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

魯迅全集 作者:魯迅著


故事新編

本書收作者1922年至1935年所作小說八篇。1936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為巴金所編的《文學(xué)叢刊》之一。作者生前共印行七版次。

序言

這一本很小的集子,從開手寫起到編成,經(jīng)過的日子卻可以算得很長久了: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認(rèn)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茀羅特說[1],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xué)的——的緣起。不記得怎么一來,中途停了筆,去看日報了,不幸正看見了誰——現(xiàn)在忘記了名字——的對于汪靜之君的《蕙的風(fēng)》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2]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dāng)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xiàn)了。這就是從認(rèn)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

我決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當(dāng)編印《吶喊》時,便將它附在卷末,算是一個開始,也就是一個收場。

這時我們的批評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創(chuàng)造社門口的“靈魂的冒險”的旗子底下掄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只推《不周山》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說罷,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還輕視了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對于歷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xiàn),言必有據(jù)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于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況且“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罷:《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倘使讀者相信了這冒險家的話,一定自誤,而我也成了誤人,于是當(dāng)《吶喊》印行第二版時[4],即將這一篇刪除;向這位“魂靈”回敬了當(dāng)頭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著“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5]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卻不絕的來信,催促雜志的文章。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華夕拾》;并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yù)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但剛寫了《奔月》和《鑄劍》——發(fā)表的那時題為《眉間尺》,——我便奔向廣州,這事就又完全擱起了。后來雖然偶爾得到一點題材,作一段速寫,卻一向不加整理。

現(xiàn)在才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xué)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并無長進(jìn),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并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余地的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

補天[7]

女媧[8]忽然醒來了。

[9]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然而已經(jīng)記不清做了什么夢;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么不足,又覺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動的和風(fēng),暖暾的將伊的氣力吹得彌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滅的眼。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會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

地上都嫩綠了,便是不很換葉的松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桃紅和青白色的斗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yuǎn)處可就成為斑斕的煙靄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想著,猛然間站立起來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暫時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處所。

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波濤都驚異,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濺在伊身上。這純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沒有見,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揉捏幾回,便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這東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里,禁不住很詫異了。

然而這詫異使伊喜歡,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xù)著伊的事業(yè),呼吸吹噓著,汗混和著……

“Nga!nga!”[10]那些小東西可是叫起來了。

“阿,阿!”伊又吃了驚,覺得全身的毛孔中無不有什么東西飛散,于是地上便罩滿了乳白色的煙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東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東西向伊說。

“阿阿,可愛的寶貝?!币量炊ㄋ麄儯斐鰩е嗤恋氖种溉芩拾椎哪?。

“Uvu,Ahaha!”他們笑了。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間看見的笑,于是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來。

伊一面撫弄他們,一面還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邊打圈,但他們漸漸的走得遠(yuǎn),說得多了,伊也漸漸的懂不得,只覺得耳朵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

伊在長久的歡喜中,早已帶著疲乏了。幾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況又頭昏,兩眼便蒙朧起來,兩頰也漸漸的發(fā)了熱,自己覺得無所謂了,而且不耐煩。然而伊還是照舊的不歇手,不自覺的只是做。

終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來,倚在一座較為光滑的高山上,仰面一看,滿天是魚鱗樣的白云,下面則是黑壓壓的濃綠。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總覺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從山上長到天邊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剛開著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揮,那藤便橫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滿了半紫半白的花瓣。

伊接著一擺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時也濺出拌著水的泥土來,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許多伊先前做過了一般的小東西,只是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然而伊不暇理會這等事了,單是有趣而且煩躁,夾著惡作劇的將手只是掄,愈掄愈飛速了,那藤便拖泥帶水的在地上滾,像一條給沸水燙傷了的赤練蛇。泥點也就暴雨似的從藤身上飛濺開來,還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東西,爬來爬去的撒得滿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掄,但是不獨腰腿痛,連兩條臂膊也都乏了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將頭靠著高山,頭發(fā)漆黑的搭在山頂上,喘息一回之后,嘆一口氣,兩眼就合上了。紫藤從伊的手里落了下來,也困頓不堪似的懶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轟?。?!

在這天崩地塌價的聲音中,女媧猛然醒來,同時也就向東南方直溜下去了。[11]伊伸了腳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連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這才沒有再向下滑的形勢。

但伊又覺得水和沙石都從背后向伊頭上和身邊滾潑過去了,略一回頭,便灌了一口和兩耳朵的水,伊趕緊低了頭,又只見地面不住的動搖。幸而這動搖也似乎平靜下去了,伊向后一移,坐穩(wěn)了身子,這才挪出手來拭去額角上和眼睛邊的水,細(xì)看是怎樣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罷,有幾處更站起很尖的波浪來。伊只得呆呆的等著。

可是終于大平靜了,大波不過高如從前的山,像是陸地的處所便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見幾座山奔流過來,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腳,便伸手將他們撮住,望那山坳里,還伏著許多未曾見過的東西。

伊將手一縮,拉近山來仔細(xì)的看,只見那些東西旁邊的地上吐得很狼藉,似乎是金玉的粉末[12],又夾雜些嚼碎的松柏葉和魚肉。他們也慢慢的陸續(xù)抬起頭來了,女媧圓睜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東西,只是怪模怪樣的已經(jīng)都用什么包了身子,有幾個還在臉的下半截長著雪白的毛毛了,雖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楊葉。

“阿,阿!”伊詫異而且害怕的叫,皮膚上都起粟,就像觸著一支毛刺蟲。

“上真[13]救命……”一個臉的下半截長著白毛的昂了頭,一面嘔吐,一面斷斷續(xù)續(xù)的說,“救命……臣等……是學(xué)仙的。誰料壞劫到來,天地分崩了?!F(xiàn)在幸而……遇到上真,……請救蟻命,……并賜仙……仙藥……”他于是將頭一起一落的做出異樣的舉動。

伊都茫然,只得又說,“什么?”

他們中的許多也都開口了,一樣的是一面嘔吐,一面“上真上真”的只是嚷,接著又都做出異樣的舉動。伊被他們鬧得心煩,頗后悔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禍。伊無法可想的向四處看,便看見有一隊巨鰲[14]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將那些山都擱在他們的脊梁上,囑咐道,“給我駝到平穩(wěn)點的地方去罷!”巨鰲們似乎點一點頭,成群結(jié)隊的駝遠(yuǎn)了??墒窍惹袄眠^于猛,以致從山上摔下一個臉有白毛的來,此時趕不上,又不會鳧水,便伏在海邊自己打嘴巴。這倒使女媧覺得可憐了,然而也不管,因為伊實在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些事。

伊噓一口氣,心地較為輕松了,再轉(zhuǎn)過眼光來看自己的身邊,流水已經(jīng)退得不少,處處也露出廣闊的土石,石縫里又嵌著許多東西,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卻還在動。伊瞥見有一個正在白著眼睛呆看伊;那是遍身多用鐵片包起來的,臉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順便的問。

“嗚呼,天降喪?!蹦且粋€便凄涼可憐的說,“顓頊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討,戰(zhàn)于郊,天不祐德,我?guī)煼醋?,……?sup>[15]

“什么?”伊向來沒有聽過這類話,非常詫異了。

“我?guī)煼醋撸液箅家载适子|不周之山[16],折天柱,絕地維,我后亦殂落。嗚呼,是實惟……”

“夠了夠了,我不懂你的意思?!币赁D(zhuǎn)過臉去了,卻又看見一個高興而且驕傲的臉,也多用鐵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時才知道這些小東西竟會變這么花樣不同的臉,所以也想問出別樣的可懂的答話來。

“人心不古,康回實有豕心,覷天位,我后躬行天討,戰(zhàn)于郊,天實祐德,我?guī)煿?zhàn)無敵,殛康回于不周之山。”[17]

“什么?”伊大約仍然沒有懂。

“人心不古,……”

“夠了夠了,又是這一套!”伊氣得從兩頰立刻紅到耳根,火速背轉(zhuǎn)頭,另外去尋覓,好容易才看見一個不包鐵片的東西,身子精光,帶著傷痕還在流血,只是腰間卻也圍著一塊破布片。他正從別一個直挺挺的東西的腰間解下那破布來,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很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鐵片的那些是別一種,應(yīng)該可以探出一些頭緒了,便問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彼砸惶ь^,說。

“那剛才鬧出來的是?……”

“那剛才鬧出來的么?”

“是打仗罷?”伊沒有法,只好自己來猜測了。

“打仗罷?”然而他也問。

女媧倒抽了一口冷氣,同時也仰了臉去看天。天上一條大裂紋,非常深,也非常闊。伊站起來,用指甲去一彈,一點不清脆,竟和破碗的聲音相差無幾了。伊皺著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會,便擰去頭發(fā)里的水,分開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來向各處拔蘆柴:伊已經(jīng)打定了“修補起來再說”[18]的主意了。

伊從此日日夜夜堆蘆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為情形不比先前,——仰面是歪斜開裂的天,低頭是齷齪破爛的地,毫沒有一些可以賞心悅目的東西了。

蘆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尋青石頭。當(dāng)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純青石的,然而地上沒有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時到熱鬧處所去尋些零碎,看見的又冷笑,痛罵,或者搶回去,甚而至于還咬伊的手。伊于是只好攙些白石,再不夠,便湊上些紅黃的和灰黑的,后來總算將就的填滿了裂口,止要一點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響,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币磷谝蛔巾斏?,兩手捧著頭,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這時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19]還沒有熄,西邊的天際都通紅。伊向西一瞟,決計從那里拿過一株帶火的大樹來點蘆柴積,正要伸手,又覺得腳趾上有什么東西刺著了。

伊順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東西,然而更異樣了,累累墜墜的用什么布似的東西掛了一身,腰間又格外掛上十幾條布,頭上也罩著些不知什么,頂上是一塊烏黑的小小的長方板[20],手里拿著一片物件,刺伊腳趾的便是這東西。

那頂著長方板的卻偏站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向上看,見伊一順眼,便倉皇的將那小片遞上來了。伊接過來看時,是一條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還有兩行黑色的細(xì)點,比槲樹葉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這手段的細(xì)巧。

“這是什么?”伊還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問了。

頂長方板的便指著竹片,背誦如流的說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

女媧對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問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和這類東西扳談,照例是說不通的,于是不再開口,隨手將竹片擱在那頭頂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從火樹林里抽出一株燒著的大樹來,要向蘆柴堆上去點火。

忽而聽到嗚嗚咽咽的聲音了,可也是聞所未聞的玩藝,伊姑且向下再一瞟,卻見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著兩粒比芥子還小的眼淚。因為這和伊先前聽?wèi)T的“nga nga”的哭聲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這也是一種哭。

伊就去點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勢并不旺,那蘆柴是沒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響,很久很久,終于伸出無數(shù)火焰的舌頭來,一伸一縮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臺花[21],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壓倒了昆侖山上的紅光。大風(fēng)忽地起來,火柱旋轉(zhuǎn)著發(fā)吼,青的和雜色的石塊都一色通紅了,飴糖似的流布在裂縫中間,像一條不滅的閃電。

風(fēng)和火勢卷得伊的頭發(fā)都四散而且旋轉(zhuǎn),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軀,使宇宙間現(xiàn)出最后的肉紅色。

火柱逐漸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蘆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時候,才伸手去一摸,指面上卻覺得還很有些參差。

“養(yǎng)回了力氣,再來罷?!币磷约合?。

伊于是彎腰去捧蘆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蘆灰還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涌,灰水潑滿了伊的周身。大風(fēng)又不肯停,夾著灰撲來,使伊成了灰土的顏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來。

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這時候,伊的以自己用盡了自己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滅以上的寂靜。

有一日,天氣很寒冷,卻聽到一點喧囂,那是禁軍終于殺到了,因為他們等候著望不見火光和煙塵的時候,所以到得遲。他們左邊一柄黃斧頭,右邊一柄黑斧頭,后面一柄極大極古的大纛,躲躲閃閃的攻到女媧死尸的旁邊,卻并不見有什么動靜。他們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為這一處最膏腴,他們檢選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們卻突然變了口風(fēng),說惟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同時也就改換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寫道“女媧氏之腸”[22]。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傳了無數(shù)代了。他臨死的時候,才將仙山被巨鰲背到海上這一件要聞傳授徒弟,徒弟又傳給徒孫,后來一個方士想討好,竟去奏聞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尋去[23]。

