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從事律師職業(yè)后，獨立辦理的第一起案件。案情并不復(fù)雜：被告人熊老三在超市購買礦泉水的時候，因瑣事與他人發(fā)生爭執(zhí)。對方找來幫手，熊老三見勢不妙逃離超市。在逃跑途中，熊老三看到一些朋友來給自己助陣，于是幾個人手持菜刀返回，再次發(fā)生打斗。這時，被害人廖老大出來勸架，混亂中被熊老三砍傷頭部。經(jīng)法醫(yī)鑒定，廖老大為輕傷甲級。

熊老三的父親來律所找到我，介紹完案情，我有點驚訝。熊老三只是對廖老大造成輕傷甲級的后果，雖然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這類案件既可以由被害人自訴，也可以提起公訴，但是老家公安的辦案習慣，大多作為治安案件處理，由致害人賠償被害人一些治療費用，然后再處以一些罰款。最多再給個治安拘留，很少會起訴到法院追究刑事責任。即使提起公訴，這類案件一般也會走簡易程序，處理結(jié)果不會太重，很少有被告人為此聘請律師。熊老三家屬已經(jīng)賠償被害人3500元的治療費用，而廖老大聲稱自己的手機和手表在當天被打壞和遺失，提起了附帶民事訴訟，要求被告人賠償2500元。

熊老三的父親談到，他之所以不想在縣城請律師，是因為廖老大在老家勢力很大，與公檢法的關(guān)系都很熟。而且他聽到風聲，法院會頂格判處熊老三，最終很有可能是3年有期徒刑。他擔心縣城的律師不敢為這件小案子仗義執(zhí)言，得罪公檢法，更不敢得罪廖老大，所以找到我這個在市區(qū)執(zhí)業(yè)的本地律師做辯護。

我向熊老三的父親仔細詢問了一些情況，了解到：廖老大是本地一霸，當晚實際上是對方的幫手。廖老大原以為自己出面，熊老三會乖乖認輸，沒料到熊老三不但不給面子，反倒在自己頭上砍了一刀，以至于破相。所以廖老大要想盡辦法出這口惡氣。

熊老三父親還談到，打架的事情發(fā)生以后，熊老三知道得罪了廖老大，后果很嚴重，特意躲了起來。廖老大帶著很多人沖到了他家，手上都拿了刀、棍，到處尋找熊老三。廖老大沒找到人，他的手下為了泄憤，用鐵棍把他家的門砸爛了。

我出道以來辯護的第一個刑事案件，就遇上黑道火拼這種棘手的事，有點頭疼。我知道，當事雙方都不是善茬，處理起來要加倍小心。

辦理委托手續(xù)后，我和同事一起去看守所會見熊老三。他已經(jīng)被關(guān)押了將近5個月。會見中，我們了解到：他并不是被民警抓獲的，而是在打架的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他去縣城的藥店買藥，被廖老大手下的幾個人看到。那幾個人一直在街上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熊老三的蹤跡后，那些人拿著砍刀追殺。他一路狂奔，最終還是被追到。廖老大的手下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他押上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開始拒絕讓他們搭乘，在他們的威脅下，司機才被迫發(fā)動汽車。

熊老三被送到城外十幾公里遠的一座山上。廖老大和手下將他捆起來吊在樹上，對他拳打腳踢，毆打幾個小時，逼問他是不是受人指使砍廖老大的。后來，廖老大見他被打得奄奄一息，這才打電話給派出所報警，派出所的民警開車把熊老三送到看守所關(guān)押?？词厮蛋嗝窬娦芾先淮虻脺喩硎茄?，害怕承擔責任，不同意收押，非要派出所先送熊老三去醫(yī)院做體檢?？词厮玫襟w檢報告后才同意接收。

熊老三講述的這些情況，雖然不會直接影響到案件的定性，卻對我的辯護有很大的幫助。有些律師在看守所會見當事人的時候，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案件本身，忽略了案件以外的一些因素?！肮Ψ蛟谠娡狻?，司法實踐中，影響到案件最終處理結(jié)果的，有時候往往是這些案外因素。所以，律師代理案件需要“深入淺出”，既要吃透案件本身，又要跳出案件，了解一些看似無關(guān)的東西，綜合考慮，制訂相應(yīng)的辯護策略。會見的時候，如果時間寬裕，律師和當事人聊完了案子，還可以聊得更廣、更深，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獲。

