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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她也有少年時代

韋君宜文集:全5冊 作者:韋君宜 著


二 她也有少年時代

沈明貞在嫁過來的第二天,是差一點兒就死了的。

當頭一天,她在鼓樂聲中被蒙著蓋頭扶進崔家堂屋之后,聽見旁邊的贊禮聲音:“拜老爺太太”,她心里已經(jīng)是一怔。緊接著蓋頭揭去。她看見了上面并坐的崔舉廷和劉氏太太兩個人,笑嘻嘻地等著受禮,她就幾乎想轉身跑出去,但是她不能跑,滿屋子陌生的人臉,里里外外咚咚嘡嘡的鼓樂,還有她自己身上穿的粉紅緞子衣裙,紅繡鞋,還有兩邊夾著她牽著她的兩位喜娘,還有高聲贊禮的禮生的每句命令式的詞兒,這整個生疏奇怪的環(huán)境都成了使她無法逃脫的強大壓力。左邊一個喜娘一面用手向下拽她,一面嘴里低聲吐出:“跪!跪!”右邊那喜娘索性用自己的膝蓋磕了一下她的腿,她覺得人已陷入了天羅地網(wǎng)當中。喜娘再拽了她一下,她的腿一滑便屈了下去。

然后是拜這個拜那個,不知道給多少人磕了頭。然后是進洞房。至今她都不敢回憶那個場景,恥辱??!這不是結婚,不是每個少女秘密盼望的半羞半喜的甜蜜時刻,而是地道的恥辱!她的少女生活竟就此以恥辱結束。以致使她伺候完了“老爺”(這是她對她的丈夫的合法稱謂)之后,一夜也無法睡著。第二天一早先給老爺太太端完了茶湯,然后當時的一位孫大娘帶著她到全院子各處去“認認門”,這時她發(fā)現(xiàn)了崔家的后門就是河。她萌生了跳下去的意念。好在,她不是正式的新娘子,沒有喜娘看管得那么嚴格。在跟著孫大娘回房之后,她自己又偷偷跑到河邊去。已經(jīng)走到岸邊,心里叫著:“爹呀爹呀!來生再見吧。”舉起兩袖擋著自己的臉準備奮身跳下去了,突然一個念頭:“恥辱已經(jīng)在我身上了,我死了,就洗掉了嗎?”??!洗不掉!洗不掉!死了有什么用!他們什么人能了解自己的心哪?徒然連累親愛的老父。于是她停住了,雙手松開,依然低頭回到房里。那時,她住的是這院里的西廂房。

再以后呢,她就做了崔家的“小”。她抱怨父親,為什么信了媒人的花言巧語,也恨自己,為什么當時心里不滿意卻沒有在父親面前堅持反對這頭婚事。雖然她知道,父親把到手的聘禮大部分填還了為她辦嫁妝借的債,并沒有落到幾個錢,她也還是抱怨父親。

其實,那時候當姨太太是許多窮家姑娘的出路。生了兒子就可以升作高門大戶的二太太,媒人們是公開說出來作為提親條件的??墒撬蛎髫憦膩頉]想過要這樣,她忍受不了。

她甚至根本就沒想去嫁人。那時,她正迷醉于對鑒湖女俠秋瑾的崇拜之中。秋瑾在鄰省浙江被逮捕了,被殺死了,后來又被幾個有名的女詩人收了尸葬在西湖。這件事轟動了江浙兩省。后來紹興知府貴福和浙江巡撫張曾敭都為這事沒法安然做官,只好滾蛋。到處在傳說著她的事。有一天晚上,父親沈繼業(yè)的一個朋友來家看望。他是由浙江來的,父親留他在家小酌,沈明貞照例給燙酒弄菜。她往屋里桌上端下酒的花生米,就聽見那位浙江的老叔用手拍著大腿說:“實在了不起!愧死須眉!你當她是從前那些義和團白蓮教造反?全不是!人家是候補府的太太,該算五品宜人哩。還是個日本留學生,她硬是造了反!”這句話使沈明貞站住了。這樣的女英雄,而并不是什么花木蘭秦良玉,就生在當時,就住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這太有吸引力了。她忍不住接口問:“老叔,別人傳說她還會打槍,真的嗎?”

