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關于人類的觀念

生活的藝術 作者:林語堂 著;越裔 譯


一 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

關于人類的觀念,世上有好幾種:即傳統(tǒng)的基督教觀念,希臘的異教徒觀念和中國人的道教和孔教的觀念(因為佛教的觀念太悲觀了,所以我不把它包括進去)。這些觀念,由它們深湛的諷喻意義上說來,并沒有什么分別,尤其是在具有高深的生物學和人類智識的現(xiàn)代人,給予它們一種廣義的解釋后,更不能分其軒輊,可是在它們原來的形式上分別仍是存在的。

依傳統(tǒng)的正統(tǒng)基督教觀念,人類是完善的、天真的、愚笨的、快樂的,赤裸著身體在伊甸園里生活。后來人類有了智識和智慧,于是墮落了,這就是痛苦的起因。所謂痛苦,主要是由于(一)男人方面的流汗工作;(二)女人方面的生男育女的疼痛。為要顯示人類的缺點起見,基督教又引進一種人類的新成分,和原來的天真完美相對照。這種新成分就是魔鬼,它大概是由肉體方面去活動;而人類較高尚的天性由靈魂方面去活動,我不知道“靈魂”在基督教神學里是什么時候發(fā)明的,但是這“靈魂”變成了一種實物,而不是一種機能,變成了一種實質,而不是一種狀態(tài);它把靈魂不值拯救的禽獸和人類明確地劃分了。在這里,邏輯便發(fā)生了問題,因為“魔鬼”的來源必須解釋,然而當中世紀的神學家,用他們平常的學者邏輯去研討這個問題時,他們便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界。他們不能承認“非上帝”的“魔鬼”和上帝并存永生。所以在無可奈何中,他們只得說“魔鬼”一定是一個墮落的天使,但是這又引起了罪惡的來源問題(因為另外總得有一個“魔鬼”來引誘這個天使去墮落?。R虼?,這種理論便不能使人滿意,他們也只好隨它去了。雖然如此,這理論卻產生了神靈和肉體相對的奇怪觀念;這個玄妙的觀念至今存在,對于我們的人生觀和幸福還有著很大的影響。

接踵而至的,便是“贖罪”的理論,這理論依然是由犧牲的觀念假借而來;從這個理論推想起來,上帝好像是一個喜歡人間煙火味的神,不愿意無代價赦免人類的罪惡?;浇逃辛诉@種理論,人類一下子就可以尋到一個可以赦免一切罪惡的方法,因此人類又找到了獲得完美的方法。基督教思想中最奇突的一點就是完美觀念。因為基督教是從上古世界的崩潰中所產生,所以有一種著重來世的傾向,拯救問題替代了人生幸福問題,或者替代了簡樸生活本身問題。這觀念的含義就是人類要怎樣才能脫離這個腐敗、混亂和滅亡中的世界,而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因此,就有了永生的觀念。這和《創(chuàng)世記》里上帝不要人類永生的原始說法是矛盾的。根據(jù)《創(chuàng)世記》的記載,亞當和夏娃所以被逐出伊甸園,并不是像一般人所相信的那樣為了偷嘗善惡樹的果子,而是上帝怕他們再度違背命令,去偷吃生命樹的果子,因而得到永生:

耶和華上帝說:那人已經(jīng)和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xiàn)在恐怕他又伸手去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

耶和華上帝便打發(fā)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身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趕了出去,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四面轉動能發(fā)火焰的劍,去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善惡樹似乎是在樂園的正中央,生命樹卻是在靠近東門的地方,據(jù)我們知道在那邊智天使還駐守著,以防人類侵犯。

總之,現(xiàn)在還存有一種以為人類是完全墮落的信念,今生的享樂就是罪惡,以為刻苦就是美德,以為人類除了被一種外來的偉大力量拯救外,不能自救。罪惡仍是今日通行的基督教教義的根本理論。教士在講道的時候,第一步是使人體會到罪惡的存在,以及人類本性的不良(是傳教士應用藏在袖子里的現(xiàn)成藥方時的必要條件)。總之,如果你不先使一個人相信他是罪人,你便不能勸誘他做基督教徒。有人曾說過一句頗為刻薄的話:“我國的宗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罪惡的反省,體面的人士不敢再走進教堂了?!?/p>