我告訴熊老三：“廖老大非法闖入住宅和非法拘禁、毆打他人的行為都是違法的。但是，你是要追究對方的刑事責任，還是要減輕自己的刑事責任？是要把對方送進班房，還是希望自己早點出來？”熊老三一臉茫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解釋道：“廖老大在本地有這么大的勢力，我們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雖然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難度很大。這樣一來，會使你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利。但是，如果我們以此為條件，要求對方作出一些讓步，也許會起到很大的作用?！毙芾先龣?quán)衡利弊以后，表示愿意放棄對廖老大的指控。

我把本案涉及的一些法律知識向熊老三做了講解。我對熊老三說：“你的行為實際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故意傷害罪，不可能做無罪辯護，只能要求從輕量刑。即使廖老大不再追究你的責任，法院也會作出有罪判決?！?/p>

熊老三說，對于被判有罪有思想準備，畢竟砍傷了人，而且已經(jīng)關(guān)了快半年。但是，判刑在一年以上會被送到外地服刑，希望量刑在一年以下。我表示盡量去爭取。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這個案子干擾太大，如果只是就事論事，我的辯護目標很有可能得不到實現(xiàn)。廖老大與公檢法的關(guān)系相當好，只有說服廖老大，讓他去做法院的工作，他的一句話勝過我在法庭上說一百句。而我手里的籌碼只是廖老大事后對熊老三實施的犯罪行為，我可以拿這個作為交換條件，要求廖老大作出讓步。

為了實現(xiàn)我的目的，我讓熊老三的父親找周圍的鄰居作證，對事發(fā)當晚自己家里遭到暴徒?jīng)_擊提供證言，并拍攝照片交給我。

我到法院送委托手續(xù)的時候，對承辦法官說：“廖老大在事后對被告人及其家屬實施了非法侵入住宅和非法拘禁的犯罪行為，我們要依法追究。”法官表示，如果有證據(jù)顯示廖老大有犯罪行為，當然同樣要追究的。

我知道，我對法官說的話，一定會傳到廖老大的耳中，我只是敲山震虎而已。

接下來，我便開始取證工作。

由于時隔5個月，本案發(fā)生的經(jīng)過已經(jīng)沒有辦法取證，而且很多人因為廖老大的原因，不愿意為此作證。所以，我決定把取證的重點放在熊老三遭到非法拘禁上面。

我在熊老三當天被追殺的藥店附近進行調(diào)查，詢問路邊的店主和攤販是否看到過當天有人持刀追趕他人。結(jié)果一無所獲。我想到出租車司機。雖然我很努力地尋找，但是大海撈針，一無所獲。

于是，我考慮直接去找當時押送熊老三去看守所的派出所民警。他們在接到廖老大的電話以后，開車前往郊外把熊老三帶回縣城關(guān)押。熊老三是否遭到非法拘禁，是否遭到毆打，這些情況他們是最清楚的。

我來到派出所，找到那位民警。我猜想，這位民警和廖老大肯定有著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不出我所料，在問及當天的情形時，民警表示他不好說。因為他知道作偽證的后果。

我理解他的處境。我說，其實我們并不是想追究廖老大的刑事責任，我們只是希望廖老大作出一些讓步。我告訴這位民警，我想和廖老大談?wù)?，大家就這個問題坐下來商量一下。民警說，他一定轉(zhuǎn)告廖老大。我留下名片后告辭。

為了給廖老大施加心理壓力，我向法院遞交了《通知證人出庭申請書》，要求法院在本案開庭的時候，傳喚押送熊老三的民警出庭講述抓捕經(jīng)過。法院接受了我的申請。

沒多久，我接到了廖老大打給我的電話。電話里，廖老大口氣非常強硬，完全是一副黑道的口吻。

廖老大問我：“你知道我是誰嗎？熊老三花了多少錢請你？你在哪里做律師？”

