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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鄉(xiāng)小學校

我的山鄉(xiāng)情 作者:葉辛


山鄉(xiāng)小學校

砂鍋寨是我插隊落戶整整十年又七個月的村落。它靜靜地橫臥在貴州高原三縣之交的偏遠山鄉(xiāng)里。至今它都默默無聞,沒多少人知曉。

在離開寨子半里地的山巔上,有一座小學校,鄉(xiāng)村的耕讀小學。最早,我說的這個最早指的是解放前,這山頭有座像模像樣的尼姑庵,里面住過好幾任老老少少的尼姑。我們?nèi)ゲ尻爼r,還有農(nóng)民指著寨子上幾位老太太告訴我們,說她們當年就是廟上的尼姑,自然后來就還俗了。

尼姑庵改建成的耕讀小學,一切都是簡陋的,桌椅板凳缺胳膊斷腿不說,有一兩間教室里,所謂桌子,就是兩端用磚砌上來,上面鋪一塊長板子。板子后面坐一溜四個學生,那就算桌椅了。

走進這所小學校,純屬偶然。下鄉(xiāng)頭兩年,我們知青的茅草屋光線晦暗,沒有電燈不說,放了四張床,屋內(nèi)根本放不下一張桌子。而我喜歡寫作,經(jīng)常在膝蓋上放一塊搓衣板,坐在后屋檐下費勁地把自己的感受和構思寫下來。大約是農(nóng)民們看著我這么寫太費勁,就告訴我,廟上砸爛的小學校里,還有幾張桌椅板凳,你可以到那里去寫。我上去一看,果然如是,于是天天清晨,就帶上紙筆,攀山而上,到那里去苦思冥想。山巔上有風聲、有鳥語,山巔上還能眺望遠近的村寨和郁郁蔥蔥的峰巒,一個人待著雖有些孤獨,可它卻能使我青春躁動的心平靜,后來小學?;謴土松险n,再后來我在小學校當上了老師。

那是我從湘黔鐵路工地返回寨子以后,1972年的8月,我還記得是29日,大隊支書和我談了40分鐘,第二天他就宣布經(jīng)大隊研究決定,由我上小學校任教。他說他本來是不同意我去教書的,除了大隊會計和其他干部力薦,他還特地和我談了話,發(fā)現(xiàn)我講的貴州話已經(jīng)十分地道了,娃娃們能聽懂,于是他就同意我教書了。第一次,我感受到人的命運原來就是這么決定的。

教書得來不易,我就教得格外認真。小時候,母親教過書,姨媽也是教師,記憶中她們每天晚上備課,記憶中她們曾經(jīng)說過,一堂課中,有半堂課需要由老師講解,然后做習題,然后朗讀,偶爾也抽查、默寫。山鄉(xiāng)里,教師缺乏,耕讀小學的四名教師,主要教語文、算術。五年級教一點歷史、地理和自然。其他課程諸如唱歌、體育,一律都是不教的。教這些干什么,老鄉(xiāng)們說,上坡干活,跟著大人哼哼唱唱,嗓門好的自會唱山歌。至于體育,那更是多事,男女娃娃從小打豬草,爬坡上坎,學做農(nóng)活,整天干活,哪不比體育強?我說這不一樣,堅持把唱歌、體育列入課程,誰教呢?我。每天晚上,7點鐘到7點15分,貴州人民廣播電臺有一檔兒童歌曲節(jié)目,一個星期教一首新歌,我打開半導體收音機(這東西在山寨上是稀罕物,只有知青才有),跟著收音機里學,學會了再在唱歌課上教學生。《小松樹》《小小螺絲帽》《我是公社小社員》……一首首兒童歌曲,我記下歌詞曲譜,然后教給學生。體育課也同樣,我比照著學區(qū)發(fā)下來的廣播體操示意圖,回想著自己中小學里做過的廣播體操,把比較復雜難做的舍掉,保留易學易懂易做的,一節(jié)一節(jié)教給學生。每個星期逢到上體育課和唱歌課的時候,總是小學校最熱鬧的時候,全校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的學生,集中在一起上大課,大大小小的娃娃跟著我一起唱歌,一起做廣播操,大教室里喧騰的歌聲,操場上大小娃兒的歡聲笑語伴著哨子聲,從山巔上傳到周圍的幾個寨子,小學校顯得生氣勃勃。

幾個月教下來,干農(nóng)活時,趕場路上,晚上去老鄉(xiāng)家里串門,都有老鄉(xiāng)扯住我袖子說:還是你教書行!我問何以見得,老鄉(xiāng)說,原來我家娃娃一背書包就喊肚子痛,回來不愿做作業(yè),只曉得趕鴨子玩。現(xiàn)在不同了,回家第一件事就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還唱歌,吃了晚飯還要教他的老奶奶做廣播操,讀書讀得一家喜氣洋洋。

