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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雞爪子

大話美食:寫給時間的美味情書 作者:言伊


絮絮叨叨雞爪子

旁人說,我長了一雙纖長的手,適合彈鋼琴。但我自己知道,彈棉花我會更有把握一些。在秋日的慵懶里,我常常把雙手舉過頭頂。跟人說我討厭帶陽傘,其實我是別有用心地想用紫外線烤烤我的手,因為在青天白日下,這像一雙封存久遠泡椒鳳爪似的手,白得駭人,我喜歡古銅色的肌膚,就如我喜歡醬香色雞爪子一樣,看著就能讓人眼饞、動心。

我愛吃雞爪子這個緣頭可以追溯至幼年時,那是讓我老娘給影響的。她有一副鐵齒銅牙,咬起骨頭來,霍霍生風(fēng)咯吱作響。我曾一度懷疑她是不是我老爹講的故事里頭的食人族一類,她一直偽裝在人間,因為當了我娘,所以不得不轉(zhuǎn)性為好人,只得啃啃雞骨頭來消解恨意。而我作為一個小怪物,得以在形體上為人,但口味上嗜骨如命,這也不難理解了。

雞爪子在我的童年里的地位是舉足輕重,我是啃著它長大的。

20世紀80年代末的鄉(xiāng)村物質(zhì)匱乏,還都處于剛解決溫飽的階段,吃肉是個稀罕事,吃雞就更難得了,必須過大節(jié)才會開個葷。那些一家?guī)状?、兄弟姐妹眾多的,即便是見了葷也只能是淺嘗輒止,撇開幼小吃的雞腿肉、年邁吃的雞胸肉,所剩的殘骨碎肉里邊雞爪子就成了最受歡迎的物件了。

通常是我的小伙伴們一人一只雞爪子,高舉過腦袋,村頭巷尾成群結(jié)隊地追逐、嬉戲,玩鬧的間隙再停下來認真小心地咬上一口,吃在嘴里,滿足在眼里。

我屬于跟風(fēng)奪屬于我娘口糧的人,因為她吃得實在是太香了,也因為我的小伙伴們都在吃。

吃雞爪的精髓全在一個“嚼”字,小的時候的我還不懂這個,只會吮其味。抓著個腿骨就往嘴里捅,還得彼此顧及著,因為剛出炒鍋,那上了醬香色的湯汁正順著手腕蜿蜒流淌呢。我是個食味道還講衛(wèi)生的小朋友,我得都給它打掃干凈,聽著別人咀嚼得嘎嘎作響,我毫不示弱舔得咂咂作響。

年少時,我的小伙伴也有那么些智商了,不再毫無名堂地瘋跑、瞎追了,開始會舉著雞爪子湊上一堆,悄聲說些從大人們口中聽來的怪力亂神,若有所思時再仔細咬上一口,嚼在嘴里,神秘在眼里。

這個時候我還不是一個熱愛思考的孩子,凡事慢半拍,還沒到達能嚼的境界,我只會啃,自覺骨肉分離的啃功了得,用我的蛀牙,蝗蟲般的速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走上一個來回,一具腳骷髏就現(xiàn)形了,如果不是我娘不待見我這藝術(shù)成品,我想我現(xiàn)在興許都研究上考古了,這么小的一個腳爪啃得這么完整,這不是天賦嗎?是普通人能辦得到的嗎?

在我找到吃骨頭真正的樂趣后,我對我娘那是相當?shù)某绨?。在嚼骨頭這件事情上,她當之無愧是英雄。若以體積算,我啃完的爪子是頂天立地寧折不彎的。而我娘的呢,雞爪經(jīng)她細細嚼完,你要不仔細辨認偵查,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形同粉末四散。要擱在江湖風(fēng)雨的年代,我娘這牙口指定能助她稱霸一方,讓人聞風(fēng)喪膽。現(xiàn)在只能用來啃雞爪,多少是可惜了這身好技藝。

待我再長大些,牙口好了些,開始能跟小伙伴們邊聊天邊切磋武藝了,良性的競技使我從望塵莫及漸漸發(fā)展到可以并肩而論。在我的技藝徹底超越他們后,我總算是長大成才了,也總算知道自己是個挺能廢話的孩子,沒那么些個廢話是不足以支撐細嚼慢咽下的殘渣碎末的。

