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鬧得痛快

《紅樓夢》往往看得憋氣，哥哥呀姐姐呀妹妹呀，哭啊氣啊語帶玄機斗嘴呀，爭風(fēng)吃醋打嘴巴生病開藥方死人呀，壞人得勢好人無著呀，眼睜睜一個大家族衰敗滅亡，誰也無力回天呀，真夠悶人的。怪不得冰心對我說過，她最不喜讀的書就是《紅》。

但是也有少有的趣味橫生、淋漓盡致的情節(jié)，例如鬧書房一節(jié)。雖然是一撥“斗雞走狗”的賈家屁孩子為極其低級下流的原因爭吵，而后動了手，場面仍極生動熱鬧，污言穢語，煽風(fēng)點火，挑撥離間，仗勢欺人，聚眾鬧事，誤打誤撞，唯恐天下不亂，所有的人性男性弱點全出來了。

只幾句聲口就極活潑：“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小婦養(yǎng)的，動了兵器了！”硯瓦、磁硯水壺、書篋子、毛竹大板、馬鞭子、門閂，各種道具都用來動武，打成一團。

鬧書房的主角是寶玉的下人茗煙，茗煙受了陰損的賈薔的挑撥，在武斗中起了帶頭作用，他的幾句村話與“一把揪住”對手金榮的做派，起到了打破一切規(guī)則的解禁作用。看來還是下人更少禁忌，更能使個性解放。通過這么一鬧，身為小奴才的茗煙也獲得一個機會釋放一下自己的個性與游戲本能。

鬧書房一節(jié)有人分三六九等的不平，有小少爺們的骯臟爛亂的暴露，更有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游戲心態(tài)、玩耍心態(tài)，用于光遠的名言就是“人之初，性本玩”。

只因為老師賈代儒一時不在，壓制稍稍松動了一下，孩子們就反了天。而恰恰在這種惡劣的人性表演之中，你看到了一點真性情，你會哈哈大笑。

嗚呼，人性竟是這樣不堪嗎？還是越壓制人的素質(zhì)就越低下呢？

《紅樓夢》中另一些快樂的群體場面有蘆雪庵聯(lián)詩、寶玉生日群芳夜宴等。但前者太雅，有精英化才女（子）化當(dāng)然也白領(lǐng)化的封閉性裝模作樣性；后者眾星捧月般地討好寶玉，沒有廣泛性人民性與代表性，弄一幫女兒侍候少爺，以民主意識大眾意識觀之，應(yīng)該攪局造反才是。這些寫得再好，終沒有鬧書房一節(jié)那樣道法自然，渾然天成，繪聲繪形，活力四射。

又，王按，由于有女性參加或以女性為主體，某些熱鬧就文雅了?？磥?，女性聚會比男人聚會文一點，寶玉參加女性為主的聚會時也比他與清一色男性在一起時高雅得多。無女不文明，這是真理。性羞澀性禁忌性規(guī)范在某種意義上確是文明的萌發(fā)點。封建社會如此重男輕女，但在女性面前至少要凈化一下言語。但是禁忌太多就成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戕害，放一放又會走上書房鬧事的低級下流混亂無序。一管就死，一放就亂。放任乎？禁忌乎？解放乎？規(guī)范乎？杯水主義乎？從一而終乎？這也像哈姆雷特的“活著還是不活”一樣，是一個永遠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