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汪曾祺先生的交往——日記摘抄

汪曾祺閑話 作者:蘇北 著


輯一

那一年汪先生的身體顯得特別不好,蘇北勸說:“汪老,能寫就寫寫,身體重要,我要是能寫出您那樣的書,哪怕一本也夠了。”汪老開始不作聲,靜了一會兒,忽然非常生氣,激動地拍了桌子,說:“我活著就要寫!”又說,“寫作,寫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全部!”

——《我和汪曾祺先生的交往:日記摘抄》

我和汪曾祺先生的交往——日記摘抄

小引

這里的幾十篇日記,都是當年記下來的。我翻出發(fā)黃的舊日記本,一頁一頁地找,摘下了這些文字。它們是零碎的、片斷的,但同時它們又是溫暖的,是十分難得的。這是我與汪先生交往的原始記錄,記錄了一個青年當時的軌跡。當然,這些都是當時隨手記下的,當然更多的是沒有記。人年輕嘛,又要玩,又要瘋。一件事情完了,另一件事情又來了,哪來的那么多工夫安心坐下來記筆記?感謝我還有動動筆頭的習慣,雖是掛一漏萬,總還是記下來一點點,得以保存了我當時的最初的記憶。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再看這些筆記,覺得它是多么珍貴。

高郵汪曾祺文學館

1989年5月8日,星期日,北京

今天見到汪曾祺先生了。

我是2月28日到北京來的。這次能到魯迅文學院進修真是我的幸運。從天長來時,在滁縣上了火車,一直是站著,或者坐在地上,到了徐州才坐了半個屁股。3月1日中午12點才到北京。

上了兩個月的課,忙忙亂亂的。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北京一夜小雨。早飯后躺在床上瀏覽了一會兒報紙,就起身準備去洗衣服,正開門,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緊跟著一行人就向接待室走去。咦,這個老人怎么這么眼熟?他臉黝黑,背微微有些駝。他微笑著,走在最后。這個老人是誰?

汪曾祺先生!

一位熟人證實了我的感覺,我怦然心跳。再一打聽,原來他是來參加魯迅文學院和北師大聯(lián)合舉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開班典禮的。

我住的503宿舍就在他們開會的大教室的邊上。我已無心洗衣服,我在那緊張地等待著。中間,汪先生出來了一趟,正好去上廁所。廁所又正好在我宿舍的對面,于是我便走上前去,同汪先生說話。我所說的大意是,我是安徽天長的(天長在高郵湖西岸),曾抄過先生的小說《晚飯花集》,抄在四個筆記上,寄給過先生,不知有沒有收到。汪先生嗯嗯嗯,不置可否,也不知他收到?jīng)]有。

散會后,我站在大教室門口,汪先生一走出,我就把他引到隔壁我住的503房間里來了。汪先生坐下,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說:“三個人一間,挺好!”

我遞給他一支煙,是我們滁州生產(chǎn)的長把子“紅三環(huán)”,我見汪先生對煙的牌子似乎并不講究。他接過去,我用火機給他點上,他隔著煙霧對我說,你們天長出過一個狀元叫戴蘭芬。

我接話:是的,我們縣里的人都曉得,有一個對子的,叫“天長地久,代代蘭芬”。

他說,其實這個頭名狀元是他們高郵的,叫史秋。因名字諧音不好聽,“死囚死囚的”,被慈禧點狀元給點得了。這個戴蘭芬,名字好,“天長地久,代代蘭芬”,相當吉利,便被點了頭名。

我也隔著煙霧,見汪先生陶醉得很,他吸煙抽得很深,濃濃的一大口到嘴里,憋了一會,噴出來,整張臉又沒有了。這都是劣質(zhì)的煙草,煙霧很沖,不一會,滿房間都是煙霧,我們宿舍里的幾個人,有站的,有坐的,都仿佛浮在半空,又像正在洗澡堂里,給人不真實的感覺。

“汪先生,我給您寄過四個筆記本,是抄的您的小說。不知收到嗎?”我又問了一遍。

他噢噢噢的,不知道收到?jīng)]收到。

他又坐了一會兒,我要下他家里的電話號碼。有人來催吃午飯,汪先生起身走了。

蘇北當年的抄書筆記

(注:2007年汪先生去世十周年,我寫過一篇紀念文章《“我最喜歡的是徐青藤”》,發(fā)表在上?!段膮R報》上,不久一個烏魯木齊的讀者給《文匯報》寫來讀者來信:《道光狀元慈禧點?》。《筆會》的《編讀往來》也來文照登。文中說戴蘭芬是道光年間的狀元,怎么可能是慈禧點的呢?作者查了歷朝狀元譜??磥硗粝壬歉沐e了。)

1989年5月24日,星期日,北京

去拜訪了汪先生,他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并在汪先生那里吃了午飯。他給了我一幅畫,是一枝墨竹。畫面上首,竹葉稀疏,葉片倒向一方,仿佛有風而過,瑟瑟有聲。下首竹枝棲一小鳥,鳥墨色,回頭后望,小眼有情。整個畫面極清淡。未題款,只鈐一印。