希臘的異教世界是一個絕對不同的世界,所以他們對于人類的觀念亦異。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希臘人要他們的神成為凡人一般,基督教徒則反之,要使凡人跟神一樣。在奧林匹克那些確是些快樂的、好色的、談戀愛、會說謊、好吵架,也會背誓的急性易怒的家伙;正像希臘人那樣喜歡打獵、駕馬車、擲標槍——他們也很喜歡結婚,而且生了許多的私生子。講到神和人的區(qū)別,神不過具有在天上會打雷在地上會培育植物的能力而已,他們都是永生的,喝花蜜釀的仙酒而不喝酒——不過用來釀成的果實是差不多的。我們覺得可以和這班人親近,我們可以背了一個行李,和阿波羅(Apollo,司日輪,音樂、詩、醫(yī)療、預言等之神)或雅典娜(Athene,司智慧,學術技藝,戰(zhàn)爭之神)一同去行獵。或在路上拉住墨丘利(Mercury,商人,旅客,盜賊,及狡猾者之保護神)和他閑談,正如和美國西方聯(lián)合電報局的送差閑談一樣。如果談得很有趣,我們可以想象出墨丘利說:“不錯,好的,對不起,我要走了,要把這封電報送到七十二號街去。”希臘人并不神圣,希臘的神卻具有人性。這些神跟基督教完美的上帝相較起來是多么不同??!希臘的神不過是另一個種族的人,是一族能夠永生的巨人,地球上的人卻不能夠。由于這個背景,便產生一切關于得墨忒耳(Demeter,司農業(yè)的女神)、珀耳塞福涅(Proserpina,地獄的女王)和俄耳甫斯(Orpheus,音樂的鼻祖)等的絕美故事。希臘人對神的信仰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蘇格拉底將飲毒酒的時候,也舉杯向神禱告,求神使他快一點到另一個世界里去。這點很像孔子的態(tài)度。在那個時候,人們的態(tài)度必須是這樣的;至于希臘精神如果在現(xiàn)代,其對于人類和上帝將取什么態(tài)度,我們不幸沒有知道的機會。希臘的異教世界不是現(xiàn)代的,而現(xiàn)代的基督教世界也不是希臘的,這是很可惜的。大體說來,希臘人承認人類是總有一死的,有時還要受殘酷命運所支配。人類一接受了這種命運后,便感到十分愉快。因為希臘人酷愛這個人生和這個宇宙,他們除了專心致志,科學地去理解物質世界外,也應注意于理解人生的真美善。希臘人的思想里沒有類似伊甸園式的“黃金時代”,也沒有人類墮落的諷喻;希臘人自己不過是丟卡利翁(Deucalion)和他的妻皮拉(Pyrrha)在洪水后,走下平原時,從地上拾起來向后拋去的石子所變成的人類罷了。他們對疾病和憂慮是用滑稽的方法去解釋;他們以為疾病和憂慮似一個少婦有一種難于壓制的欲望,想打開一箱珍寶——潘多拉的箱子。希臘人的想象是美麗的。他們大都把人性就當人性看待,但是基督徒或許會說他們是被“總有一死”的命運所支配。但總有一死的命運是美麗的,人類在這里可以理解,人生可以讓自由推究的精神去發(fā)展。有些詭辯家認為人性本善,有些認為人性本惡,可是他們的理論總沒有像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十五世紀英國的哲學家,英國理性主義傳統(tǒng)的奠基人)和盧梭(十六世紀法國的哲學家)的互相矛盾。最后,柏拉圖認為人類似乎是欲望、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理想的人生便是在理論、智慧、真正理解的指導下,三方面和諧地在一起生活。柏拉圖認為“思想”是不朽的,不過個人的靈魂之或賤或貴,根據(jù)他們是否愛好正義、學問、節(jié)制和美而定。在蘇格拉底的心目中,靈魂也是一種獨立和不朽的存在;他在《斐德若》(Phaedo)里告訴我們:“當靈魂獨自存在時,由肉體解放出來,而肉體也由靈魂解放出來的時候,那時除死亡之外還有什么呢?”相信人類靈魂的不朽,顯然是基督教徒、希臘人、道教和儒教的觀念上相同的地方。相信靈魂不朽的現(xiàn)代人,當然不能抓住這一點當做話題。蘇格拉底對靈魂不朽的信仰,在現(xiàn)代人看來,也許毫無意義,因為他的許多理論根據(jù),如化身轉世之類,是現(xiàn)代人所不能接受的。

