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文章

胡竹峰作品:雪天的書 作者:胡竹峰 著


輯一

中國文章

中國文章里常有玄之又玄的意味,這是道家恬淡虛靜的氣質(zhì)決定的。老莊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卜辭與《尚書》《穆天子傳》之類,一味寫實。寫實是中國筆墨的基礎(chǔ)。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可以說是中國文章里第一次出現(xiàn)的游戲筆法。寫實與游戲,是中國文章的陰陽訣??刹豢梢杂谩澳珣颉眱蓚€字說中國文章呢?

中國文章里有墨戲傳統(tǒng)。且不說“三言二拍”、唐宋傳奇之類,五百卷《太平廣記》,不僅是墨戲,還有游戲。老莊、孔孟偶爾也會流露出好玩的個性來。“好玩”這個詞,說來有點輕佻,但恰恰是中國文學(xué)的肋骨之一。西方文學(xué)也有好玩的東西?!逗神R史詩》中古希臘的神嗜斗、敏感、自尊,熱愛女人,但其中并無墨戲之趣。

虛與實的結(jié)合讓中國文章有了風(fēng)致。我以前重文采,現(xiàn)在覺得好文章不過一段風(fēng)致?!霸娙伲谎砸员沃?,曰思無邪。”思無邪正是風(fēng)致。不輕佻浮浪,不正襟危坐,即風(fēng)致之美。風(fēng)是風(fēng)容,致是舉止。好文章,風(fēng)容卓絕,舉止從容?!独献印返谝淮巫屩袊恼伦叩揭粋€極致——隔?!独献印返母粼醋晕恼录业膶捜?、謙虛、至情和盡禮的品行。

先秦人作文,霸氣十足,凌駕一切之上或超脫一切之外,可惜時代遙遠,今時讀來,行文難免艱澀,不易見微知著。大量接觸先秦文章有很多年了,那些文字像刻在青銅鼎側(cè)的銘文,亦神秘如甲骨卜辭,已不能用典雅古舊之類的話來評價了。

在我眼里,《莊子》是最好的散文,《尚書》是最好的隨筆。從十幾歲就似懂非懂地閱讀《莊子》,二十幾年過去,還常常翻起。接觸《尚書》是在二十五歲之后,在朋友家,夜宿其宅,枕畔無事讀此書,如孤身一人闖入大澤,滿眼霧靄,茫然四顧,不知來路,不識歸途,但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氣沖蕩。

《尚書》,文有金石氣,如廟堂之巍峨,令人不敢不敬、不得不敬?!渡袝纷緲汴杽傁裉?,《莊子》清新陰柔似月亮。這一日一月掛在先秦天空,照耀了后來的文字世界。《莊子》是天人之作,《尚書》乃巨人之書,肉體凡胎如我者,雖好讀,只能不求甚解,盡管喜歡,遠遠不能沉迷,更不會茶飯不思。

莊子以神為馬,當(dāng)然高妙,堪稱散文的祖師?!俄n非子》鞭辟入里,亦是高人,可謂論文之鼻祖?!墩撜Z》娓娓道來,無人能及?!赌印分貏o鋒,使人感受到泰山之雄偉。墨子不可學(xué),不能學(xué)。我曾取過一個筆名叫懷墨,面對《墨子》,只能作思古之懷想。

中國文章是有顏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濃、重、淡、清,或濃、淡、干、濕、黑。以先秦文章為例,《老子》是焦墨,間或用濃淡之墨;《莊子》是清墨,間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濃墨,偶爾有清淡處,“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此處便是。韓非子與墨子是重墨,焦墨與重墨也夾雜其中?!对娊?jīng)》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陳,筆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馬遷寫《史記》,焦、濃、重、淡、清,五墨共舞。寫得辛苦,太史公并沒有忘記游戲筆法。一篇篇本紀(jì)左右逢源,一路讀來,能看見司馬遷內(nèi)心喜悅的潛流。這喜悅是立言之悅,跌宕自喜,津津樂道,自有一股風(fēng)流。

游戲筆法是不是小說家言?司馬遷是中國第一個小說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樹下解衣盤礴的說書人。與柳敬亭不同的是,左丘明自己寫好了本子。將《左傳》當(dāng)小說讀,更有意味,也更懂中國文章筆墨。先秦諸子都有小說家面目,莊子、韓非子、列子,他們的寓言諄諄之心兔起鶻落。諄諄之心可謂中國筆墨的暗紋,即便像《戰(zhàn)國策》這樣的縱橫家文章。我讀先秦縱橫家的文章,覺得有屬于祖父晚年的奇巧淫技,未脫諄諄之心使然。

