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勞作 我在爪哇島上種水稻

各自去修行 作者:郭靖,沈希宏,周華誠 等 著


勞作 我在爪哇島上種水稻

文|沈希宏

水稻遺傳育種專家

“不聽話,把你扔到爪哇島去?!毙r候,大人是經(jīng)常這么嚇唬孩子的。沒想到,我真被扔到了爪哇,在我成年以后。

1

印度尼西亞的稻子也多,好多生長在火山灰泥里。印尼多火山,千萬年來,噴發(fā)得漫山遍野的黑土地,一腳踩上去,從你的腳趾縫里滋滋滋地冒出來,肥得流油。智者樂水,稻子們選擇樂土。

印尼是個萬島之國。爪哇,是其第四大島,印尼半數(shù)以上人口生活在爪哇島上。首都雅加達(dá),著名城市萬隆、泗水,都在這座大島上。在國外罕見的、以中國人名字命名的城市三寶壟,是鄭和下西洋的重要??康?。巴厘島也在爪哇的尾巴上,與長城、泰姬陵、吳哥窟齊名的東方四大奇跡之一“婆羅浮屠”,則位于其中的中爪哇省。爪哇島上有一百多座火山,其中有的在劇烈活動。

挺有意思的是,水稻分三種,即秈稻、粳稻、爪哇稻,而爪哇島種的卻不是爪哇稻,而是典型的秈稻,如我國南方。

爪哇島地處赤道附近,陽光日復(fù)一日地?zé)崃?,一年里什么時候都可以種植水稻。到處都是水稻。一眼望不到頭的水稻,一年到頭都是綠油油、黃燦燦的。我們在亞威剛開始插秧,在十里之外的薄絨,稻子已經(jīng)在開花歡呼了。再去看不遠(yuǎn)的山坳里,稻子已經(jīng)飽滿得垂下了頭,農(nóng)民們正在揮鐮收割,笑容洋溢。除此之外,在印尼其他幾個大島上,種植的卻大多是農(nóng)家品種,靠天吃飯,產(chǎn)出非常低。

我國有“南米北面”之說。在印尼,幾乎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三餐都是米飯。最常見的就是手抓飯。大小餐館里,總是可以看見印尼人民一揉一捏,用手抓著飯,輕輕送到嘴里,猶如點絳唇。有點情調(diào)的飯店里,會把一團(tuán)米飯倒扣成一個心形,放在你的盤子里,會讓你臨時暖一下。

更深地說,稻米在印尼人眼里,是有靈魂的。印尼的神話故事里說,稻米是從眼睛里長出來的。帶到田間地頭的米飯,他們會用香蕉葉包好,休息時就一層層扒拉開來,像是打開一個禮物盒。然后人們一群一群地坐在樹蔭下,認(rèn)真地手抓一撮米飯,配以一撮雞肉,吃得津津有味。稍微高級一點,會做成一種糯米飯團(tuán),裹著細(xì)小的雞肉絲,特別方便攜帶,也特別好吃,適合寫字樓里的白領(lǐng)。

在印尼,白天的溫度總會在30攝氏度上下,所以,也不存在冷飯一說,米飯隨時都是熱乎乎的。我在印尼的酒店里,吃過一種象棋模樣的飯丁,漂在酸辣湯汁里,也是別有風(fēng)味。咬一口丟回湯里,又是周身浸滿了酸辣湯汁,越吃越有味。

平日里,我最喜歡吃的一款,印尼話叫soto ayam,翻譯過來是“速度啊呀”,三下五除二,呼哧呼哧兩分鐘就能吃完。其實就是一種菜泡飯,流著嫩黃的雞湯,吃得能不快嗎?

從祖輩開始闖蕩南洋的吳先生家,開辦大工廠,流水線生產(chǎn)方便飯。如咖喱牛肉飯、豆蔻雞肉飯,微波兩分鐘,或者用自帶的石灰小包加熱,米飯的味道,就如剛剛收割時一樣,鮮食如初。

歷史上印尼有幾種著名的水稻。一個叫皮泰,后來我知道是當(dāng)?shù)卣Z言中的paddy的音譯。Paddy,中文就是“水稻”的意思。這個皮泰,在20世紀(jì)60年代,與一個來自我國臺灣的水稻品種“低腳烏尖”,一個高個子,一個低個子,戀了愛,結(jié)了婚,產(chǎn)生了著名的奇跡稻“IR8”。國際稻8號,具有堅韌矮健的稻稈,一粒種子可以長出很多分蘗,一時風(fēng)靡東南亞。這種水稻與矮稈小麥一道,在世界范圍內(nèi)掀起了第一次綠色革命。

