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過年

韋君宜文集:全5冊 作者:韋君宜 著


一 過年

一九三五年的陰歷除夕。天上飄著一點看不見的細雪毛兒,一下子就被彌漫天空的濃煙全熏化了。

崔家的年夜飯和春酒都已經(jīng)備辦好了,可還吃不上。——家里大少爺還沒有回家。送到大房那邊去的請春酒菜單,還沒有得到大伯爺?shù)膶彶榕鷾剩€得他說了話再加最后一道工。

過年,在蘇北內(nèi)地小城市的生活里本是件大事。窮人要躲債,債主要討賬,商家要結賬盤點,伙計要回家享受一年僅有的休假。中產(chǎn)以上家庭的主婦也是家家忙,忙著辦年飯請春酒。這差不多得算是各家主婦展覽她們的治家能力的年終評比。除了自己家吃之外,還得請親眷、請西席老夫子、請常來常往的醫(yī)生、請商號里同人。大家都得把自己拿手的烹調(diào)拿出來。還有家腌的臘肉,自制的變蛋,總之是盡力張羅。然后由家里男人開出一張通紅的知單,請親友來咂嘴品評,是誰家的鯽魚燒得好些,誰家的米粉肉油頭大。

崔沈明貞坐在自己的臥室里。屋子的橫頭擺著一張黑漆雕花木床,冬季也吊著綢帳。這種木床是家家主婦必備的,連在室內(nèi)放置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床上的雕花是主婦身份的標志。經(jīng)常是雕刻著流云蝙蝠、歲寒三友,甚至有雕著全套《西游記》故事的。明貞這張床,雖沒有那么工細,也雕著各色折枝花卉,得要專門站在床前欣賞才能看得清。床門邊有床屜,床前有一對方凳,光是床,就成為一套。另加黑木柜一對,都是一色黑漆,這一般是主婦的嫁妝。明天過年準備去大伯爺家穿的一套寧綢棉襖、青綢布腰舊式百褶裙,已經(jīng)取出來放在床前方凳上了。這幾乎可以算是這地方寡婦家出客時的“制服”。另外還有非過年不戴的鑲珠勒額。她身上卻仍穿著家常的明華葛藍襖褲,臉上也還沒有撲粉。盡管聽見廚房里刀勺直響,她手里還拿一本《唐詩詳解》,靠在剛裝上一個月的電燈前面看著。用慣的煤油燈依然擦得亮晶晶地擺在旁邊,權充擺設。

“新太太!這瓶通紅通紅的洋醬到底怎樣擱法呀?陳師傅問哩!”門外一個響亮的聲音忽然闖進小屋。明貞一回頭,見女工李大娘已經(jīng)站在門口,一只油手在圍裙角上擦著,另一只手還捏著大伯爺崔甫廷發(fā)下來的那瓶番茄醬。她是專做針線的大娘,飯平時是廚子陳永興做,她不做的。但是今天要備酒,不同往常,她才下廚房,負責來向新太太請示。

明貞無奈,回答一聲:“不用擱就算了,又問什么?”一面只得把書推開。

“新嬸!我來辭歲了。”門外忽有一個男子聲音。明貞連忙扔下書站了起來。進來的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身上只穿長袍,并沒套上一般過年行禮穿的馬褂。他見了明貞這個長輩,也只雙手一拱,并不下腰行禮。明貞倒忙著沏茶點煙招呼大少爺。他原是到號里來結賬的。但坐下后,卻一句也不提賬上盈虧多少,說了幾句過年的閑話,然后就從腰里掏出那張大紅紙恭楷寫的請春酒菜單,說:“爹過了目,說菜還可以,要弄兩樣細點心,最好蘇州式的。不要老是魚肉,村里村氣叫外人見笑。”說罷便站起身來。明貞雙手接過,嘴里答應,卻再不問什么叫蘇州式的。只說了句“大少爺走好”,送走了他,便回到屋里。

李大娘見人走了,又進屋來說:“這醬不放可不行。大老爺吩咐過的,這回請的客有位南京回來的程三爺,人家家里洋派!”

李大娘還是把那瓶又紅又亮的東西拿在手里搖來晃去,兩眼還炯炯地盯著她。明貞只得把書合上,站起身來,說:“好吧!我來!”

她從內(nèi)室出來走到堂屋。這堂屋原是和她的臥室通連的,兩明一暗。如今已經(jīng)陳設好了。條幾中央祖先牌位上的浮塵已經(jīng)掃去,條幾前面方桌上的雜兒古董東西也都挪走,方桌旁邊圈椅上還準備好了一塊年年此時都要出現(xiàn)的紅拜墊。條幾上放好錫蠟臺和香爐,一對蠟燭也已橫放在旁邊了。氣氛倒也有點兒肅穆。只不過卻有兩個孩子伏在大方桌上下棋。那個十三歲的男孩子還把大半身都趴在桌上,一只腳在紅拜墊上,另一只腳蹬著剛擦干凈的圈椅椅背,有點兒破壞了這份肅穆的氣氛。這是明貞的女兒瓊華和小兒子建華。建華正下得高興,手里舉著棋子喊叫:“你才下不過我!你們女校就沒人下得過我!”

他的姐姐只比他大三歲,也不相讓,嚷道:“呸,你看不起女孩子!你頑固!叫二哥回來罵你!”

明貞走過去,邊走邊喊:“建建,快些把棋收了,一會兒該你寫‘包袱’了!”

“我才不寫呢!那是迷信!”建華仍然下他的棋,連頭也不抬地回了兩句。

“你寫一寫有什么要緊?這又礙不著你反對迷信!”明貞只得站住腳,想開導這孩子將就將就。

“怎么礙不著?”小建華可認了真了。他把棋子放下,一對大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媽媽,理直氣壯地大聲反駁道:“把一些錫箔疊成紙元寶,和我們在小學做的手工玩意一樣,裝在紙袋里,再寫上寄至酆都城崔家祖先什么什么人收,一袋紙玩意就變成銀元寶,走陰司郵局到了陰司地府了!媽媽你不是聽大哥、二哥都講過,沒有陰司地府,沒有閻王爺。這不是迷信,什么是迷信?”