至于中國人對于人類的觀念,人類是造物之主,“萬物之靈”。在儒家看來,人和天地并列成為“三靈”。如果以靈魂說為背景,講起來世間萬物都有生命,或都有神靈依附,風和雷是神靈的本身,每一大山和河流都有神靈統(tǒng)治,可說即是屬于這個神靈的;每一種花都有花神,在天上管理季節(jié),看顧它們盛開凋謝。還有一個百花仙子,她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二日。每棵柳樹、松樹、柏樹,每一只狐貍或烏龜活了很長的歲月,達到了很高的年齡,就變成精。在這種靈魂說背景之下,人類自然也被視為神靈的具體表現(xiàn)。這神靈和宇宙間的一切生物一樣,是由雄性的、主動的、正的,或陽的成分,和雌性的、被動的、負的,或陰的成分,結合而產生出來的——在事實上不過是對陰陽電原理的一種玄妙的猜測罷了。附在人身上的這種靈性叫做“魄”;離開人身隨處飄蕩時叫做“魂”(一個人有堅強的個性或是精神充沛時,便稱之為有“魄力”)。人死后,“魂”依舊四處飄蕩?;晔遣怀_人的,但如果沒有人埋葬或祭祀死者,神靈便會變成“無祀孤魂”來纏擾人,因此,中國人定七月十五日為“祭亡日”,以祭祀那些溺死的和客死異鄉(xiāng)的鬼。更甚的,假使死者是被殺的或冤枉死的,那鬼魂便到處飄蕩騷擾,直到雪冤,方才停止。

人既是神靈的具體表現(xiàn),所以在世的時候,當然須有一些熱情欲望和精神(Vital Energy or Nervous Energy),這些東西無所謂好壞,不過是一些和人類生活不能分離的天賦的性質而已。一切男女都有熱烈的感情,自然的欲望,高尚的意志,以及良知;也有性欲、饑餓、憤怒,受著疾病、疼痛、苦惱和死亡的支配。文化的用處,便在于怎樣使這些熱情和欲望能夠和諧地表現(xiàn)。這就是儒家的觀念,依這種觀念,假使我們能夠和這種天賦的本性過著和諧的生活,便可以和天地并列;關于這一點,我將在第六章末再講。然而佛教對于人類的肉體情欲的觀念和中世紀基督教很相同——以為這些情欲是必須割棄的討厭東西。太聰慧或思想過度的男女有時會接受這個觀念,因而去做和尚或尼姑;但在大體上說來,儒家的健全意識并不贊成這種行為。同樣,佛教的觀念有點近于道教的意味,認為薄命紅顏是“被謫下凡的神女”,因為她們動了凡心,或是在天上失了職,所以被貶入塵世來受這命運注定的人間痛苦。

人類的智能被認為是一種潛力。這種智能即我們所謂“精神”,這“精”字的意義和狐貍精的“精”字相同。我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英語中和“精神”意義最相近的是Vitality或Nervous Energy,這種東西在人生中每天有許多不同的時候,正像潮水那樣漲落不定。一個人生下來就有熱情、欲望和這種精神,這些在幼年、壯年、老年和死亡各時期中循著不同的路線而流行。孔子說:“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反過來講,就是少年愛色,壯年好斗,老年嗜財。