還有一種叫“印尼水田谷6號”。這與我自己的經(jīng)歷就非常近了。我的老師張慧廉先生,就是在這個水稻品種里發(fā)掘了一種新的不育基因,從而創(chuàng)造出印水型雜交水稻,開花整齊旺盛,容易接受其他水稻的花粉,促進(jìn)了我國雜交水稻的大發(fā)展。我緊隨其后,學(xué)到了不少雜交水稻技術(shù)的真金白銀。那是一種種在泥里的科技。這么一看,我來印尼種稻子,是有淵源的。

一陣風(fēng)過來,稻子們也點點頭,齊聲說,是。

2

我這次是來看望熱帶的旱季。

技術(shù)員阿立夫說,旱季的雨水會退去,河流清澈。稻子也因為沒有了高濕的環(huán)境,毛病少,蟲子也少。我卻是沒想到,旱季不旱,河水依舊裹滿泥巴。渡口的小船還得突突地靠機器,一柄木槳仍是撐不過河水的湍急。

到印尼的第三天,老天還給我來了個下馬威。一夜的急雨,河水暴漲。在第二天上午十點,河水突然就漫過了河堤,瞬間淹沒了我們的一片稻田,淹過了稻的脖子。圣博士和傅莊主正在田里查看苗情,就連撤退也來不及。不一會兒,河水就漲到了齊腰位置,卷起褲管,涉水走了三個小時,全身滴滴答答地回到駐地。

看來全球變暖真不是說說的,這個身處茫茫海洋之中的萬島之國,也遇到了厄爾尼諾。

附近有些鄉(xiāng)村遇災(zāi)了,有些人家進(jìn)了水。一路上都是及時趕到的警察救援。暫時管不了稻子了。一片汪洋中,稻子沾滿了泥水,吃力地呼吸。一群鴨子在稻田里劃水游泳,優(yōu)哉樂哉,它們倒是擁有了萬千水波。孩子們也是不知深淺,在道路上玩耍嬉水,摸魚兒,還一個勁嬉笑過往的行人車輛。我也是與幾個蜷在水里嬉鬧的小孩子打了個照面?!昂俸伲贤?。啊哈?!边@時候我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告訴同事安全第一,默默祈求洪水盡快退去,稻子們能還有力氣抖擻精神,依然楚楚動人。

依舊每日奔走田間。記住許多鄉(xiāng)村的名字:瓦魯、大本、博格雅、蘇克維爾。我們種植了很多新的田塊。我們還告訴村民淹水之后怎么幫助水稻渡過難關(guān);告訴他們怎么拉花、各種應(yīng)時的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

對了,你沒想到過水稻田可以有多么美麗的景致吧?拉花,是拉著稻花走。在正午,萬萬朵稻花一起盛開,用繩子一拉,能夠看見一陣青煙裊繞,玄之又妙,如仙人架下的那朵云,也如揮一揮衣袖的你。一天的勞動會給人一種充實。每當(dāng)日落而息,稻田之上,總有紅彤彤的一片晚霞相伴,艷紅無比,猶如一杯紅酒,可以仰起頭一飲而盡。

3

“不聽話,把你扔到爪哇島去?!毙r候,大人是經(jīng)常這么嚇唬孩子的。

沒想到,我真被扔到了爪哇島。

車子在爪哇島上走一天到達(dá)基地,所經(jīng)之處是一望無際的平展,滿是稻田。其實這是最讓人高興的,因為全都是我們的專業(yè)用武之地。我一下子有種來對了地方的感覺,就不再想自己到底哪里不乖了。

在印尼醒來,周圍充斥著神秘、陌生的建筑物,頭戴紗巾的女性,凌晨四點的穆斯林禮,見面的微笑。清晨的稻田,掛滿了露珠,蜘蛛網(wǎng)密布。各種蟲子此起彼伏地尖叫。我想想,也是,熱帶地區(qū)每天都是孟夏,每天都熱情高漲。農(nóng)民鋤地種田;在田間地頭休憩;割草回家喂羊。騎在牛背上的孩子;在泥地上光著腳丫踢足球;在稻田里打泥仗?;疖囈彩乔『媚敲绰?。整個生活狀態(tài),就像自己的小時候。