“當然!”那個朋友見這姑娘動問,更引動談鋒,他說:“人家是軍事學堂的統(tǒng)領呀,練軍操,打槍,都會的。我還見過她一張相片,身上穿的日本和服,腰里佩一把寶劍。一副挺堂皇挺慷慨的相貌,可惜沒法叫你看見。有這樣的人,誰說中國女界無人哩?!?/p>

明貞把下酒小菜擺好,該去炒菜了,她卻站著不走,心里充滿了對那位儀表堂皇的女英雄的羨慕。

這朋友越說越上勁,還說:“你們聽說過她臨刑以前吟的‘秋風秋雨愁煞人’那一句吧,她不止有那么一句,還很會做詩哩。杭州人把她的詩都傳遍了。我背幾句你們聽?!闭f著便拉長聲吟哦起來:“‘萬里乘風去復來,只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消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好不好!”

老學究沈繼業(yè)也不由得擊節(jié)贊賞道:“好!真好!這位女俠,硬是文武雙全??!”

他們兩個朋友,就在談她的文武雙全,贊她人才實在難得,并沒有談到秋瑾犧牲性命干的是一番什么事業(yè)。明貞進廚房炒熱菜去了,沒有再來參加他們的談話。但是未見過的這位女俠的風采,卻在她心里刻印很深。

后來這位老叔再來,她就請他把他背得的秋瑾詩抄下兩首給她,那張相片沒法找到,明貞就自己悄悄畫了一張,——她沒有任何根據(jù),只是按著想象,畫了一個女子,昂著頭,穿著大敞領的衣服,就算是和服。腰間斜掛一把劍。她跟父親學過兩筆花卉,平時能畫個花樣子,從來沒有畫過人物。這時她拿張半透明的花樣紙,蒙在繡像小說前邊的人物像上,晚上在油燈下用心描著。畫了又改,改了又畫。她先按著繡像小說上那些仕女像描畫了一幅,細眼小唇,長眉入鬢的模樣。覺著不對,鑒湖女俠不應該是這樣脂粉氣的。扔了不要,改按著書上的男子模樣畫,畫成了粗眉大眼的,又覺著不像女詩人氣質,再改。改來改去想改成她心目中應有的模樣,總不太滿意。最后只好將就畫成一個端莊的中年女子了事。她把這幅畫貼在一張硬紙片上,下邊署上四個字:“慕雄敬摹”,放在自己的小桌上邊。把那兩首詩端楷抄好,前邊還供上幾朵丁香花,作為自己香花頂禮的意思。

那正是庚子鬧八國聯(lián)軍以后的九年,《辛丑條約》以后的八年,中國要被瓜分,馬上要亡國,這種傳言已經(jīng)無人不知。外國人沿長江進了各通商口岸,連街上老奶奶都知道用“洋人來了”嚇唬小孩子了。維新黨康梁雖然早已給趕到海外,可是那些維新的措施維新的言論卻已盛行一時。八股已經(jīng)廢了,學校已經(jīng)辦了,通都大邑的姑娘有的上了女子師范學堂,還有的去日本留學。正是提倡“尚武精神”的時候,連姑娘們也把名字改為“尚武”“競存”什么的,連秋女俠還取了個名字叫“競雄”哩。所以沈明貞才偷偷取了個沒人知道的別號:“慕雄”。她這家鄉(xiāng)是個中等城市,離南京上海都不遠。沈繼業(yè)的維新學塾里雖然講不了格致新學,經(jīng)??偟弥v點史書里有的漆室女如何愛國之類的事。他的女兒明貞自然也都跟著學,而且把自己裹上的腳也遵照父命放了。說起來,在左鄰右舍的女伴里,沈家大姑娘就得算很開通的。