我不卑不亢，尊稱他為廖總，說自己和他沒有什么利益沖突，只是在這個案件里面作為熊老三的辯護人，履行自己的工作職責，希望得到他的理解。我聲明，追究他的刑事責任是熊老三的意思，熊老三是在我的勸說下，才表示放棄追究責任，但是希望廖老大與司法機關(guān)通個氣，也別再追究他的刑事責任。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會在法庭上提起這個事情。

廖老大表示，他不怕被追究責任，這點小事情不會難倒自己。

我開始向廖老大分析利弊得失。

我說：“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就是要出一口惡氣嗎？熊老三砍了您一刀，他已經(jīng)賠償了您的醫(yī)療費，您還把他抓去打了個半死。他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關(guān)在看守所5個多月了，這口氣您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出得差不多了。”

我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我知道您和各路朋友都玩得很好，但是如果熊老三抓住您不放，他只有故意傷害一個罪名，最高也就是判3年。而您卻是兩個罪名，數(shù)罪并罰的話，您的刑期一定比他長。您何必為了這件事情把自己搭進去?。考词鼓诒镜赜泻艽蟮年P(guān)系，您的那些朋友敢不敢出面幫您還是個問題。熊老三如果豁出去了，把案子往上面捅，您的那些朋友不見得幫得了您，而且還可能牽連到他們。就算您最終不會承擔刑事責任，您為了這件事情不知道要動用多少關(guān)系來擺平，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和財力。明明是一點小事情，您又何苦這么折騰？現(xiàn)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p>

我的一番誠懇的話語，打動了廖老大。但是他依然表現(xiàn)得滿不在乎。

此后廖老大又聯(lián)系過我?guī)状巍Ｎ抑牢业囊幌捚鸬搅俗饔?，廖老大越是?lián)系我，越說明他已經(jīng)感到了不安。

開庭前一天的晚上，我再次接到廖老大的電話。廖老大說，他不打算出席庭審，希望我慎重考慮明天在法庭上怎么說，相信我不會為熊老三這件事而得罪他。廖老大說，雖然他明天不在法庭上，但是我說了些什么，他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廖老大的話里有著明顯的恐嚇意味，但是我依然表明我的立場：“我只是作為熊老三的辯護人發(fā)言。熊老三如果不追究您的責任，我當然不會說什么。但是如果熊老三因為自己判得太重，覺得心里不平衡，要讓您陪著一起坐牢的話，我沒得選擇，只能按照他的要求做好我的本職工作?！?/p>

廖老大說，這件事情他不想多管，他很忙，不想再過問這件事情，不想有什么麻煩，民事賠償他也不要了。

聽到這句話，我知道，我的目的達到了。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法院，派出所的那位民警已經(jīng)在等候出庭作證，抽著煙，一臉的不安，在法庭外的過道里走來走去。

開庭之前，公訴人和法官約我到辦公室交換意見。法官向我建議，能不能就事論事，其他的案外情節(jié)，開庭的時候就不要涉及，作為另外一個案件處理？我心照不宣地說，尊重法院和公訴人的意見，今天不談及案外的事情。

庭審很簡單，不到一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

當晚，我再次接到廖老大的電話，說請我出去吃飯。我推辭說，手里有事情脫不開身，下次再一起坐坐吧。廖老大說，這件事情就這么算了，愿意和我交個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情還要請我多多幫助。我笑道，我也是喜歡交朋友的，辦完這個案子，我們就是朋友了。

幾天之后，法院通知我去取判決書。熊老三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留在本地服刑?？鄢呀?jīng)羈押的日子，他還有6個月就可以出獄。宣判后，我在看守所再次見到熊老三，他說對這個判決結(jié)果十分滿意，很感謝我為他所做的一切。廖老大也時不時給我打電話，向我咨詢一些法律問題。

刑事辯護要做到雙贏，達到被告人和被害人都滿意的效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當事雙方都是“黑道人物”的時候，對于律師更是重大的考驗。不但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氣。