2015年11月12日補記:這是我第一次得到汪先生的畫。這里要展開一下,我知道汪曾祺這個名字,大概在1983年。1980年我開始愛好文學,先是看地區(qū)小報上的散文詩,我模仿它們,也寫了幾篇,投到地區(qū)報上,可是石沉大海。后來我受我的一個同學的影響,知道還有很多外國文學名著,于是我買了《復活》《茶花女》等,我生吞活剝地看了一些,除培養(yǎng)了一點自負和傲慢的氣質(zhì)外,不得要領。后來我結識了我們地區(qū)的許多文學作者,在交流中,知道了汪先生。找來他的作品一看,心中歡喜得不得了,就迷上了汪曾祺這個名字。那個時候,《晚飯花集》已經(jīng)出版了。

我得到了《晚飯花集》,為了學習他的語言和寫作方法,我把他的《晚飯花集》抄在了四個大筆記本上。用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我把它抄完了?,F(xiàn)在,這幾個筆記本,經(jīng)過近三十年的旅行,又回到了我的手中,關于這個故事,詳見《三十年前的四個筆記本》一文,這里只略記一二。

這樣抄來抄去,把一本《晚飯花集》抄在了四個筆記本上

1989年7月2日,北京

又拜訪了一次汪先生,那天小雨,汪先生贈我一本《蒲橋集》,并留我吃了中午飯。他在《蒲橋集》的扉頁上寫道:“贈立新,汪曾祺,1989年7月。”

我大約坐到下午2點半離開。

(這里要說明一下,我本名陳立新。汪先生所題“立新”是我本名,我后來寫作才用蘇北這個筆名。下同。)

1989年12月2日,安徽天長

收到汪先生一封信,信很簡單,是為我們出書寫序的事,汪先生寫道:

立新:

信收到。我可以寫序,但最好你們每人寄一篇作品給我看看,這樣寫起序來可以較為切實,不致完全架空立論。

書名不好,但一時也替你們想不出更好的。如想出,當函告。

即候安好!

汪曾祺

11月28日

2015年11月13日補記:這個事的起因是這樣的,1989年秋,我們幾個在縣里寫小說的,想出一本合集,以為紀念,起這個念頭的主要是龍冬。本來我們定的書名是《四人故事集》,收王明義、龍冬、錢玉亮和我四個人的短篇小說。一人出幾篇,一本書,大約十六萬字。我們在創(chuàng)作上,主要受沈從文和汪曾祺影響。龍冬建議最好能由汪曾祺寫個序。這個任務他們交給了我,要我給汪先生寫信。我大著膽子給汪先生寫了一封信,所說就是大致上面的意思。沒想汪先生非常痛快,很快回了信,同意給我們寫序。這篇序后來登在隔年的《光明日報》上,具體參見《汪曾祺與序言》一文,這里只提及一下。

1991年9月30日,湖北黃岡

我是去年9月10日來黃岡《金潮》雜志幫助工作的。來黃岡已一年多了。馬上就要結束這一年的借調(diào)。這個月的21至24日在境內(nèi)大崎山參加了綠色文學筆會,劉醒龍、葉愛霞、姚海燕和何存中等文友聚在山上。幾天過得很是愉快。記得一天夜晚,那個月亮,真是大,真是圓??!那個月亮干凈得,真是印到了心里去。月亮怎么那么大,大得人心里冷颼颼的。一個東西太真實了,你心中反害怕了。這樣清晰、真實的月亮,是讓人心里懼怕的。還記得深夜里的松濤。那真是“濤”,像大海的潮水一樣,一陣一陣地,涌動在心里。晚上根本無法入睡,耳朵內(nèi)都是這種有規(guī)律的一陣一陣的潮聲。不經(jīng)歷這樣的生活,你是不懂得風聲也是叫“潮”的。夜晚的大自然,它是在涌動,是不停息的。25日苗振亞到黃岡來,我和劉醒龍陪他,去了黃梅的五祖寺和林家大垸,一路非常高興。

1991年10月12日,北京

結束湖北黃岡《金潮》雜志的一年借調(diào)生涯。黃岡是革命老區(qū),是一個偏僻貧窮的地方。我在黃岡一年,風雨晴日,花開花落,過了一年清貧的日子。我9月29日離開黃岡到北京。在這里已待了近半個月。見到了評論家何鎮(zhèn)邦,作家洪峰、肖亦農(nóng)。到劉震云家去了一趟,在震云家吃一頓飯。去龍冬家里多次,多數(shù)時間和龍冬待在一起。去了汪先生家一趟。先生給了我一幅畫,是一枝墨梅。他題了王維的兩句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并題“立新同學存之,1991年年初,汪曾祺”。

汪曾祺畫作“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

2015年11月13日補記:這里也可以宕開一筆,說說我和劉震云的故事。三十年前,劉震云北大畢業(yè)分配到農(nóng)民日報社,他剛剛發(fā)表小說不久。1987年或者1988年的《青年文學》發(fā)表了他的一組短篇小說《鄉(xiāng)村變奏》,我讀了之后覺得寫得真是聰明,又簡潔又幽默??赡苁请s志署了作者的單位,我就寫了一封信給他,對他的這篇小說發(fā)表意見,于是就建立了通訊聯(lián)系。之后寫了有好幾封信,都是切磋文學的。這些信可能還在,在我老家縣里的一個舊書櫥里。這樣過了不久,劉震云剛好到我們縣來采訪,他不認識我們縣里的任何人,地區(qū)也沒有人來陪他,他便用電話簿上的號碼,打電話給我單位。他打的是我單位的值班電話,我們單位的一個同事還不錯,那天我正好沒上班,人在家里,那個同事居然騎自行車到我家里來通報。

我一聽北京來人找我。我北京沒有一個熟人,只跟劉震云通過幾封信,我便估計肯定是他。于是騎上自行車飛奔到縣賓館,在總臺要了登記簿一查,果然有劉震云登記的字跡。我找到房間,敲開門,一打問,就是劉震云。他正一個人蹲在床上呢!