“好了!好了!你不寫算了!小瓊來寫!”明貞只得在小兒子振振有詞的反駁前面讓步。

“我也不寫!”不想一向聽話的瓊華卻也不干。撅著嘴說:“我要寫了,回頭叫大伯爺知道,又該不依了?!贝蟛疇斒且幌虿粶逝⒆訐芜@“寫包袱”的神圣任務的。不過,如果瞞著他,其實也不是混不過去。明貞曉得這是女兒也不愿意寫,在找理由推托。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你們這些小爺、小姑奶都不寫。那難道我來寫?我寫又不行!”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嘆了口氣。孩子們卻看不出她內(nèi)心里在活動的思想,瓊華就幫媽媽想辦法道:“你還是回頭等大哥回來叫他寫!他才聽話!”

“他啊?連他是怎么回事,我現(xiàn)在也鬧不清了!誰曉得為什么這時候還不回來!”明貞搖搖頭,不和小兒女糾纏了。她找了件藍布衫罩在明華葛棉襖外面,才徑自出了正屋,穿過院子,來到后院下房旁邊的廚房。

整個院落是三進的三合院,帶一個后院。最前面一進是店面,中間一進是客座和書房,西廂房原是樹華的屋子。第三進是住宅,明貞和女兒住正房,東廂房是大哥立華的新房,西廂房小些,是建華住,帶一間耳房是李大娘和做雜事的張大娘的住房,后院是男下房和廚房,如今從廚房窗欞里冒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白色霧氣,跟著霧氣又飄散出一股濃重的熟肉和油煙混合的氣味來。從后院飄到堂屋,真的把院心一株老梅花的香氣都壓得聞不到了。廚房里陳永興、李大娘和新媳婦淑儀正在忙亂著。淑儀還不大熟悉這里做春酒的規(guī)格,高挽的新藍布衫袖口下露出纖瘦的雙手,有點抓東不著西的樣子。陳永興正動手在上大蒸籠蒸包子,那是按規(guī)矩要賞給來拜年的佃戶的。只聽李大娘站在旁邊高聲說:“油少了!油少了!”一見明貞走進來,他們便都閃在一旁等候明貞檢查他們的勞績。

李大娘還在指點著說明這里頭繁雜的過程和不好辦的問題:“看!這酥魚該是少擱些醋吧?可年底下小魚反倒稀罕,老陳只買來這半大的。不多擱醋它又不得酥爛……”

明貞問陳永興道:“前邊柜房的事完了嗎?”

陳永興把蒸籠坐好,垂手答道:“完了。那邊大少爺過來把銀洋都盤點好了,一封一封的洋錢都先叫他家小二子搬走了。下午點心給他們上的肉燒賣?!泵髫扅c點頭,只唔了一聲。站在灶前大略望了一眼,便也系起圍裙來。叫淑儀給自己打下手。嘴里說著:“莫慌,幫我切,要薄。切慢些好了,莫剁了手!”她一面拿起那瓶番茄醬來開蓋子,一面就又問淑儀:“三十晚都到了,立華又到哪里玩去了?”

“他說……”淑儀柔順的眼光望著婆婆,支吾了一會,才說:“他說,不是玩。是朋友那里有件要緊的事要商量。反正今天年夜飯,比平素吃飯晚些,他趕得回來?!?/p>

“又到朋友那里去了?哪個朋友?”明貞皺眉追問。

“姓俞,說是二弟的朋友?!笔鐑x老實回答。

“噢!”明貞點頭。這個姓俞的是她二兒子樹華那一伙里的朋友。今年夏天,他們這一伙就是隔三四天跑到崔家西廂房來聚一趟頭,有寫的、有畫的、有說的、有唱的,年輕人的歡躍幾乎要把一間小屋抬起來。后來,縣里忽然傳出風聲來,說樹華是危險分子。家里得到消息,樹華冬月初八半夜里逃到明貞娘家鄉(xiāng)下去了。從此這小屋就冷落下來??墒沁@一陣大哥立華不知怎的卻也開始找起那個姓俞的來。他和弟弟不同,很少在家里呼朋喚友高談闊論。但是細心的母親沈明貞是看得出的。這個大兒子,從十六歲就停止讀書,支撐著全家門戶的,本來成天玩花玩鳥的青年商人,如今也有點喜歡務外。她由不得有些擔心。

四個人忙了一陣,請春酒的菜料理得差不多了,早預備好的當晚的年夜飯已經(jīng)由陳永興一樣樣熱出來。于是明貞洗了手走出廚房招呼上房的女兒道:“小瓊!你這懶姑娘,不幫你嫂子做菜,連面也不照???”

瓊華應聲跑出屋來,嘴里嘟嘟嚷嚷分辯:“是嫂子硬要我走的,她說廚房地方小,她說她行,說我越幫越忙!”淑儀也已洗完手出來,準備回自己屋去換衣服了。聽見瓊華的話,也急忙幫她辯白道:“真是我要她走的!我們兩個都不行,倒弄得你老人家和李大娘老陳更亂了?!?/p>

明貞站在老梅花下面,用鼻子細細嗅了一嗅那由油煙中透出的淡香,笑了一聲說道:“那就再嬌慣一兩年吧,等到了婆家,可該受罪了?!?/p>

“才不呢!我才不到什么婆家,我才不照你老人家那老黃歷呢!”已經(jīng)站在廚房里的瓊華聽見了母親的話,隔著窗戶大聲反駁。明貞帶著笑又嘆口氣道:“是??!我哪里能比得你!”

飯菜全擺好了,按老風俗,團年飯得要連湯帶菜十二樣,要是閏年,就是十三樣。自然,普通家庭不容易拿出這么多的款式,于是用咸菜、蒜頭、醬豆腐充數(shù)。崔家還是照老規(guī)矩辦,湊足十二樣。明貞看看立華沒有回來,就叫先送上幾碟腌菜、泡菜來。一家人先坐下來喝著酒,吃著小菜,等他。一直等到建華叫起肚餓來,沈明貞只好叫端上正菜來吃,到頭一道燒海參都吃光了,立華才匆匆忙忙一腳跨進來。他腳步急,帶進來一股冷風,弄得一家人都打了個寒噤,新媳婦淑儀首先站起來接他的帽子和圍巾,他卻先把手里的一卷棉紙遞給她,然后把灰洋縐棉袍抖了兩抖說:“嘿,真有點雪珠兒,明年該是個豐年吧!”