這個案子是我獨立辦理的第一起辯護案件，能夠做到這一步，我感覺不錯。本案成功的關(guān)鍵在于，我抓住被害人的過錯，迫使其作出讓步，為被告人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在有些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存在一定的過錯。這些過錯在案前、案中、案后都有可能出現(xiàn)?！氨缓θ擞羞^錯”是被告人獲得從輕處理的酌定量刑情節(jié)，指的是案件發(fā)生前的“被害人過錯”。案件發(fā)生后，有些被害人因為自身受到的傷害，可能會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為。這些事后的行為，一般不影響被告人此前犯罪行為的性質(zhì)和處理。該追究被告人法律責任的，照樣追究，如果被害人事后的報復(fù)行為構(gòu)成了違法犯罪，也應(yīng)當依法處理。這樣一來，雙方都是輸家。

當前的刑事政策提倡“刑事和解”，要求盡可能化解社會矛盾。對于某些輕微的人身傷害類案件，如果被告人能夠取得被害人的諒解，司法機關(guān)在處理的時候可以從輕。這就給律師的刑事辯護提供了巨大的空間。只要律師愿意多花費一些精力從中斡旋，有可能實現(xiàn)雙方都滿意的辯護效果。

第一次的成功辯護，讓我開始思考：在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中，律師如何尋求最佳的解決方案？在解決糾紛的時候，律師應(yīng)當充當怎樣的角色，發(fā)揮怎樣的作用？如果多花一些心思，我們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最佳方案呢？

這是一個執(zhí)業(yè)理念的問題。我認為，法律服務(wù)的最高境界是“皆大歡喜”。律師的工作，如果不僅僅讓自己的當事人滿意，同時還能讓對方當事人滿意，辦案單位也滿意，這才是一流的法律服務(wù)。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不僅自己的當事人以后有事情會繼續(xù)找我們代理，對方當事人遇到問題的時候，也會想起令他非常有好感的律師，辦案單位當然歡迎幫助他們解決麻煩而不是“制造麻煩”的律師。這樣做律師，不僅左右逢源，而且心情舒暢。

但是在實際操作中，要達到這種“皆大歡喜”的效果卻并不容易。如果不是矛盾尖銳到了一定的地步，雙方當事人也不至于對簿公堂，尤其是刑事案件，雙方的矛盾幾乎上升到了“敵我矛盾”的層面。維護當事人的利益是律師的職責，稍有懈怠，當事人就會對律師的專業(yè)水平和職業(yè)操守產(chǎn)生懷疑。很多律師采取快刀斬亂麻的方式，在法庭上對案子就事論事，說完了開路，免得給自己找麻煩。這種做法固然省事很多，但做的是一錘子買賣。對于大多數(shù)案件，律師不妨多花一點心思在庭外，多疏導(dǎo)雙方，嘗試著將一個案件徹底解決，將紛爭消弭于無形。即使最后沒能獲得成功，律師的努力也會被大家看到，這樣的律師也會被大家記住，受到歡迎。

我開始在案件代理中做一些嘗試。覺得有可能和解的案件，我在征求當事人同意后，開庭之前先跟對方當事人或代理人接觸，了解對方的想法，看看能不能達成部分共識。如果談得比較好，則加強聯(lián)系，進一步磋商。如果開庭之前還沒有解決好，但仍有緩和可能，那么在訴狀或者答辯狀中，在庭審中，我會比較委婉地表明立場，避免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激化矛盾。同時，我會一直向?qū)Ψ絺鬟f友好的信息，即使我方當事人態(tài)度比較堅決，我也要流露出作為代理人的一種無奈，以免對方認為是律師在挑撥離間、激化矛盾，從而遷怒于律師。