于是我們兩個第一次謀面的朋友便聊了起來。那時人還比較單純,不浮躁,于是聊的話題也多,人也真誠實在。聊著聊著,時間過了12點。我本以為劉震云是北京來的記者,過一會兒縣里肯定會來人通知他吃飯,弄不好也留我,還能跟著吃一回縣里的飯,可是過了12點,眼看要到1點了,還沒有人過來請。那時記者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讓人“頭皮發(fā)麻”,估計縣里還沒有得到信息。于是我說,干脆請你到我家去吃吧?劉震云看看快1點了,也沒有人過來,于是說,那好吧。他便跟了我出來,上了我的自行車,由我馱著,穿行在我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來到縣城西門的一個獨院,我的家里。

我家沒有任何準備,母親下鄉(xiāng)出禮,只有我父親一人坐在家里堂屋中出神,廚房鍋里是一鍋清水。

我父親聽說是北京來的記者,非常熱情,可是已1點多鐘,買菜現(xiàn)做也來不及,于是便下面條。三個男人,下了一鍋的面條,放了許多的醬油和蒜花,就在院子中心撂下桌子,三個男人坐下,呼啦呼啦吃面條。正吃到勁頭上,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大綠頭蒼蠅,在頭頂上轉。這是一只身上帶有金屬光澤的大“綠頭”,非常健碩。這家伙看來“吃”得不錯,長得像一只小蒼鷹,嗡嗡嗡地飛來飛去,飛的聲音非常響。它像一架直升機,在頭頂上做著各式動作:俯沖、拉起、盤旋,我們一起起來轟它,根本不起作用。我父親又找來一只雞毛撣子,在空中亂舞??蛇@家伙,太敏捷了,飛得又高,根本舞不住它。

于是大家便不再管它,埋頭抓緊吃面條,偶爾它沖下來,我們齊動手去轟。那是一個大夏天,面條吃得急了,三個人滿臉流汗,可不管不顧。頭頂上嗡嗡嗡著,三人埋著頭吃著。院子里有兩棵高大的泡桐樹,綠蔭一地;墻邊上的雞冠花和野茉莉長得正旺,有幾只雞在遠處啄食,不時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和這頭頂上的嗡嗡嗡聲相應和。所以這頓午餐特別難忘。

1989年3月我到魯迅文學院進修,正好劉震云他們的研究生班剛開學,莫言、余華、洪峰、遲子建等都在那個班,可以說是大腕云集。震云那時住在魯院緊后面的農(nóng)民日報社院內(nèi),是一個很小的小套。我去過他家好多次,也在他家吃過幾次飯。那時他的女兒還小。我記得夏天,震云還帶著他的女兒在報社院子里玩。那時魯院的同學喜歡扎堆聊天,每次震云在,總是笑聲不斷,他見誰都叫老師,一副老實巴交的“壞相”。我在魯院寫的一個短篇小說《狗報》,拿給他看看,他認為還不錯,就給我寫了一封信給《北京文學》的興安。興安看后,認為也還好,就發(fā)在當年第9期的《北京文學》上。后來的90年代初,大約1991年,我又去過他家一次,那次我很苦惱,覺得寫不出來東西。我很無奈、很可憐巴巴地坐在劉震云對面。我記得他對我說,不要想那么多,放開寫,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這樣才能寫出感覺,找到自己。

又過去二十多年,一直沒有見過劉震云。他現(xiàn)在算是“大腕”了,可能也很有錢了。可是他還是我心中的那個劉震云。真的非常想念他。

1992年11月27日,安徽天長

收到汪先生的一封信,主要寄《旅食集》一書給我,并寄來一份剪報。信是由師母代寫的。師母寫道:

立新同志:

今天收到《文匯報·筆會》上刊登的老汪的文章,里面不指名地“點”了你一下,我記得答應給你看一看,現(xiàn)在寄來。最近比較忙,所以老汪送你的《旅食集》也寄晚了。

你和愛人、孩子都好嗎?什么時候再到北京來?老汪為應付約稿和社會活動,忙得不可開交,他不另給你信了,要我代他向你們問好!