不過,這里的人,卻是天生就有一種安詳感,生活不緊不慢,一臉“世界不關(guān)我事”的樣子。連稻子都是,不想吃很多的肥料,不想很豐滿。其實也是,水稻自己懂得平衡與修復(fù)。肥多了,誰都受不了,所以要減肥,大家都是如此。

去一片不怎么遠(yuǎn)的稻田,我情愿步行。每日一萬五千步,有時是為了與鄉(xiāng)村、與河流見面,握手,與它們相識。去與這片土地親近,建立一種連接,熟悉了才能什么都好說。所以,哪怕語言不通,坐下來就跟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交流。用肢體,用眼睛,說動他們種我們的稻子。在小城里住著,晚飯后也是從四面八方出發(fā),漫無目的地走,走遍每一個可以交談的角落。

走著走著,突然間對這土地產(chǎn)生了感情。會認(rèn)真盯著過往的一草一木。田野的色澤,也變得可以接近了。雨中還看到小孩跳繩、奔跑。夕陽下稻田的倒影很美。

稻田的夜晚一點也不靜悄悄,蛙鳴蟲叫。

4

我們是來幫助當(dāng)?shù)匕l(fā)展雜交水稻的。

我們種稻子的基地亞威,地處爪哇腹地。它的一繞是漫山遍地的遠(yuǎn)方田野,二繞是春暖花開,星辰、大海。

可是,你真的以為遠(yuǎn)方的田野是個什么鬼嗎?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不停地行走,沾滿了泥巴。路上也見不到人。人也不會突然地出現(xiàn)。仰望星辰,又是個什么鬼呢?走上我們居住的房頂,阿立夫告訴我,當(dāng)頭頂?shù)拇笮切呛痛笮切谴騻€十字的照面時,雨季就戛然停止了。我認(rèn)真仰望了幾回,脖子有點酸。然后,蚊子也上屋頂來了。

孤獨與幸福之間,也許只是相距一厘米,看到田里的稻子就什么都忘光了。你看陽光下的稻子,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好株型也;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好品質(zhì)也。

正忙活著呢,抬眼一看,一場二十分鐘的大雨,正從稻田那頭下到這頭,像是一個百米運動員。我也趕緊跑,這回對手不是風(fēng)。一低頭就近躲在一戶人家屋檐下。主人打量我這個不速之客,也是沒有章可以循了,嘰嘰嘎嘎講了幾句,誰也不知道對方在講什么。反正知道有人在躲雨,他拿頂大草帽給我,看我不走,又端一杯咖啡出來。哈哈。

雨過,涇渭分明,一片爽朗如洗。趕緊回家。好吧,沒想到,不出一會兒又來一場。實在不想重復(fù)人在屋檐下的故事,索性痛痛快快淋了一路的瓢潑大雨。然后睡了一覺。醒來,是神仙般的酣暢。

機器轟鳴。安德利家的稻田收割了。他家的地每次收獲,都是我們的開鐮節(jié)。第一個開門紅的,旁邊的農(nóng)戶也都羨慕。安德利再次獲得好的收成。

我給了他一支煙。言語講不通,我們就各自默默燃燒著。不一會兒,他竟然說了一句好生硬的中文:“我——很——高——興?!蔽铱此弥鴤€手機。顯然,他是剛查了這個美麗的中文詞語,我心里竟是一陣酸楚。我告訴他,高興的還在后面。這么難的漢語他自然聽不懂了。我指了指他身后。他傻笑。我也傻笑,給他豎個大拇指,“Bagus(好樣的)”。我想說的是,以后干好了,高興的事多多。問他“how old are you”,他說“fine”。那么,好吧。

跟我們一起工作的一個印尼技術(shù)員,名叫dadang,善于學(xué)習(xí),掌握技術(shù)也快。一起來的幾個中國人,就一起把他喊成“大唐is Bagus”?!按筇坪脴拥摹保痪湓捜齻€詞,包含了三國語言,很有意義,本身也很有意義。中國的雜交水稻,在世界上很多國家種植都獲得了非常好的結(jié)果,大面積地使糧食增產(chǎn),包括美國,還有東南亞很多國家。當(dāng)?shù)氐囊恍┺r(nóng)民,艱難地學(xué)會了幾句中文,說“稻子”。

嗯,還是中國的水稻品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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