方士尋不到仙山,秦始皇終于死掉了;漢武帝又教尋,也一樣的沒有影[24]。

大約巨鰲們是并沒有懂得女媧的話的,那時不過偶而湊巧的點了點頭。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覺,仙山也就跟著沉下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總沒有人看見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發(fā)見了若干野蠻島。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奔月[25]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jīng)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26]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jìn)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wǎng)里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躊躕。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jìn)去了;箭在壺里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nèi)院,他便見嫦娥[27]在圓窗里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wǎng)兜。他仿佛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彼吝^手臉,走進(jìn)內(nèi)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yīng)。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xí)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面的鋪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梧梧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p>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fēng)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嚕著,“又是烏鴉的炸醬面,又是烏鴉的炸醬面!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運,竟嫁到這里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面!”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后面,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28]!”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過來請?zhí)矗 ?/p>

野味已經(jīng)拿到廚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著,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tuán)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qiáng),箭頭太大了?!?/p>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么?”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29]……?!?/p>

“這是封豕長蛇么?”她說著,一面回轉(zhuǎn)頭去對著女辛道,“放一碗湯罷!”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聽著廚房里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當(dāng)年的封豕是多么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xiàn)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面墻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jī),[30]長劍,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xiàn)。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嘆一口氣;只見女辛搬進(jìn)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面;右邊兩大碗,一碗湯;中央是一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著炸醬面,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只用湯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仿佛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手摩著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jié)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么好看,全體黃金光?!彼谑腔叵氘?dāng)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個掌,駝留峰,其余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后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qiáng),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覺嘆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p>

“哼?!辨隙鹞⑽⒁恍Α?/p>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只麻雀。這是遠(yuǎn)繞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p>

“你不能走得更遠(yuǎn)一點的么?!”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準(zhǔn)備再遠(yuǎn)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dāng)我射封豕長蛇的時候,野獸是那么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好幾回……?!?/p>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xiàn)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么過日子。我呢,倒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yuǎn)一點……?!?/p>

“哼?!辨隙鹨呀?jīng)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雖然并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面……?!濒嘞胫?,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只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躄出堂前,一面洗臉,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31]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都放在網(wǎng)兜里,并弓箭一齊替他系在腰間。他將腰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訴那正從對面進(jìn)來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遠(yuǎn)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刺押?,用過早點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么?你說:對不起得很?!?/p>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nèi)釉谀X后,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去,一氣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見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里,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里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有一兩匹狐兒兔兒的,現(xiàn)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只得繞出樹林,看那后面卻又是碧綠的高粱田,遠(yuǎn)處散點著幾間小小的土屋。風(fēng)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盡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確停著一匹飛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fā)必中;他只要策馬跟著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著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著,正對著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怎么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么閑哪?……”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么?我只道是一只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p>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32]?!?/p>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rèn)識,會當(dāng)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彼f著,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dāng)然死了,末后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一面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彼粗哪?,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shù)臅r候,我曾經(jīng)射死過幾匹野豬,幾條蛇……?!?/p>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33]老爺和別人合伙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nèi)罷;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里來走走,我并沒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p>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p>

“那也好。我們且談?wù)?jīng)事罷。這雞怎么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里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只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面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只手去網(wǎng)兜里掏炊餅,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面的炊餅,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jié)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jìn)網(wǎng)兜里,跨上鞍鞒,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里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于是趕緊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只見對面遠(yuǎn)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34]

羿并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面卻也拈弓搭箭,只一發(fā),只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fā)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面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jīng)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面,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zhǔn)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干這些勾當(dāng),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話……?!濒嘞搿?/p>

那時快,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zhǔn)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躄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dāng)作喝一杯勝利的白干。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彼鲁黾?,笑著說,“難道連我的‘嚙鏃法’[35]都沒有知道么?這怎么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p>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來,“又是引經(jīng)據(jù)典。但這些話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么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藝兒……。”他說著,又看看網(wǎng)兜里的母雞,倒并沒有壓壞,便跨上馬,徑自走了。

“……你打了喪鐘!……”遠(yuǎn)遠(yuǎn)地還送來叫罵。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jì),倒學(xué)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么相信他?!濒嘞胫?,不覺在馬上絕望地?fù)u了搖頭。

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jīng)昏黑;藍(lán)的空中現(xiàn)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只能認(rèn)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捌侵\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馬卻只將后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么晚?!彼?。“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哩。但幸而有這一只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只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p>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面,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著前途,涼風(fēng)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仿佛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亂毿毿。迎出來的也只有一個趙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彼幻娲饝?yīng)著,一面去接馬韁和馬鞭。

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jìn)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么?”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p>

羿低了頭,想著,往里面走,三個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詫異,大聲的問道——

“你們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個人不是向來不去的么?”

她們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臉,便來給他解下弓袋和箭壺和裝著小母雞的網(wǎng)兜。羿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嫦娥是因為氣忿尋了短見了,便叫女庚去叫趙富來,要他到后園的池里樹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進(jìn)房,便知道這推測是不確的了:房里也很亂,衣箱是開著,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飾箱。他這時正如頭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給他的仙藥,也就放在這首飾箱里的。

羿轉(zhuǎn)了兩個圓圈,才看見王升站在門外面。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p>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著對面壁上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jī),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們道——

“太太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p>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p>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么向天上飛升的么?”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庇谑撬哪樕n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著女辛道,“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著看去時,只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還隱約現(xiàn)出樓臺,樹木;當(dāng)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記得起來了。他對著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里又發(fā)了殺機(jī),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qiáng)大的弓,拂去塵埃,并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36],須發(fā)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dāng)年射日[37]的雄姿。

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jīng)連發(fā)了三枝箭,剛發(fā)便搭,一搭又發(fā),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yīng)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發(fā)。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fā)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fā)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jìn)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shù)前進(jìn)了。

他們都默著,各人看各人的臉。

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堂門上,走進(jìn)屋里去。使女們也一齊跟著他。

“唉,”羿坐下,嘆一口氣,“那么,你們的太太就永遠(yuǎn)一個人快樂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p>

“這一定不是的?!迸艺f,“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zhàn)士?!?/p>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shù)家?!迸琳f。

“放屁!——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面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p>

“那豹皮褥子脫毛的地方,我去剪一點靠墻的腳上的皮來補一補罷,怪不好看的?!迸辆屯坷镒?。

“且慢,”羿說著,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理水[38]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39];舜爺[40]的百姓,倒并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于詩趣。

遠(yuǎn)地里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于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41]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42]

災(zāi)荒得久了,大學(xué)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43],還聚集著許多學(xué)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44]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xué)問。然而他們里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fā)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fā)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只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只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45]

“好杜有圖!”[46]

“古魯幾哩……”

“O.K!”[47]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xué)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fā)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于是學(xué)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xué)者說?!拔以?jīng)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jié)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xué)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48],”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xué)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xiàn)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yuǎn)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xué)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澳銈兪鞘芰酥{言的騙的。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里,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p>

“那么,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yīng)該叫‘人’!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jù),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diào)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jù),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只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閑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fā)出嘆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xiāng)下人終于說話了,這時那學(xué)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xiāng)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49],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xué)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fā)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xué)者放下面包,攔在中間,說。“鄉(xiāng)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zhuǎn)向鄉(xiāng)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fā)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xué)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xué)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xué)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里……”

“不不,那可應(yīng)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艾F(xiàn)在又是這么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dāng)作證據(jù),真也比螺螄殼里做道場還難。證據(jù)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并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fā)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50]大人那里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愿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yīng)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鄉(xiāng)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xué)者,總該知道現(xiàn)在已是午后,別人也要肚子餓的??珊薜氖怯奕说亩亲訁s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來投案罷。”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wǎng)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yuǎn)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學(xué)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jīng)來過八回,讀過松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里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后,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么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51]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jié)[52],不久就要到這里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為了回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jù)。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后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后來還經(jīng)學(xué)者們召了他去,細(xì)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于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zhí)成見,只好把考據(jù)學(xué)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xué)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里,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xiàn),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fù)碇?,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面,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只是考察的專員,卻并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面包,就開始考察。

“災(zāi)情倒并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xué)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xué)專家說?!懊姘敲吭聲陌肟罩械粝聛淼模霍~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并不勞心,原只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并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nóng)本草》[53]的學(xué)者搶著說,“榆葉里面是含有維他命W[54]的;海苔里有碘質(zhì),可醫(yī)瘰疬病,兩樣都極合于衛(wèi)生?!?/p>

“O.K!”又一個學(xué)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nóng)本草》學(xué)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上Ш稽c黃土,飲用之前,應(yīng)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dǎo)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于是弄出數(shù)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須,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著說?!八€沒來的時候,他們懶著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著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xué)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fēng)浩然,梅花開矣,白云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55]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著,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著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xué)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后,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于是大多數(shù)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平復(fù)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zé)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于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fù)這回的水災(zāi)的責(zé)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yīng)了。

大家就都稱贊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fā)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后,就又打了兩個大呵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jìn)了中艙。艙里鋪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對面,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么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么?”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么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只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p>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家伙倒老實?!?/p>

這家伙一聽到稱贊,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dāng)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呵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xiàn)善后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jìn)!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并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呵!要做得干凈,細(xì)致,體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tuán)。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jìn)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xué)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志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xué)者卻只肯寫了“壽山福?!钡囊粔K。

當(dāng)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xù)回來了,只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里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fēng),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56]。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里卻已經(jīng)點起庭燎[57]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58]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xiāng)沿途的風(fēng)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xì)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59],有的是倉頡鬼哭體[60],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后,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zhì)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fēng),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shù)之后,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于是來考察盒子的內(nèi)容了:大家一致稱贊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嘆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61],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zhì)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里來了。衛(wèi)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當(dāng)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wèi)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jìn)去了,只攔住了氣喘吁吁的從后面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lán)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么?你們不認(rèn)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rèn)識您家呢?”

“那么,為什么不放我進(jìn)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fēng)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xiàn)在那一個衙門里也不放娘兒們進(jìn)去,不但這里,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p>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面回轉(zhuǎn)身,一面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么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jìn)來看一下,[62]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處,仔細(xì)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里變大忘八[63]!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里的大廳上也早發(fā)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rèn)識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fēng)[64]罷,并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只對大家說?!安榈脑趺礃??”

大員們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面,看見咬過的松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于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產(chǎn)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于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p>

“卑職可是已經(jīng)擬好了募捐的計劃,”又一位大員說?!皽?zhǔn)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65]小姐來做時裝表演。只賣票,并且聲明會里不再募捐,那么,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著,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xué)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jì)也只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xué)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里,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xué)者是文化的靈魂,只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66]……”

“放他媽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jīng)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后應(yīng)該用‘導(dǎo)’[67]!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么樣?”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著。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yīng)該收回成命的?!币晃话醉毎装l(fā)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于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隉o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洗笕松爝€不到三年?!?/p>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68],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绷硪晃换ò醉毎l(fā)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傒父之蠱’[69],”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著一層油汗?!罢罩曳?,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么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須發(fā)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著說道?!皠e的種種,所謂‘摩登’[70]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p>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71],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jīng)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dǎo)’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p>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須發(fā)的,花須發(fā)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著他的指頭看過去,只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禹爺走后,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首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后來就看見大水果鋪里賣著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里掛著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參;再后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huán)銀手鐲了。

只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么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松板,有時抬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著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媽媽,你瞧呀,好大的烏龜!”孩子們一看見,就嚷起來,跑上去,圍住了車子。

“小鬼,快滾開!這是萬歲爺?shù)膶氊悾?dāng)心殺頭!”

然而關(guān)于禹爺?shù)男侣?,也和珍寶的入京一同多起來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樹下,大家都在談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樣夜里化為黃熊,[72]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樣請了天兵天將,捉住興風(fēng)作浪的妖怪無支祁,鎮(zhèn)在龜山的腳下。[73]皇上舜爺?shù)氖虑?,可是誰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過談?wù)劦ぶ焯?sup>[74]的沒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傳布得很久了,每天總有一群人站在關(guān)口,看可有他的儀仗的到來。并沒有。然而消息卻愈傳愈緊,也好像愈真。一個半陰半晴的上午,他終于在百姓們的萬頭攢動之間,進(jìn)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沒有儀仗,不過一大批乞丐似的隨員。臨末是一個粗手粗腳的大漢,黑臉黃須,腿彎微曲,雙手捧著一片烏黑的尖頂?shù)拇笫^——舜爺所賜的“玄圭”[75],連聲說道“借光,借光,讓一讓,讓一讓”,從人叢中擠進(jìn)皇宮里去了。

百姓們就在宮門外歡呼,議論,聲音正好像浙水的濤聲[76]一樣。

舜爺坐在龍位上,原已有了年紀(jì),不免覺得疲勞,這時又似乎有些驚駭。禹一到,就連忙客氣的站起來,行過禮,皋陶先去應(yīng)酬了幾句,舜才說道:

“你也講幾句好話我聽呀?!?/p>

“哼,我有什么說呢?”禹簡截的回答道?!拔揖褪窍耄刻戽苕?!”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問。

“洪水滔天,”禹說,“浩浩懷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旱路坐車,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轎。到一座山,砍一通樹,和益?zhèn)z給大家有飯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倆給大家有難得的東西吃。東西不夠,就調(diào)有余,補不足。搬家。大家這才靜下來了,各地方成了個樣子?!?/p>

“對啦對啦,這些話可真好!”皋陶稱贊道。

“唉!”禹說?!白龌实垡⌒?,安靜。對天有良心,天才會仍舊給你好處!”