“吃飯吧!豐年歉年又不關你的事?!泵髫懶χ_椅子招呼兒子。

“咦!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怎么不關我事?”

立華坐下,夾了一筷子炸年糕吃著,忽然側過頭來問母親:“阿娘!我們的年糕還有得多余沒有?”

“做什么用?”明貞莫名其妙地問。

“我想……想拿一點去給小俞過年。剛才我要拉他到這里來過年,他硬不肯?!?/p>

“這孩子真是怪脾氣!”明貞立刻吩咐兒媳婦:“淑儀,回頭切一塊叫建建給俞先生送去,再給他配兩碗菜。”吩咐罷,又問立華道:“那個小俞不是要辭了小學里的老師不做,跑去上海讀大學的嗎?”

“他么?走是想走。不過他們家里供不起,他父親也不肯,要他在家鄉(xiāng)另找個事?!绷⑷A解說著,隨后他忽然像說一個重大秘密似的,眉宇間溢出一股掩蓋不住的興奮,停住吃飯,用手推了母親一把,向母親說道:“阿娘!今天小俞跟我說件要緊的事,……回頭我告訴你老人家?!?/p>

“什么事!為什么不說?”建華見他開了頭又頓住,急得用筷子敲碟子催促:“說呀!快說呀!”

“回頭再跟阿娘說,不給你說!”立華笑著逗小弟弟。

“干嘛不跟我說,老拿人家當小孩子!老當人家不懂事!我怎么不懂事?我也懂抗日,也懂……”建華氣得高聲叫起來。

“別喊!別喊!你這么喊就是你不懂事的證據(jù)!”立華大笑,用筷子在空中搖晃著制止弟弟的叫嚷。接著開玩笑說:“你不是說我妥協(xié)?我嘴里還有什么好事?你還要聽嗎?”

“大哥就是壞,沒二哥好!”建華嘟嚷著。

“二哥好,明天你跟他到上海去?;夭涣思遥瑳]有人替你洗衣服,也吃不到這樣好的獅子頭?!绷⑷A還是笑,把半個燉得噴香透爛的獅子頭向建華揚了一揚,然后丟進自己嘴里。

建華手拿筷子,用胳膊肘使勁亂搗他哥哥的肩背,說:“我不吃獅子頭了,我吃熬白菜。不,吃窩窩頭!”這窩窩頭是他從書上看來的,反正是窮人吃的,他可并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立華一面躲閃,一面說:“好,叫老陳天天給你熬白菜吧。窩窩頭是一個滴溜溜咬不動的圓球,叫你吃!叫你吃!”他也用夾菜的手拱建華一下。

母親沈明貞微微皺皺眉說:“看你,娶了媳婦的人還和小弟弟打打鬧鬧,孩子氣什么時候能改!”

立華吐吐舌頭,也微微皺一下眉說:“回家我還不當孩子,什么時候當呀?……那些事且由他去!”

明貞把酒杯放到他面前,慢慢說:“剛才大房里那邊大哥來過了,錢拿走了。拿了多少我不知道,連告也沒有告訴我。”她停了一停,忍不住爆發(fā)道:“我們是從來不和他們計較。不過,他們也未免欺人太甚!你也這么大了,你知道不知道他這賬?”

立華搖了搖頭,忽然由剛才同小弟弟打鬧的大孩子變成了一個成人,搖頭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管?!?/p>

明貞嘆道:“你?。∧憔椭恢篮染?、做詩、養(yǎng)花,當你的少年名士。還有這一大家小弟弟小妹妹,你叫我怎么辦??!”

立華飲酒的興致都被這幾句話打消了,他手里拿著杯子,長嘆了一口氣,立刻由普通的成人變成一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低下頭去輕輕地說:“讓承華去管吧,他們愛怎么辦就怎么辦,拿我做幌子去做買賣,我聽著,我反正是個犧牲品,犧牲了算了。二弟就不管大房里那一套。都是一家兄弟,我實在做人做傷心了!不喝酒我還干什么?!闭f罷一口飲盡,把空酒杯放在桌上。

淑儀連忙又替他斟了半杯,然后對婆婆說:“阿娘也累了半天,別說了,先去休息吧,讓他慢慢喝著?!?/p>

瓊華和建華是在家里看慣了這種場面的,他倆滿不在乎,還是往飽里吃。瓊華一邊吃一邊說:“大哥就是膽子小。其實大伯爺只會支使我們,連他自己家里都管不了,他要管不會先管媛姐,管敏姐!”

明貞心里也感覺到了,何必在大年下惹大兒子不高興。便站起來說:“我不喝酒,吃飽了,你們慢慢喝吧。立華回頭把要燒的那‘包袱’寫了。——我也不要你去和大伯爺爭吵,只要你稍微管管家里事,管多管少,還不是由你?!比缓笏~步回房。卻又回頭對淑儀說:“你是頭一年的新媳婦。曉得吧,今天晚上不要掃地,亂七八糟的由它在地下堆著,明早再掃。明天天不亮還要起來踏喜神方哩。叫一叫他們?!笔鐑x點頭,表示她都知道,明貞對著兒媳婦又嘆口氣,說:“你是不知道我們家,這些年的這份煩難!我是再窮也不怕,只是你們不行?!笔鐑x一面跟著婆婆向前走了兩步,替她拿過水煙袋,一面低聲柔和地說:“我怎么都行,你老人家知道,我從小沒有娘。”明貞也便溫和地答應了她一聲:“嗯!”