那時,明貞坐在她的陰暗的小窗下面。這窗戶是用黑木條做格子,每格不到三寸見方,上面糊著粉連紙,白天也透不進強烈的光。晚上只有一盞豆油燈,就更黑了,她看著自己手畫的這位儀態(tài)端莊的女子,心不由得跟著她到了海的那邊。她想象著那樣的生活多么值得羨慕,能夠那樣,真不白活一世。這位秋女俠,死是死了,可是人總是要死的呀。活著時候能夠“萬里乘風去復來”,哎呀,那該是什么樣的生活!她幻想過,什么時候這個城市里也能讓女子官費留學,就像南京那樣的,那她就去考。她自己知道,這未必能實現(xiàn),因為家里很窮。父親并不是候補府,只是個窮塾師。但是,不能讓她幻想的翅膀不要飛翔。

那時候明貞還年輕,她所受的教育是雜亂無章的,真是過渡時代的東西。既知道了秋瑾、漆室女、花木蘭,懂得了“今天下,五大洲,東與西,兩半球”,同時又念了《女兒經(jīng)》、《女誡》、《內則》。這些東西卻在她腦子里相安無事,因為這些事都和她自己沒有直接沖突。她對自己的將來,還沒有什么太明確的打算。就覺得這樣跟著老父讀書的生活似乎可以永久繼續(xù)下去似的。

她把父親那一點有限的藏書全讀過了,從詩詞歌賦,到《三國》、《水滸》,到《新民叢報》。白天,她像別的小戶人家姑娘一樣,刷鍋洗碗,做女紅,晚上她就點上那小豆油燈看書。有一次她甚至翻到了父親夾在書頁里層的“興中會宣言”。她知道父親并不想當革命黨,這篇東西大概是他偶然弄到,好奇地收藏起來的。她就不敢向父親捅穿,把這頁東西照舊密藏起來。但是那宣言里慷慨激昂的句子:“朝廷則賣爵鬻官,公行賄賂,官府則剝民刮地,暴過虎狼……”她都背下來了,覺得真是動人啊!

沈繼業(yè)是疼愛這個小女兒的,自己家里苦,教私塾的收入越來越少,他總想給女兒找個好婆家,覺著知書識字的姑娘許給鄉(xiāng)村里下力的人,未免委屈??墒浅抢锔唛T大戶人家,誰又肯要他的姑娘呢?這就是他聽了別人介紹之后會把女兒許給崔舉廷的原因。

明貞嫁到了崔家,按一般討“小”人家的常規(guī),崔家待明貞并不能算太壞。崔舉廷看見明貞念過書,能寫能算,挺高興的。當他把明貞還讀過書,會做詩的事情告訴哥哥崔甫廷之后,崔甫廷忽然現(xiàn)出一種近乎猥褻的笑,說:“好啊!這是侍妾朝云,古來風流名士常有的啊?!鞭D臉卻又是一副嚴肅神色:“不過,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讀書還是不可多,才好?!?/p>

劉氏太太也并沒有打罵虐待過她。這位太太是大戶人家出身,她知道自己肚子不爭氣,丈夫納妾是無法反對的。而況新娘又是個念書人家的姑娘,采取那種橫打豎罵的辦法,只能使丈夫和親友更不喜歡自己,所以她不那么做。但是,她從小所受的教育是嫡庶必須分明,身份不能僭越,所以她的辦法是立規(guī)矩。言語不妨和氣,規(guī)矩一定要清清楚楚。譬如,她和崔舉廷同坐的時候一定要明貞送茶遞煙,她病了一定要明貞親自煎藥,出門一定得她走前面,在屋里她不先坐下,明貞不能坐下,吃飯她不動筷子,明貞不能先動,還有逢時遇節(jié)明貞還得給她磕頭……

一心想學秋瑾的沈明貞一下變成了古名士常說的桃葉桃根朝云暮云之類,這可實在叫她沒法接受。而況崔舉廷根本也不是什么風流才子,只是個小縣城的商人。他也想跟著哥哥學,附庸一下風雅。但是越是這樣越使明貞難受。她的志趣,她少年時候的幻想,跟眼前的現(xiàn)實生活成了鮮明的對比,使她不能不經(jīng)常發(fā)呆。她想:自己這樣子,大概就是小說上形容的那種“紅顏薄命”了吧?但是,不!她自己又覺得那樣比不大貼切,她不但痛恨這“薄命”,而且討厭那種自命“紅顏薄命”的女人。凡是那種詩詞她都是不大要看的,覺得扭扭捏捏沒意思。她想:如果秋瑾女俠碰到這種境遇該怎么辦?她沒有碰到,她是受人尊敬的女留學生,學堂的統(tǒng)領。但是假如遇到了呢?明貞固執(zhí)地想著,想必她一定會逃出去,掙扎出去的。