舜爺嘆一口氣,就托他管理國家大事,有意見當(dāng)面講,不要背后說壞話??匆娪矶即饝?yīng)了,又嘆一口氣,道:“莫像丹朱的不聽話,只喜歡游蕩,旱地上要撐船,在家里又搗亂,弄得過不了日子,這我可真看的不順眼!”

“我討過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說?!吧税?,也不當(dāng)他兒子看。所以能夠治了水,分作五圈,簡直有五千里,計十二州,直到海邊,立了五個頭領(lǐng),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點!”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勞弄好的!”舜爺也稱贊道。

于是皋陶也和舜爺一同肅然起敬,低了頭;退朝之后,他就趕緊下一道特別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學(xué)禹的行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后,態(tài)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舊不很受影響,不多久,商人們就又說禹爺?shù)男袨檎嬖搶W(xué),皋爺?shù)男路钜埠懿诲e;終于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77]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采薇[78]

這半年來,不知怎的連養(yǎng)老堂里也不大平靜了,一部分的老頭子,也都交頭接耳,跑進(jìn)跑出的很起勁。只有伯夷[79]最不留心閑事,秋涼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階沿上曬太陽,縱使聽到匆忙的腳步聲,也決不抬起頭來看。

“大哥!”

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齊。伯夷是向來最講禮讓的,便在抬頭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大哥,時局好像不大好!”叔齊一面并排坐下去,一面氣喘吁吁的說,聲音有些發(fā)抖。

“怎么了呀?”伯夷這才轉(zhuǎn)過臉去看,只見叔齊的原是蒼白的臉色,好像更加蒼白了。

“您聽到過從商王[80]那里,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p>

“唔,前幾天,散宜生[81]好像提起過。我沒有留心?!?/p>

“我今天去拜訪過了。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qiáng),還帶來許多樂器。[82]聽說前幾時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像這邊就要動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辈穆掏痰恼f。

“也不單為了樂器。您不早聽到過商王無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腳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爺?shù)男膩?,看它可有七竅嗎?[83]先前還是傳聞,瞎子一到,可就證實了。況且還切切實實的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yīng)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來確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說。“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是……”叔齊是很悌的,應(yīng)了半聲。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里其實并不服氣,便接著說?!拔覀兪强腿耍驗槲鞑橡B(yǎng)老[84],呆在這里的。烙餅小下去了,固然不該說什么,就是事情鬧起來了,也不該說什么的?!?/p>

“那么,我們可就成了為養(yǎng)老而養(yǎng)老了?!?/p>

“最好是少說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p>

伯夷咳了起來,叔齊也不再開口??人砸恢?,萬籟寂然,秋末的夕陽,照著兩部白胡子,都在閃閃的發(fā)亮。

然而這不平靜,卻總是滋長起來,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了。養(yǎng)老堂的人們更加交頭接耳,外面只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加喜歡出門,雖然回來也不說什么話,但那不安的神色,卻惹得伯夷也很難閑適了:他似乎覺得這碗平穩(wěn)飯快要吃不穩(wěn)。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里,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里一陣一陣的噴著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聲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愿意這么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著急,只好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里慢吞吞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著,一面說。“卻聽得外面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著罷,里面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后面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F(xiàn)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會,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yǎng)老堂的墻外就貼著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yán)錃?,趕緊縮緊了身子。伯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墻上一指,可真的貼著一張大告示[85]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于天,毀壞其三正,離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fā),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p>

兩人看完之后,都不作聲,徑向大路走去。只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泄不通。兩人在后面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須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面。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著九旒云罕旗[86],仿佛五色云一樣。接著又是甲士,后面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fù)碇晃煌鯛?,紫糖色臉,絡(luò)腮胡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fēng)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fā)[87]。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鉆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嘩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

誰都知道這是姜太公[88]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著這也是白須白發(fā),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nèi)チT!”

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帶上。一面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后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后去。

到得背后,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梁上一推。兩人只叫得一聲“阿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89]路遠(yuǎn)近,這才撲通的倒在地面上。叔齊還好,用手支著,只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jì),腦袋又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

大軍過去之后,什么也不再望得見,大家便換了方向,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叔齊圍起來。有幾個是認(rèn)識他們的,當(dāng)場告訴人們,說這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兩位世子,因為讓位,這才一同逃到這里,進(jìn)了先王所設(shè)的養(yǎng)老堂。這報告引得眾人連聲贊嘆,幾個人便蹲下身子,歪著頭去看叔齊的臉,幾個人回家去燒姜湯,幾個人去通知養(yǎng)老堂,叫他們快抬門板來接了。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xiàn)狀并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又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著一扇門板,一拐一拐的走來,板上面還鋪著一層稻草:這還是文王定下來的敬老的老規(guī)矩。板在地上一放,啌嚨一聲,震得伯夷突然張開了眼睛:他蘇甦了。叔齊驚喜的發(fā)一聲喊,幫那兩個人一同輕輕的把伯夷扛上門板,抬向養(yǎng)老堂里去;自己是在旁邊跟定,扶住了掛著門板的麻繩。

走了六七十步路,聽得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姜湯來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里端著一個瓦罐子,向這面跑來了,大約怕姜湯潑出罷,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來。叔齊謝了她的好意。她看見伯夷已經(jīng)自己醒來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勸他仍舊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

“這怎么辦好呢?還是八年陳的老姜熬的呀。別人家還拿不出這樣的東西來呢。我們的家里又沒有愛吃辣的人……”她顯然有點不高興。

叔齊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勸伯夷喝了一口半,余下的還很多,便說自己也正在胃氣痛,統(tǒng)統(tǒng)喝掉了。眼圈通紅的,恭敬的夸贊了姜湯的力量,謝了那太太的好意之后,這才解決了這一場大糾紛。

他們回到養(yǎng)老堂里,倒也并沒有什么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夠起床了,雖然前額上腫著一大塊——然而胃口壞。

官民們都不肯給他們超然,時時送來些攪擾他們的消息,或者是官報,或者是新聞。十二月底,就聽說大軍已經(jīng)渡了盟津,諸侯無一不到。[90]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鈔本來。這是特別鈔給養(yǎng)老堂看的,怕他們眼睛花,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不過伯夷還是懶得看,只聽叔齊朗誦了一遍,別的倒也并沒有什么,但是“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91]這幾句,斷章取義,卻好像很傷了自己的心。

傳說也不少: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zhàn),殺得他們尸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樣;[92]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有七十萬,其實并沒有戰(zhàn),一望見姜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回轉(zhuǎn)身,反替武王開路了。[93]

這兩種傳說,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勝仗,卻似乎確實的。此后又時時聽到運來了鹿臺的寶貝,巨橋的白米[94],就更加證明了得勝的確實。傷兵也陸陸續(xù)續(xù)的回來了,又好像還是打過大仗似的。凡是能夠勉強(qiáng)走動的傷兵,大抵在茶館,酒店,理發(fā)鋪,以及人家的檐前或門口閑坐,講述戰(zhàn)爭的故事,無論那里,總有一群人眉飛色舞的在聽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覺得怎么涼,往往到夜里還講得很起勁。

伯夷和叔齊都消化不良,每頓總是吃不完應(yīng)得的烙餅;睡覺還照先前一樣,天一暗就上床,然而總是睡不著。伯夷只在翻來覆去,叔齊聽了,又煩躁,又心酸,這時候,他常是重行起來,穿好衣服,到院子里去走走,或者練一套太極拳。

有一夜,是有星無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靜靜的了,門口卻還有人在談天。叔齊是向來不偷聽人家談話的,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腳步,同時也側(cè)著耳朵。

“媽的紂王,一敗,就奔上鹿臺去了,”說話的大約是回來的傷兵。“媽的,他堆好寶貝,自己坐在中央,就點起火來?!?/p>

“阿唷,這可多么可惜呀!”這分明是管門人的聲音。

“不慌!只燒死了自己,寶貝可沒有燒哩。咱們大王就帶著諸侯,進(jìn)了商國。他們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們招呼他們道:‘納福呀!’他們就都磕頭。一直進(jìn)去,但見門上都貼著兩個大字道:‘順民’。大王的車子一徑走向鹿臺,找到紂王自尋短見的處所,射了三箭……”

“為什么呀?怕他沒有死嗎?”別一人問道。

“誰知道呢??墒巧淞巳职纬鲚p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黃斧頭,嚓!砍下他的腦袋來,掛在大白旗上?!?/p>

叔齊吃了一驚。

“之后就去找紂王的兩個小老婆。哼,早已統(tǒng)統(tǒng)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拔出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黑斧頭,割下她們的腦袋,掛在小白旗上。[95]這么一來……”

“那兩個姨太太真的漂亮嗎?”管門人打斷了他的話。

“知不清。旗桿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時金創(chuàng)還很疼,沒有擠近去看。”

“他們說那一個叫作妲己[96]的是狐貍精,只有兩只腳變不成人樣,便用布條子裹起來:真的?”

“誰知道呢。我也沒有看見她的腳??墒悄沁叺哪飪簜儏s真有許多把腳弄得好像豬蹄子的?!?/p>

叔齊是正經(jīng)人,一聽到他們從皇帝的頭,談到女人的腳上去了,便雙眉一皺,連忙掩住耳朵,返身跑進(jìn)房里去。伯夷也還沒有睡著,輕輕的問道:

“你又去練拳了么?”

叔齊不回答,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彎下腰,告訴了他剛才聽來的一些話。這之后,兩人都沉默了許多時,終于是叔齊很困難的嘆一口氣,悄悄的說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規(guī)矩……你瞧罷,不但不孝,也不仁……這樣看來,這里的飯是吃不得了。”

“那么,怎么好呢?”伯夷問。

“我看還是走……”

于是兩人商量了幾句,就決定明天一早離開這養(yǎng)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東西是什么也不帶。兄弟倆一同走到華山去,吃些野果和樹葉來送自己的殘年。況且“天道無親,常與善人”[97],或者竟會有蒼朮和茯苓之類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之后,心地倒十分輕松了。叔齊重復(fù)解衣躺下,不多久,就聽到伯夷講夢話;自己也覺得很有興致,而且仿佛聞到茯苓的清香,接著也就在這茯苓的清香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兄弟倆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畢,毫不帶什么東西,其實也并無東西可帶,只有一件老羊皮長袍舍不得,仍舊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餅,推稱散步,一徑走出養(yǎng)老堂的大門;心里想,從此要長別了,便似乎還不免有些留戀似的,回過頭來看了幾眼。

街道上行人還不多;所遇見的不過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邊打水。將近郊外,太陽已經(jīng)高升,走路的也多起來了,雖然大抵昂著頭,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見他們,卻還是照例的讓路。樹木也多起來了,不知名的落葉樹上,已經(jīng)吐著新芽,一望好像灰綠的輕煙,其間夾著松柏,在蒙朧中仍然顯得很蒼翠。

滿眼是闊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齊覺得仿佛年青起來,腳步輕松,心里也很舒暢了。

到第二天的午后,迎面遇見了幾條岔路,他們決不定走那一條路近,便檢了一個對面走來的老頭子,很和氣的去問他。

“阿呀,可惜,”那老頭子說。“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了?,F(xiàn)在可只得先走這條路。前面岔路還多,再問罷?!?/p>

叔齊就記得了正午時分,他們的確遇見過幾個廢兵,趕著一大批老馬,瘦馬,跛腳馬,癩皮馬,從背后沖上來,幾乎把他們踏死,這時就趁便問那老人,這些馬是趕去做什么的。

“您還不知道嗎?”那人答道?!拔覀兇笸跻呀?jīng)‘恭行天罰’,用不著再來興師動眾,所以把馬放到華山腳下去的。這就是‘歸馬于華山之陽’呀,您懂了沒有?我們還在‘放牛于桃林之野’[98]哩!嚇,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飯了?!?/p>

然而這竟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但仍然不動聲色,謝過老人,向著他所指示的路前行。無奈這“歸馬于華山之陽”,竟踏壞了他們的夢境,使兩個人的心里,從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心里忐忑,嘴里不說,仍是走,到得傍晚,臨近了一座并不很高的黃土岡,上面有一些樹林,幾間土屋,他們便在途中議定,到這里去借宿。

離土岡腳還有十幾步,林子里便竄出五個彪形大漢來,頭包白布,身穿破衣,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個都是木棍。一到岡下,便一字排開,攔住去路,一同恭敬的點頭,大聲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們倆都嚇得倒退了幾步,伯夷竟發(fā)起抖來,還是叔齊能干,索性走上前,問他們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小人就是華山大王小窮奇[99],”那拿刀的說,“帶了兄弟們在這里,要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