當著這個身體的、智能的,和道德的資產混合物,中國人對于人類本身所抱的一般態(tài)度,可以歸納到“讓我們做合理近情的人”這句話里。就是一種中庸之道,不希望太多,也不太少。好像人類是介乎天地之間,介乎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介乎崇高的思想和卑鄙的情欲之間。這樣的介乎中間,便是人類天性的本質;渴求智識和渴求清水,喜歡一個好的思想和喜愛一盆美味的筍炒肉,吟哦一句美麗的詩詞和向慕一個美麗的女人,這些都是人的常情。因之我們感到人間總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要把這社會加以改良,機會當然是有的,但是中國人并不想得到完全的和平,也不想達到快樂的頂點。這里有個故事可做證明。有一個人從幽冥降生到人間去,他對閻王說:“如果你要我回到人間,你須答應我的條件?!薄笆裁礂l件呢?”閻王問。那人回答:“我要做宰相的兒子,狀元的父親,我的住宅四周要有一萬畝地,有魚池,有各種花果,我要有一位美麗的太太,和一些嬌艷的婢妾,她們都須待我很好,我要滿屋珠寶,滿倉五谷,滿箱金銀,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榮華富貴,活到一百歲?!遍愅跽f:“如果人間有這樣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不讓你去了!”

然而合理近情的態(tài)度,就是說:我們既有了這種人類的天性,就讓我們開始做人吧。何況要逃避這個命運,根本是辦不到的。不管熱情和本能本來是好是壞,空口爭論是沒有什么用處的?;蛘呶覀兎炊褂斜皇`的危險。這種近情合理的態(tài)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錯誤和謬行都是可以獲得寬恕的,不論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或政治上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至少,那批有教養(yǎng)的、心胸曠達的、遵循合理近情的精神而生活的學者,都抱著這種態(tài)度。中國人甚至以為天或上帝也是一個頗為合理近情的人物,他們以為你只要過著合理近情的生活,依著你的良知行事,你就不必再有所怕懼,他們認為良心的安寧是最大的福氣,認為一個心地光明磊落的人,連鬼怪也不能侵犯他。所以,只要有一個合理近情的上帝來擔任管理那些不合理不近情者的任務,世界便太平無事,諸事順利了。專制者死了;賣國者自殺了;唯利是圖者變賣他的財產了;有權有勢,擁有古董的收藏家(他們是利欲熏心,靠權勢來剝削人家的)的兒子們,把他們父親用盡心機搜羅得來的珍寶一齊變賣,四散地藏在別人的家庭里了;殺人兇犯伏法了,遭辱的女人得到報復的機會了,難得有個被壓迫者會喊著說:“老天爺瞎了眼睛!”(正義不伸)。在道家和儒家兩方面,最后都以為哲學的結論和它的最高理想,即必須對自然完全理解,以及必須和自然和諧;如果要用一個名詞以便分類,我們可以把這種哲學稱為“合理的自然主義”(Reasonable Naturalism),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便帶著獸性的滿足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目不識丁的中國婦人說:“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另外還有什么事可做呢?”

“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這一句話蘊藏著一種可怕的哲學。由于這種說法,人生將變成一種生物學的程序,而永生的問題便絕口不必談了。這正和一個攙著孫兒到糖果店里去,一面在想著五年或十年后便要回到墳墓里去的中國祖父一樣,他們在這世間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至于生下羞辱門第的子孫來。中國人的整個人生范式就是這樣一個觀念組合起來的。

二 與塵世結不解緣

人類如要生活,依然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什么生活在天上啊等問題,必須拋棄。人類的心神喲!別張起翅膀,飛到天神那邊去而忘掉這個塵世呀!我們不都是注定著要遭遇死亡命運的凡人嗎?上天賜給了我們七十年的壽命,如果我們的心志太高傲,想要永生不死,這七十年確是很短促的,但是如果我們的心地稍為平靜一點,這七十年也盡夠長了。一個人在七十年可以學到很多的東西,享受到很多的幸福。要看看人類的愚蠢,要獲得人類的智慧,七十年已是夠長的時期了。一個有智慧的人如充分長壽,在七十年的興衰中,也盡夠去視看習俗、道德和政治的變遷。他在那人生舞臺閉幕時,也應該可以心滿意足地由座位立起來,說一聲“這是一出好戲”而走開吧。