我娘也廢話多,還偶與我話癆惜話癆,我倆總會在逢年過節(jié)的湯足飯飽后,一人一只爪子,對啃話癆三百句。

一般是我娘起的頭,她的思維比較跳躍,內(nèi)容比較廣泛。如三叔公家的狗崽子昨兒跟生人跑了;二嬸婆家的豬拱了大伯娘家的紅薯地;村北角住著的那個吊眼胡老五怎么就突然發(fā)了呢。

其實這些她是對著我向我老爹嘮的,但一點也不妨礙我對這些事件的投入與理解。我像識文斷事的老太公一般公正又嚴明,說那狗崽子肯定會自己找回來的,人家不傻,走的時候懂得在每個關(guān)鍵節(jié)點留個尿什么的;紅薯那玩意吃了就吃了,種了不就是給豬吃的嗎,到時豬宰了再還人大伯娘家一點肉就行;發(fā)財啊命中注定的,咱們家該發(fā)時也得發(fā),擋都擋不住。我的智商總在啃雞爪的空當前飽滿。

當然,也有蔫了吧唧的時候,那是我娘又跳躍頻道說起誰誰家的孩子多么厲害的時候,六姑家大女兒考上了市重點;七姨家小兒子年年期末都拿第一,獎狀糊滿了一屋,看著就暖和;那花姐家那二妹子畫畫咋能那么好呢,像真景似的。這會,我可就沒別的說了。所幸,這種狀況不太多,因為總不能天天有節(jié)過,時時有雞爪啃,再者,大概這種消極的事說多了我娘自己也覺得鬧心,隨之也掩耳盜鈴了。

總而言之,餐桌上雞零狗碎的閑適還是給我留下了意味悠長的記憶。

成年工作后,吃雞爪子再也不像往年那么難得了。平常日子里,花個十塊八塊在生宰檔口走一圈,七八個雞爪便可落袋了,回去烹、燜、鹵、煮,想怎么吃就怎么做。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麻辣鮮香的調(diào)料與烹飪創(chuàng)意層出不窮,但再怎么變,我也還是喜歡那個生炒醬香的味。

雞爪洗凈,涼水入鍋,上雞爪煮至斷生,撈起瀝干。少油,放入雞爪翻炒,放生抽、老抽、糖、鹽少許,略放水加蓋燜五分鐘,掀蓋加放大蒜苗同炒,大火收汁,起鍋。操作簡單,平實無華,卻也同樣的濃香撲鼻、美味誘人。

但我很少再吃這個味了,因為要顧及自身家庭成員的飲食差異,也因為是材料輕易可得,便少了那份迫不及待的期盼?;蛘f,是因為餐桌上沒了切磋的對手,也少了那份把爪話家常的熱鬧。再美味的東西,一個人啃,還是有幾分寂寞。

現(xiàn)在吃這個更多是因為減肥,怕嘴巴太閑攝入熱量過多,怕減重過度,把皮膚皺成干癟的錢袋,吃點經(jīng)濟實惠的膠原蛋白有自我鎮(zhèn)靜壓驚的作用。不過,啃與嚼這兩動作基本是使不上了,念及家里尚有年幼小兒與六旬老人,火候總要慢吞悠長些,到了上桌,都入口即化了。

今年“五一”回了趟老家,老娘如往常一樣雞鴨款待伺候著。用餐到尾聲,我習(xí)慣性夾了只爪子到碗里,同時用眼睛招呼著我娘開始吧,但她遲遲不接我邀約的眼神。這等謙讓不像她“食人族”臥底的作風(fēng),我一個瞪眼,敞亮地問:“怎么?您不愛吃啦?”

“嗯,你喜歡,多吃點。”她有些刻意地裝作若無其事,“我的牙齒,這兩年咬不了了。”繼而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心忽地頓了一下,緩了半天,才開始慢慢接受我娘真的存在變老的可能性,她的視力其實也不太好了,偶有縫縫補補都要戴上老花鏡了。我亦為人妻母,卻總選擇性遺忘我娘變老的事實。

時光像細沙,歲月如流水,過去,竟一去便再不復(fù)返了,真就成了回憶。

我獨自低頭細嚼,在熟悉的嘎吱作響里記起我娘年輕時生動的容顏來,那也是位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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