“我們那里有錢呢,大王?!笔妪R很客氣的說?!拔覀兪菑酿B(yǎng)老堂里出來的。”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么,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100]了。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jì)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伯夷叔齊立刻擎起了兩只手;一個拿木棍的就來解開他們的皮袍,棉襖,小衫,細(xì)細(xì)搜檢了一遍。

“兩個窮光蛋,真的什么也沒有!”他滿臉顯出失望的顏色,轉(zhuǎn)過頭去,對小窮奇說。

小窮奇看出了伯夷在發(fā)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說道:

“老先生,請您不要怕。海派會‘剝豬玀’[101],我們是文明人,不干這玩意兒的。什么紀(jì)念品也沒有,只好算我們自己晦氣?,F(xiàn)在您只要滾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沒有話好回答,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和叔齊邁開大步,眼看著地,向前便跑。這時五個人都已經(jīng)站在旁邊,讓出路來了。看見他們在面前走過,便恭敬的垂下雙手,同聲問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么?”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齊且走且說,一面不住的點著頭。

“歸馬于華山之陽”和華山大王小窮奇,都使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于是從新商量,轉(zhuǎn)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于到了首陽山[102]

這確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沒有大樹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強(qiáng)盜:是理想的幽棲之所。兩人到山腳下一看,只見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里開著些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看也賞心悅目。他們就滿心高興,用拄杖點著山徑,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頭,好像巖洞的處所,坐了下來,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沉,倦鳥歸林,啾啾唧唧的叫著,沒有上山時候那么清靜了,但他們倒覺得也還新鮮,有趣。在鋪好羊皮袍,準(zhǔn)備就睡之前,叔齊取出兩個大飯團(tuán),和伯夷吃了一飽。這是沿路討來的殘飯,因為兩人曾經(jīng)議定,“不食周粟”,只好進(jìn)了首陽山之后開始實行,所以當(dāng)晚把它吃完,從明天起,就要堅守主義,絕不通融了。

他們一早就被烏老鴉鬧醒,后來重又睡去,醒來卻已是上午時分。伯夷說腰痛腿酸,簡直站不起;叔齊只得獨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東西。他走了一些時,竟發(fā)見這山的不高不深,沒有虎狼盜賊,固然是其所長,然而因此也有了缺點:下面就是首陽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并且有進(jìn)來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果子之類,一顆也找不出,大約早被他們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雖然有松樹,卻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自己也不帶鋤頭,沒有法子想。接著又想到蒼朮,然而他只見過蒼朮的根,毫不知道那葉子的形狀,又不能把滿山的草都拔起來看一看,即使蒼朮生在眼前,也不能認(rèn)識。心里一暴躁,滿臉發(fā)熱,就亂抓了一通頭皮。

但是他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xì)細(xì)的砸得好像面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么撈兒[103]沒有?我是肚子餓的咕嚕咕嚕響了好半天了?!辈囊煌娝?,就問。

“大哥,什么也沒有。試試這玩意兒罷。”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fā)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咽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去拜壽,在壽筵上聽來的方法。

發(fā)香之后,就發(fā)泡,眼見它漸漸的干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終于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jìn)嘴里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扎的想,仿佛是在爬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只向前。終于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xiāng)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還有鄉(xiāng)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力,立刻站起身,跨進(jìn)草叢,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

他還是在溪水里洗了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松針面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里,閉著眼睛,只是嚼。

“怎么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他們從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齊一個人去采,伯夷煮;后來伯夷覺得身體健壯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卻漸漸的采完,雖然留著根,一時也很難生長,每天非走遠(yuǎn)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后來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而且新住處也逐漸的難找了起來,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樣的便當(dāng)之處,在首陽山上實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齊怕伯夷年紀(jì)太大了,一不小心會中風(fēng),便竭力勸他安坐在家里,仍舊單是擔(dān)任煮,讓自己獨自去采薇。

伯夷遜讓了一番之后,倒也應(yīng)允了,從此就較為安閑自在,然而首陽山上是有人跡的,他沒事做,脾氣又有些改變,從沉默成了多話,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訕,和樵夫去扳談。也許是因為一時高興,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緣故罷,他竟說出了他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老三的,一到死后,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兩人在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jìn)了養(yǎng)老堂。又不料現(xiàn)在的周王竟“以臣弒君”起來,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jīng)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么埋怨他;只在心里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

叔齊的預(yù)料也并不錯:這結(jié)果壞得很,不但村里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dāng)他們名人,有的當(dāng)他們怪物,有的當(dāng)他們古董。甚至于跟著看怎樣采,圍著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fā)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面多。后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dāng)。

終于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104]。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著祭酒[105],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予兩頃首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學(xué)。他也喜歡弄文學(xué),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xué)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wù)勎膶W(xué)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jīng)做好一本詩集子。

然而談過之后,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家伙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106]尤其可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于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107]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圣上的嗎!”

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并非為了忙于應(yīng)酬,因為參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jīng)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里面的時候,上面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像是闊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么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么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已經(jīng)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嗎!”[108]

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fā)昏;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jīng)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仿佛有好幾百斤重。

樵夫偶然發(fā)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tuán),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約這之后的二十天。并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并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不知道弄到那里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里,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鬧到夜。結(jié)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后來好做古跡。

然而合村里沒有人能寫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岸际腔璧啊E艿金B(yǎng)老堂里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里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fā)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

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

強(qiáng)盜來代強(qiáng)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

神農(nóng)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里去呢?

唉唉死罷,命里注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么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況只有罵。即使放開文學(xué)不談,他們撇下祖業(yè),也不是什么孝子,到這里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只好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qiáng)盜殺死的。后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鴉頭阿金姐[109]那里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jīng)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只落得一個自己死。

于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并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guān)系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玩笑。那兩個傻瓜發(fā)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并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shù)男哪c是頂好的,”她說?!八匆娝麄兊娜鲑?,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只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進(jìn)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里想,‘這鹿有這么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面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jīng)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110]您瞧,他們還不只好餓死嗎?那里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呵!……”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嘆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松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鑄劍[111]

眉間尺[112]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fā)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后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徑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后,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里非常高興,一面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后,摸到鉆火家伙,點上松明,向水甕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經(jīng)不多,爬不出來,只沿著水甕內(nèi)壁,抓著,團(tuán)團(tuán)地轉(zhuǎn)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wěn)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松明插在土墻的小孔里,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fā)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甕壁轉(zhuǎn)圈子。只是抓勁已經(jīng)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干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里,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經(jīng)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后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只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xì)看時,只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么?”他的母親已經(jīng)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彼琶φ酒穑剞D(zhuǎn)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墒悄阍谧鍪裁??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松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嘆息說,“一交子時[113],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磥恚愕母赣H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zhuǎn)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么仇呢?”他前進(jìn)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只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么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p>

“自然。我也只得說。你必須改過……。那么,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兩眼發(fā)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yán)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jīng)看不見一點遺跡;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114],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里來,日日夜夜地鍛煉,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dāng)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云,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xiàn)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里,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115]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zhuǎn)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xì)看時,卻還在爐底里,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里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xiàn)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里。

“‘你只要看這幾天的景象,就明白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那牡貙ξ艺f?!坏矫魈?,我必須去獻(xiàn)給大王。但獻(xiàn)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p>

“‘你……。’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說的好。我只是這樣地說:‘你這回有了這么大的功勞……?!?/p>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說?!笸跏窍騺砩朴诓乱?,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p>

“我掉淚了。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zhǔn)備在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發(fā)出電火似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是雄劍?!f?!闶罩C魈?,我只將這雌劍獻(xiàn)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jīng)五六個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fù)狃B(yǎng)。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拔宜奶幋蚵?,也杳無消息。后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后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fā)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松明,到門背后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爛掉的材木。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jǐn)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xiàn)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nèi)。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xì)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余,卻并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yōu)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jīng)改變了我的優(yōu)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經(jīng)做在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罷。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疊好,裹了劍,放在枕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改變了優(yōu)柔的性情;他決心要并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tài),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但他醒著。他翻來覆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嘆。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當(dāng)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里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yuǎn)望前面,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墻和雉堞[116]。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經(jīng)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里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間尺預(yù)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zhuǎn)出北方,離王宮不遠(yuǎn),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jìn)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后擁上來。他只得宛轉(zhuǎn)地退避;面前只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們都陸續(xù)跪倒了;遠(yuǎn)遠(yuǎn)地有兩匹馬并著跑過來。此后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面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鐘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勞什子[117]。此后又是車,里面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面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面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干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jīng)走過,連擁護(hù)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干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lǐng),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118],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后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干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jīng)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fā)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似的。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jìn)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并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面舉手輕輕地一撥干癟臉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只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jì),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里想,城市中這么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于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的游山,儀仗,威嚴(yán),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應(yīng)該采作國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119]。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饑;吃著的時候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沒有什么。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盡目力望著前方,毫不見有國王回來的影子。上城賣菜的村人,一個個挑著空擔(dān)出城回家去了。

人跡絕了許久之后,忽然從城里閃出那一個黑色的人來。

“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鸮。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后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jīng)到了杉樹林邊。后面遠(yuǎn)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xiàn);前面卻僅有兩點燐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認(rèn)識我?……”他極其惶駭?shù)貑枴?/p>

“哈哈!我一向認(rèn)識你?!蹦侨说穆曇粽f。“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jīng)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還宮,下令捕拿你了?!?/p>

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唉唉,母親的嘆息是無怪的。”他低聲說。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給你報仇。”

“你么?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p>

“那么,你同情于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yán)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jīng)干凈過,現(xiàn)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120]。我的心里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好。但你怎么給我報仇呢?”

“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眱闪鹣碌穆曇粽f?!澳莾杉??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并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卑抵械穆曇粲謬?yán)冷地說?!斑@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p>

“但你為什么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rèn)識我的父親么?”

“我一向認(rèn)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rèn)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jīng)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后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fā),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燐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jīng)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zhuǎn)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fā)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121]

游山并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fā),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后,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xiàn)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呵欠之后,高聲說。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122]的打諢,王是早已聽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fā)怒;一發(fā)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閑游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zhǔn)屡R頭了,一個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面前,俯伏著,說道:

“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shù),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么?!”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里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于玩把戲,空前絕后,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后,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p>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p>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p>

“傳進(jìn)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個個喜形于色。他們都愿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只要能挨到傳了進(jìn)來的時候就好了。

并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jìn)。先頭是宦官,后面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fā)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伙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么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123];生長汶汶鄉(xiāng)[124]。少無職業(yè);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12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fā)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p>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并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fā)蓬松,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zhuǎn)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么話,隨即將手一松,只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jīng)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里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jīng)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fā)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涌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zhuǎn)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于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顏色轉(zhuǎn)成端莊。這樣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態(tài)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qiáng)!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里,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涌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yuǎn)處什么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團(tuán)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shù)使他上來,因為作團(tuán)圓舞必須在鼎底里?!?/p>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只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面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jīng)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后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很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zhàn)。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shè)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后面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于被他咬住了后項窩,無法轉(zhuǎn)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jìn)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駭?shù)媚Y(jié)著的神色也應(yīng)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xì)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后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淜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jī)掙脫了,一轉(zhuǎn)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里面四處亂滾,后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后地?fù)砩先チ?。有擠在后面的,只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里面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fā)燒。鼎里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面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jiān)?!?/p>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里面哪,!”第六個妃子忽然發(fā)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zhuǎn)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jié)果,是:到大廚房去調(diào)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xié)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diào)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監(jiān)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xù)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只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后撈出來的是一團(tuán)糟的白頭發(fā)和黑頭發(fā);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似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后又是一個頭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須發(fā),一盤簪。

“咱們大王只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呵……?!崩铣紓兌济婷嫦嘤U。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币粋€侏儒跪著說。

大家只得平心靜氣,去細(xì)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后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fā)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钡谌齻€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zhǔn)[126]是很高的。”

太監(jiān)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zhǔn)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并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jiān)說,“大王的后枕骨是這么尖的么?”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后枕骨……?!?/p>

王后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jiān)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dāng)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jié)果還同白天一樣。并且連須發(fā)也發(fā)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只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xiàn)在怎么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歸并,作為疑案了。

到后半夜,還是毫無結(jié)果。大家卻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xù)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里的人民,遠(yuǎn)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jīng)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后是四輛鼓吹車。再后面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并且漸漸近來了,于是現(xiàn)出靈車,上載金棺,棺里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xiàn)。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后是大臣,太監(jiān),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jīng)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27]

出關(guān)[128]

老子[129]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130]

“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xué)生庚桑楚[131],不耐煩似的走進(jìn)來,輕輕的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面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么樣?所有這里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拔已芯俊对姟?,《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呵。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著能干的主子。六經(jīng)這玩藝兒,只是先王的陳跡呀。那里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們只要瞧著,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fēng)叫,雌的在下風(fēng)應(yīng),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132]

孔子好像受了當(dāng)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著,恰如一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鐘,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xùn)。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133]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jī)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yīng)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只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134]上;冉有[135]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里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jìn)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霸捳f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崩献游⑽⒌膰@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記起一件事情來,“哦,孔丘送我的一只雁鵝[136],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罷。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p>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里很寂靜。只聽得竹竿子碰著屋檐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檐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xué)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jìn)來,輕輕的說?!八皇情L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只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面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伴L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罷?”