我們是屬于這塵世的,而且和這塵世是一日不可離的。我們在這美麗的塵世上好像是過路的旅客,這個事實我想大家都承認的,即使這塵世是一個黑暗的地牢,但我們總得盡力使生活美滿。況且我們并不是住在地牢里,而是在這個美麗的塵世上,要過著七八十年的生活,假如我們不盡力使生活美滿,那就是忘恩負義了。有時我們太富于野心,看不起這個卑低的但也是寬大的塵世,可是如要獲得精神的和諧,我們對于這么一個孕育萬物的天地,必須有一種感情,對于這個身心的寄托處所,必須有一種依戀之感。

所以,我們必須有一種動物性的信仰和一種動物性的懷疑,就把這塵世當做塵世看。梭羅(Thoreau,美國十九世紀作家和自然主義者)覺得自己和土壤是屬于同類,具有同樣的忍耐功夫,在冬天時,期望著春日的來到,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不免要想到尋求神靈不是他的分內事,而應由神靈去尋求他;依他的說法,他的快樂也不過和土撥鼠的快樂很相似,他這種整個的大自然性也是我們所應該保持的。塵世到底是真實的,天堂終究是縹緲的,人類生在這個真實的塵世和縹緲的天堂之間是多么幸運??!

凡是一種良好的、實用的哲學理論,必須承認我們都有這么一個身體。現(xiàn)在已是我們應該坦白地承認“我們是動物”的適當時機。自從達爾文進化論的真理成立以后,自從生物學,尤其是生物化學,獲得極大的進展之后,這種承認是必然的。不幸我們的教師和哲學家都是屬于所謂智識階級,都對于智能有著一種特殊的、專家式的自負,致力于精神的人以精神為榮,正如皮鞋匠以皮革為榮一樣。有時他們連“精神”一詞也還覺得不夠縹緲抽象,更拿什么“精粹”“靈魂”或“觀念”一類的詞,冠冕堂皇地寫出來,想拿它們來恐嚇我們。人的身體便在這種人類學術的機器中蒸餾成精神,而這種精神進一步凝聚起來,變成一種精粹的東西。但是要曉得即使是酒精也須有一個“實體”——和淡水混合起來——才能味美適口。然而我們這些可憐的俗人須飲這種精神所凝聚的精華。這種過分著重精神的態(tài)度實是有害的。它使我們和自然的本能搏斗,它使我們對于天性無從造成一種整體完備的觀念,這是我批評它的一個主要點。同時這種態(tài)度對于生物學和心理學,對于感官、情感,尤其是本能,在我們生命上所占的地位,也是極少認識的。人類是靈與肉所造成,哲學家的任務應該是使身心協(xié)調起來,過著和諧的生活。

三 一個生物學的觀念

如果我們對自己身體的功能和智能的程序有了深一層的了解,我們對于人類就能具有較真切較廣泛的觀念,使“動物”一名詞減掉一些舊有的惡味。“會了解便會寬恕”,這句俗語可以應用到我們自己的身心的程序上去。因為我們如果對身體的功能有更深切的認識,我們便絕不會輕視這些功能。這個事實看來似乎很奇怪,然而確是正確的。關于我們的消化程序,要點不在乎批評它的貴賤,而僅僅是在了解它,這樣它已變得非常高貴了。這情形也適用于我們身體中各種生物學上的功能,如出汗、排泄、胰液、膽汁、內分泌腺,以及更微妙的情感程序和思想程序。我們不再蔑視腎臟,我們只想了解它;我們不再把一對壞牙齒當做身體最后腐敗的象征,也不當做拯救靈魂的警告者,我們只跑去找一位牙醫(yī),檢驗一下,把那壞牙齒補好就完了。一個人由牙醫(yī)處出來后,便不再輕視他的牙齒,反而增加對它們的尊敬——因為他對于啃嚼蘋果和雞骨等,將要感到更大的樂趣了。講到那些以為牙齒屬于魔鬼的超形而上主義者,和那些不承認人類是有牙齒的新柏拉圖主義者,當我看見他們自己患了牙痛和樂觀的詩人患了消化不良癥,我就往往感到這是近于對他的一種諷刺而覺得痛快。他為什么不再繼續(xù)去做他的哲學理論呢?他為什么要像你、我,或隔壁的嫂嫂那樣,把手按在面頰上呢?患著消化不良癥的詩人為什么不信世上有所謂樂觀呢?他為什么不再唱歌了?但一旦內臟工作恢復而不騷擾他的時候,他便把內臟忘得一干二凈,只知歌頌神靈,他真是忘恩負義??!