立華把飯吃完,建華叫他下棋,他搖手表示不能不先完成母親交給的任務。于是叫淑儀去把“包袱”拿來。一會兒淑儀和張大娘就一塊兒捧著兩疊白麻紙大口袋來了,張大娘又返回去拖過來一個大筐,一起放在堂屋地上。張大娘一邊把大口袋一個一個往中間供桌上送,一邊嘴里念叨道:“大少奶你是不知道,大少爺從小就懂事。這供祖宗寫‘包袱’送‘包袱’的事,從他八歲起就是由他包的。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一個字不興錯,一滴墨不興濺在紙上的。二少爺比他多讀幾天書,哪里及得他!寫了一次,就弄了一個大墨點子掉在祖宗名諱上?!?/p>

她在這里夸贊,瓊華和建華在旁邊玩那大筐里的金銀紙折元寶。這都是沈明貞、淑儀、李大娘、張大娘四個人的作品。瓊華以前也參加,今年她倒不干了。他們評判哪一種折法更像一個真元寶。建華說:“那種雙層鼓蓬蓬的比那種一個坑的好。那個癟癟的哪里像個元寶!”正說著,李大娘進來了,插嘴道:“你又沒有趕上用元寶的年代,真元寶就是這樣一個坑的,我見你們大太爺家里,多著哩!”原來那一個坑式樣的是她折的。

立華不管他們的褒貶,坐在供桌邊,繼續(xù)專心寫他的“包袱”。他寫一個,他們裝一個,袋里裝滿金銀元寶之后,用糨糊粘好,再讓立華在封口上寫兩個字“固封”。原來這“包袱”真像一個郵局的郵包。黑色木刻版印的封面,中間是一個寫收信人姓名的長框,兩邊是收信人地址和發(fā)信人地址。立華提筆寫道:“酆都城內(nèi)祖貫清河郡崔氏門中歷代祖宗收用?!毕旅媸鹕献约汉蛢蓚€弟弟一個妹妹的名字。為什么要寫清河郡,他不知道,一家人從來沒有去過那個什么清河郡,在南方還是北方都不曉得。只知道這是八歲時候父親教給自己的“郡望”。他寫著,因為這是他作為長子的職責,他不愿意讓母親因為這些事為難,受氣傷心。他一面端坐在那里寫著,一面心里想著得好好安慰母親,讓她歡喜,然后好和她談小俞的事情。小俞家里困難,去不成上海,又需要一個能生活的職業(yè)。他出的主意就是把小俞請到自己家來教家館。教瓊華和建華讀書。這是好辦法,只要母親同意,肯出頭去對大伯爺說。

他們兄妹其實都是很孝順母親的,也都知道母親心里的煩惱。她是他們的母親,但是他們卻不能叫她作媽媽,只能叫阿娘。

沈明貞原是鄰縣一個老塾師的女兒,這老塾師沈繼業(yè)考了一輩子,還是個童生,沒能進了學。到清朝末年講維新的時候,他又沒有進到那種速成學堂,沒取到資格。結果只好一輩子當“小猴王”。開私塾不夠養(yǎng)活一家,特別是到了維新以后更不行,他只好讓兩個兒子在家種地。老伴早死,女兒明貞就在家里持家。跟著父親讀了幾本書,有《論語》、《孟子》,還有后來新派的《地球韻言》和《論說文范》。到后來,崔舉廷因為中年無后,要討“小”,有人就到沈家做媒。說的是崔府里劉氏太太沒有生養(yǎng),又是有病纏身,家務也主持不了,危在旦夕,馬上要死。崔二老爺圖個吉祥,不愿意在孝服里續(xù)弦,所以,等明貞過了門,明著是做“小”,實際是做“大”。進門就當家,太太就是她做,只不過要穿二、三年孝而已。沈繼業(yè)本來窮歸窮,總是個讀書人,決不愿意女兒給人家做“小”。但是自古媒人的嘴總比拌了蜜還甜,再加上沈繼業(yè)向幾個朋友打聽以后,也知道崔甫廷兄弟是鄰縣耕讀傳家的正派人,聘禮又豐厚,他就動了心。在嫁女兒的時候,他是按照明媒正娶的規(guī)矩,借了債為她備了嫁妝的,床帳木器全都有。但是在女兒坐彩船過門的時候,他卻不見女婿崔舉廷來迎親,他知道了事情未必那么如意,還是對著女兒流下了淚。說了句:“爹委屈了你。”

明貞進了崔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端坐在堂屋里的老爺太太磕頭,然后給大老爺、大太太磕頭。她抬眼一看,這才知道劉氏太太不過是身體不大好,從未病臥在床,更沒有要死。但是這一切都已沒法挽回了。一個窮塾師的姑娘,只能這樣活下去。從此,她在崔家,被稱呼為“新姑娘”。

明貞嫁過來九年之后,劉氏太太才病死了。她自己又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這才開始當起家來??墒?,家里只是把對她的稱呼由“新姑娘”改為“新太太”而已,大伯爺崔甫廷夫婦則稱她為“新妹”,她自己生的兒女叫她“阿娘”。

劉氏太太剛剛死過兩年,她還沒有來得及正式“扶正”,她丈夫崔舉廷卻也死了。于是她又變成了帶著三個孤兒的寡婦。丈夫死后,她還生了個最小的遺腹兒子建華。一共四個,最大的立華才剛滿十歲。對于這位丈夫,她本來只知道服從他侍候他是自己的天職,除此之外也不大知道還有什么別的情分??墒窃谒篮螅徘袑嵏杏X到做一個寡婦的苦處。原來這崔甫廷崔舉廷弟兄倆,向來關系就好。崔甫廷進過學,后來因為考舉人考不取,就“歸耕”了,專門在家置買田地,收租子。崔舉廷沒讀過多少書,從小做買賣。哥哥崔甫廷家業(yè)比他大,又進過學,地位也比他高,所以他是從青年時代起就一切都仰仗哥哥,聽哥哥的話的。包括他討“小”的事也是崔甫廷決定的??h城里的秀才們都曉得崔家是有名的“兄友弟恭”,堪稱佳話。崔舉廷一死,崔甫廷自然而然地就把明貞和她的孩子們?nèi)肌敖庸堋绷诉^來。而且管得比她丈夫在世時更加嚴緊了。