施松卿

11月7日

2015年11月13日補記:這個事的由頭是,1992年的九十月間,我和愛人到北京,任務是為我們系統(tǒng)的報社改一個稿子。其實也沒有什么改的,主要是編輯朋友好心讓我到北京玩玩。在北京我去了一趟汪先生家。先生和師母都在,留了飯,說些什么現(xiàn)在已記不起來,因為當時沒有記錄。但其間說道,我抄汪先生的小說一事,被汪先生寫到一篇短文中了。待文章發(fā)表出來,再寄給我看看。

師母施松卿的信(1992年)

師母施松卿給蘇北寄的剪報

所寄的是當年10月25日的剪報。真是剪報,把一張報紙只剪了這么一篇文章?!豆P會》給設的欄目是《著書人語》。這張報紙現(xiàn)在還夾在寄給我的這本書里,已完全發(fā)黃了。翻翻這份舊剪報,剪報的反面是秦牧的一篇文章,編者按中說:“秦牧先生于1992年10月14日在廣州不幸逝世……現(xiàn)將先生的遺作和來信一并發(fā)表,以志追思。”

在這篇題為《對讀者的感謝》一文中,汪先生提及我當年抄書之事,因后文有所涉及(見《三十年前的四個筆記本》),這里就不重復了??赐魩熌傅男牛]戳上從北京寄出的時間是11月16日,而信末的落款日期是11月7日,說明信寫了好幾天之后才去郵局。信與書是分開寄的。我?guī)缀跏鞘盏叫诺耐瑫r,就收到了書。書是用一個廢牛皮紙信封反過來包的。兩層牛皮紙,厚厚地包著。這個牛皮紙信封,至今仍然在我書櫥里。多少年了,我搬過多次家,沒舍得扔掉。它還在,就是一個念想。

1993年4月1日,北京

今天到了北京。我能借調(diào)到北京工作,真真可以用“神奇”兩字表述。

2015年11月13日補記:我在縣里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到外地工作。因為這也不在于我想呀!我們家族除了我家在縣城外,所有的親戚都在農(nóng)村,連地區(qū)里也沒有一個。你說能有什么想法?我的一切想法,就是能寫作,能把稿子寄到大城市(報紙刊物都在地級市以上的地方),有地方發(fā)表出來。我就想認識一些外面的編輯。大約1992年的冬天,我見我們總部北京的報紙,在一版登了一篇我們鄰縣的一個作者的專訪,我當時就眼紅了:他寫的跟我差不多呀!怎么他能登到北京的這么大的報紙的頭版?于是我便給這個朋友寫信,目的也是想能被這個記者訪一下。那個姓龔的兄弟還不錯,便給我寫來一信,寒暄了一通,信內(nèi)還附有一信,是給那個孫姓記者的,大意是說,我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他很有才華,文章寫得非常好之類。我把這封信附上,又自我介紹寫了一封信,并找了幾本發(fā)表我作品的雜志,一大包,寫上地址,一股腦寄往北京去了。過了十幾天,收到一個北京報社的信封,薄薄的,似乎什么都沒有。我急切地拆開一看,是幾行龍飛鳳舞的字,意思是說,來信收到,認識老兄很高興,以后多聯(lián)系,也給我們多寫稿子。

認識了老孫,我真給他多寫稿子了。我那時與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干事合作,寫簡訊,又短又精干,不斷往北京寄,短稿好發(fā),便于配版面,因此隔三岔五就有我們縣的稿子,我自己很得意,領導也很高興。你別看就那幾行,那可是在北京的報紙上,可要發(fā)往全國的。你做了一件工作,本來全縣知道了就不簡單了,一家伙弄得全國人民都知道,你說能不是好事?

這樣寫了一年,一天老孫要向外地打個電話。那時我們北京的報社統(tǒng)共才兩個電話機。打電話要排隊——這些都是多少年之后,我已到報社工作了好幾年,一次閑聊,老孫對我說的——老孫排在一個叫王文媛的女同事的后面,王文媛是總部正式的干部,那時老孫自己還是一個從縣里借調(diào)去的。王女士在副刊部主持工作,她正往我的那個鄰縣打龔老兄的電話,電話內(nèi)容是要借調(diào)他到北京來幫助工作。老孫等在王女士后面,老孫是一貫的急性子,他就催王女士:“快一點快一點,我要打電話,有急事?!蓖跖空f:“我的事也很重要,還沒有講完呢!你且有的等呢!”老孫不服。就諷刺王女士:“你本事不小,倒可以借調(diào)人!”王女士快人快語,也不示弱,反過來諷刺他:“來呀!你有本事,也給借一個給我看看?!?/p>

回到辦公室,老孫靈機一動。他負責的這個版面,也缺少人手,領導正要他找人呢。我們這個系統(tǒng),是一個垂直單位,從縣到地區(qū)到省里到北京共四級機構,人事權都是在上面的。上面一句話,人即走了,往上借的人很多,有三個月的,有半年的,走馬燈似的。所以在那時借一個人也不是難事。老孫一下就想到了我。也可能近一段時間,我給他寫的稿子較多的緣故。說辦就辦,他即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問我愿不愿意到北京工作一段時間。我當然愿意,可是我說了不算呀!他說:“你愿意就好,剩下的事情我來辦,你給我寄一個簡歷?!?/p>

我迅速弄了個簡歷,給北京寄過去。過不了多久,老孫給我縣里的領導打了一個電話,意思是說想借我過去用上兩三個月。領導覺得小孫給他寫過專訪,人也不錯,很有才華。我們這個領導是很惜才的。于是領導叫我過去,說:“小孫打來電話,說要借你過去用兩三個月。時間也不長,你愿意過去,就給他去忙一陣吧。自己也多學習學習?!?/p>