“那里那里,”孔子謙虛的說。“沒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涂口水;細(xì)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里了,這怎么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鐘,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xùn)。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鬃泳鸵宪嚵耍帕袈暀C(jī)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yīng)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只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里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jìn)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霸捳f的很少……”

“你說的對?!崩献游⑽⒌膰@一口氣,有些頹唐的回答道?!翱墒悄悴恢溃何铱次覒?yīng)該走了?!?sup>[137]

“這為什么呢?”庚桑楚大吃一驚,好像遇著了晴天的霹靂。

“孔丘已經(jīng)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xì)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嗎?還走什么呢?”

“不,”老子擺一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138],他的是上朝廷的?!?/p>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你在我這里學(xué)了這許多年,還是這么老實,”老子笑了起來,“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換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來,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頭子,背地里還要玩花樣了呀?!?/p>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會錯的……”

“不,開頭也常??村e?!?/p>

“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們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來,向庚桑楚張開嘴:

“你看:我牙齒還有嗎?”他問。

“沒有了?!备3卮鹫f。

“舌頭還在嗎?”

“在的?!?/p>

“懂了沒有?”

“先生的意思是說:硬的早掉,軟的卻在嗎?”[139]

“你說的對。我看你也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罷。但先給我的那匹青牛[140]刷一下,鞍韉曬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騎的?!?/p>

老子到了函谷關(guān)[141],沒有直走通到關(guān)口的大道,卻把青牛一勒,轉(zhuǎn)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繞著。他想爬城。城墻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將身一聳,是勉強(qiáng)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卻沒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機(jī),無奈這時魯般和墨翟[142]還都沒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玩意??偠灾核帽M哲學(xué)的腦筋,只是一個沒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當(dāng)他彎進(jìn)岔路的時候,已經(jīng)給探子望見,立刻去報告了關(guān)官。所以繞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馬就從后面追來了。那個探子躍馬當(dāng)先,其次是關(guān)官,就是關(guān)尹喜[143],還帶著四個巡警和兩個簽子手[144]。

“站??!”幾個人大叫著。

老子連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一段呆木頭。

“阿呀!”關(guān)官一沖上前,看見了老子的臉,就驚叫了一聲,即刻滾鞍下馬,打著拱,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聃館長。這真是萬想不到的?!?/p>

老子也趕緊爬下牛背來,細(xì)著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說:“我記性壞……”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記了的。我是關(guān)尹喜,先前因為上圖書館去查《稅收精義》,曾經(jīng)拜訪過先生……”

這時簽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韉,又用簽子刺一個洞,伸進(jìn)指頭去掏了一下,一聲不響,橛著嘴走開了。

“先生在城圈邊溜溜?”關(guān)尹喜問。

“不,我想出去,換換新鮮空氣……”

“那很好!那好極了!現(xiàn)在誰都講衛(wèi)生,衛(wèi)生是頂要緊的。不過機(jī)會難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guān)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xùn)……”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guān)口跑去了。

到得關(guān)上,立刻開了大廳來招待他。這大廳就是城樓的中一間,臨窗一望,只見外面全是黃土的平原,愈遠(yuǎn)愈低;天色蒼蒼,真是好空氣。這雄關(guān)就高踞峻坂之上,門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間一條車道,好像在峭壁之間。實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145]。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后,關(guān)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xué)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yīng)。于是轟轟了一陣,屋里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著筆,刀,木札[146],預(yù)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cè)著耳朵聽。只聽得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p>

大家彼此面面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147]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呵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札,都從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xì)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發(fā)音不清,打著陜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么“”:大家還是聽不懂??墒菚r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xué)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面子起見,人們只好熬著,但后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里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里,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面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jìn)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fā)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148]賬房說。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149]書記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札,都擺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于是滿口答應(yīng);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rèn)這結(jié)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里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于要出關(guān),而出關(guān),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貞浿蛱斓脑?,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fā)明,他的老花眼睛細(xì)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guān),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繩子,穿起木札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guān)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guān)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yīng)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面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并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yōu)待,假如他年紀(jì)青,餑餑就只能有十個了。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guān)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guān)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后,終于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zhuǎn)牛頭,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guān)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yuǎn),還辨得出白發(fā),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只有黃塵滾滾,什么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guān)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dān)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么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guān)尹喜走進(jìn)公事房里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來,翻著,說。“字倒寫得還干凈。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p>

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y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札,說。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么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么大半天受罪……”

“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guān)尹喜笑道?!八抢飼袘賽酃适履兀克麎焊鶅壕蜎]有過戀愛。”

“您怎么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只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里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xiàn)在只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丑,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guī)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fēng),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里去,去干什么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guān)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guān)尹喜冷冷的說?!翱此叩玫健M饷娌坏珱]有鹽,面,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后來還要回到我們這里來的。”

“那么,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安贿^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只要說宗旨已經(jīng)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p>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fā)牢騷,鬧脾氣的?!?/p>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睍洆u著手,說?!斑B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么,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guān)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guān)官和還沒有做關(guān)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fēng),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guān)尹喜向門外一看,只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閑談。

“呆站在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包S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里的人們,也不再說什么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guān)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札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非攻[150]

子夏[151]的徒弟公孫高[152]來找墨子[153],已經(jīng)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jìn)屋子里。

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后,眼睛看著席子[154]的破洞,和氣的問道:

“先生是主張非戰(zhàn)的?”

“不錯!”墨子說。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說。

“豬狗尚且要斗,何況人……”

“唉唉,你們?nèi)逭撸f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xué)豬狗,可憐,可憐!”[155]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的跑到廚下去了,一面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過廚下,到得后門外的井邊,絞著轆轤,汲起半瓶井水來,捧著吸了十多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著園角上叫了起來道:

“阿廉[156]!你怎么回來了?”

阿廉也已經(jīng)看見,正在跑過來,一到面前,就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定,垂著手,叫一聲“先生”,于是略有些氣憤似的接著說:

“我不干了。他們言行不一致。說定給我一千盆粟米的,卻只給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p>

“如果給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為他們言行不一致,倒是因為少了呀!”

墨子一面說,一面又跑進(jìn)廚房里,叫道:

“耕柱子[157]!給我和起玉米粉來!”

耕柱子恰恰從堂屋里走到,是一個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糧罷?”他問。

“對咧?!蹦诱f。“公孫高走了罷?”

“走了,”耕柱子笑道?!八苌鷼猓f我們兼愛無父,像禽獸一樣?!?sup>[158]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國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讓耕柱子用水和著玉米粉,自己卻取火石和艾絨打了火,點起枯枝來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說道:“我們的老鄉(xiāng)公輸般[159],他總是倚恃著自己的一點小聰明,興風(fēng)作浪的。造了鉤拒[160],教楚王和越人打仗還不夠,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聳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國,怎禁得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罷。”

他看得耕柱子已經(jīng)把窩窩頭上了蒸籠,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廚里摸出一把鹽漬藜菜干,一柄破銅刀,另外找了一張破包袱,等耕柱子端進(jìn)蒸熟的窩窩頭來,就一起打成一個包裹。衣服卻不打點,也不帶洗臉的手巾,只把皮帶緊了一緊,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頭也不回的走了。從包裹里,還一陣一陣的冒著熱蒸氣。

“先生什么時候回來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總得二十來天罷,”墨子答著,只是走。

墨子走進(jìn)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jīng)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fā)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161]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歷來的水災(zāi)和兵災(zāi)的痕跡,卻到處存留,沒有人民的變換得飛快。走了三天,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顆大樹,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田地,就這樣的到了都城[162]。

城墻也很破舊,但有幾處添了新石頭;護(hù)城溝邊看見爛泥堆,像是有人淘掘過,但只見有幾個閑人坐在溝沿上似乎釣著魚。

“他們大約也聽到消息了,”墨子想。細(xì)看那些釣魚人,卻沒有自己的學(xué)生在里面。

他決計穿城而過,于是走近北關(guān),順著中央的一條街,一徑向南走。城里面也很蕭條,但也很平靜;店鋪都貼著減價的條子,然而并不見買主,可是店里也并無怎樣的貨色;街道上滿積著又細(xì)又粘的黃塵。

“這模樣了,還要來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見了貧弱而外,也沒有什么異樣。楚國要來進(jìn)攻的消息,是也許已經(jīng)聽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習(xí)慣了,自認(rèn)是活該受攻的了,竟并不覺得特別,況且誰都只剩了一條性命,無衣無食,所以也沒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見南關(guān)的城樓了,這才看見街角上聚著十多個人,好像在聽一個人講故事。

當(dāng)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163]

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xué)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并不擠進(jìn)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guān),只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nóng)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來仍復(fù)走。草鞋已經(jīng)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

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面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么?”墨子認(rèn)識他是自己的學(xué)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云梯的。”

“別的準(zhǔn)備怎么樣?”

“也已經(jīng)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里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氣’,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并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里做了兩年官,不大愿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釐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164];現(xiàn)在恐怕在西關(guān)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nèi)匀粶?zhǔn)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p>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jìn)城去了。

楚國的郢城[165]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里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干凈,墨子在這里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只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掌心上寫字給他看,只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jīng)開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66],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yīng)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里發(fā)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yuǎn)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jīng)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么?”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果然很知道?!安⒉贿h(yuǎn)。你回轉(zhuǎn)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zhuǎn)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后,這才牢牢的記在心里,謝過主人,邁開大步,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huán)[167],當(dāng)當(dāng)?shù)那昧藥紫拢涣祥_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

“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xiāng)來告幫[168]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再敲時,就什么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只得進(jìn)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xiāng)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么?”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么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面,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里見了面。

“果然是你?!惫敯愀吲d的說,一面讓他進(jìn)到堂屋去。“你一向好么?還是忙?”

“是的??偸沁@樣……”

“可是先生這么遠(yuǎn)來,有什么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跋胪心闳⒌羲?/p>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fā)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過呢?楚國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余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qiáng);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拔乙呀?jīng)對王說過了?!?/p>

“那么,帶我見王去就是?!?/p>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p>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169]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yīng)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

“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里是和俺家鄉(xiāng)不同,什么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dāng)……”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拔移鋵嵰膊⒎菒鄞┢埔路摹灰驗閷嵲跊]有工夫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賢,一經(jīng)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

“現(xiàn)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背趼手钡恼f。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卻只方五百里,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云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里的魚鱉黿鼉之多,那里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松文梓楠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jù)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

“確也不錯!”楚王點頭說?!安贿^公輸般已經(jīng)給我在造云梯,總得去攻的了。”

“不過成敗也還是說不定的?!蹦拥??!爸灰心酒F(xiàn)在就可以試一試。”

楚王是一位愛好新奇的王,非常高興,便教侍臣趕快去拿木片來。墨子卻解下自己的皮帶,彎作弧形,向著公輸子,算是城;把幾十片木片分作兩份,一份留下,一份交與公輸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們倆各各拿著木片,像下棋一般,開始斗起來了,攻的木片一進(jìn),守的就一架,這邊一退,那邊就一招。不過楚王和侍臣,卻一點也看不懂。

只見這樣的一進(jìn)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約是攻守各換了九種的花樣。這之后,公輸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帶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這回是由他來進(jìn)攻。也還是一進(jìn)一退的支架著,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進(jìn)了皮帶的弧線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雖然莫明其妙,但看見公輸般首先放下木片,臉上露出掃興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兩面,全都失敗了。

楚王也覺得有些掃興。

“我知道怎么贏你的,”停了一會,公輸般訕訕的說?!暗俏也徽f?!?/p>

“我也知道你怎么贏我的,”墨子卻鎮(zhèn)靜的說。“但是我不說?!?/p>

“你們說的是些什么呀?”楚王驚訝著問道。

“公輸子的意思,”墨子旋轉(zhuǎn)身去,回答道,“不過想殺掉我,以為殺掉我,宋就沒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學(xué)生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經(jīng)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著楚國來的敵人。就是殺掉我,也還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動的說。“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罷。”

墨子說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魯國的,但因為應(yīng)該換還公輸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時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覺得肚子餓,主人自然堅留他吃午飯——或者已經(jīng)是夜飯,還勸他宿一宵。

“走是總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說?!懊髂暝賮?,拿我的書來請楚王看一看?!?sup>[170]

“你還不是講些行義么?”公輸般道。“勞形苦心,扶危濟(jì)急,是賤人的東西,大人們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鄉(xiāng)!”

