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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愁:論愁的詞境與美感

細讀的樂趣 作者:[美國] 孫康宜 著


說愁:論愁的詞境與美感

說到愁,人們總是奉辛棄疾的《丑奴兒》為至理名言: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然而最近在“識盡愁滋味”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卻完全解構(gòu)了辛棄疾的“少年”與“老年”的對立關(guān)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給學(xué)生講課時,凡是遇到“愁滋味”的解讀時,不但沒有“欲說還休”,反而更加熱切地詮釋,企圖把那種感情的形形色色當(dāng)成人生畫布上的色彩來分析。

我認為詞里有兩種“境界”最能捕捉愁的諸多面貌:一種是令人難以自拔的“哀愁”,一種是令人惆悵的“閑愁”。前者是詞人以赤子之心的情懷,在遭遇大苦大難之后,把人間哀愁的極致以無限癡情的態(tài)度,所表達出來的一種“全情”之傾注。后者則是詞人在感嘆人世無常的悲哀之余,以一種言情體物的態(tài)度,把“不幸”視為客觀的玩味,并以一種理性的思索及觀察所表達出來的美感敘寫。

在傳統(tǒng)的詞中,最善于表達“哀愁”的詞人莫過于李后主。他在身歷國破家亡之痛后,以一種深情而直覺的感傷,在詞里寫盡了人類所共有的斫傷及苦難,使詞敘寫出前所未有的哀感。無怪乎王國維要說:“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弊钔纯嗟娜松庥瞿^于在中年遭難,而內(nèi)心又無法自拔地“哀而怨”。人生旅途走到半路,突被命運的浪潮擊毀,自己又無法變感情為理智,于是日夜被哀傷煎熬,獨自吞飲斫傷的苦楚。正是“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另一方面,詞里的“閑愁”還更能捕捉中國文人特有的抒情觀。所謂“閑愁”就是對人生瞬息性的感傷,也是對過去歡樂的一種貪戀及向往,表現(xiàn)在詞里就是一種“舊地重游”的詞人心態(tài)。在周邦彥的《瑞龍吟》里,我們可以看到詞人如何用一次個人的經(jīng)驗詮釋這種無可奈何的普遍生命經(jīng)驗: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fēng)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

這首詞寫的是典型的“舊地重游”的惆悵:詞人重新來到章臺大街,看到又是桃花梅萼初放的時節(jié),不由得回憶起過去那段美如神仙的愛情經(jīng)歷。但如今一切已如天邊孤雁般飛逝,美麗多情的“她”已經(jīng)離去,只剩下一個當(dāng)年與“她”同時歌舞的姊妹仍然走紅。過去詞人曾在此吟詩作賦,如今詩句仍歷歷如繪,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了無蹤跡,只見“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真是若有所失,令人傷感。

這種對人世無常的感傷本是人之常情,誰會沒“舊地重游”的經(jīng)驗?因此這種所謂“閑愁”構(gòu)成了宋詞的主要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詞人不論有多么不同的遭遇,他們對人生的悵惋卻是一致的,因此當(dāng)吳文英重游西湖時,他就無限傷感地嘆道:“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fēng)雨?”(《鶯啼序》)當(dāng)張炎偶然來到舊居時,他就想起十年前曾經(jīng)與一位女郎在此分手的情景:“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頓別。露粉風(fēng)香誰為主?都成消歇?!保ā堕L亭怨》)歸根究底,生命的本質(zhì)是悲劇性的,尤其是無情的離別所帶給人們的創(chuàng)傷與遺恨,使人在與情人離別之際,無可避免地一味惆悵。難怪吳文英要說:“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崩钋逭找舱f:“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就因為過去的經(jīng)驗太令人心迷神醉,這種愁才更加苦澀而難耐。如英國浪漫詩人濟慈在其《憂郁之歌》中所說:“憂郁總是與美麗之事物同在——在那種注定要消逝的美麗中?!?/p>

然而中國詩詞的魅力就在于詩人對哀愁本身的“品味”─愁既是痛苦的,也是美麗的。整個中國詩詞的精神,幾乎全都表現(xiàn)在這種感傷的美感中——詩人一方面慨嘆人世無常的空虛感,一方面又把品味之余的苦澀轉(zhuǎn)化為美麗的詩歌。就因為人生是瞬息性的,每一刻的生命經(jīng)驗才可能有永恒之價值;唯其是暫時的,每一段舊夢才是不可重復(fù)而獨一無二的??梢哉f,世界上沒有一種詩歌像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一樣徹底地捕捉了這種回憶的美感??嫡谄洹讹L(fēng)騷與艷情》中所言極是,原來對傳統(tǒng)中國文人來說,“作詩就是重溫舊夢,它補償現(xiàn)實中存在的缺憾”。這也就是當(dāng)代詩人席慕蓉在其《詩的價值》一詩中所謂的“美麗的價值”:

我如金匠,日夜捶擊敲打

只為把痛苦延展成

薄如蟬翼的金飾

不知道這樣努力地

把憂傷的來源轉(zhuǎn)化成

光澤細柔的詞句

是不是也有一種

美麗的價值

總之,從宋代詞人到今日的席慕蓉,我們發(fā)現(xiàn)詩歌便是美化憂愁的一種文學(xué)。在每一首詩詞中,我們看到了人間的痛苦與美麗,體驗到人生的短暫與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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