我當然高興,一迭聲地謝謝領導關心。領導說:“你同意,就在近期把工作交交,就過去吧?!?/p>

就這樣,我就這么神奇地來到了北京。來到了我今生最向往的地方。

1993年9月28日,北京

到汪先生家,先生給畫了一幅畫:斜上曳一蒼勁的老枝,其枝頭一片綠葉,葉片極淡,迤迤然下垂。畫幅下面有兩只小雞仰著小小腦袋,看著上面的綠葉。小雞一絨黃、一淡墨,小眼睛極神氣。整張宣紙水汽淋漓。邊上題了一款:“雨。立新存。一九九三年中秋前二日,題舊畫,曾祺?!?/p>

1993年11月3日,北京

今天同龍冬、央珍夫婦到汪先生家。汪先生同我們談到顧城。他說,1988年他在香港見到顧城同謝燁。謝燁懷孕了。汪先生對顧城說:“謝燁好像懷孕了似的。”顧城說:“怎么‘似的’,就是懷孕了?!?/p>

對顧城殺妻自縊,汪先生想不通,說:“太過分了點?!庇终f,“其實他們在那生活挺艱苦的,一個月50美元?!庇终f,“據(jù)說是謝燁扭頭之后砍的,從背后?!?/p>

汪先生見到央珍就很高興,總是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女孩”。汪先生說龍冬“找個藏族老婆”。一副挺羨慕的樣子,又好像后悔自己年輕的時候怎么沒找個少數(shù)民族的老婆。

蘇北與龍冬在汪曾祺書房

那時他在昆明。昆明可是個多民族的地區(qū)。說起在昆明上大學,他說,在昆明上大學的時候,有個福建女同學,她說她會說蘇北話。她說了一句給汪聽:“我日你媽媽不開花?!闭f完汪先生嘎嘎地笑,我們也覺得很開心。

晚上在汪先生家吃飯。小菜有高郵的雙黃鴨蛋、美國腰果。主菜是燉肉。主食是牛肉餡餅。喝的是劍南春。

汪先生晚上喝了點酒。他正在為一家刊物趕一個稿子。他說,是寫他生活的另一面,說:“都說我淡,但我也是愛激動的?!彼f,“文章的名字就叫《飲鴆止渴》,趕急了,疲勞,心跳不太好,有些累?!?/p>

席間說到出書,他說:“《菰蒲深處》印得一點也不好,像個兒童文學?!闭f到《榆樹村雜記》,汪先生說:“封面上印的是什么呀!一問,說是榆樹?!闭f,有人就靠藏書吃飯。一本書有時可賣十倍的價格。說唐弢藏書多,說范用多,姜德明也多。說到賈平凹的《廢都》,汪先生說:“《廢都》我有一本,也沒看。別人問我對《廢都》的印象,我干脆回答,沒看。這樣反而好。看了,說沒看,反不好。”

我剛去了皖南。我一下子說了皖南的好幾個地方:歙縣、涇縣、屯溪……汪先生說:“我去過皖南。”并在那尋過“根”。歙縣有汪村,大約那就是汪家的祖居地,他后來在散文《皖南一到》中寫道:

歙縣是我的老家所在。在合肥,我曾戲稱我是“尋根”來了。小時候聽祖父說,我們本是徽州人,從他起往上數(shù),第七代才遷居至高郵。

原來第七代就遷到了高郵。說到回高郵,游高郵湖,有人說他和施師母是“高郵湖中老鴛鴦”,這話被他的孫女卉卉聽到了,孫女還小,脫口就說,是“鴛鴦湖中老高郵”,呵呵,這樣也挺好的。

我把兩篇小說丟給汪先生,請他給我寫幾句評語。他說:“可以?!蔽覀兣R走時,汪先生說:“稿子弄哪去了?”好像這個挺重要的,我一時非常感動。老頭兒看似散漫,其實骨子里是認真的。(之后師母告訴我,汪老看了好幾遍。)走時,汪先生送一本沈陽出版社出的《中國散文大系·汪曾祺卷》。

1993年12月4日,北京

下午5點同龍冬到汪先生家。蘇州的徐卓人也在。之后汪朗、汪朝回。晚上在汪先生家吃晚飯,菜不多,記得有煮干絲、咖喱牛肉。喝的倒是洋酒:人頭馬和白蘭地。吃到干絲和咖喱牛肉,真正感到純正地道的汪氏菜肴的味道了。

席間談話,汪先生說,什么是文體?文體就是文章體現(xiàn)什么。他的意思是文體是內(nèi)容,不是形式。我給他的兩篇小說他看了。他不滿意。他批評我:《小林》體現(xiàn)什么都不清楚。一個作家要有自信,說我缺少這一點。說要有“這種寫法我第一”的感覺。這時汪朝插話:“這是一個狂老頭!”

人們都說汪曾祺平和,其實他骨子里是很狂的。汪先生的寫作是極其認真的。汪師母在桌上說:“他都是想透了才寫。”這時汪先生接話:“我就要寫出同別人不一樣的才行。別人看了,說:‘這個老小子還有兩下子!’”又說,“劉紹棠那樣的小說,我是寫不好的。”

汪朝在桌上說,老頭兒寫《大淖記事》時,家里沒地方給他寫東西,老頭兒總是想好了,像一只老母雞,到處找窩。找到窩,下了蛋,才安靜下來。汪朗說,他想好了一篇東西,總是吃睡不安,要寫出來才安定。汪朝就說:“老爺子又有蛋了?!?/p>

汪先生看我心情不佳,就對我說,沈從文剛到北京來時,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他看了契訶夫的小說后說:“這樣的小說我也能寫出來?!薄鲆粋€作家,對自己的信心都沒有,還能寫出什么好東西來?