科學使我們從身體的動作得到一種更奇妙的感覺,它教我們怎樣更進一步去尊敬我們的身體。第一,關于遺傳學方面,我們開始知道我們人類的生成,絕不是泥土做成的,而是站在動物譜系的最高處。對于這一點,一個神志清楚沒有被自己精神麻醉的人,想必會感到相當?shù)臐M足和快慰吧。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恐龍”在幾百萬年前由生存而滅亡,因而使我們在今日可以生著兩條腿,在地球上行走。生物學沒有立出這種無所謂的假設,所以不會損害一絲一毫的人類尊嚴,也不會對人類優(yōu)于萬物這個觀念加上疑點。所以任何一個立意要看重人類尊嚴的人,對此也曾覺得十分滿意。第二,我們對于身體上的神秘和美麗,愈久愈有深刻的印象。我們不能不感到我們身體內的各部動作,以及彼此間的微妙聯(lián)系是在極端困難的情形下所做成的,而其結果又是那么簡單,始終不變??茖W在說明體內這些化學的程序時,非但不能把它們弄得簡單易解些,反而把它們弄得更復雜更難解,使這些程序比無生理學智識者所想象的更為復雜和困難。須知宇宙外表的神秘和宇宙內里的神秘,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生理學家越是努力分析人類生理上的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學的程序,便越覺得莫名其妙起來。所以一個心胸寬大的生理學家,有時也不得不接受神秘的人生觀念。關于這點,我們可以舉亞利克西斯·卡萊爾博士(Dr.Alexis Carrel,生物學家,1912年獲得諾貝爾獎)為例。不論我們是否贊成他在《未知的人類》(Man, the Unknown)一書中所發(fā)表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同意實有那些事實和那些事實都未曾解釋過,而且是無法解釋的。我們開始覺得物質本身也有智能了。

“器官是依靠器官液和神經(jīng)系而互相聯(lián)系的。身體上每一部分和其他部分互相適應。這種適應的方式是循著目的而實現(xiàn)的。如果我們跟機械學者及活力論者的意見一樣,認為思維具有一種和我們人類相同的智能,那么那些生理上的程序好似是為著各自的目的而互相聯(lián)系的,有機體具著始終不變性,這是無可否認的。每一部分似乎都知道整個身體的現(xiàn)在和將來的需要,因而依照這個目的而去工作。時間和空間在我們的纖維和我們的心智的應用上是不相同的。身體意識到近的東西也能意識到遠的東西,意識到現(xiàn)在,也能意識到將來?!保ā段粗娜祟悺吩牡谝痪牌唔摚?/p>

例如我們的內臟受了損傷,它們自己會自愈,完全不需要我們的努力,這種現(xiàn)象是值得驚異的:

“受傷的地方,起初變?yōu)椴荒軇訌?,暫時癱瘓,使糞類不能通過腹部。同時其他部分腸管或是網(wǎng)膜的表面,移近到傷處,表現(xiàn)了腹膜的特性,自動地黏附著。在四五個鐘點內,傷處便合口了。有時傷口是被外科醫(yī)生用針線縫好的,但那傷處仍是由于腹膜表面的自動黏附性而痊愈的?!保ā段粗娜祟悺吩牡诙柀栱摚?/p>

