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汽車里的奧賽羅

汗淋淋走過這些詞 作者:凌越 著


汽車里的奧賽羅

《迷狂》這本小說自始至終幾乎定格在一個畫面上:霧氣蒙蒙的十月的夜晚,一輛大型沃爾沃汽車在群山環(huán)抱中、在樹枝彎曲交錯的大道上穿行,伴著颯颯風聲。人物只有兩個,正在開車的是一位四十九歲的女人埃斯特,她有著豐滿的身體、黑色的寬臉盤,坐在后座上的是五十五歲的大學教師沙烏爾。需要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是,沙烏爾的左腿從腳踝粉碎性骨折到膝蓋,正壓在一只陳舊掉毛的靠墊上。他們時而交談時而沉默,只是偶爾通過汽車里的后視鏡相互觀察一下對方。

這貌似尋常的生活場景,由于車內兩個人物暴風驟雨般的內心活動逐漸變身為夢魘,而那輛在暗夜里穿行的汽車則成為沖破日常生活藩籬以及人性圓形囚室的象征。和許多杰出的后現(xiàn)代小說家一樣,格羅斯曼放棄傳統(tǒng)小說家高屋建瓴的宏大敘述視角,這對于他來說其實并非易事,大屠殺、巴以沖突等主題或深或淺地縈繞在猶太作家的作品中,而格羅斯曼更著名的小說《證之于:愛》和《走到人類盡頭》都是政治意味濃重的小說,而《迷狂》卻剔除一切政治因素,試圖讓語言和人性主宰一切——把手中的望遠鏡換為放大鏡,湊到事件和人物的近前細細觀察。他們的信念是,只要足夠細致地呈現(xiàn)事件、事物本身的肌理和脈絡,那么這些被帶電的語言激勵的細節(jié)會自動找尋到一種既飄忽又豐富的意義,而后者閃爍不定的身影里其實蘊含著作家們所渴望的真相,也許這真相并不清晰并不黑白分明,但是他們知道真相無法脫離曖昧的灰色狀態(tài)而存在。在這樣的小說中,精微和晦澀往往相伴,簡單的情節(jié)收縮為充滿能量的核——為語言豐富的意旨騰出了空間。

在《迷狂》中,故事的情節(jié)多是通過人物的述說和內心活動帶出,因為沙烏爾正處于對妻子外遇極度郁悶的狂想中,他紛亂糾結的內心使他的述說充滿了搖擺不定的歧義,也就順便對應了現(xiàn)實實質上的曖昧不明。許多事實在小說里并沒有得到澄清:這輛破舊的沃爾沃車將駛往何處?沙烏爾的妻子艾莉舍瓦真的每天抽出一小時和情人約會嗎?而那位情人保羅確有其人嗎?沙烏爾的腿是怎么受的傷(小說里沙烏爾的解釋是:我開車回家,我撞進了人行道。但隨后作家就以埃斯特“打開收音機以驅散他沉重的謊言”來反駁)?他跟蹤過艾莉舍瓦嗎?沙烏爾的述說是基于傾吐衷腸還是引誘?所有這些,小說里要么根本沒有提及,要么就在刻意回避。格羅斯曼很清楚,他的目的絕不是清晰流暢地敘述一個不幸的愛情故事,清晰的故事情節(jié)反倒有可能破壞他對于人物迷狂內心的把握,反而有可能使他無法獲得他所渴望的事物內在的真實以及詞語內在的真實。

受傷的刺癢的腿,車窗外霧氣濃重的黑夜,后視鏡里埃斯特神秘莫測的表情,正從嘴里傾吐而出的妻子外遇的隱情,所有這些使得沙烏爾的敘述帶有一種奇特的夢幻色彩,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緊張與放松不時交替,仿佛承載著某些無窮無盡的內在激流”。這樣的語言交流顯然強化了汽車里怪異的氣氛。另一方面,埃斯特作為沙烏爾的弟媳這一層關系,則進一步造成這種不自然的別扭的氛圍。在這猶如沒有緊緊咬合的齒輪相互生硬的碰撞中,沙烏爾內心的迷狂通過支離破碎的語言,通過汽車內越來越緊張的氣氛成功地傳遞給駕駛座上的埃斯特。她從最初的平靜漸漸變得暈眩以至于激動,因為“躺在她后面的那具身體放射出溫暖,因為那具身體的內部似乎正在被撕裂”。