但是自己又怎么逃,怎么掙扎呢?她已經(jīng)連續(xù)生了兩個兒子。把孩子扔掉,似乎于心不忍。而且根本沒有地方可逃。逃到娘家去?老父已經(jīng)在她嫁后三年就去世了。只剩兩個哥哥在家種田,日子已經(jīng)越過越窮,哪里還有庇護她的能力?不但庇護不了,還得時常請求妹妹接濟接濟他們哩。

就在這時,因為娘家的窮困,她忍受過讓她一輩子忘不掉的羞辱。

父親死后那一年的臘月三十下午,兩個哥哥曾經(jīng)大老遠地挑著一擔家制的糍粑和變蛋來看望過妹妹,自然總是想一點回禮??墒悄谴嗡麄冋谖堇镎勗挄r,恰巧遇見崔甫廷過來了。他看見這兩個上身穿短打,腳下踩粗布襪雙梁鞋的鄉(xiāng)下人坐在堂屋里,先怔了一怔。按他的習慣,對于這種人是不必講什么禮節(jié)的,當時不待已經(jīng)站起來的沈明貞開口介紹,他就問:“你們是哪里來的?”當那兩位做客的舅爺恭恭敬敬向他行了鞠躬禮,明貞又說明了這是誰之后,崔甫廷卻只用眼把他們上下打量了一陣,按對待家里佃戶的常規(guī)說了一句:“你們在這里吃飯吧,也難得進城來?!边B坐都不曾讓坐,自己也不再搭腔,竟自轉身走了。把明貞氣得當時就掉下眼淚來。

但是就這樣還不算完。她問清了家里情況,不能不給一點錢,當時她還沒有權利支配前面柜上的錢,只拿出自己零用錢中間省下的五十元。因為都是硬洋,不好帶,她到前面柜上換成票子。哥哥還在堂屋里坐著等。她把錢交了。他們倆一起說了一聲:“我們不爭氣,給妹妹添麻煩?!贝蟾缬终f:“妹妹你在這里也不容易,不用惦記我們?!倍缯f:“好在妹夫待你還好,你再熬幾年,外甥大了就出頭了,我們也不方便再來了?!眱蓚€人連住也不肯住,團年飯也不肯吃,就要趕臘月三十夜里走。

明貞如何肯放?無論如何,這是她的親哥哥呀,又是大年下,來到自己家里,怎能不讓他們跟親妹妹和外甥們一起吃頓飯?這里習俗,大年夜對于討飯的叫化子都要給飯吃,不能空走的,怎能這樣打發(fā)走哥哥?她再三苦留,兩個農民卻一定要走,她說:“哥哥!你們是把妹妹當外人了?”那位大哥卻慘然一笑,說:“沒有的事,改天你只管叫外甥到我們家來,保你足吃足喝??墒牵覀冊谶@里,能跟妹夫和你家大太太一起吃嗎?要和你另吃,那弄得你們一家都不得團年了。連外甥和你都不得團年了。我們算干什么的呢?”這一番通達人情事理的話把沈明貞說服了。她自己也是自從生了兒子之后,才能和崔舉廷、劉氏太太,帶著孩子一起團年的,如果留下哥哥……那的確是自討沒趣。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哥哥冒著冷風離開她的家,正是街上完全不見一個人的大年夜,他們拿著繩子和扁擔,橐踏橐踏在街頭消失了。

但是就這依然不算完。到正月初六,已經(jīng)“破五”了,有關過年的一切操勞基本上完了,春酒已按例請過了。這天下午,大伯爺崔甫廷忽然來到二房里,他臉上冷冰冰地像蒙上了一層霜,進了堂房往當中一坐,舉廷和劉氏忙著給大哥裝煙,他卻一搖手道:“坐!”他們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沈明貞更是緊張,兩眼瞧著他。只見他兩眼不轉地直盯著明貞,弄得明貞心里驚慌,想自己這幾天什么也沒有做錯,怎么了?卻見他張開嘴好似判官判案,發(fā)話道:“女人拿家里的錢貼娘家,這是我們家規(guī)里不作興的。二弟,新妹這樣做,不管管,以后姬妾仆婢們你就管不了了?!?/p>