“那倒也不。絲麻米谷,都是賤人做出來的東西,大人們就都要。何況行義呢?!?sup>[171]

“那可也是的,”公輸般高興的說?!拔覜]有見你的時候,想取宋;一見你,即使白送我宋國,如果不義,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國了?!蹦右哺吲d的說。“你如果一味行義,我還要送你天下哩!”[172]

當(dāng)主客談笑之間,午餐也擺好了,有魚,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魚,只吃了一點肉。公輸般獨自喝著酒,看見客人不大動刀匕,過意不去,只好勸他吃辣椒:

“請呀請呀!”他指著辣椒醬和大餅,懇切的說,“你嘗嘗,這還不壞。大蔥可不及我們那里的肥……”

公輸般喝過幾杯酒,更加高興了起來。

“我舟戰(zhàn)有鉤拒,你的義也有鉤拒么?”他問道。

“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zhàn)的鉤拒好。”墨子堅決的回答說?!拔矣脨蹃磴^,用恭來拒。不用愛鉤,是不相親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親而又油滑,馬上就離散。所以互相愛,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F(xiàn)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來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來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zhàn)的鉤拒好?!?sup>[173]

“但是,老鄉(xiāng),你一行義,可真幾乎把我的飯碗敲碎了!”公輸般碰了一個釘子之后,改口說,但也大約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實是不會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國的所有飯碗好?!?/p>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鄉(xiāng),你等一等,我請你看一點玩意兒?!?/p>

他說著就跳起來,跑進(jìn)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會,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只木頭和竹片做成的喜鵲,交給墨子,口里說道:

“只要一開,可以飛三天。這倒還可以說是極巧的?!?/p>

“可是還不及木匠的做車輪,”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說?!八魅绲哪绢^,就可以載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壞的?!?sup>[174]

“哦,我忘記了,”公輸般又碰了一個釘子,這才醒過來。“早該知道這正是你的話?!?/p>

“所以你還是一味的行義,”墨子看著他的眼睛,誠懇的說,“不但巧,連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擾了你大半天。我們明年再見罷?!?/p>

墨子說著,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辭;公輸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門之后,回進(jìn)屋里來,想了一想,便將云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歸途上,是走得較慢了,一則力乏,二則腳痛,三則干糧已經(jīng)吃完,難免覺得肚子餓,四則事情已經(jīng)辦妥,不像來時的匆忙。然而比來時更晦氣:一進(jìn)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175],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guān)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zhí)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起死[176]

(一大片荒地。處處有些土岡,最高的不過六七尺。沒有樹木。遍地都是雜亂的蓬草;草間有一條人馬踏成的路徑。離路不遠(yuǎn),有一個水溜。遠(yuǎn)處望見房屋。)

莊子[177]——(黑瘦面皮,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道冠[178],布袍,拿著馬鞭,上。)出門沒有水喝,一下子就覺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兒呀,真不如化為蝴蝶。可是這里也沒有花兒呀,……哦!海子[179]在這里了,運氣,運氣!(他跑到水溜旁邊,撥開浮萍,用手掬起水來,喝了十幾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著,向四處看,)阿呀!一個髑髏。這是怎的?(用馬鞭在蓬草間撥了一撥,敲著,說:)

您是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失掉地盤,吃著板刀,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鬧得一榻胡涂,對不起父母妻子,成了這樣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殺是弱者的行為[180]嗎?(橐橐橐?。?/b>還是您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年紀(jì)老了,活該死掉,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唉,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戲了。那里會回答。好在離楚國已經(jīng)不遠(yuǎn),用不著忙,還是請司命大神[181]復(fù)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談?wù)勯e天,再給他重回家鄉(xiāng),骨肉團(tuán)聚罷。(放下馬鞭,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182],司命大天尊!……

(一陣陰風(fēng),許多蓬頭的,禿頭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現(xiàn)。)

鬼魂——莊周,你這胡涂蟲!花白了胡子,還是想不通。死了沒有四季,也沒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沒有這么輕松。還是莫管閑事罷,快到楚國去干你自家的運動?!?/p>

莊子——你們才是胡涂鬼,死了也還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達(dá)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們小鬼的運動。

鬼魂——那么,就給你當(dāng)場出丑……

莊子——楚王的圣旨在我頭上,更不怕你們小鬼的起哄!(又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wèi),姜沈韓楊。[183]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184]!敕!敕!敕!

(一陣清風(fēng),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手執(zhí)馬鞭,在東方的朦朧中出現(xiàn)。鬼魂全都隱去。)

司命——莊周,你找我,又要鬧什么玩意兒了?喝夠了水,不安分起來了嗎?

莊子——臣是見楚王去的,路經(jīng)此地,看見一個空髑髏,卻還存著頭樣子。該有父母妻子的罷,死在這里了,真是嗚呼哀哉,可憐得很。所以懇請大神復(fù)他的形,還他的肉,給他活轉(zhuǎn)來,好回家鄉(xiāng)去。

司命——哈哈!這也不是真心話,你是肚子還沒飽就找閑事做。認(rèn)真不像認(rèn)真,玩耍又不像玩耍。還是走你的路罷,不要和我來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185],我也礙難隨便安排。

莊子——大神錯矣。其實那里有什么死生。我莊周曾經(jīng)做夢變了蝴蝶[186],是一只飄飄蕩蕩的蝴蝶,醒來成了莊周,是一個忙忙碌碌的莊周。究竟是莊周做夢變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了莊周呢,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弄明白。這樣看來,又安知道這髑髏不是現(xiàn)在正活著,所謂活了轉(zhuǎn)來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微笑,)你也還是能說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給你試試罷。

(司命用馬鞭向蓬中一指。同時消失了。所指的地方,發(fā)出一道火光,跳起一個漢子來。)

漢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體格高大,紫色臉,像是鄉(xiāng)下人,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用拳頭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見了莊子,)噲?

莊子——噲?(微笑著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漢子——唉唉,睡著了。你是怎么的?(向兩邊看,叫了起來,)阿呀,我的包裹和傘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你是剛剛活過來的。你的東西,我看是早已爛掉,或者給人拾去了。

漢子——你說什么?

莊子——我且問你:你姓甚名誰,那里人?

漢子——我是楊家莊的楊大呀。學(xué)名叫必恭。

莊子——那么,你到這里是來干什么的呢?

漢子——探親去的呀,不提防在這里睡著了。(著急起來,)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傘子呢?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我且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的人?

漢子——(詫異,)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時候的人”?……我的衣服呢?……

莊子——嘖嘖,你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兒——專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個澈底的利己主義者。你這“人”尚且沒有弄明白,那里談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的人?唉唉,你不懂?!敲?,(想了一想,)我且問你:你先前活著的時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漢子——故事嗎?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莊子——還欠大!

漢子——還欠大?……那么,楊小三旌表了孝子……

莊子——旌表了孝子,確也是一件大事情……不過還是很難查考……(想了一想,)再沒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鬧了起來的了嗎?

漢子——鬧了起來?……(想著,)哦,有有!那還是三四個月前頭,因為孩子們的魂靈,要攝去墊鹿臺腳了[187],真嚇得大家雞飛狗走,趕忙做起符袋來,給孩子們帶上……

莊子——(出驚,)鹿臺?什么時候的鹿臺?

漢子——就是三四個月前頭動工的鹿臺。

莊子——那么,你是紂王的時候死的?這真了不得,你已經(jīng)死了五百多年了。

漢子——(有點發(fā)怒,)先生,我和你還是初會,不要開玩笑罷。我不過在這兒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經(jīng)事,探親去的。快還我的衣服,包裹和傘子。我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讓我來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著的呀?

漢子——怎么睡著的嗎?(想著,)我早上走到這地方,好像頭頂上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就睡著了。

莊子——疼嗎?

漢子——好像沒有疼。

莊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紂王的時候,獨個兒走到這地方,卻遇著了斷路強(qiáng)盜,從背后給你一悶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搶走了?,F(xiàn)在我們是周朝,已經(jīng)隔了五百多年,還那里去尋衣服。你懂了沒有?

漢子——(瞪了眼睛,看著莊子,)我一點也不懂。先生,你還是不要胡鬧,還我衣服,包裹和傘子罷。我是有正經(jīng)事,探親去的,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你這人真是不明道理……

漢子——誰不明道理?我不見了東西,當(dāng)場捉住了你,不問你要,問誰要?(站起來。)

莊子——(著急,)你再聽我講:你原是一個髑髏,是我看得可憐,請司命大神給你活轉(zhuǎn)來的。你想想看:你死了這許多年,那里還有衣服呢!我現(xiàn)在并不要你的謝禮,你且坐下,和我講講紂王那時候……

漢子——胡說!這話,就是三歲小孩子也不會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歲了!(走開來,)你……

莊子——我可真有這本領(lǐng)。你該知道漆園的莊周的罷。

漢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這本領(lǐng),又值什么鳥?你把我弄得精赤條條的,活轉(zhuǎn)來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親?包裹也沒有了……(有些要哭,跑開來拉住了莊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說。這里只有你,我當(dāng)然問你要!我扭你見保甲[188]去!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舊了,很脆,拉不得。你且聽我?guī)拙湓挘耗阆炔灰獙O胍路T,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是有衣服對,也許是沒有衣服對。鳥有羽,獸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條條。此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

漢子——(發(fā)怒,)放你媽的屁!不還我的東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頭,舉起來,一手去揪莊子。)

莊子——(窘急,招架著,)你敢動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請司命大神來還你一個死!

漢子——(冷笑著退開,)好,你還我一個死罷。要不然,我就要你還我的衣服,傘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個圜錢[189],斤半白糖,二斤南棗……

莊子——(嚴(yán)正地,)你不反悔?

漢子——小舅子才反悔!

莊子——(決絕地,)那就是了。既然這么胡涂,還是送你還原罷。(轉(zhuǎn)臉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wèi),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天地玄黃!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莊子向周圍四顧,慢慢的垂下手來。)

漢子——死了沒有呀?

莊子——(頹唐地,)不知怎的,這回可不靈……

漢子——(撲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說了。賠我的衣服!

莊子——(退后,)你敢動手?這不懂哲理的野蠻!

漢子——(揪住他,)你這賊骨頭!你這強(qiáng)盜軍師!我先剝你的道袍,拿你的馬,賠我……

(莊子一面支撐著,一面趕緊從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來,狂吹了三聲。漢子愕然,放慢了動作。不多久,從遠(yuǎn)處跑來一個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帶住他!不要放!(他跑近來,是一個魯國大漢,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執(zhí)警棍,面赤無須。)帶住他!這舅子!……

漢子——(又揪緊了莊子,)帶住他!這舅子!……

(巡士跑到,抓住莊子的衣領(lǐng),一手舉起警棍來。漢子放手,微彎了身子,兩手掩著小肚。)

莊子——(托住警棍,歪著頭,)這算什么?

巡士——這算什么?哼!你自己還不明白?

莊子——(憤怒,)怎么叫了你來,你倒來抓我?

巡士——什么?

莊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搶了人家的衣服,還自己吹警笛,這昏蛋!

莊子——我是過路的,見他死在這里,救了他,他倒纏住我,說我拿了他的東西了。你看看我的樣子,可是搶人東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到局里去罷。

莊子——那可不成。我得趕路,見楚王去。

巡士——(吃驚,松手,細(xì)看了莊子的臉,)那么,您是漆……

莊子——(高興起來,)不錯!我正是漆園吏莊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們的局長這幾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說您老要上楚國發(fā)財去了,也許從這里經(jīng)過的。敝局長也是一位隱士,帶便兼辦一點差使,很愛讀您老的文章,讀《齊物論》,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寫得有勁,真是上流的文章[190],真好!您老還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罷。

(漢子吃驚,退進(jìn)蓬草叢中,蹲下去。)

莊子——今天已經(jīng)不早,我要趕路,不能耽擱了。還是回來的時候,再去拜訪貴局長罷。

(莊子且說且走,爬在馬上,正想加鞭,那漢子突然跳出草叢,跑上去拉住了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漢子的臂膊。)

莊子——你還纏什么?

漢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沒有,叫我怎么辦?(看著巡士,)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搔著耳朵背后,)這模樣,可真難辦……但是,先生……我看起來,(看著莊子,)還是您老富裕一點,賞他一件衣服,給他遮遮羞……

莊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來并非我有。不過我這回要去見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脫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對啦,這實在少不得。(向漢子,)放手!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胡說!再麻煩,看我?guī)愕骄掷锶ィ?b>(舉起警棍,)滾開!