《史記》的筆墨是毛線團,有些是一團團串接起來,有些是一團團松散開來?!蹲髠鳌返墓P墨是跳躍的,或者說是雪地上的足跡。北方平原雪地上的足跡,伸得遠,凌亂且有章法,像亂石鋪街體書法。這么說格調(diào)低了,一派素狂張癲更貼切?!妒酚洝芬娍`法則,唐人大楷有取法于司馬遷處?!蹲髠鳌反罅苛舭?,介于行草與狂草之間?!妒酚洝返墓P法綿延不絕,后世文士時有所宗?!蹲髠鳌酚霉P險,如短兵相接,赤膊上陣,非勇士莫能為也。除了王安石、陸游少數(shù)幾個人外,中國文章家沒能承接《左傳》的文脈,實在可惜。

漢賦幾乎字字濃墨,仿佛金農(nóng)的漆書。漢賦為人詬病的是缺乏自家面目。漢賦濃墨重寫,字字斟酌便句句游戲。漢賦的刻意鋪排,是文人的游戲。漢朝文藝多有凝滯的空氣,寫來寫去,都是應(yīng)酬之作。漢賦是一種名氣很大的文體,讀它的人卻不多,因為空洞無物??斩床豢膳?,空洞自有回聲,無物讓文章少了落腳點。賈誼、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的創(chuàng)作,其文辭之華美,上承楚辭,下啟明清小品。漢賦以散韻結(jié)合、專事鋪敘為特色,一方面對語言精打細算,一方面揮灑辭藻不厭其煩。盡管不為今人所重,但它的純粹精致與恣肆汪洋,后世難覓其匹。漢賦的第一篇在我看來是《七發(fā)》,枚乘氣壯神旺,后世多有不及。枚乘是最懂中國筆墨的漢賦家,其文章之鳥,高低起伏,飛得遠。

中國筆墨恰恰有石破天驚的一面,這是音樂性決定的。中國古代有一種叫箜篌的樂器,其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料,有難以形容的奇境。莊子與司馬遷應(yīng)該聽過不少,并得到啟發(fā)。班固、揚雄諸位的賦文,雄渾磅礴,但沒有后來魏晉人下筆瑰美,說到底還是漢朝文章墨色單一了。

漢賦苦心經(jīng)營,步步為營。一到魏晉,中國文字之狡兔逃出營房,撒腿就跑。有回周作人為沈啟無寫硯銘,錄庾信《行雨山銘》中的四句:“樹入床頭,花來鏡里。草綠衫同,花紅面似?!睂懲曛?,周作人說:“可見他們寫文章是亂寫的,四句里頭兩個花字?!睆U名也說六朝文是亂寫的,“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所謂生香真色人難學(xué)也”。

周作人說六朝人是亂寫的,并舉“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的句子做例子,《小園賦》讀過多遍,越讀越覺得一寸二寸、三竿兩竿是庾信的精心布置。但六朝文章即便對文字拈斤撥兩,也有隨意法度。真性情方有高境界,高境界可得大文章。境界高了,即便幾十字,也有江波之浩渺,譬如二王雜帖。

讀二王雜帖,方寸之間有宇宙,仿佛莊子《逍遙游》,宇宙之間有方寸。古人常說言簡意賅,文字一簡則遠,一遠則幽,一幽則雅。王羲之父子的雜帖是真正意義的小,長不過幾百字,短僅僅十言,以雋永見長,讓中國文章多了留白,讓后世作文者鋪排時記得節(jié)制的重要。

二王雜帖與諸多六朝文章,瀟灑、意氣,盡管這里面有無奈甚至是刻意裝扮的成分,卻也是大道之后的歸真,有意趣,有筆趣,散發(fā)著人物的個性光芒,讓我領(lǐng)略到人情之美與文字之美,看見了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宏大。

六朝文章,好在抒情。建安年間,曹丕兄弟的書札,憶宴游之愉悅,悼念友朋之悱惻纏綿,若不勝情,開了六朝文的先路。六朝人崇尚清談,五胡之亂后,士族避地江南。江南山水秀麗,貫之筆墨,增進了文辭的雋永,充滿了微茫的情緒。微茫的情緒是中國文章的倒影。

看《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老先生隨口議論古人古文:“韓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學(xué)生皇甫湜、孫樵等,沒有一個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寫通了,元微之也寫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歐陽修、蘇東坡兩人是寫通了?!蓖ú煌?,是胡先生一己之識,不必深究。他看不上韓愈,說到底還是韓愈的筆墨里缺乏微茫的情緒。