埃斯特的回憶之流逐漸被帶動,“她深深吸氣,吸到她體內的一塊還熾熱的余燼,它被小心地掩蓋在一堆冰冷的爐灰下面,能感覺到它發(fā)紅,小小的火焰在閃耀”?!肫鹆俗约罕灰欢丫薮笥钩5乃樾佳蜎]夯實的生活,想起自己的五個孩子,想起丈夫麥卡(也就是沙烏爾的弟弟),還有她深深埋在心底的青年時代的戀人哈該,從他那里她曾獲得了最飽滿的激情但卻從未對人透露過。顯然,在沙烏爾真假莫辨的敘述帶動下,一條回憶之縫正在埃斯特貌似幸福的生活中悄悄變寬擴大,那是所謂的生活的真相嗎?埃斯特甚至不敢去正視它,遑論承認它。埃斯特作為傾聽者,她逐漸失態(tài)的言談舉止(猛然停車趴在方向盤上,顛三倒四的回應,后視鏡里更趨頻繁的眼神交流),從反面激發(fā)了沙烏爾傾訴的熱情,他說得更多更細致,或許因此會顯得更不真實?但沒關系,汽車內迷狂的火焰已經越燃越旺,沙烏爾和埃斯特最終的擁抱已經可以預期。語言之流——哪怕是虛假的語言之流依然可以改變事實改變世界,這是格羅斯曼想說的話嗎?

為了對應人物情感上的迷亂狀態(tài),在敘述方式上,小說人物的交談和回憶交織,回憶的情景往往在一行字之內就已經嫁接到現(xiàn)在時的車內,過去和現(xiàn)在在語言之流中自由出入,人稱轉換也非常靈活,甚至在一個句子里人稱已經幾易其主。事實因而被翻轉,語言和想象力開始顯現(xiàn)它們的威力。這樣的手法增添了閱讀的障礙,但卻更形象地刻畫出小說人物內心的恍惚、不安和糾結。另一方面,小說人物的迷狂之心也激活了語言本身,小說詞語因而擺脫了工具語言遲鈍的根莖,在漂浮中在和小說人物恍惚的邂逅中贏得了自己的生命。

在表現(xiàn)心靈的迷醉方面,語言似乎總是那么躍躍欲試,試圖一展身手,這次在《迷狂》中也不例外,漂亮的語句比比皆是,這正像埃斯特從沉悶的“幸?!钡娜粘I钪袛[脫出來,在“危機中”整個人反倒煥發(fā)出生機和光澤。這是書中的兩段:“現(xiàn)在,似乎由那里伸出來的觸須又將她聚集在了一起,而她再也無力抵抗。她跳進一眼由氣味、觸摸、潮濕和圖像碎片構成的漩渦,那些在夜里侵擾過她的夢的記憶,她在自己體內新發(fā)現(xiàn)的島嶼,自那時起就被孤立的島嶼——”“埃斯特開得很慢,感覺沃爾沃似乎沒有在移動??瓷先シ路瓠h(huán)繞著他們的巨大的群山在向著黑暗延伸,然后被緩緩地推平,向后退成為平原,接著又被新出現(xiàn)的平原吞噬?!边@些詩歌般優(yōu)美的語言和書中復雜的主題相得益彰,小說的境界亦隨之而被提升。在這個意義上,小說終究是一門語言的藝術,其主題開掘的深度、人物的生動往往和美妙的語言相對應,而《迷狂》在此方面堪稱不可多得的佳構。

說到底,《迷狂》是一部探討人類激情的小說,而男女之間的性嫉妒大概也是人類激情中最古老最有生命力的一種。在莎士比亞著名的悲劇《奧賽羅》中,摩爾人奧賽羅因為壞人伊阿古的讒言,在盛怒中將自己一直深愛著的妻子苔絲狄蒙娜掐死,當他得知真相后,悔恨之余又在妻子的尸體邊自刎而死。這樣的悲情讓無數(shù)讀者唏噓不已,但人性之惡如何可以杜絕?甚或人性之惡的存在仿佛是人性之善的顯影液,沒有惡的激發(fā),善也就無從誕生。《迷狂》里的沙烏爾堪稱現(xiàn)代版的奧賽羅,他忍著腿傷的劇痛在汽車里長吁短嘆,他的嘴唇為了一個幻想的親吻而收縮。對妻子的性嫉妒迷亂了他的心神,在恍惚中,在和自己弟媳緊張的語言交流中,長久以來壓在生活厚厚的塵埃下面的心愿、渴望似乎終于慢慢呈現(xiàn)出來。一切都被黏稠的情感所玷污,一切似乎只能在“一吻里收場”,其情感的強度直追他的“前輩”奧賽羅。

但和莎士比亞筆下因悔恨自殺的奧賽羅不同,《迷狂》盡管整部小說調子灰暗,就像小說主要意象——一輛在黑暗中疾馳的汽車所帶來的陰暗氛圍,但格羅斯曼在結尾保留了一抹罕見的亮色,最終埃斯特和沙烏爾在情感的懸崖邊撤回。埃斯特用后背擋住了那間有艾莉舍瓦的小屋,“艾莉舍瓦在她的床上翻騰,跟一個男人,也許是兩個,也許是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些都不再重要,因為沙烏爾畢竟虛弱地說:“我想我們該回去了。”這里的“我們”明白無誤地指向他和埃斯特。嫉妒的激情終究會被另一種激情——同情——所救贖?對此,格羅斯曼顯然有所期望卻并不肯定,因為在書的末尾,當沙烏爾和埃斯特再度啟程,他們仍然不知道去往何處。

原刊于《新京報》2014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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