肌肉本身既有著這種智能,我們?yōu)槭裁催€輕視肉體呢?我們是終究有一個身體,它是一架機器,自己營養(yǎng),自己管理,自己修補,自己發(fā)動,自己生產,在我們出世的時候已裝置就緒,像我們祖父用過的那座精美的鐘一樣,一用就是七十余年,不用我們擔心。這架機器裝著無線電式的視覺和無線電式的聽覺,又有一種比電話機或電報機更復雜的神經(jīng)系和淋巴系。它有一個規(guī)模極大的神經(jīng)復雜體,擔任編排報告的工作效率極高,不重要的案卷放在屋頂?shù)男¢w上,較重要的案卷則放在較便利的臺架上,放在小閣上的那些案卷即使經(jīng)過三十年,不常拿出來用,卻依然在那里,等要用的時候,又可以馬上拿出來用。而且這架機器能像汽車般到處奔跑,機件靈活,有著不發(fā)聲響的引擎;如果遇到了意外,譬如說玻璃破碎了或駕駛輪弄壞了,它便自動地流出或制造出一種質素去替代玻璃,并且另生出一個駕駛輪來,或者至少想法子不用那根駕駛軸已腫的一端去開車;我們必須知道當我們體內的一個腎臟被割掉時,另外的一個腎臟就膨脹起來,增加它的效能,使常量的尿可以照常排出。同時,它在平時總保持著差度只在華氏一度(17.2℃)的十分之一以內的溫度,自己能制造化學物質,以便將食品變成活的纖維。還有最緊要的一點,就是它有一種生命韻律的意識,有一種時間的意識,它不但意識到幾個鐘點和幾天,甚至意識到幾十年的時光;身體統(tǒng)制著自己的童年時期、青春時期和成年時期,到夠大的時期,便不再長大,甚至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它早把一顆智齒長出來了。我們的身體也能制造清除毒物的解毒劑,而且有著那樣驚人的滿意成績;它在做這些事時絕對沒有聲息,絕沒有那種通常工廠里必有的嘈雜聲響,因之,超等的形而上學家盡可以不受騷擾,優(yōu)游自在地去思索他的精神或他的精粹。

四 詩樣的人生

我以為從生物學的觀點看起來,人生幾乎是像一首詩。它有韻律和拍子,也有生長和腐蝕的內在循環(huán)。它開始是天真樸實的童年時期,嗣后是粗拙的青春時期,企圖去適應成熟的社會,帶著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來達到一個活動較劇烈的成年時期,由經(jīng)驗上獲得進步,又由社會及人類天性上獲得更多的經(jīng)驗;到中年的時候,才稍微減輕活動的緊張,性格也圓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樣,對于人生漸抱一種較寬容、較玩世,也較溫和的態(tài)度;以后到了老年的時期,內分泌腺減少了它們的活動,假如我們對于老年能有一種真正的哲學觀念,照這種觀念調和我們的生活形式,那么這個時期在我們看來便是和平、穩(wěn)定、閑逸和滿足的時期;最后生命的火花閃滅,一個人便永遠長眠不醒了。我們應當能夠體驗出這種人生的韻律之美,像欣賞大交響曲那樣欣賞人生的主旨,欣賞它急緩的旋律,以及最后的決定。這些循環(huán)的動作,在正常的人體上是大致相同的,不過那音樂必須由個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靈魂中,那個不調和的音鍵變得日益宏大,竟把正式的曲調淹沒了,如果那不調和的音鍵聲音太響,使音樂不能繼續(xù)演奏下去,那個人便開槍自戕或跳河自盡了。這是因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來的主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會保持著一種嚴肅的動作和行列,朝著正常的目標前進。在我們許多人之中,有時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聽來甚覺刺耳;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恒河般偉大的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地向著大海流去。

一個人有童年、壯年和老年,我想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是不美滿。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這辦法再好沒有。人生沒有什么好壞,只有“在那一季里什么東西是好的”的問題。如果我們抱著這種生物學的人生觀念,循著季節(jié)去生活,那么除自大的呆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確是像一首詩那樣過去的。莎士比亞曾在他的人生七階段的文章里把這個觀念極明顯地表達出來,許多中國作家也曾說過與此相似的話。莎士比亞沒有變成富于宗教觀念的人,也不曾對宗教表示很大的關懷,這是很可怪的。我想這便是他所以偉大的地方;他把人生當做人生看,他不打擾世間一切事物的配置和組織,正如他不打擾他戲劇中的人物一樣。莎士比亞和大自然本身相似,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贊頌。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觀察人生而終于離開了。

  1. 在現(xiàn)代思想進步的過程中,“魔鬼”是一個被棄掉的東西,這是值得欣幸的事實。我相信今日在一百個不相信有上帝的進步基督徒之中,相信真魔鬼的(除了比喻的意義之外)恐怕不上五人,同時,相信真地獄的也和相信真天堂的同歸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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