晚上,汪先生喝了不少白蘭地。

1993年12月5日,星期日,北京

今天10點才起床,一天沒做什么事。

昨天到汪先生家去,先生雖然沒有批評我,但弦外之音是不批評的批評。說我懶。我是有兩年沒有寫一篇小說了,筆是完全生疏了。汪先生說:“三天不寫手就會生的?!蔽覅s兩年沒寫一個字了。汪先生說:“這一點老舍先生做得好,有的寫沒的寫每天寫五百字?!笨磥韯?chuàng)作還是得要勤奮,天才不天才暫且擱一邊。

昨晚從龍冬處回來已深夜2點,可還是心有觸動。我怎么啦!是不是世俗得太多啦!

汪先生一家子都是好人。前不久汪先生酒喝多了,跌了一跤。汪先生說,跌下之后他首先一個感覺是能不能站起來(這是檢查有無中風的方法)。結果站起來了,還試著往前走了幾步?!斑?!沒事!”這是汪先生的話。

蘇北與汪先生在看《紐約時報畫報》

汪師母說,回到家里,他一個勁地照鏡子,左照右照的。師母心里說:“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這個話從七十五歲的滿頭銀絲的師母口中說出來,不免讓我們年輕人感到滑稽和天真。從這句話也可以看出老兩口的感情。汪先生是照臉上的皮跌沒跌破,他是一下子趴下的。

師母多次提到汪老的初戀。用師母的話說,是“老汪的初戀”。“因為初戀的對象還活著,老汪不能寫。”《受戒》不是寫初戀的感覺的嗎?

汪先生昨天送了我一本散文《草花集》,還送了我一本《中國散文大系·汪曾祺卷》,題的話是“我并沒生活在葫蘆里”。因為書的封面畫了一只葫蘆,一個老頭蜷在葫蘆里。汪先生還挺幽默。(可是這本書被我弄丟了,那時我住筒子樓,不知誰跑來借去看了。)

1993年12月18日,北京

同王文媛到汪先生家。先生拿一瓶湖南吉首的酒給我喝(黃永玉設計的,后來知道是酒鬼酒),同時汪先生給我一幅畫,是一枝花,汪先生題了“蘇北搜得舊作”。汪先生說,一個老人說人生有三樂: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無事可做。

1993年12月28日,北京

昨天同謝蕓在汪先生家,汪先生在家煮什么東西,有點怪怪的味道。師母說,老汪在煮豆汁。她說:“我們一家子都反對,你去聞聞,又臭又酸?!蓖衾项^說:“我就吃?!庇终f,“梅蘭芳那么有錢,還吃豆汁呢!”

1994年1月28日,北京

同龍冬一道到汪先生家去。汪先生沒說多少話,只說了昆明一家刊物的負責人“麻里木啯”(意為不懂事,或者狂妄),不知道這個人怎么惹了他。

汪先生說,到臺灣流鼻血,幾乎沒出門,“特別是參觀,累得要命”。

汪先生說:“我這次到臺灣,真正感到自己老了?!?/p>

我聽了挺心酸。

我同龍冬進汪先生家的客廳,先生在打電話。打完電話后沒有立即轉過來同我們說話,而是孩子似的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仿佛還沉浸在什么情景中。我和龍冬相視一笑。之后先生轉過臉來,猛然發(fā)問:

“你們誰3號走?”先生還挺留意的。

我說:“我,我回家過春節(jié)?!?/p>

汪先生什么話也沒說。

留吃飯,喝酒。

吃完酒汪先生愣了一會兒,聽我們說話,之后他忽然站起來,一抱拳,說:“我要睡一會兒?!本王晾嚼镂菟X去了。我們留在外面同師母說話。

1994年6月30日,星期四,北京

今天同王文媛到汪先生家去了一趟。師母同先生身體還好。

看報,聊天

11點同文媛分手,我到龍冬那去。中午我請客,有龍冬、李師東、羅強烈和黃賓堂。一頓午飯花去255元。下午3點到龍冬那看錄像,一個關于西方祼體舞的片子。西方的藝術很大膽,中國人的思維是有問題的。關于藝術的解放簡直是扯淡。

王文媛給汪先生帶了幾瓶酒。我說:“給您帶了幾瓶酒,煙就沒給您帶了。少抽點煙,酒可以喝一點。”汪先生躺在沙發(fā)上,我望著他的眼睛。汪先生的眼神是執(zhí)著的,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說:我對有些事情是很堅持的。眼神是有品位的。這是我的表述。汪先生說:“還有幾年活的!這也不行那也不可的?!?/p>

他指的是煙。他不為怕死而戒煙。他是決心將他的煙史帶到棺材里去了。汪先生說這話時,汪師母坐在邊上,沒說話。汪師母是不支持他抽煙的??蓭资炅?,她太熟悉汪先生的為人稟性了。她尊重他對事物的一些看法,尊重他的習慣,甚至是壞的習慣。