(漢子退走,巡士追著,一直到亂蓬里。)

莊子——再見再見。

巡士——再見再見。您老走好哪!

(莊子在馬上打了一鞭,走動了。巡士反背著手,看他漸跑漸遠(yuǎn),沒入塵頭中,這才慢慢的回轉(zhuǎn)身,向原來的路上踱去。)

(漢子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嗎?

漢子——我怎么辦呢?

巡士——這我怎么知道。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漢子——我沒有衣服呀。

巡士——沒有衣服就不能探親嗎?

漢子——你放走了他?,F(xiàn)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問你,問誰呢?你瞧,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訴你: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呀!

漢子——那么,你給我想法子!

巡士——(擺脫著衣角,)我沒有法子想!

漢子——(縋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帶我到局里去!

巡士——(擺脫著袖子,)這怎么成。赤條條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漢子——那么,你借我一條褲子!

巡士——我只有這一條褲子,借給了你,自己不成樣子了。(竭力的擺脫著,)不要胡鬧!放手!

漢子——(揪住巡士的頸子,)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窘急,)不成!

漢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樣呢?

漢子——我要你帶我到局里去!

巡士——這真是……帶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搗亂了。放手!要不然……(竭力的掙扎。)

漢子——(揪得更緊,)要不然,我不能探親,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棗,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掙扎著,)不要搗亂了!放手!要不然……要不然……(說著,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 茀羅特說 茀羅特,參看本卷第248頁注〔14〕。這里所說的“茀羅特說”,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作者對這種學(xué)說,曾一度注意過,受過它的若干影響,后來采取批評和分析的態(tài)度。參看《南腔北調(diào)集·聽說夢》。

[2] 指胡夢華對汪靜之的詩集《蕙的風(fēng)》的批評?!掇サ娘L(fēng)》于1922年8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后,南京東南大學(xué)學(xué)生胡夢華在同年10月24日上?!稌r事新報·學(xué)燈》發(fā)表一篇《讀了〈蕙的風(fēng)〉以后》,指責(zé)其中某些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魯迅曾在《反對“含淚”的批評家》(《熱風(fēng)》)中對胡文進(jìn)行過批評。汪靜之(1902—1996),安徽績溪人,詩人。

[3] 成仿吾(1897—1984) 湖南新化人,文學(xué)評論家,“五四”時期文學(xué)團(tuán)體創(chuàng)造社主要成員之一。早期主張文藝“表現(xiàn)自我”,追求“純文藝”。1927年至1928年間同郭沫若等發(fā)起革命文學(xué)運動;后進(jìn)入革命根據(jù)地,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征,長期從事革命教育工作。魯迅的《吶喊》出版后不久,成仿吾曾在《創(chuàng)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1924年2月)發(fā)表《〈吶喊〉的評論》一文,認(rèn)為《吶喊》中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阿Q正傳》等都是“淺薄”“庸俗”的“自然主義”作品,只有《不周山》一篇,“雖然也還有不能令人滿足的地方”,卻是表示作者“要進(jìn)而入純文藝的宮庭”的“杰作”。成仿吾在這篇評論中,曾引用法國作家法朗士在《文學(xué)生活》一書中所說文學(xué)批評是“靈魂在杰作中的冒險”這句話說:“假使批評是靈魂的冒險啊,這吶喊的雄聲,不是值得使靈魂去試一冒險?”

[4] 《吶喊》印行第二版 1930年1月《吶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不周山》篇抽出,因為篇目與過去印行者不同,成為一種新的版本,所以這里稱為“第二版”。

[5] 廈門的石屋 指作者在廈門大學(xué)任教時居住的“集美樓”。

[6] 未名社 文學(xué)團(tuán)體,1925年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員有魯迅、韋素園、曹靖華、李霽野、臺靜農(nóng)、韋叢蕪等。1931年解散。該社注重介紹外國文學(xué),特別是俄國和蘇聯(lián)文學(xué),并編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叢刊》、《未名新集》等。

[7]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2年12月1日北京《晨報四周紀(jì)念增刊》,題名《不周山》,曾收入《吶喊》;1930年1月《吶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此篇抽去,后改為現(xiàn)名,收入本書。

[8] 女媧 我國古代神話中的人類始祖。她用黃土造人,是我國關(guān)于人類起源的一種神話。《太平御覽》卷七十八引漢代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說:“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wù)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人也?!保ò础讹L(fēng)俗通》全名《風(fēng)俗通義》,今傳本無此條。)

[9] 女性第三人稱代名詞。當(dāng)時還未使用“她”字。

[10] “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Uvu,Ahaha!”都是用拉丁字母拼寫的象聲詞。“Nga!nga!”譯音似“嗯??!嗯??!”“Akon,Agon!”譯音似“阿空,阿公!”“Uvu,Ahaha!”譯音似“嗚唔,啊哈哈!”

[11] 這是關(guān)于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按共工、顓頊,都是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過去史家說,共工是上古一個諸侯,炎帝(神農(nóng)氏)的后代;顓頊?zhǔn)屈S帝之孫,上古史上“五帝”之一,號高陽氏。

[12] 金玉的粉末 指道士服食的丹砂金玉之類的東西,道士認(rèn)為服食后可以長生不老。

[13] 上真 道教稱修煉得道的人為真人。上真即上仙,是一種尊稱。唐代李商隱《同學(xué)彭道士參寥》:“莫羨仙家有上真,仙家暫謫亦千秋?!?/p>

[14] 巨鰲 見《列子·湯問》:“勃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又?,皆仙圣之種?!迳街瑹o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圣毒之,訴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極,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彊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卑簇畯櫍姟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彊?!?/p>

[15] 這是共工與顓頊之戰(zhàn)中共工一方的話。后,君主,這里指共工。這幾句和后面兩處文言句子,都是模仿《尚書》一類古書的文字。

[16] 不周之山 據(jù)《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晉代郭璞注:“此山形有缺不周帀處,因名云?!庇帧痘茨献印ぴ烙?xùn)》后漢高誘注,此山在“昆侖西北”。

[17] 這是顓頊一方的話??祷兀补っ?。這里的“后”指顓頊。

[18] 關(guān)于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淮南子·覽冥訓(xùn)》中有如下的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復(fù),墬(地)不周載;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jì)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庇痔拼抉R貞《補史記·三皇本紀(jì)》:“當(dāng)其(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qiáng),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jì)冀州?!?/p>

[19] 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 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燃)?!?/p>

[20] 長方板 古代帝王、諸侯禮冠頂上的飾板,古名為“延”,亦名“冕板”。頂長方板的小東西,即本書《序言》中所說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下面他背誦的幾句文言句子,也是模擬《尚書》一類古書的。

[21] 重臺花 復(fù)瓣花。唐代韓偓《妒媒》詩:“好鳥豈須兼比翼,異花何必更重臺?!?/p>

[22] 關(guān)于“女媧氏之腸”的神話,《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有如下的記載:“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fù)子。……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惫弊ⅲ骸芭畫z,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腸化為此神?!?b>科斗字,古代文字,筆畫頭粗尾細(xì),形如蝌蚪。

[23] 秦始皇尋仙山的故事,《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中有如下的記載:“齊人徐巿(芾)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發(fā)童男女?dāng)?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瓟?shù)歲不得?!?/p>

[24] 漢武帝尋仙山的故事,《史記·封禪書》中有如下的記載:方士“(李)少君言上(漢武帝)曰:‘……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谑翘熳邮加H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劑)為黃金矣?!绞恐蛩派袢耍牒G笈钊R,終無有驗。”

[25]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1月25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26] 羿 亦稱夷羿,我國古代傳說中善射的英雄。據(jù)古書記載,帝嚳時有羿,堯時和夏代太康時也有羿,他們都以善射著稱,而事跡又往往混為一人?!渡袝の遄又琛诽拼追f達(dá)疏引東漢賈逵等人的話,以為“‘羿’是善射之號,非復(fù)人之名字”;這樣,傳說中的羿大概是集古代許多善射者的事跡于一身的人物。

[27] 嫦娥 古代神話中人物。關(guān)于嫦娥奔月的神話,據(jù)《淮南子·覽冥訓(xùn)》:“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睎|漢高誘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卑存隙鹪鲓?,漢代人因避文帝(劉恒)諱改為嫦娥。

[28] 女辛 商王以十干(天干)為廟號,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干為名的;這里的女辛以及下面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據(jù)此虛擬的人名。

[29] 羿射封豕長蛇的傳說,據(jù)《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堯之時,……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斷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封豨,大野豬;修蛇,長蛇。

[30] 彤弓彤矢 紅色的弓和矢。盧弓盧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機(jī),是弩上發(fā)矢的機(jī)括,一稱弩牙。

[31] 廢止了朝食 過去有一些人為了“健康不老”,提倡節(jié)食。蔣維喬曾據(jù)日本美島近一郎的著作“輯述”而成《廢止朝食論》一書,1915年6月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32] 這里“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的話以及下文好幾處文字,都與當(dāng)時高長虹攻擊魯迅的事件有關(guān)。高長虹(1898—約1956),山西盂縣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他在1924年12月認(rèn)識魯迅后,曾得到魯迅很多指導(dǎo)和幫助。他的第一本散文和詩的合集《心的探險》,即由魯迅選輯并編入《烏合叢書》。魯迅在1925年編輯《莽原》周刊時,他是該刊經(jīng)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1926年下半年,他因《莽原》半月刊的編者韋素園(當(dāng)時魯迅已離開北京到廈門大學(xué)任教,《莽原》自1926年起改為半月刊)壓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對韋素園等進(jìn)行指責(zé),并對魯迅表示不滿;同時又利用魯迅的名字進(jìn)行自我宣傳,如登在當(dāng)年8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飆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組織的文藝團(tuán)體)廣告中,冒稱他們曾與魯迅合辦《莽原》,合編《烏合叢書》等,并暗示讀者好像魯迅也參與他們的所謂“狂飆運動”。魯迅當(dāng)時曾發(fā)表《所謂“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啟事》(后收入《華蓋集續(xù)編》)予以揭露和澄清,高長虹即進(jìn)而攻擊魯迅,在他所寫的《走到出版界》中不斷地對魯迅進(jìn)行詆毀。這篇小說中逢蒙這個形象含有高長虹的影子。魯迅在1927年1月11日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到這篇作品時說:“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按指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見《兩地書·一一二》)。小說中有些對話也是摘取高長虹所寫《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動而成。如這里的“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語,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祖乃父們的因襲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歲……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也是針對高長虹在這篇《指掌圖》中自稱與魯迅“會面不只百次”的話而說的?!?b>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與正義的談話》:“正義:我深望彼等覺悟,但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還有,“你打了喪鐘”,是引自其中的《時代的命運》:“魯迅先生已不著言語而敲了舊時代的喪鐘?!薄?b>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zhàn)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shù)家”,也是從《指掌圖》中引來:“他(按指魯迅)所給與我的印象,實以此一短促的時期(按指1924年末)為最清新,彼此時實為一真正的藝術(shù)家的面目,過此以往,則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zhàn)士的面目?!保ā蹲叩匠霭娼纭肥歉唛L虹在他所主編的《狂飆》周刊上連續(xù)發(fā)表的零星批評文字的總題,后來出版單行本。)

[33] 逢蒙 我國古代善射的人,相傳他是羿的弟子?!秴窃酱呵铩す篡`陰謀外傳》:“黃帝之后,楚有弧父,……習(xí)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于羿,羿傳逢蒙?!?/p>

[34] 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離婁》中有如下的記載:“逢蒙學(xué)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庇帧读凶印珕枴酚嘘P(guān)于飛衛(wèi)的故事:“(飛衛(wèi))學(xué)射于甘蠅;……紀(jì)昌者,又學(xué)射于飛衛(wèi),……紀(jì)昌既盡衛(wèi)之術(shù),計天下之?dāng)臣赫撸蝗硕?;乃謀殺飛衛(wèi)。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于地,而塵不揚。飛衛(wèi)之矢先窮,紀(jì)昌遺一矢,既發(fā),飛衛(wèi)以棘刺之端捍(捍)之而無差焉?!?/p>

[35] “嚙鏃法” 《太平御覽》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記載:“飛衛(wèi)學(xué)射于甘蠅,諸法并善,唯嚙法不教。衛(wèi)密將矢以射蠅,蠅嚙得鏃矢射衛(wèi),衛(wèi)繞樹而走,矢亦繞樹而射?!保ò唇癖尽读凶印窡o此文。)

[36] 閃閃如巖下電 語出《世說新語·容止》,王衍稱裴楷“雙眸閃閃若巖下電”。

[37] 射日 《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乃使羿,……上射十日?!备哒T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p>