明貞已經(jīng)進崔家門二十四年,卻仍然怵這位大伯爺。這倒不僅因為像有些親友女眷們私下鼓動她的:“防備大伯爺霸了你們的產(chǎn)業(yè)”,更難堪的倒是由那種日常不斷的糾葛引起的苦惱,實在使她難以忍受。就以過年請春酒這件事而論,她是永遠忘不了自己剛過門時過的第一個新年的。那時她雖然只是個“新姑娘”,并無“主中饋”的光榮任務,可是,一家子的過年菜和請春酒的飯菜可全是由她來主持。劉氏太太因為已經(jīng)有了“身邊人”,把這“中饋”的具體業(yè)務已經(jīng)出讓了。她忘不了當大伯爺親臨廚房檢查過之后,在北屋正房里發(fā)出那么響亮的吼叫聲:“這是什么菜!這是請春酒的菜嗎?真是小戶人家的見識,只曉得蒸、煮、燉!這都拿得出手……”當時她又氣又怕,眼淚都落到砧板上,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走進正屋,去聽取大伯爺和丈夫舉廷兩人那有關做菜的未必切實的指導。從此以后,就留下了一個請春酒菜單必須經(jīng)大伯爺過目的規(guī)矩。這條小小的規(guī)矩已經(jīng)使用了二十四年。自然,近年來大伯爺為這樣的區(qū)區(qū)小事是不再叱責她的了,但是,她自己卻實在不能免除那習慣性的緊張,和跟著來的氣惱。

她負擔責任最大的自然是她的幾個兒女的教育問題。對這幾個孤兒教育的總計劃是由大伯爺義不容辭代為規(guī)定了的。按當?shù)刂猩狭魅思业耐ǔW龇ǎ绻袃蓚€兒子,總是叫一個兒子在家里當家主事,管理財產(chǎn),另一個兒子去讀書上進,準備“光大門楣”。崔甫廷對侄兒們的前途也是按這個路子來規(guī)劃的。立華是長子,而且父親又早死,當家主事的責任自然就落在他頭上。在他才十六歲初中剛畢業(yè)的時候,大伯爺就叫他不要再讀書了。按當?shù)厣碳业囊?guī)矩,先送他到另一家商號里當學徒。因為這是崔家商號里的少東家,去當學徒是實習性質(zhì),因此比普通學徒時間短些(待遇自然也好些)。站了一年半的柜臺,就回到自己號里來做掌柜。同時,也就由崔甫廷做主,替他訂了親。二十三歲就迎娶了。按老輩留下的規(guī)矩,他從此就該是一心管鋪務,做生意,生兒子,抱孫子,這么著過一輩子了。至于樹華,從小比較聰明,崔甫廷便決定把“光大門楣”的任務交給他,叫他讀書。這孩子果然從小學到中學功課都非常好,不負大人的期望。崔甫廷也很高興,在樹華小時候,他常常把這孩子叫過自己那邊院里親自教他念文章。崔甫廷在當?shù)厥考澙锟伤悴坏脗€老頑固,簡直還可以算是“新派”。他訂了一份上?!渡陥蟆?,一份天津《大公報》,常常就把這兩張報的社評拿出來叫樹華念,有時候還得背熟。他說:“無論新派文章、舊派文章,這起承轉合的法子嘛,都是一樣的。千古文章一脈通,都要背得!都要背得!”也有時候,把自己愛讀的吳佩孚的詩教樹華讀,說:“吳子玉這人,是關夫子再世?!蹦菚r節(jié)他常對樹華的母親明貞說:“新妹!這孩子由我一手教出來,包你不會錯。”

可是,他完全沒有料到樹華在進高中以后,會變得那么快。最初,是不大肯背誦大伯爺叫他背的文章了。后來,就開始頂嘴了。這時大伯爺也就完全忘了他關于包教這孩子的諾言,把一切罪責全歸之于沈明貞。樹華最后是由于在縣里活動而存身不住,逃到外邊上學了。這一來崔甫廷更有了理由說果然自己“不幸而言中”,樹華這孩子竟成了反叛,他把沈明貞叫過來,罵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他一面罵一面擦眼淚,說由于她的縱容兒子胡作非為,連累得他自己都將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同時他宣布從此以后對她和她的兒女一定要從嚴管束。因為她既不能克盡母親責任,他只得代替死去的弟弟教子成人,免得將來從她手里敗了家。果然,以后他實踐了自己這句話。二房里的地租和商號里的本利大賬,本來從崔舉廷死后,就是由大伯爺掌管的。后來立華長大成人當了少掌柜,這才移交給立華。等到樹華這一成為反叛,崔甫廷宣布代行父職,他首先就把二房的田租收回了,叫承華下鄉(xiāng)去代他們催租。然后經(jīng)常派承華到商號里來看賬,一到年底,就把余款帶走。這情景沈明貞都看在眼里。她本來很指望孩子們長大了,自己的苦日子就出了頭。這時候希望破滅了,只好在心里煩得慌的時候就不論新舊書,拿過來解悶。還給孩子們講。她給每個孩子開蒙的故事都是孫猴子。她經(jīng)手雇用的張大娘和由崔甫廷那里轉移過來的李大娘,常常在下房里就對她的評價問題發(fā)生爭論。李大娘常說:“到底小戶人家出身的,難得見她打牌,讓我們得個頭錢。出手不大方,比不得大太太她們?!睆埓竽飬s說:“看看她那樣成天看書寫字的!我看,哪個大戶人家的太太也比不上她。人家是正經(jīng)的書香門第!”

明貞坐在自己屋里,打開梳頭桌抽屜,便把里面存放著的一本《語絲》,一本高爾基的《母親》,拿出來翻看。這是樹華走后,她從樹華留下的書堆里找來的。她不了解兒子,但是很想了解他,于是把他的書找來,想從中找出他的秘密。但是這些書對她說來簡直是天書。尤其是那本《母親》,盡管每個字都認識,卻弄不清楚它一字一句的意思。她看了一陣,看不進去。正在沉吟琢磨,寫完“包袱”的立華進來了,說:“請阿娘去燒‘包袱’吧?!?/p>

供桌上的一對大紅燭點亮了,加上香煙繚繞,圈椅上的紅拜墊已經(jīng)在桌前鋪好,堂屋顯得添了些熱鬧氣氛。沈明貞看了看眼前的兒女,缺少一個樹華,心里就更高興不起來。當然,她不能不按規(guī)矩燒“包袱”,磕頭行禮。下面該孩子們行禮,立華和淑儀都磕下頭去了,輪到瓊華,她卻說:“我不磕?!?/p>

明貞問:“為什么不磕?”