崔舉廷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張著嘴只是“??!??!”答應,沈明貞待要辯解,還沒開口已經(jīng)又被崔甫廷打斷了,只見他說了一句:“生了兒子的人,給她留個面子。就在這堂屋里給祖宗跪一個鐘頭?!彼脑捑拖耔F嘴鋼牙,說罷就算數(shù)。連談也不再多談,就走了。

舉廷和劉氏琢磨,這一定是臘月三十下午大房里來人看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明貞只說了一句:“是我自己的零用錢。”不再多辯一句,也不開口懇求他們開恩,只是用上齒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劉氏嘆了口氣,說:“唉!大哥的脾氣就是犟,違拗不得。”然后倒用好像是商量的口氣,對受懲罰的罪人沈明貞說:“新妹!你就委屈一下吧。怎么樣?就這里,一會兒就吃晚飯了?!庇谑撬H自到里屋去拿出了過年用的紅拜墊,放在堂屋角落里。然后,眼睛看著明貞,直到看著她艱難地移過步來,艱難地走到屋角拜墊跟前,一語不發(fā)屈膝跪下為止。

舉廷還在旁邊說了一句:“這是家規(guī),沒有什么的。我犯了家規(guī),大哥也是一樣罰的?!钡巧蛎髫懸粋€字也沒有聽見。她跪在那里,像一個奴隸,一個木樁。舉廷已經(jīng)吩咐了,外面柜上的人和男用人都不要進來,但是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感覺到了: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甚至所有的親友們也都知道了這件事。她才跪了不大一會兒,她的兒子,兩歲的立華就搖搖擺擺跑進來了,用手拉她,叫著:“阿娘!阿娘!走哇!走哇!”她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哭出來,又不能在這里跪著哄孩子,只得垂頭閉目,只當不聽見。小立華見鬧了半天,母親不理他,便哇哇地放聲哭起來。那時候李大娘已經(jīng)到二房里來做事了,聽見孩子哭,忙跑進來把立華一把抱起來就走,卻對于跪在面前的沈明貞只當看不見,一聲沒響。明貞可清清楚楚覺得了李大娘的眼光像尖刀似的刺進她自己的肉體。那眼光好像會說話,在說:“喂!你這個賤坯!新娘!做‘小’的!你不是和我們做用人的一樣身份嗎?甚至還不如我哩。主人要罰我跪,我可以辭工。你呢?你辭不了!哈哈!”可是她仍然只能跪在那里,覺得世界上別的東西都該存在,只多出了自己這一個身體。

又過了一會,張大娘不知來取什么東西,走進來了,突然撞見這副光景,慌慌張張倒了一杯茶,走到跪著的明貞跟前,低聲說:“這是怎么說的?新太太!你喝口茶吧。”說著,將茶杯湊到明貞嘴跟前,明貞低下頭去,嘴唇剛沾到茶杯邊,兩滴淚已經(jīng)落到茶杯里,終于搖搖頭。張大娘彎下身說了一句:“忍一忍,一會兒!一會兒就完了?!北爿p手輕腳,好像怕驚動了沈明貞的跪姿似的,默默退出。

她跪的時間并不長,劉氏太太是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來宣布解除處罰的。但是沈明貞覺得這個時間有多長啊。足有兩個鐘頭,四個鐘頭,八個鐘頭,不,一年兩年都不止!她覺得兩腿在不停地顫抖,幾乎支持不住了。特別膝下火燙火燙,好似這塊磚地下面有一股火,要把她的全身燒掉,她心里想……想什么呢?實際是什么稱得上思想的想法都沒有,只有一個閃閃爍爍的念頭不停地像敲鐘似的在敲她的全部思維:“恥辱!恥辱!恥辱!”