在法庭調(diào)解的時候，我認為即使我方勝券在握，也不必得理不饒人，而是要積極促成雙方和解。當然，必須要對方知道我方是做了讓步的，要領(lǐng)情。這就是“止戈為武”。就像談判的最佳效果是“雙贏”，法律服務(wù)如果最終只有一個贏家，那也說不上有多么成功。法律的作用是維護社會秩序，那么，我們作為法律人，無論代理哪一方，最終的目標也是“定分止爭”。有時候，我們?yōu)樽约旱漠斒氯硕酄幦×艘恍├?，表面看起來，律師成功地完成了當事人的委托。但是，對方當事人會甘心嗎？這一次的勝利，也許就是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總有一天還會有更大的矛盾出現(xiàn)，甚至可能會對我們的當事人造成更大的損害。所以，我們維護當事人的合法利益時，眼光不妨長遠一些，為當事人長期的利益做一些考慮，盡可能不留下隱患。

我曾經(jīng)辦過一起合同糾紛案件，標的才幾萬元，但是雙方當事人卻不簡單，都是各自鎮(zhèn)上的首富，都是經(jīng)營礦山和工廠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案情非常簡單，對方老板李總從我方購貨，貨款都是一個月結(jié)算一次。但是李總最后一個月的貨款一直拖著沒有支付。雖然幾經(jīng)催討，李總以我方貨物“存在質(zhì)量問題”為由拒絕付款。真正的原因是，雙方經(jīng)營同類產(chǎn)品，而且實力相當，一直在暗中較勁，市場競爭中也免不了互挖墻腳，嫌隙積累下來，釀成了矛盾。我方不肯示弱，向法院起訴對方，追要貨款。當事人趙總對我說，就算是花費貨款的十倍百倍，也要打贏這個官司，掙回這個面子。

我是開庭前一天臨時接受委托的。了解案情之后，我知道獲勝的把握很大。對方驗貨員在我方的出庫單上已經(jīng)簽字驗收，對其中不合格產(chǎn)品進行了相應(yīng)的扣減，李總在收貨后長達半年的時間里，一直沒有對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提出過異議。現(xiàn)在以此作為抗辯理由，顯然不能得到支持。我想，李總也是一個實力雄厚的企業(yè)家，我該怎樣妥善處理好這起案件，不僅讓我的當事人滿意，也能讓雙方?jīng)_突糾紛就此畫上句號呢？

來到某鄉(xiāng)鎮(zhèn)派出法庭，等了一段時間，對方當事人李總開著奧迪車帶著會計過來了。兩位首富握手的時候，李總笑著說：“終于我們還是法庭上見面了?！壁w總回答說：“雖然錢不多，但是你欠我的錢必須給我。你不給，我只有上法庭找你要了。”李總一笑，坐了下來。

法官還沒來，氣氛有點尷尬。趙總獨自去法庭門外抽煙。我從法官辦公室拿來開水瓶，給李總倒上茶水，掏出香煙遞給他和他的會計，給他們點上火。李總有點意外，說道：“怎么還要你給我們倒水啊？”我笑著說：“您是著名的企業(yè)家，我們這些在外地工作的人都為你們驕傲啊，給你們倒水是應(yīng)該的?！崩羁偽⑿χ次遥骸澳氵@位律師看上去很年輕嘛。”我笑著說：“不年輕了，只是不怎么顯老，不認識的人還以為我還是大學生呢?！?/p>

一陣寒暄之后，我說：“其實為這點小錢，沒必要打官司啊?！?/p>

李總說：“是啊，我也覺得沒必要。他要打我就奉陪啦。”

我嘿嘿一笑，說道：“我剛接到這個案子，情況還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總說：“我們在一起做生意好些年了。一直是一月結(jié)一次賬的，那點小錢我為什么要耍賴??？是他的產(chǎn)品有質(zhì)量問題嘛，害得我賠了客戶不少錢，我總得扣他一部分貨款吧?！?/p>

我問：“他的產(chǎn)品你們驗收了嗎？”

李總說：“驗收是驗收了，但是我的驗貨員被他收買了，所以把關(guān)不嚴?！?/p>

我說：“那您是不是有證據(jù)證明他收買了驗貨員呢？”