她回答:“二哥說的,磕頭是老封建?!毙〗ㄈA立刻也接上去說:“對!我們不是老封建,我也不磕?!?/p>

還不等沈明貞開口,李大娘在旁邊已經(jīng)先急了,說:“人哪有不敬祖宗的?不敬祖宗要天誅地滅的呀!”

這一句話倒激得兩個孩子更硬氣起來,同聲搶著說:“哪有什么天誅地滅?那是迷信!我們不磕!”建華索性一屁股坐在堂屋旁邊椅子上,不肯起來。

沈明貞沒奈何,搖了搖頭,說:“不聽話!一個個人還沒大,心先大了,誰也不讓我省一點心!……也罷,你們今天晚上在家里就不磕了,算了罷??墒敲魈斓酱蟛疇敿依锶?,是一定要按規(guī)矩行禮的。誰要是不干,我就把誰送給大伯爺去管教?!?/p>

這一來果真把兩個小搗亂制服了。瓊華先說:“阿娘別生氣,我磕就是?!彼锏侥莻€紅拜墊上,硬僵僵的磕了三個頭,小建華不肯倒面子,他沒有起來磕,但是嘴里也說:“行,明天我給他行禮就是。”

“包袱”燒完了,立華跟著母親走進臥室,對她說:“阿娘,我要說的事就是小俞的事,阿娘你也知道他家里艱難,他父親供不起他讀大學。他一向書讀得很好,就這么扔掉了去學生意,也可惜?!?/p>

“那么,”明貞再度放下她手里剛拿起來的書本,猜測地問:“那你是說要我們家資助他一些學費了?”

“那倒不是?!绷⑷A試探著說:“他雖然只讀過高中,學問是好的。教一教瓊華和建華,綽綽有余。他們兩個功課向來不太好,阿娘也著急……”他啰啰嗦嗦說著,其實這些明明不是理由,瓊華、建華功課都在中等以上。

“你是想讓他到我們家來教家館?!泵髫懘f完。

立華怕母親會不答應請這個并無必要的家庭教師,不敢說得太肯定,只反問:“你老人家看,可以么?”

明貞臉上卻現(xiàn)出熱心的神色,可一轉念,又猶疑地提出反問:“家庭教師……教他們兩個。那,要是我有些書看不懂的地方,問問他,可以么?”

“當然可以!”立華明白了母親的想法,又補充說明:“那小俞一定非常高興,他和樹華最好。過去跑到我們家,老說多承阿娘照顧。現(xiàn)在來處館,決不會和別的教書先生一樣。他可以在我們這里自修功課。阿娘有什么問題可以跟他說,大家就是一家人?!闭f到這里,他才發(fā)現(xiàn)母親手里的那本《母親》。他抬起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她,“你老人家也……也看這個?”

做母親的微微一笑,說:“我看不懂,有了小俞,那最好了?!?/p>

立華滿心歡喜,用手翻弄著書頁,用夢幻似的眼光看著窗口,嘴里嘟念著說:“伯惠爾,伯惠爾的母親……你真把它看完了就知道好?!彼f話帶著微笑。

明貞也笑了。她說:“你先看了么?我想看,是為了我要弄清楚樹華在干些什么。”

立華變成笑嘻嘻的,他說:“樹華是我弟弟,我這做哥哥的也得弄清楚他干些什么??!”他不再和母親談下去了。他心里也剛剛開始在那無邊的黑暗中啟開一絲縫隙,自己還沒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他還沒有太多的內(nèi)容去和母親談,只說:“阿娘,那就講定了,過了年我要他來好了,我去預備守歲和拜年的事吧。”

大年初一早起,行完了喜神方,用完了早晨規(guī)定的“元寶茶”,沈明貞就把床前那一套按例的衣裙全都換上,鑲珠勒額也戴上,按當?shù)靥牧曀?,臉上薄施脂粉,然后督促孩子們一一換衣。立華在綢袍上罩了黑緞馬褂。淑儀穿上棉旗袍以后,還挽了髻,髻上還戴了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戴的翡翠簪子和珠花。瓊華不同些,因為大伯爺?shù)拇笈畠好羧A要學時髦,去了趟上海之后就剪短了頭發(fā),旗袍也變得瘦瘦的剛卡著腰身,媛華、瓊華都向她學,所以大伯爺也就不管了。如今瓊華短發(fā)瘦旗袍,短頭發(fā)上不用珠翠首飾,只戴一個水鉆卡子,她本想扎一朵粉紅蝴蝶結,但是母親不許,怕大伯爺又要說話。樣子最滑稽的是小建華,他也脫掉制服,穿上了袍子馬褂,簡直活像小學生演話劇里扮的老學究。連李大娘也穿上了一身新,頭上戴了絹花。一家老幼好像全都按倒退回去二十年那樣化好了裝,整隊到大伯爺家去。

崔甫廷家早就收拾好了。大白天供桌上錫蠟臺點好紅燭,銅香爐燃起了線香,桌上不但系桌圍,還鋪上繡花桌布,兩邊靠椅上都擺設了大紅椅墊椅披,這些東西都有二十幾年的歷史了,只在過年和喜慶大事的時候,才拿出來擺上,所以久用不壞。西首明間是一張紅木湘妃榻。孩子們都叫它紅木炕,炕上鋪著藍布套的長墊子,中間是炕桌,兩邊坐人,這是崔甫廷的客座。供桌中間是神龕,是個黑木雕刻像個小廟似的手工藝品。龕角的小銅鈴,見風還會叮當響,建華每次來了就說它真像個小孩子過家家用的小房子。平時積滿塵土,這時擦拭一新放在正中。神龕中間貼上了一條新紅紙,是崔甫廷親筆寫的祖宗神位。堂屋門口也是他親筆寫的新春聯(lián),那是今天一早起來“開筆書春”才寫好的。一家男女老幼也都換了新衣。

崔甫廷本人身穿八團花黑緞馬褂。其實,他也跑過上海,去過南京,箱子里西裝也是有兩套的。可是一到過年,那是非從箱子底下把這件民國初年做的馬褂拿出來不可,一家之長嘛,得像個家長的樣子。