她也有一些不成為思想的簡單沖動:滾在地下大哭一場吧,站起來沖出門去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吧,……可是這一切都不可能,正如任何一個人都自然知道自己要長上翅膀飛上天是不可能一樣。她腦子發(fā)燒,在那里一動也不能動。直到最后劉氏走過來,到她跟前說了一句:“新妹起來吧。”她都沒有聽見。再說第二遍第三遍,她聽見了,卻起也起不來,還是李大娘過來把她拉了起來,才送回房去。她這一晚上就沒有再出房門,也沒有吃晚飯。

她不吃飯,崔舉廷自然也進來,安慰了幾句。他說:“這有什么?也值得這樣?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以后改了,就是了嘛?!庇终f:“為這還要賭氣?只不過在自己內堂屋跪了一個鐘頭。別人家姬妾,當著眾人挨嘴巴子的可不是一個哩?!彼@話是實話,他覺得他們家待姬妾下人實在算得很寬厚的了。他又勸了幾句,沈明貞除了說“不餓”之外,一句話也不說,他只得說了一句:“真是莫名其妙!”就走開了。

他一點也不了解沈明貞。他怎么能了解她呢?她從小就是一個剛強的丫頭。父親鐘愛她,凡是她和兩個哥哥沖突起來的時候,挨罵挨打總歸是哥哥。由于要吃飯,兩個哥哥從十四五歲就種田,她卻一直讀書。那私塾里的男孩子們由于老師護著獨女,也不敢惹她。她十三歲的那年,有一次去河邊洗衣服。洗完了,剛放在筐子里要走,忽然過來一個同學塾的男學生,這個男生人高馬大,走上前叫了一句:“師妹,我陪陪你喲!”過去便挽她的筐子,然后用手在她的臉上一摸又一捏,明貞當時連挽筐的手都沒有換,伸左手便向他臉上左右開弓,拍拍一連兩個嘴巴。這個男青年當時被打怔了,連話都說不出,她卻提起筐子揚長而去。事后,那個男青年不來塾里讀書了,別的事情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后來在河邊看見的人傳說開來了。都說那個男孩子的爹娘是出名的不好惹,那兒子也是出名的頑劣,而在沈家姑娘面前可像老鼠一樣,逃走了。沈家姑娘不同別家的女孩子——但是,她沈明貞現(xiàn)在卻處在這樣一個地位!她的本來剛強的心所受的痛苦,為這一家里的任何人所沒法理解。她不愿意做這個新太太,也不愿意做那個正太太——請她做她還不想做,什么稀罕!她根本不愿意在這個家里。但是,實際上她卻是腿被捆上了,手也被捆上了,全身都被拴在這里動也不能動。就像剛才跪在那堂屋里一樣。這是毫無辦法的。

這次罰跪事件使她心里深深地受了傷,也使她想了好多。她明白了自己必須忍受一切,只能忍受一切,這是她的命。從此以后只有安分守己才能過得下去。而且她還有孩子。孩子在崔家是作為承繼香煙的亢宗之子的,她只不過是生育他們的一個工具。但是明貞卻覺得只有孩子才是她自己的血肉,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她愛他們,沒有了她,他們就成了沒娘的娃娃。為了這,她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接受這不可抗拒的命運,盡量避免再多招恥辱。她想了又想,決定以后一件一件都按規(guī)矩辦。但是她心里難道就服了他們了嗎?不!不!她心想:永遠不!在這個家庭里磕頭行禮是常有的事。她每次一磕頭下跪,無論是拜祖宗,還是拜大伯爺,總是一看見那紅色的拜墊就身上一顫抖。那次下跪的恥辱像刀子刻一樣地刻在她心上。不管跪誰,她跪下時從無虔敬之感。日久天長,只覺得這就和吃飯必須端碗,走路必須抬腳一樣的,是一種生活里必須有的按例動作。不僅這樣,每次她按照禮節(jié)請春酒,端元寶茶,拜年辭歲,做這每件動作,都在溫和循禮的外表下掩藏著一股說不清的煩惱。她有時常常異想天開,想把這碗元寶茶朝著他們的臉摔過去吧,摔個粉粉碎吧。——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她不能不把一切苦惱深藏在自己的內心,好多好多年。她一直還沒有放棄讀書的習慣,看《水滸》、《西游記》,也看看鴛鴦蝴蝶派小說,也看報紙,也看舊詩詞,所有這些書報都再也不能像少年時代那些書那樣吸引她,使她迷醉。書是書,她是她。有時候她半夜里醒來會忽然想起少年時候的夢想,那鑒湖女俠的肖像和那關于“萬里乘風去復來”的夢。悵惘之后,只剩得幾點清淚和失眠的夜。