李總說：“還要什么證據(jù)啊。我的驗貨員現(xiàn)在都到他廠里上班去了。這就是證據(jù)啊?！?/p>

我笑著說：“這不算是證據(jù)啊?！?/p>

沉默了一下，我說：“我作為律師，照說巴不得你們打官司。但是說實話，我很不情愿看到你們兩個企業(yè)家打官司，還是為了這么一點錢。我在市區(qū)工作，家鄉(xiāng)也難得出幾個人物，你們生意做得大、做得好，我們在外地工作的，說起家鄉(xiāng)來，臉上也有光彩。我寧可不做你們這個案子，也不希望你們發(fā)生矛盾。”

李總臉色凝重，認真聽我說話。

我接著說：“您看這件事情大家能不能坐在一起好好協(xié)商一下，妥善處理呢？”

李總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希望人家打官司的律師。你是哪個律師事務(wù)所的？他給你多少律師費？”

我笑著說：“他給我多少律師費并不重要。如果你們能談好的話，我不要律師費都行啊。”

李總也笑了：“這樣吧，我可以考慮你的意見?！?/p>

這時候法官來了。開庭。

開庭之前，我走到門外，跟我的當事人趙總進行溝通。我說，如果能夠調(diào)解的話，我們還是調(diào)解吧。趙總表示，看情況再說。

我盡量用一種比較低沉溫和的聲音宣讀訴狀，出示我方的證據(jù)。整個庭審過程中，我一直面帶微笑注視李總，他在發(fā)言的時候，我時不時地對他點頭示意，表示友好。

李總也出示了證據(jù)，是自己整理的一份不合格產(chǎn)品清單。我委婉地表示，這個是單方面作出來的材料，是難以被采信的。李總哈哈一笑：“我這個單子他肯定不會簽字認可的啦?！?/p>

庭審中，李總一直堅持我方收買了驗貨員，導(dǎo)致把關(guān)不嚴。在發(fā)表代理意見的時候，我陳述了幾點看法：首先，被告應(yīng)當根據(jù)合同的約定支付貨款；被告方的驗貨員已經(jīng)剔除了不合格產(chǎn)品，剩余的產(chǎn)品應(yīng)視為合格；被告庭審中未出示國家標準、行業(yè)標準以及質(zhì)檢報告，不能證明我方產(chǎn)品存在質(zhì)量問題；被告在長達半年多的時間里面一直沒有對我方產(chǎn)品提出異議，可以視為對我方產(chǎn)品質(zhì)量合格的默認；如果被告認為驗貨員把關(guān)不嚴造成了自己的損失，可以向該驗貨員索賠；最后，希望雙方能協(xié)商解決問題。

進入法庭調(diào)解階段。我征求了一下當事人的意見后，表明愿意調(diào)解。李總說：“剛才這個律師也一直在做我的工作，希望能夠調(diào)解。我同意他的意見?！?/p>

雙方在調(diào)解數(shù)額上僵持。我問李總可以支付多少貨款，李總說，最多只能給一半。趙總火冒三丈，轉(zhuǎn)身走出法庭。我立即追上去。

趙總問我：“勝算有多少？”

我說：“勝算很大，但是沒有必要判決。因為對方還可以上訴，可以扯皮?！?/p>

趙總說：“那就打到底，玩死他?！?/p>

我苦笑著說：“何必撕破臉呢？這樣的官司打到最后大家都筋疲力盡。最后無非是砸錢，你們還成了生死冤家。說出去丟人啊。”

趙總說：“他欠我的錢，還只肯給一半，哪有這樣的道理啊?！?/p>

我說：“那我們這邊適當讓點步，看他怎么說？”

趙總說：“一分錢都不讓，他要不給的話就讓法院判?！?/p>

我說：“我再去做做他的工作看看?！?/p>

我和趙總一起走進法庭，給李總續(xù)上水，又散了一圈香煙。

我笑著說：“這個案子你們沒有證據(jù)。我建議您還是再考慮一下。為這點小錢不值得啊。就您的身價，在這種小事上面浪費時間，真劃不來?！?/p>

我接著講了一個故事。一位億萬富翁在上班路上，看到地上有張百元美鈔，想撿起來。有人給他算了一筆賬，他每秒鐘的收入是五百多美金，而他彎腰撿起這張鈔票需要花費3秒鐘。這么一算，他撿起這張鈔票是非常不合算的，于是他就沒有去撿。

