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孔雀東南飛

爐邊詩話:金性堯古詩縱橫談 作者:金性堯


孔雀東南飛

本篇不僅為罕見的長篇敘事詩,也是以詩歌形式寫婆媳矛盾和家庭悲劇的濫觴。詩中與故事關(guān)系密切的人物有五個:除焦仲卿和蘭芝外,其余三個為焦母、劉母、劉兄。詩中雖有“便可白公姥”和“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的話,實為偏義復詞。仲卿只有一個母親,蘭芝也只有一個母親和哥哥。焦母專橫,劉母還能體惜女兒,曾兩次拒絕媒人。她并沒有強迫蘭芝改嫁,詩里說是“逼迫”,其實是去留聽從蘭芝。她曾經(jīng)勸蘭芝改嫁縣令之子,那還是從善意出發(fā)。劉兄卻是一個勢利橫蠻的市井小人,他曾用責備口吻對蘭芝說:“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意思是你不改嫁,長此以往又怎么辦呢?言下之意,他家里是不讓蘭芝再住下去了。劉母只生蘭芝兄妹兩人,如果他還稍有手足之情,讓她有個安身之地,蘭芝不會輕生。焦母雖然兇狠,但把蘭芝活活逼死的卻是她的親哥哥。一個十七歲的被婆婆驅(qū)逐的女子,回到家里,偏有個這樣冷酷無情的哥哥,除了改嫁,就是死。當時對婦女改嫁還不像后來鉗制得嚴酷,如果仲卿對蘭芝不恩愛,沒有答應(yīng)過將來還要來接她回去,她也許會改嫁;可是仲卿有約在先,她心中一直閃著希望的火光,如果就此改嫁,那么,錯誤就全在她了,是她辜負仲卿了??墒歉绺绲膲毫s像一塊燒紅的鐵板烙在她身上,只好把心一橫,假意答應(yīng)了哥哥改嫁,真意卻答應(yīng)了死神。死是人所怕的,何況她這么年輕,然而這時卻有比死更可怕的力量橫在她面前。她無可選擇了。

蘭芝的性格和蘭芝的命運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她堅強剛烈,聰明果斷,忠于感情,忠于生活??墒撬齾s生在當時的社會里,不幸又是一個婦女,這一切優(yōu)點恰恰成為災(zāi)難。這一點,前人如清代的陳祚明也看到了,他在《采菽堂古詩選》中就說:“大抵此女性真摯,然亦剛;惟性剛始能輕生?!痹娎镫m未明寫她和婆婆的正面沖突,但從她的性格看,必然是在經(jīng)常發(fā)生。焦母對仲卿說:“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彪m出于焦母之口,卻也說明她對婆婆并不馴服。她臨走時,曾對小姑說:“新婦初來時,小姑如我長。勤心養(yǎng)公姥,好自相扶將?!边@不是隨口說說的門面話,正見得她的善良,她對焦家的深厚感情,并從側(cè)面說明小姑和她相處得很融洽。詩人讓她經(jīng)歷了是非曲直之后又毀滅了她,詩人的態(tài)度是很明顯的。

由于這首詩已經(jīng)很長,又是在民間文學基礎(chǔ)上加工完成,所以在層次結(jié)構(gòu)上就不很縝密。其次,中國古典詩歌跳躍性強,容易發(fā)生脫節(jié)現(xiàn)象,作者自己的敘述與人物對話,第一、第二及第三人稱常常交叉穿插,這在后來的小說戲劇也是如此。說它優(yōu)點是繁簡互用,善于錯綜變化,說它缺點是往往引起后人的歧義。鐘惺《古詩歸》有“亂處看其整”和“碎處看其完”的話,這是從優(yōu)點方面說的,卻也見得有亂有碎。詩中寫到劉母謝絕縣令派來的媒人后有云:

媒人去數(shù)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jié)大義,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