[38] 本篇在收入本書之前,沒有在報刊上發(fā)表過。

[39] “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 語出《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睗h代孔安國注:“割,害也?!薄皯眩?;襄,上也?!币馑际钦f:洪水為害,浩浩蕩蕩地包圍著山并且淹上了部分的丘陵。

[40] 我國古代傳說中的帝王。號有虞氏,通稱虞舜。相傳堯時洪水泛濫,舜繼位后,命禹治水,才將水患平息。

[41] 關(guān)于鯀治水的故事,《史記·夏本紀(jì)》中有如下記載:“當(dāng)?shù)蹐蛑畷r,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谑菆蚵犓脑?,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按“殛”通常解作“誅”的意思,但《尚書·舜典》唐代孔穎達(dá)疏則以為“流”、“放”、“竄”、“殛”“俱是流徙”;照這說法,則鯀是被流放到羽山后死在那里的。

[42] 我國古代的治水英雄,夏朝的建立者?!妒酚洝は谋炯o(jì)》說禹“名曰文命”,在他的父親鯀被殛以后,奉命治水:“堯崩,帝舜問四岳曰:‘有能成美堯之事(按即治水之事)者,使居官?!栽唬骸頌樗究?,可成美堯之功?!丛唬骸?,然!’命禹:‘女(汝)平水土,維是勉之!’禹拜稽首,讓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視爾事矣!’”關(guān)于他治水事跡的傳說,在《尚書》、《孟子》及其他先秦古籍中多有記述。

[43] 本篇作為插曲所寫的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學(xué)者們的活動,是對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劉復(fù)、徐炳昶、馬衡等三十余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諷刺。當(dāng)時日本帝國主義已經(jīng)侵占我國東北,華北也處在危殆中;國民黨政府實行不抵抗政策,放棄東北之后,又準(zhǔn)備從華北撤退,已開始準(zhǔn)備把北平所藏的古文物搬到南京。江瀚等想阻止古文物南移,卻以北平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沒有重要性為理由,提出請國民黨政府從北平撤除軍備,把它劃為一個不設(shè)防的文化區(qū)域的主張。他們在意見書中說,北平有很多珍貴文物,它們都“是國家命脈,國民精神寄托之所在……是斷斷不可以犧牲的”。又說:“因為北平有種種文化設(shè)備,所以全國各種學(xué)問的專門學(xué)者,大多薈萃在北平……一旦把北平所有種種文化設(shè)備都挪開,這些學(xué)者們當(dāng)然不免要隨著星散?!币蟆罢鞫ū逼綖槲幕牵瑢⒁磺熊娛略O(shè)備,挪往保定?!保ㄒ?932年10月6日北平《世界日報》)這種主張實際上適應(yīng)了日軍的進(jìn)攻和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的需要。對所謂“文化城”的主張,作者在當(dāng)時的一篇雜文里諷刺過(參看《偽自由書·崇實》)。本篇在“文化山”的插曲中所諷刺的就是江瀚等的呈文中的言論,其中幾個學(xué)者,是以當(dāng)時文化界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為模型的?!?b>一個拿拄杖的學(xué)者”,暗指“優(yōu)生學(xué)家”潘光旦。潘曾根據(jù)一些江南望族世家的族譜來解釋人種遺傳現(xiàn)象,著有《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等書。鳥頭先生,暗指考據(jù)學(xué)家顧頡剛,他曾據(jù)《說文解字》對“鯀”字和“禹”字的解釋,說鯀是魚,禹是蜥蜴之類的蟲(見《古史辨》第一冊六三、一一九頁)?!傍B頭”這個名字也從“顧”字而來,據(jù)《說文解字》,顧字從頁雇聲,雇是鳥名,頁本義是頭。顧頡剛曾在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歌謠研究會工作,搜集蘇州歌謠,出版過一冊《吳歌甲集》,所以下文說鳥頭先生“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44] 奇肱國 見《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奇肱之國,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陰有陽,乘文馬。”晉代郭璞注:“其人善為機(jī)巧,以取百禽,能作飛車,從風(fēng)遠(yuǎn)行?!?/p>

[45] 古貌林 英語 Good morning 的音譯,意為“早安”。

[46] 好杜有圖 英語How do you do的音譯,意為“你好”。

[47] O.K 美國式的英語:“對啦?!?/p>

[48] 太上皇 指舜的父親瞽叟?!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說:“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舜父瞽叟頑?!薄邦B”是愚妄無知的意思?!渡袝ご笥碇儭房资蟼饔兴础澳芤灾琳\感頑父”,使其“信順”的話。

[49] “禺” 《說文解字》:“禺,母猴屬?!鼻宕斡癫米⒁薄渡胶=?jīng)》注說:“禺似獼猴而大,赤目長尾。”據(jù)《說文》,“禹”字筆畫較“禺”字簡單,所以這里說“禹”是“禺”的簡筆字。

[50] 皋陶 傳說是舜的臣子?!渡袝に吹洹罚骸暗墼唬骸尢?,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士”,掌管獄訟的官。按1927年魯迅在廣州時,顧頡剛曾于7月中由杭州致書魯迅,說魯迅在文字上侵害了他,“擬于九月中回粵后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币斞浮皶何痣x粵,以俟開審?!濒斞府?dāng)時答復(fù)他:“請即就近在浙起訴,爾時仆必到杭,以負(fù)應(yīng)負(fù)之責(zé)。”這里鳥頭先生與鄉(xiāng)下人的對話,隱指此事。參看《三閑集·答顧頡剛教授令“候?qū)彙薄贰?/p>

[51] 簡放 古代君主任命高級官員。簡指授官的簡冊。(在清代則稱由特旨任命道府以上外官為簡放。)

[52] 從冀州啟節(jié) 《尚書·禹貢》敘“禹別九州”,首舉冀州??追f達(dá)疏:“冀州,堯所都也。諸州冀為其先,治水先從冀起。”又《史記·夏本紀(jì)》也說:“禹行自冀州始。”按冀州為古九州之一,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河北山西二省及河南山東黃河以北地區(qū)。堯都平陽(今山西臨汾),在冀州境內(nèi),故下文又說“冀州的帝都”。啟節(jié),指舊時高級官員啟程、出發(fā)。節(jié),古代使者及特派官員出行時所持的信物。

[53] 《神農(nóng)本草》 我國最古的記載藥物的專書。其成書年代不可確考,當(dāng)是秦漢間人托神農(nóng)之名而作。

[54] 維他命W 維他命是Vitamin的音譯,現(xiàn)在通稱維生素。當(dāng)時并未發(fā)現(xiàn)維他命W,這里含有對一些學(xué)者的譏刺意味。下文的瘰疬病,中醫(yī)病名,主要指頸部淋巴結(jié)核一類疾病;而因缺碘所致的甲狀腺腫大(俗稱大脖子)叫“癭”。

[55] “伏羲朝小品文學(xué)家”的這段話,是對當(dāng)時林語堂等人提倡的“語錄體”小品文的模擬。林語堂主張的所謂“語錄體”,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文言中不避俚語,白話中多放之乎”(見《論語》第三十期《答周劭論語錄體寫法》),基本上還是文言。這段話中的“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是影射林語堂嘲諷進(jìn)步青年的言論,林在他的《游杭再記》中有“見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枝蘇俄香煙,手里夾一本什么斯基的譯本”這樣的話。蚩尤是傳說中我國九黎族的首領(lǐng),相傳他和黃帝作戰(zhàn)時,施放大霧,后為黃帝所擒殺。舊時史書把他描寫成兇惡的怪物,蚩尤的名字也常被過去的統(tǒng)治者用來形容他們所認(rèn)為的“兇惡的人”。1926年,北洋軍閥吳佩孚為了“討赤”,曾經(jīng)拿蚩尤來比擬“赤化”,妄說:“草昧初開,部落時代,蚩尤肆虐,彼時無所謂法制,無所謂倫紀(jì),殆與赤化無異”(見1926年7月11日北京《晨報》)。他還稱,查得蚩尤是“赤化”的始祖,因“蚩”和“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尤”云云。參看《華蓋集續(xù)編·馬上支日記》及其有關(guān)注。

[56] 貝殼 上古用貝殼為貨幣?!渡袝けP庚中》孔穎達(dá)疏:“貝者,水蟲。古人取其甲以為貨,如今之用錢然?!?/p>

[57] 庭燎 庭院中照明的火炬?!对娊?jīng)·小雅·庭燎》孔穎達(dá)疏:“庭燎者,樹之于庭,燎之為明,是燭之大者?!?/p>

[58] 虎賁 勇士,即下文所說的衛(wèi)兵們?!渡袝つ潦摹罚骸盎①S三百人?!笨追f達(dá)疏,虎賁,“若虎之賁(奔)走逐獸,言其猛也?!?/p>

[59] 伏羲八卦體 伏羲,我國古代傳說中的帝王。相傳他曾畫八卦?!吨芤住は缔o傳》說:“古者包犧氏(即伏羲)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p>

[60] 倉頡鬼哭體 倉頡,一作蒼頡,相傳他是黃帝的史官,最初創(chuàng)造文字的人?!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中記有關(guān)于蒼頡的一種傳說:“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p>

[61] 掛冠歸隱 《后漢書·逢萌傳》載:王莽時逢萌為了避禍,“即解冠掛東都城門”而去。后人因此稱辭官為“掛冠”。

[62] 禹過家門不入,見《孟子·滕文公》:“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庇帧妒酚洝は谋炯o(jì)》:“(禹)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

[63] 忘八 烏龜?shù)乃追Q。古代傳說鯀死后化為三足鱉。參看本篇注〔34〕。

[64] 鶴膝風(fēng) 中醫(yī)病名,結(jié)核性關(guān)節(jié)炎的一種。戰(zhàn)國時楚國人尸佼所著的《尸子》中記有禹生“偏枯之疾”的傳說:“(禹)疏河決江,十年未闞其家,手不爪,脛不毛,生偏枯之疾,步不相過?!?/p>

[65] 女隗 《左傳》中狄人之女多姓隗,如叔隗、季隗等。又《史記·匈奴列傳》說:“匈奴,其先祖夏后氏(夏禹)之苗裔也?!毙倥褪谴呵飼r的狄人。本篇中女隗這個人名,大概是根據(jù)這類記載而虛擬出來的。

[66] 莎士比亞(W.Shakespeare,1564—1616) 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英國戲劇家、詩人,著有劇本《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等三十七種。杜衡在1934年6月《文藝風(fēng)景》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莎劇凱撒傳里所表現(xiàn)的群眾》一文,借評莎士比亞作品,說人民群眾“沒有理性”,“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感情”被人控制等。魯迅曾在《又是“莎士比亞”》(《花邊文學(xué)》)中批評過這種觀點。

[67] “湮” 鯀用的治水方法?!渡袝ず榉丁罚骸拔衣勗谖簦呹敽樗??!标敚ㄤ危?,填塞?!?b>導(dǎo)”,是禹用的治水方法,《國語·周語》:“伯禹念前之非度,釐改制量,……高高下下,疏川導(dǎo)滯?!睂?dǎo),疏通。

[68] 息壤 傳說中一種能夠自己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惫弊ⅲ骸跋⑷勒?,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p>

[69] 父之蠱” 語出《周易·蠱》初六:“傒父之蠱,有子,考無咎?!比龂鴷r魏國王弼注:“傒父之事,能承先軌,堪其任者也。”后稱兒子能完成父親所未竟的事業(yè),因而掩蓋了父親的過錯為“傒蠱”。

[70] 摩登 英語Modern的音譯,原意為現(xiàn)代,這里是時髦的意思。

[71] 這是古代關(guān)于鯀的一種傳說?!蹲髠鳌氛压吣辏骸拔魣蜷牾呌谟鹕?,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碧拼懙旅鳌夺屛摹罚骸包S熊,音雄,獸名。亦作能,如字,一音奴來反,三足鱉也?!蹦?,一寫作熊?!妒酚洝は谋炯o(jì)》唐代張守節(jié)《正義》說:“鯀之羽山,化為黃熊,入于羽淵。熊,音乃來反,下三點為三足也。束晰《發(fā)蒙記》云:‘鱉三足曰熊’?!?/p>

[72] 禹化為熊的傳說,見清代馬骕《繹史》卷十二引《隨巢子》:“(禹)治洪水,通轅山,化為熊?!卑措S巢子,戰(zhàn)國時墨翟弟子,著《隨巢子》六篇,清代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內(nèi)有輯文一卷。

[73] 禹捉無支祁的傳說,見唐代李公佐《古岳瀆經(jīng)》:“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fēng)走雷,石號木鳴,五伯擁川,天老肅兵,不能興。禹怒,召集百靈,搜命夔龍。桐柏千君長稽首請命?!双@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yīng)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yuǎn)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頸鏁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保〒?jù)魯迅輯《唐宋傳奇集》卷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