他早就聽見門口女用人們在喊“新二太太來了”。他卻不站起來,也不出去招呼,坐在堂屋里慢慢吹他的水煙袋,直到明貞率領兒女走進堂屋,他才失驚似的站起來欠欠身道:“啊喲喲!不消不消!”這里沈明貞已經(jīng)在他先預備好的紅拜墊上跪了下去。拜墊上方供著祖宗,所以這一拜算是拜祖宗的,不是給崔甫廷下跪。這是近幾年在立華、樹華已經(jīng)長大之后,崔甫廷新訂下的家庭禮俗改革。因為“母以子貴”嘛,她已經(jīng)給崔氏門中傳了后了。就不必再給大伯子磕頭,只要給祖宗磕頭就行了。但是,雖說給祖宗磕頭,他崔甫廷卻并不陪拜,只在旁邊站著鞠了個躬。

然后,沈明貞站起身來,就說:“立華來給祖宗磕頭,給大伯爺拜年?!彼膫€孩子都過來了,立華和淑儀,瓊華和建華,分成兩組上來,先向上給祖宗磕頭,再給崔甫廷磕頭。立華和淑儀這一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磕的,瓊華和建華卻馬馬虎虎,瓊華的旗袍太瘦,妨礙腰部活動,她的頭并沒有夠著地,只是彎了彎腰了事。建華更是半爬半蹲在拜墊上,他的棉袍肥,看不出來,他就用兩腳作支點,兩手撐地,好像在學校做“俯臥撐”似的來了三下。他們匆匆拜完,好在崔甫廷并未挑剔姿勢。接著是承華夫婦、大太太的女兒敏華、姨太太生的女兒媛華,給新嬸娘拜年,承華只是一躬,敏華、媛華倒跪了一跪,大家行完禮站起來,兩個小的一個轉身全都溜掉了。連立華也不多搭訕,拉著淑儀到媛華她們那里去了。

明貞坐在圈椅上,甫廷的兒媳給她端上紅棗桂圓元寶茶來。這次卻很稀罕,甫廷發(fā)現(xiàn)立華他們?nèi)锏糁?,并沒有發(fā)火,也沒有為這個又提醒明貞該怎么注意家教。倒還是和顏悅色地坐在紅木炕上端起茶碗,用他那濃重的鼻音招呼明貞,“新妹!喝茶,喝茶!這是昨天我叫他們格外用冰糖燉的。不是土白糖。藥書上說,這個能清肺金,唔唔,理三焦之熱?!?/p>

茶碗是蓋碗,都是景德鎮(zhèn)細白瓷透空花的,帶著銅茶托。這是崔甫廷難得拿出來的一套茶具。

明貞遵命端起碗喝了一口,贊一聲好。再側著耳朵靜等他繼續(xù)發(fā)話。他接著問了幾句:淑儀過門一段,婦道可好。樹華有沒有信來。上海灘上人情險惡,少年人不要上了拆白黨的當,回不了家鄉(xiāng)……。明貞一面答話,一面心里暗自揣測,大伯爺今天怎么忽然如此關心,恐怕又是有了什么新花樣。

果然,談了幾句兒女輩的事情以后,甫廷便似乎無意地發(fā)問:“瓊華今年十七了吧?”

明貞答了一句:“才十六!”甫廷立刻把那發(fā)亮的光頭連點了幾下,肯定地開口道:“該訂親了!”

明貞心里一跳,正自想些話來搪塞,甫廷卻不容她多開口,已經(jīng)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河下鎮(zhèn)上有個林家,林西園林家,想必你也是曉得的吧?是我們這一方的望族,沒有不曉得的。就是林西園的四少爺,今年也才只二十一歲,一筆字好極了,趙松雪的楷法,黃山谷的行書!年紀輕輕在縣里已經(jīng)有些名氣了。這個親本來是難得攀的,是常在他家走動的縣上司法科長幫我們做的媒。我已經(jīng)一口答應他了。我想你決不會不高興的吧?——說好了,就只等送庚帖下紅定?!?/p>

明貞大吃一驚,她并不知道林四少爺是個什么人物,但是一想起自己幾個兒女們平日的議論和行為,就料到這事在他們中間絕對通不過。她自己也認為大伯爺許的這人家決不會好。她心里急得要命,想不出辦法應付。立華又偏不在身邊。她嘴里吶吶的,別的想不出,只打定主意,自己無論如何得頂著。終于急出了一句謊話:“瓊華的事先前已經(jīng)有一家提過了。我沒敢說定下來,可是已經(jīng)說得……說得差不多了?!?/p>

“那怎么行!”崔甫廷把桌子一拍,臉色一變,說道:“兒女婚姻大事,你怎么做得主?新妹你要真這樣辦,就不像個讀書人家出來的姑娘,更不是我們崔家的家風了。當然,你并沒有說定?!彼l(fā)了兩句火,又想想還是得維持著面子,便又說:“當然不會,當然你不會說定。沒有說定就算不得數(shù)的,你只要回絕那一家,說是我做主把瓊華許配了林家就是。他們也不會不知禮。呵呵!”

明貞萬萬想不到拜年忽然拜出這么一件事,嘴里只得含含糊糊嗯嗯應聲:“我是辦事糊涂,原來是已經(jīng)說得可以了,只等回話。我再去和那邊人家說說看?!焙孟裾嬗心敲匆粋€“人家”似的。

一會兒,立華帶著弟妹也都過來了。崔甫廷的二女兒媛華,比瓊華只大一歲,平時很相好,她進門來就嘰嘰喳喳地叫著:“新嬸娘!嫂嫂答應替我織一件毛衣。你老人家做婆婆的給她點工夫吧!”