這里的“蘭家女”究竟指誰呢?有兩種說法。余冠英先生說蘭家女是另外一個姓蘭的姑娘。到“媒人去數(shù)日”這一句止,“縣令和劉家說婚的事到此結(jié)束”。(見《漢魏六朝詩選》)俞平伯先生說:“至于女主角的名字原見于詩中,卻不曾說她姓劉,不但不說她姓劉,而且說她不姓劉?!f有蘭家女’是也?!m芝者,姓蘭名芝,非姓劉而名蘭芝也?!保ㄒ姟墩撛娫~曲雜著》)我認為俞說是對的。余說蘭家女是另一個姓蘭之女,未免太巧了,怎么偏偏姓氏上也有個“蘭”字?但俞說把焦妻說成姓蘭名芝,也嫌過泥,即太看重了這個“家”字。我以為“蘭家女”即“蘭女”,略如“蘭小姐”之意。“家”字無義,就像京劇唱詞里的墊字。上引原詩中“說有”、“云有”都是詩人的敘述,非對話。大意是:縣令的媒人離去后,又派丞到太守那里去,說是有個名門閨女蘭小姐,就此一筆帶過,卻包括說媒和太守同意的細節(jié),也即亂而整,碎而完。于是又到劉家,說有個第五郎,素為父母嬌養(yǎng)而尚未結(jié)婚,也是一筆帶過。因此派丞來做媒,并由太守的主簿傳達。下面再補說是為太守家來做媒?!罢f有”是對太守家而言,“云有”是對蘭芝家而言。我這樣解釋,自然仍不圓滿,例如“尋遣丞請還”這一句到底應(yīng)該如何理解?丞是誰遣的?余說是縣丞先向縣令建議另向蘭家求婚,接下來是縣丞告縣令已受太守委托為他兒子去劉家求婚。總覺得情理上講不通,等于是上司和下屬在爭奪媳婦了,也涉及太守的品格。有的選本說太守示意縣丞建議縣令改向蘭家求婚,然后太守又讓主簿向縣丞轉(zhuǎn)述要為他兒子求婚。似承余說而轉(zhuǎn)折之??傊?,蘭家女應(yīng)是指蘭芝本人。太守并沒有為他兒子而設(shè)計斷絕縣令和劉家婚事。前人說蘭家女之“蘭”應(yīng)作“劉”,固然謬誤,卻說明也不把蘭家女看作另外一個女子。質(zhì)言之,縣令碰壁之后,不久,太守家又去說親。一個棄婦而竟為縣令、太守之家如此傾慕,事實上不大可能,只是突出蘭芝品貌的超卓、蘭芝本人又如何不為虛榮所誘動。至于具體細節(jié),確是不很了然。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焦母究竟為什么這樣厭惡蘭芝?詩里說是“自專由”,當然是一個原因,卻并非唯一的原因。

1929年,女作家袁昌英曾在《孔雀東南飛及其他》劇本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我覺得人與人的關(guān)系,總有一種心理作用的背景。焦母之嫌蘭芝自然是一種心理作用。由我個人的閱歷及日常見聞所及,我猜度一班婆媳之不睦,多半是‘吃醋’二字。我并不是說母親與兒子有什么曖昧行為才對媳婦吃醋的。我是說:母親辛辛苦苦、親親熱熱地一手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一旦被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占去,心里總有點憤憤不平?!蔽矣X得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也使我想起陸游前妻唐琬被她婆婆逼走的故事。唐琬在“三從四德”上又有什么過錯呢?

焦母和陸母都只生一子,自然巴不得早日替兒子成婚。媳婦來了,也就是一個陌生人進入她的家里。由于年齡懸殊,總有些超過婆婆的地方。任何一個最孝順的兒子,結(jié)婚之后,總要分出一點時間和妻子在一起。于是母親的心理平衡漸漸在動搖了,人的嫉妒心理(即袁文的“吃醋”)可以表現(xiàn)在多方面。兒子和親友在一起喝酒吟詩,母親也許會熱情對待,如果換了和媳婦到園林游賞,心理上的反應(yīng)就不一樣,盡管做母親的希望小夫妻恩愛。兒子一點小小疏忽,在沒有結(jié)婚時,母親會不計較或原諒,有了妻子,就會引起母親莫名其妙的敏感。逢到兒子替妻子解釋幾句,她又感到在袒護妻子,因而感到自己更加孤立,更把媳婦看作對頭。矛盾日益尖銳,嫉妒心理就會上升為焦母那樣的“惡”。如果媳婦軟弱些,就只能忍氣吞聲、暗中哭泣,可是逢到像蘭芝那樣剛強的人,也就沒法調(diào)和。焦母是個老太太,本來也無所作為,可是她的背后卻有宗法的傳統(tǒng)勢力在支持她、鼓動她,于是“婆婆心理”就通過這種勢力而發(fā)泄得更猛烈了。過去,在文藝領(lǐng)域里對心理分析是薄弱的一環(huán),重視了說不定會被看作“唯心主義”,現(xiàn)在這方面的研究探討正在加強,不論正確或錯誤,總是好現(xiàn)象。

《孔雀東南飛》的時代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千多年了,生活里的一切都在大變特變,盡管焦母是一個作品中的虛構(gòu)形象,她的兇狠仍然應(yīng)當譴責,可是更重要的,卻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虐待婆婆的兇媳婦,如同報上所揭露的,但愿不要讓比率再上升了。真正的幸福家庭中的婆媳,是互敬互愛,雙方都不長著叫人疼痛的刺。我們的社會是具備這種條件的。

  1. 姑且假定蘭芝姓劉。——作者注
  2. 詩中寫為縣令說親的只說“媒人”,并未說縣丞。故此處丞可能指縣丞,可能指府丞,雖然這無關(guān)宏旨。我疑心“尋遣丞請還”的是上句中的媒人。媒人恐縣令官還不大,所以想改為太守家。所謂“請還”,即府丞回到自己長官那里。這樣便和下文向太守“說有蘭家女”相緊接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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