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貴在行胸臆

只有一個人生 作者:周國平 著


人生貴在行胸臆

讀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風(fēng)徐徐撲面,精神陣陣爽快。

明末的這位大才子一度做吳縣縣令,上任伊始,致書朋友們道:“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遍_卷讀到這等瀟灑不俗之言,我再舍不得放下了,相信這個人必定還會說出許多妙語。

我的期望沒有落空。

請看這一段:“天下有大敗興事三,而破國亡家不與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敗興也。游非及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

真是非常飄逸。中郎一生最愛山水,最愛朋友,難怪他寫得最好的是游記和書信,不過,倘若你以為他只是個耽玩的倜儻書生,未免小看了他?!睹魇贰酚涊d,他在吳縣任上“聽斷敏決,公庭鮮事”,遂整日“與士大夫談?wù)f詩文,以風(fēng)雅自命”??梢姌O其能干,游刃有余。但他是真?zhèn)€風(fēng)雅,天性耐不得官場俗務(wù),終于辭職。后來幾度起官,也都以謝病歸告終。

在明末文壇上,中郎和他的兩位兄弟是開一代新風(fēng)的人物。他們的風(fēng)格,用他評其弟小修詩的話說,便是“獨(dú)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其實,這話不但說出了中郎的文學(xué)主張,也說出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他要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生活,活出自己的本色來。他的瀟灑絕非表面風(fēng)流,而是他的內(nèi)在性靈的自然流露。性者個性,靈者靈氣,他實在是個極有個性極有靈氣的人。

每個人一生中,都曾經(jīng)有過一個依照真性情生活的時代,那便是童年。孩子是天真爛漫、不肯拘束自己的。他活著整個兒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和規(guī)矩暫時還都不在他眼里。隨著年齡增長,染世漸深,俗慮和束縛愈來愈多,原本純真的孩子才被改造成了俗物。

那么,能否逃脫這個命運(yùn)呢?很難,因為人的天性是脆弱的,環(huán)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隨著童年的消逝,倘若沒有一種成年人的智慧及時來補(bǔ)救,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失掉童心。所謂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正說明智慧是童心的守護(hù)神。凡童心不滅的人,必定對人生有著相當(dāng)?shù)膹匚颉?/p>

所謂徹悟,就是要把生死的道理想明白。名利場上那班人不但沒有想明白,只怕連想也不肯想。袁中郎責(zé)問得好:“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趨名騖利,唯曰不足,頭白面焦,如慮銅鐵之不堅,信有死者,當(dāng)如是耶?”名利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官做大了還想更大,錢賺多了還想更多?!拔吹脛t前涂為究竟,涂之前又有涂焉,可終究歟?已得則即景為寄寓,寓之中無非寓焉,故終身馳逐而已矣?!痹谶@終身的馳逐中,不再有工夫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接著連屬于自己的真興趣也沒有了,那顆以享受生命為最大快樂的童心就這樣丟失得無影無蹤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個人如果真正想明白了生之必死的道理,他就不會如此看重和孜孜追逐那些到頭來一場空的虛名浮利了。他會覺得,把有限的生命耗費(fèi)在這些事情上,犧牲了對生命本身的享受,實在是很愚蠢的。人生有許多出于自然的享受,例如愛情、友誼、欣賞大自然、藝術(shù)創(chuàng)造等等,其快樂遠(yuǎn)非虛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們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質(zhì)條件。在明白了這些道理以后,他就會和世俗的競爭拉開距離,借此為保存他的真性情贏得了適當(dāng)?shù)目臻g。而一個人只要依照真性情生活,就自然會努力去享受生命本身的種種快樂。用中郎的話說,這叫作:“退得一步,即為穩(wěn)實,多少受用?!?/p>

當(dāng)然,一個人徹悟了生死的道理,也可能會走向消極悲觀。不過,如果他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這一前途即可避免。他反而會獲得一種認(rèn)識: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長度更值得追求。從終極的眼光看,壽命是無稽的,無論長壽短壽,死后都?xì)w于虛無。不止如此,即使用活著時的眼光做比較,壽命也無甚意義。中郎說:“試令一老人與少年并立,問彼少年,爾所少之壽何在,覓之不得。問彼老人,爾所多之壽何在,覓之亦不得。少者本無,多者亦歸于無,其無正等?!睙o論活多活少,誰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時間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逝,沒有人能把它們抓在手中。所以,與其貪圖活得長久,不如爭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開的話說:“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夭?!本褪沁@個意思。

我們或許可以把袁中郎稱作享樂主義者,不過他所提倡的樂,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樂趣,體現(xiàn)生命之質(zhì)量和濃度的快樂。在他看來,為了這樣的享樂,付出什么代價也是值得的,甚至這代價也成了一種快樂。

有兩段話,極能顯出他的個性的光彩。

在一處他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舉出童子的無往而非趣,山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為這種趣的例子。然后寫道:“自以為絕望于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睉{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對又是趣,從這趣中更見出了怎樣真的性情!