明貞笑道:“我從來不限制她的工夫,她愛做什么就做什么?!?/p>

崔甫廷坐在那里吹水煙袋,卻插了一句道:“新妹,兒媳婦的活計,當婆婆的倒不可不管。淑儀知道應人家的活計要請問婆婆,這是她有家教之處,倒要贊她一句才是。”

明貞只得說:“淑儀,那你就替媛華織織吧?!濒[得淑儀因婆婆挨埋怨而自己得了這夸獎,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表示才好。她輕輕地捅了一下立華。

立華會意,便開口說:“大伯爺,樹華才有信來問你老人家好哩!還問你老人家要不要在上海買什么東西?!?/p>

“他?”崔甫廷提起樹華來就是一肚子氣,待要罵幾句,今天新年新歲的不方便,便只說:“吩咐他在那里好好讀書,不要再出花樣經(jīng)。我早就聽說了,他同一群小孩子打商量,那叫做結盟拜把子吧,大家都不給祖宗上人磕頭。其實,人家才沒有他那么呆哩,我聽說宋家的老三也參加了他的那個什么怒吼社的,人家在家里照樣磕頭。真呆子只有他!還有立華,你到了成家也不懂得經(jīng)管個家業(yè),還要你這邊大哥替你們操勞,以后這一大家人怎么得了!新妹,他們父母都死了,你現(xiàn)在就得代行母職啦,就得算他們的母親啦。不好好管教,吃虧的就是你自己啦,咳咳!”他說到這里,那作為一家之長教訓子孫的光榮責任感已經(jīng)完全充滿了他的心,聲音更加提高了,說:“怎么我聽承華說,建華還買了自行車,在街上騎過來騎過去。那個東西立不穩(wěn),放不平,稍一駕駛不好就有危險的。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們家不說千金之子吧,也不是那種小戶人家。一旦摔壞了腿,破了相,怎么得了!”

沈明貞坐在那里聽著他這一篇訓誨,一句話也不答復。在這里,只要可以不答復的話,就不必加以答復。這是她的一定之規(guī)。當聽到“他們父母都死了”時,她抬頭看看她親生的孩子們。這一句聽起來很平常的話卻激起她心里極大的波瀾,看看幾個孩子都鼓著嘴,瞪著眼,心里才稍稍平靜。

接著就要吃午飯了。這也是慣例,每年二房里來拜年,大房里招待一頓午飯。開飯時候是要分上桌吃飯和不上桌吃飯兩組的。上桌吃飯的,是正室夫人和兒女,在堂屋中間擺好桌凳,安席上菜。不上桌吃的,是姨太太和兒媳婦。倒也不是叫站著吃,而是在堂屋西首明間湘妃榻跟前擺一個小桌子,由大桌上夾幾樣菜過來吃。過去沈明貞和媛華的娘,承華媳婦,就都是不上桌的。這幾年,明貞由新姑娘升了新太太之后,改為上桌了,還剩下媛華的阿娘和承華媳婦,又加上淑儀,依然在那個小桌上。崔甫廷夫婦帶著明貞和幾個兒女都坐在大桌上吃。剛一擺桌子,瓊華就拉著媛華悄悄地出主意:“你阿娘不上桌來吃,你不會也不吃嗎?”媛華低聲說:“年年這樣的呀!”瓊華嘴一撇說:“年年這樣,今年就不興改樣?”正說著,大太太站在那里喊大家吃飯了。大家都跟著坐下去,瓊華來不及再多說,只好也坐下來。

這頓飯吃得好像全是白水清燉豆腐,沒滋沒味。連胃口一向很好的幾個年輕人都不大動筷子。本來,這大伯爺治家苛刻,在鄉(xiāng)里間都是有了名的。他家的菜,樣子擺得像那么回事。多少盤多少碗,實質(zhì)上差得很。建華用筷子一挑那盤蒸菜扣肉,堆得高高的一碗,挑掉一層薄薄的肉片,底下就全是冬菜。他把肉吃了,嘴里說出一句:“真是嚴監(jiān)生!”這嚴監(jiān)生是他剛剛從《儒林外史》里看到的一個臨死舍不得兩根燈草的人物。他看完小說就在家里和母親、哥哥、姐姐說過。崔甫廷是向來不看這些雜學的,問他:“你說什么?”立華連忙遮掩,說:“他才讀的書里提到監(jiān)生。他問我監(jiān)生是什么功名,我給他講過。他現(xiàn)在懂了。”甫廷點頭道:“小孩子還曉得關心功名,要得要得!”然后,建華把筷子一放,他也不想吃了。

好容易別別扭扭把飯吃完,大家才得告辭。在一片“再來坐呀”“改天來玩呀”的客套聲中,好像戀戀不舍地分開。才轉過巷子口,建華就一把將身上的馬褂扒掉,提起那碩大的棉袍下擺,邁步就跑。

“慢跑慢跑!小心袍子絆了你!”明貞在后面喊。

其余的六個人一路走著,明貞越走越慢,落在后邊,想起了昨晚立華向她提出的要求,忽然叫住他講:“那你要小俞快些來我們家啊。不過破五就來,使得使不得?”

“你老人家說使得就使得,他還有什么不肯來的?”立華也弄不清楚母親心里在打算些什么。其實是他應小俞的請求硬把他塞到家里來的,真奇怪母親為什么忽然這樣積極起來。他以為這是為了樹華的原因。這個樹華,母親就是偏疼他,聽他的話。自己其實并非比他笨,只怪從小聽從家里安排,當了這個少掌柜!他心里有點窩囊。而同時他自己卻也時刻都在惦記著弟弟,這個他們家里的鳳凰啊。

他陪著母親在最后慢慢走。只聽她長嘆了一聲,低聲道:“總算完了!這個年總算過完了,真要把人煩死!”

立華見小弟妹和用人都已經(jīng)在前面走了,他便小聲地說:“阿娘,你照老規(guī)矩過了幾十回年了,怎么還在煩?。俊?/p>

明貞的聲音稍稍提高,道:“正因為過了幾十年我才煩!什么時候我能不請這種春酒,不燒這種‘包袱’,不拜這個年,我能那樣活一天也痛快!”

立華看見母親又壓不住那常常發(fā)作的煩惱了,他知道她在別人面前不大發(fā)作,看來循規(guī)蹈矩。只在他——她的大兒子面前有時要爆發(fā)出幾句。以前,他對她這類氣話總也只是安慰勸解,像個孝子模樣。但是最近,一方面他自己也為此更加苦惱,另方面卻對母親的煩悶增加了同情,他不勸她,只說了一句:“但愿有那一天!我和你老人家想的一樣?!?/p>

沈明貞咬咬牙,恨恨地說:“我恨不得明天就是那一天!”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