說實話,我聽了以后喜滋滋的。再加上學期終了,我教的五年級中好幾個孩子升上了農(nóng)中,于是乎,我就在寨鄰鄉(xiāng)親們心目中成了一個好教師。

不要以為我在這里自吹自夸,關于這段教書生涯,我曾經(jīng)寫過兩篇短文,一篇叫《一件往事》,一篇是《腳踏著祖國堅實的大地》。前一篇是散文,后一篇是在兒童文學座談會上的發(fā)言,事后編輯讓我整理成文的。兩篇文章有一個共同的意思,那就是在教書的同時,我也在接受著教育。正是因為天天和這些貧窮的、衣衫襤褸的娃娃們在一起,我的心才平靜安然。在向他們傳播基礎文化知識的同時,我總是從他們的生活形態(tài),從他們的現(xiàn)狀,想到棲息在祖國大地上的農(nóng)民們。他們一年四季辛勤勞作,渴望的無非是溫飽的生活。但他們就是如此艱辛,有時候溫飽都還不能達到。我經(jīng)常停下課程給孩子們講,為什么貧窮?為什么富饒的山鄉(xiāng)人們生活得如此清苦?就是因為沒有知識,沒有科學文化。我自小讀了很多書,我把讀來的一些科學家、文學家追求知識、刻苦學習的故事講給娃娃們聽。他們眨巴著大眼睛,經(jīng)常打斷我的敘述,提出一些諸如“什么是面包”“什么是有軌電車”之類的問題。但是我看得出,他們是在認真地聽。班上幾個聰明的學生,一點也不比城市里的孩子差,算術一教就懂。初讀四年級時,全班同學造句都經(jīng)常出錯,四年級學期結束時,他們?nèi)巳硕寄軐懸黄Z句通順的作文了。

1982年,《蹉跎歲月》播出以后,中央電視臺拍攝《葉辛的“蹉跎歲月”》的專題片,我和他們來到了廟上小學校,給孩子們上了一堂體育課,導演把孩子們做廣播操的情形全拍了下來。當一天的拍攝結束以后,滿寨的鄉(xiāng)親們站在寨門口送我,臺階上、土壩上、壩墻上、大樹下站滿了老少鄉(xiāng)親。導演說,他是在延安長大的干部子女,他多少年沒見過這么感人的情形了。

1998年3月31日,是我插隊落戶三十年的紀念日,上海畫報社編撰我的散文寫真集《半世人生》,要補拍幾張砂鍋寨和小學校的照片,上海電視臺風聞以后,特意組成了《葉辛回“家”》拍攝組,隨同前往。那感人的一幕又出現(xiàn)了。同行者問我,這是怎么回事?我也感動得說不上話來。讓我欣喜的是,原來在山巔上的小學校,終于搬到山下的壩子里來了,小學?,F(xiàn)在建的地方,正是我們當年六個知識青年的自留地?!斑@樣就好多了,至少風小得多了,娃娃們冬天可以少受一點涼了?!蔽艺f,“不過,這自留地是一塊好田土?。 睂W校老師說:“那還不是因為你在學校教過書,小學校搬到知青原先的自留地上,有一點紀念意義?!?/p>

我一時怔住,不知說什么好。是啊,一晃又是好多年過去了,但在這些年里,我從來沒有和小學校和我插隊的砂鍋寨失去過聯(lián)系。20世紀80年代,我在貴陽工作,我的學生中有的遇到包辦婚姻,跑到貴陽向我求救,我打電話、寫信,讓當?shù)馗刹孔龉ぷ鳎灰缮婺贻p人的追求,使得問題圓滿解決。有當年的學生來貴陽,給我講開發(fā)鴨子塘、開發(fā)后頭坡、給寨子上農(nóng)民引自來水的設想,我也要他們好好做規(guī)劃,不要一口想喝下一大碗熱稀飯,要一點一點搞?,F(xiàn)在,這些設想正在一步一步成為現(xiàn)實。回山鄉(xiāng)去之前,巧遇《上海故事》的主編,他們這幾年刊物辦得好,在計劃今年的實事時,決定結合廣告宣傳,援助10位貧困山鄉(xiāng)的小學生五年的學費。我攬下這件事,通過貴州省希望工程辦公室,他們決定把這10個名額,全部給了我插隊山鄉(xiāng)的10位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貴州省的大報小報全都刊登了這條消息,既宣傳了《上海故事》,又為山鄉(xiāng)扶了貧……可能正是由于這點點滴滴的小事,使我和插隊落戶的寨子,和我曾經(jīng)任過教的小學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代一代的寨鄰鄉(xiāng)親,才會待我如他們自己人一樣。

讓我更覺欣慰的是,我當年教過的那一班學生中,男孩袁興開就在砂鍋寨小學教書。我報出一連串當年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名字,問及他們在干什么,袁興開扳著指頭一一告訴我:他們在這周圍的學校教書,像你最喜歡的劉光秀,現(xiàn)在還是出名的優(yōu)秀教師哩!

哦,山鄉(xiāng)小學校,你的今天比我教書時的昨天好,你的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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