我說：“你們兩位都是身價最少幾千萬的老板。打這個官司，對你們非常不合算。有這個打官司的時間，不知道賺了多少倍的錢。你們無非是面子問題。但是你們?yōu)榱诉@點錢打官司，別人都看你們笑話呢。不管誰贏誰輸，你們都沒有面子。你們還是冷靜一下，想想值得不值得?！?/p>

雙方都沉默著。法官面帶微笑看我滔滔不絕，偶爾插上一兩句話配合我。

我說：“這樣吧，我提議，被告支付全部貨款，訴訟費就算了?！?/p>

李總說：“這樣一來豈不是你們一點都沒有讓步？”

趙總正準備說話，我知道可能要前功盡棄，于是拉著他走出法庭。

趙總說：“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你看看他那個態(tài)度!我要他承擔訴訟費?！?/p>

我說：“那不就跟判決一樣了嗎？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您總要給人家留點面子吧。人家以前也跟您做過那么長時間的生意，這一次也是因為您搶了人家生意啊。您已經(jīng)占了上風，何必一點都不讓步呢？”

趙總沉默了。

我說：“如果調(diào)解成功的話，等于是我們贏了。不就是幾百塊錢的訴訟費嗎？要是人家上訴的話，您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錢打官司，就算打贏了，也不一定能拿回貨款。何必呢？”

趙總說：“好吧，聽你的。貨款他一分錢都不能少，訴訟費就算了。”

我回到法庭，笑著沖李總嘆了口氣。李總笑了：“我們兩個人打官司，倒把你這位律師忙壞了啊?！?/p>

我說：“還不是希望你們兩個大老板能夠說合嗎？我看啊，還是我剛才的意見，我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努力了。您看怎樣？”

李總說：“那他豈不是一點都沒有讓步？”

我說：“怎么沒有讓步呢？訴訟費歸他出呢。這個案子，如果調(diào)解不成判決的話，你們百分之百會敗訴，不但要給貨款，還要承擔訴訟費。調(diào)解的話您省了幾百塊錢呢?！?/p>

李總說：“我看不一定敗訴吧。不過看在你苦口婆心的份上，算了，不跟他斗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律師。做律師除了要水平高，還要會做雙方的工作。小伙子你不錯?！?/p>

我來不及回味他的夸獎，趕緊追問：“您是同意我的調(diào)解方案了？半個月之內(nèi)付款怎樣？”

李總說：“好吧?！?/p>

法官笑著說：“你這個律師，可真是人民調(diào)解員啊。有你在，我省事多了。以后要多來啊?！蔽液俸僖恍?。

在調(diào)解協(xié)議上簽完字以后，我建議兩個老板握握手。

趙總握著李總的手，笑著說：“我剛起步的時候，你還是幫過我很大忙的，我心中有數(shù)。如果不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借給我三萬塊錢，可能我當時就玩完了。我還是很感謝你的。就這個事情吧，我跟你打過多少電話啊，你不接電話，到處說我搶了你的生意。我也不是有意的啊。人家找到我這里來，我總不能趕人家走嘛?！?/p>

李總說：“這些年你生意越做越大，是好事啊。我們以后還有合作的機會。”

離開法庭的時候，李總要我留下名片，以后保持聯(lián)系。

回來的路上，我問趙總：“這樣的結(jié)果滿意嗎？”

趙總說：“今天幸好是你在。說實話，我也不想跟他結(jié)怨太深。畢竟以前他幫過我，人總要講點良心的吧。今天的事情多謝你了。”

我開玩笑地說：“那你看我們什么時候簽法律顧問合同??？要是李總先跟我簽了顧問，你們要是再打官司，我可不好幫您啊……”

后來，趙總又有一些事情找到我，讓我?guī)退幚怼６羁傄矔r不時會給我打打電話，向我咨詢一些法律事務(wù)，他還介紹他的朋友給我，讓我為他們的公司處理糾紛。通過這樣一個小案子，不但讓兩位大佬重歸于好，還建立起他們對我的信任，是我剛?cè)胄袝r很大的一個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