晚上回到宿舍,他們又喊我搓麻將,有老高、老王和老孫。搓了一夜,老王歷史性悲劇,一夜無感覺,幾乎沒有和牌。

1994年7月5日,星期二,北京

晚上文斌來,送來了北京大學考試的成績單。綜合知識86.5分,馬列理論76分,語文79分,總分238.5分。排第15名。晚同文斌、謝蕓在老孫家吃飯。之后炎哥來,搓麻將至凌晨3點。

多虧我的同學夏文斌提供資訊,使我有機會能再考一次北大(上次考作家班沒考上)。雖然是個“專轉本”,但畢竟是北京大學啊。

1994年7月27日,星期二,北京

今天收到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寫:

陳立新同學:

我校決定錄取你入馬克思主義學院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學習。請你準時于一九九四年九月八日,憑本通知書到校報到。

北京大學招生辦公室

一九九四年七月九日

能在北大讀三年。這對我的人生是非常重要的。

1994年7月23日,星期五,北京

愛人和女兒乘66次火車從老家來。帶她們玩了兒童城、動物園、天文館、石景山游樂場和天安門等。昨天我用三輪車帶著她們沿長安街騎到天安門,之后兜廣場一周,從南池子到北池子,再北海,再西單,向西,向北,一直到中國人民大學,在陳武那里吃了晚飯,騎回到公主墳已晚上10點多了。

今天到火車站買了一張65次車票,她們要回去了。一張80元的票要200塊錢,還差一點被那個胸口通紅的票販子揍了一頓。

汪曾祺畫作“吳帶當風”

送妻女時一場大雨,且風呀雨呀的,一股勁地攪得昏天黑地。明天晚6點給家里打電話,估計那時她們到家了。我又開始了清靜的、孤獨的、一個人的生活。

從火車站回來,買了一本《小說月報》。這幾天是《小說月報》出版日,心中總是惦著,我心尚牽著文學,還是覺著文學好呢。文學的魂還在。

1994年9月9日,星期五,北京

昨天到北大報了名,繳了學費1600元。領了一枚?;?,還有課本。今天讀了劉震云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見識了劉震云的大手筆。他不光能駕馭青菜蘿卜,而且也能駕馭帝王將相。他的手下無所不包、無所不能。同時看了劉醒龍的《白菜蘿卜》,這篇小說瑣碎了些,但最后還是給人震顫的。他之前拼命壓住,會寫小說的人都這么寫。他壓得不錯,最后還是震顫了我,說明寫得不錯。醒龍終于弄出了名堂,這個湖北佬(無惡意),認真是他的性格。他是個做事的人。他寫了多少年啊,他的出名是必然的。

1994年9月11日,星期天,北京

下午1點半在北大電教樓301教室參加了開學典禮。馬列學院的院長及思想政治教研室的老師都參加了。之后是王海明老師給上社會學的課。王講課挺生動,深入淺出,把社會學給講活了。

中午到火車站替陳源斌接他的一個親戚。我半途去上廁所,在廁所里遇見大萬(他是江蘇寶應人,做木匠,我結婚時家具是他給打的,在我家住了好多天)。真是太巧了。大萬碰到我時,驚喜之極,脫口說:“你太偉大了!”他是第一次到北京來。之后我?guī)奖贝?,晚上在北大小館子,我請客,吃掉95元。

我寫正定特大假幣案的稿子,《湖北法制報》也發(fā)了。不久前給《消費時報》打電話,告訴我早發(fā)了出來。

1994年9月27日,星期二,北京

到北大上課。心理學,由王登峰主講。

晚上聽劉震云在北大講演,他把他的思考都寫到小說里了。他的表達方式在他的小說里也隨處可見。劉震云是個機智的人。他的思維非常寬泛。思考問題也從大到小,無限聯(lián)系,且聯(lián)系得有滋有味,引人深思。

上午到王府井購到了王蒙的兩本散文集和一套《汪曾祺文集》(五卷本)。

1994年11月11日,星期五,北京

晚同謝蕓到西單看電影《忌》,看時無聊,看后更無聊。感覺特別難受,一種孤獨的流浪的感覺啊。

上午心里不太舒服,做人真不容易,最可怕的是混事難。心里不能想得太多。想多了一天也活不成。余華不是寫了《活著》嗎?好死不如賴活,要皮實些。我有無奈,汪曾祺先生、林斤瀾先生等不是更有無奈嗎?他們又奈何得了誰呢?比我多得多、大得多的無奈多得很,要有耐心啊。

好了,這就好了。一切不夠嚴重,自己覺得嚴重的事,在別人可能一點也不覺得嚴重。所以也不要去找別人嘮叨。嘮叨之后,自己也只能抱怨朋友不能夠理解你,更是自討沒趣了。心理學說,心理有疾病的人,總是覺得自己的問題有天大,希望別人來幫助你,否則就不能活了。其實沒有這么嚴重。心理有疾病的人,夸大了事實。

這幾天有時間,到汪先生家去坐坐。

1994年12月22日,禮拜四,北京

今天正定的老孔、老李和高師傅來,中午在益壽福涮羊肉。老孔等給了我三袋蕎麥。4點我即同吳傳宗兩人去汪先生家,給送去了。

汪老依舊,師母仍硬朗。汪先生給說了幾個笑話。特記下來。

汪曾祺在書房

一則是說閻錫山詠泰山:

遠看泰山黑乎乎,

上面細來下頭粗;