后來劉氏死了,崔舉廷也死了,她的地位是不同了。親友們,用人們,包括大伯爺家的大姨娘,都說她熬出頭了。她對這種生活也慣了。但是那位大伯爺崔甫廷還老在旁邊好似在提醒著她,教她沒法忘掉從前的事。

在立華十七歲,樹華十五歲時,她曾跟他們兩個談過一次。是在樹華開始對磕頭的事情表示厭煩的時候。他到大房里拜完年回家對母親說:“真沒道理!晚輩對長輩像個磕頭蟲一樣。既然晚輩對長輩都得磕頭,怎么那邊大哥對你又不磕呢?”

明貞嘆了口氣說:“他哪里會給我磕?你真是小孩子,哪懂得我過的什么日子!要沒有你們,我早不要活了?!?/p>

兩個兒子不肯放過,釘著追問。他們自然早就看出來了,“阿娘”和那已經(jīng)死去的“媽媽”,在家里地位不一樣。連用人,柜上的伙友,對她們的態(tài)度都不一樣,一個叫太太,一個叫新太太。可是他們并不知道母親心里有這么深的苦痛,兩個人便纏著不放。明貞掉下眼淚來,說:“你們是我生的,我心里的苦不告訴我的兒子,還告訴誰?”

那天晚上,桌上點著煤油燈,是銅制燈座的很考究的燈。她坐在已經(jīng)歸她所有的上房里,向兩個即將長大成人的兒子說了她在這個家里所受過的屈辱,也說了她的可憐的母家,兩個哥哥至今都不敢來走這門親,還說了那次使她幾乎又想跳河的罰跪。她嗚嗚咽咽,說到了傷心處,覺得受了十幾年委屈,現(xiàn)在才找到可以痛快說一說的機會,兩淚直流。她說:“孩子!我盼了一輩子就盼你們,你們現(xiàn)在長大了,得記著給你們的阿娘報仇?!?/p>

立華聽母親哭訴,臉色變紅,眼淚幾乎也掉下來了。但是聽到最后,他沉吟了半晌,卻說:“阿娘??!現(xiàn)在還是大伯爺不叫我上學,我就不能上學。他叫我上誰家店里站柜臺,我就去站柜臺。他撥哪里我轉哪里,要給你老人家報仇……”他低聲嘆了口氣:“只怕是辦不到了。”

十五歲的樹華沒有哥哥懂事,卻比哥哥沖勁大,他說:“就是報了仇,把大伯爺抓來罰了跪,也不管用啊!這些親戚鄰里都是那種狗眼看人低的?!?/p>

明貞擦一擦眼淚,問道:“你看呢?”

“我呀,”樹華還沒長成的胸脯向前一挺,他現(xiàn)在是初中畢業(yè)班學生了。他說:“我說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阿娘你就先別叨咕家里的這些事!”

他那個一挺胸的模樣,那個眼睛望著遠處什么也不管不顧的幻想神情,使沈明貞不由得忽然聯(lián)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不由得也破涕為笑,她微笑著說:“你說我該叨咕什么事?”

樹華不再考慮,立刻回答:“現(xiàn)在帝國主義已經(jīng)侵入中國啦!你不知道咱們有多少國恥?九月十八日本兵占了沈陽北大營,沒幾天就把個遼寧省占得差不多啦??飚斖鰢玻 ?/p>

明貞點點頭。這孩子還不太懂事,不明白母親的心,不懂母親這些年所受的苦痛,她的無限傷心,到他嘴里就這么一筆帶過了??墒撬拖矚g他這旁若無人的不懂事勁兒。因為心里隱隱地覺得這孩子像她。她拍拍孩子的肩背,說:“好??!你不肯聽阿娘的,阿娘就聽你的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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