另一處談到人生真樂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愛,照抄如下: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帳,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guān)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yuǎn)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產(chǎn)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p>

前四種快活,氣象已屬不凡,誰知他筆鋒一轉(zhuǎn),說享盡人生快樂以后,一敗涂地,淪為乞丐,又是一種快活!中郎文中多這類飛來之筆,出其不意,又順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終視作幸福的標(biāo)志,其實經(jīng)不起推敲。若從人生終結(jié)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裳浴H魪娜松^程看,一個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對于一個洋溢著生命熱情的人來說,幸福就在于最大限度地窮盡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極而言之,樂極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從來不曾樂過,一輩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場。

中郎自己是個充滿生命熱情的人,他做什么事都興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愛山水,便說落雁峰“可值百死”。愛朋友,便嘆“以友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讀書讀到會心處,便“燈影下讀復(fù)叫,叫復(fù)讀,僮仆睡者皆驚起”,真是忘乎所以。他愛女人,坦陳有“青娥之癖”。他甚至發(fā)起懶來也上癮,名之“懶癖”。

關(guān)于癖,他說過一句極中肯的話:“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庇旭敝?,哪怕有的是怪癖惡癖,終歸還保留著一種自己的真興趣真熱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來更是一個活人。當(dāng)然,所謂癖是真正著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顧。譬如巴爾扎克小說里的于洛男爵,愛女色愛到財產(chǎn)名譽(yù)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頭來窮困潦倒,卻依然心滿意足,這才配稱好色,那些只揩油不肯做半點(diǎn)犧牲的偷香竊玉之輩是不夠格的。

一面徹悟人生的實質(zhì),一面滿懷生命的熱情,兩者的結(jié)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觀。他自己把這種人生觀與儒家的諧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并列為四,稱作適世。若加比較,儒家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適世似與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間。區(qū)別在于,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懷著生命的憂患意識逍遙世外,適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懷著大化的超脫心境享受人生。用中郎自己的話說,他是想學(xué)“凡間仙,世中佛,無律度的孔子”。

明末知識分子學(xué)佛參禪成風(fēng),中郎是不以為然的。他“自知魔重”,“出則為湖魔,入則為詩魔,遇佳友則為談魔”,舍不得人生如許樂趣,絕不肯出世。況且人只要生命猶存,真正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達(dá)摩舍太子位出家,中郎認(rèn)為是沒有參透生死之理的表現(xiàn)。他批評道:“當(dāng)時便在家何妨,何必掉頭不顧,為此偏枯不可訓(xùn)之事?似亦不圓之甚矣。”人活世上,如空中鳥跡,去留兩可,無須拘泥區(qū)區(qū)行藏的所在。若說出家是為了離生死,你總還帶著這個血肉之軀,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網(wǎng)。若說已經(jīng)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網(wǎng)中即可做自由跳躍。死是每種人生哲學(xué)不可回避的根本問題。中郎認(rèn)為,儒道釋三家,至少就其門徒的行為看,對死都不甚了悟。儒生“以立言為不死,是故著書垂訓(xùn)”,道士“以留形為不死,是故鍛金煉氣”,釋子“以寂滅為不死,是故耽心禪觀”,他們都企求某種方式的不死。而事實上,“茫茫眾生,誰不有死,墮地之時,死案已立”。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么,依中郎之見,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說來也簡單,就是要正視生之必死的事實,放下不死的幻想。他比較贊賞孔子的話:“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個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好好地活過一場,也就死而無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時死,緣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他曾患嘔血之病,擔(dān)心必死,便給自己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有人在家里藏一筆錢,怕賊偷走,整日提心吊膽,頻頻查看。有一天攜帶著遠(yuǎn)行,回來發(fā)現(xiàn),錢已不知丟失在途中何處了。自己總擔(dān)心死于嘔血,而其實遲早要生個什么病死去,豈不和此人一樣可笑?這么一想,就寬心了。

總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著宿命的態(tài)度坦然地死,這大約便是中郎的生死觀。

未免太簡單了一些!然而,還能怎么樣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試圖對死進(jìn)行深入思考,而結(jié)論也僅是除了平靜接受,別無更好的法子?許多文人,對于人生問題做過無窮的探討,研究過各種復(fù)雜的理論,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后,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質(zhì)實的道理上。對于這些道理,許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了然于胸。不過,倘真能這樣,也許就對了。羅近溪說:“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敝欣少潯按苏Z抉圣學(xué)之髓”,實不為過譽(yù)。我們都是有生有死的常人,倘若我們肯安心做這樣的常人,順乎天性之自然,坦然于生死,我們也就算得上是圣人了。只怕這個境界并不容易達(dá)到呢。

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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