有朝一日調(diào)過來,

下面細來上頭粗。

一則是韓復榘詠趵突泉:

趵突泉,

泉趵突,

三股泉水一般粗,

咕嘟咕嘟又咕嘟。

還有一則說是某人在蓬萊題字:

蓬萊好風光,

游人喜洋洋。

有好事者加以發(fā)揮:

蓬萊好風光,好風光唻好風光,

游人喜洋洋,喜洋洋唻喜洋洋,

咚乞隆咚戧唻咚乞隆咚戧

……

1995年4月22日,星期天,北京

同龍冬、央珍到汪先生家去。

見到汪先生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沒有開燈,較暗。師母施松卿開的門,我進去先摸了一下汪先生。他坐在沙發(fā)里,之后我掏煙給他,他說:“我現(xiàn)在不怎么抽煙了。一天也就十支左右。”我見汪先生氣色不好,臉不如以前黧黑中透紅,而是黧黑中透紫。我即問先生:“身體如何?”先生說:“不太好,去年到醫(yī)院,本來做手術,手術前進行身體全面檢查,發(fā)現(xiàn)肝有問題。”我進一步問:“什么毛???”先生說:“我也說不清楚,毛病多呢!轉氨酶也高,不過不太高?!蔽乙娤壬鷽]有信心,我心里真難受。人是要老的,人老了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呀。我們現(xiàn)在年輕,想這想那的,待到先生這個年紀,什么也不想了。身體能好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將《江南江北》給了先生。先生說:“你們這本書出的時間夠長的了?!睅熌竼柺裁磿?。汪先生說:“就《江南江北》?!?/p>

汪曾祺手稿

1995年6月20日,星期天,北京

今天到北大去復習。晚上文斌到我住的小白樓來。

想去找汪先生,請他給我寫“耐煩”兩個字。我總是浮躁。寫作這個活兒,是要耐得住煩的。

文學看起來沒有什么。但是人的天性中都有文學的因子,即如人的性一樣,一個老人家說過:人從12歲到80歲都能有性能力,說明性是伴人一生的。

1995年10月2日,星期天,北京

昨天同愛人和女兒陳淺到汪先生家里去。汪先生和師母對我們十分熱情。

我對汪先生說到女兒。說有一回送她上學,正好迎著太陽騎自行車,孩子坐在前面,天上云很重,陽光透過云層發(fā)出光來。我問孩子:“太陽去哪里啦?”孩子望望天,說:“沒有呀!”我說:“找光芒的地方。”孩子說:“在那——”我說:“噢,對了?!边^一會兒,孩子問:“爸,太陽有腿嗎?”我答:“沒有啊!”她接著問:“那,它為什么會跑呀!”我覺得很簡單,答:“在天上滾唄。”

過一會兒,孩子的腦袋里又冒出一個念頭,問:“爸,太陽會老嗎?”我一愣,這問題怎么回答呢?說不老吧,與唯物論相悖,說老吧,太陽又不是人,它又何止千萬年,我想了想,終于說:“太陽會老的?!焙⒆佑謫枺骸八狭?,沒有光,我們怎么辦?”我說:“它老還早呢!”

我將這一段話描述給汪先生聽。先生笑。過一會兒汪先生說:“汪朗像她這么大時,一次他舅舅來。要他叫舅舅。叫過了,過一會兒,正好有一個小驢車過去。汪朗問:‘小驢有舅舅嗎?’”先生說完又抿嘴一笑。

晚上回來,窩在公主墳邊上的一間小屋里,想到自己的調(diào)動,又泄氣了。北京雖好,也已待了三年了。這樣等下去,是猴年馬月啊,能回到省里,穩(wěn)定下來還是先穩(wěn)定下來吧。自己也三十出頭了,再滑過幾年,誰還要啊。領導對我的調(diào)動也為難,似乎有些泄氣,你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吧。

想想自己離文學越來越遠了。好不容易有點上路,生活的折騰把一點感覺折騰光了?,F(xiàn)在是毫無靈氣,可仍不死心。在心中還牽牽掛掛,身在曹營、猶抱琵琶、左顧右盼、云遮霧罩的。弄得自己愛不得離不得,什么事情也干不了。

在汪曾祺書房,從左到右分別為:龍冬、汪朗、蘇北

1996年5月29日,北京

這一段摘自龍冬的筆記。全文如下:

交代一次與汪老的對話。時間:1996年5月29日晚9點。汪老的書房。他穿一身如同住院病號服的舊睡衣。

龍:世界名著你是不是都看了?

汪:幾乎不怎么看。

龍:巴爾扎克的呢?

汪:我不喜歡,他總是站在讀者之上,有些欺負讀者的感覺。

龍:雨果呢?

汪:也不喜歡,都是站在讀者之上,為寫小說而小說,太小說了。

龍:作為一個作家不一定要讀很多小說作品,要讀雜書是吧?

汪:是,不一定要讀很多,主要在感覺。

龍:那么偉大的托爾斯泰呢?

汪:也不喜歡,我曾經(jīng)去張家口學習班時(筆者注:是張家口農(nóng)科所,下放勞動時期),把《戰(zhàn)爭與和平》帶去,想用心看,可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我就不看,那小說都像是編的。

龍:那普魯斯特呢?

汪:(眼睛一亮)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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