如果說明清小品如中年男人庭前望月,唐宋散文就像老年儒士倚天論道。論道者多高談,不作望月時候的自語。讀書人在明清與唐宋之間游走學(xué)習(xí),自有風(fēng)動枝頭的旖旎,也有盤根縱橫的高古。

讀唐宋文章,得氣、得神、得意、得味,更多是得法——文章之法。韓愈作文多為人詬病,但他下筆的法則是取之不盡的金庫,可供后人揮霍。

蘇東坡的《赤壁賦》深得中國文章的筆法墨法。中國文章的筆法墨法玄之又玄,卻是眾妙之門?!冻啾谫x》的出現(xiàn),讓中國文章多了厭世的筆墨。厭世不輕生,這是蘇軾的了不起?!冻啾谫x》的厭世更多是疲憊,或者說疲而不憊。蘇東坡如果不是受了一點佛教思想影響,他文章里恐怕要損失些好看的字面,也會多一些韓愈、王安石的氣息。中國文章重實際,少理想,也不喜歡思索死亡。陶淵明詩文雙絕,后人心慕者無數(shù),避世之作《桃花源記》也是坐虛而化之作,不如《赤壁賦》高妙。

讀蘇軾是讀《莊子》之后,讀完《莊子》,以為中國文章就此罷了。但見到蘇軾這樣的句子:“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痹僖淮慰匆娭袊恼碌姆孱^?!冻啾谫x》讓中國文章多了山水韻與水墨味。不是說之前的中國文章缺乏山水韻、水墨味——漢賦有山水韻,缺乏水墨味。六朝文章有水墨味,缺乏山水韻。

明清文章家多如恒沙,卓立于群峰之上的,唯有張岱。張岱作文,疏朗暗淡,充盈著五月田野的茵茵草香,讓人感受到潑綠一地的蔥郁?!逗耐た囱罚逖藕啙?,言近意遠,幾可作小品文八字真言,有墨法,有章法,有筆法,法法不著痕跡,羚羊掛角,當(dāng)作如是觀。

明清人作文,以清冷優(yōu)雅的目光,刻意抵拒喧囂與世俗,無灼灼之姿,有泠泠之態(tài)。因為過于超塵脫俗,很多作品缺乏生命的質(zhì)感。讀明清小品,知道了性靈之美,也就是說文字要活,更讓我明白中國文章有很多種寫法。讀唐宋古文,慢慢懂得了厚味,懂得了學(xué)識與見解比才氣更重要。

漢語是屈原的語言、司馬遷的語言、三曹的語言、李杜的語言、陸游的語言、蘇東坡的語言、曹雪芹的語言。中國文章真可以寫出美的意境,“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水何澹澹,山島竦峙”“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都令我喜悅。

據(jù)說倉頡造字,大地顫抖,夜游的鬼魂在暗處哭泣。

身前薄霧如紗,點點星光在頭頂閃爍;身后大海遼闊,明月之輝滟滟隨波萬里。遠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滅,巨大的靜穆下,夜空如洗,只有筆劃過的聲音,畫出了中國文章影跡:《禹治水》《敕勒歌》《文煩簡有當(dāng)》《地險》《史記世次》《白公詠史》《裴晉公禊事》《黃紙除書》《唐人重服章》……

民國文章呢?民國文章的筆墨是張大千摹本敦煌壁畫。

雜帖

想來已經(jīng)是北方人了。前些時寫《燴面之筆》,隱去一句話:“燴面的淡香,淹沒了多少南方的鄉(xiāng)愁?!币驗樘?,因為空,更因為氣短。

周作人說:“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敝茏魅伺紶栕屛矣行﹨挓?,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見識更不及他哥哥,這句話尤為不愛聽。倒是喜歡葉圣陶《藕與莼菜》一文結(jié)尾:“所戀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了。”

想來已經(jīng)是北方人了,見雪不喜,逢雨驚奇。以前在南方,是見雨不喜,逢雪驚奇的。

中原的酷熱因一場雨而暫停。上午伏在案頭,一轉(zhuǎn)身,窗外濕了,小雨淅瀝如絲。打開房門,拉開窗戶,水汽自室內(nèi)穿過。風(fēng)吹來,鼓蕩著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龜年。舊事依稀入夢,幾番滄海桑田。

探頭出窗,雨絲打在馬路邊的樹葉上,密集如蠶食之聲。小時候,有鄰居養(yǎng)蠶,天熱,經(jīng)常去他家蠶室玩,蠶室四周通風(fēng),涼意沁人,食桑之聲像雨打樹葉。

中原的這場雨倘若下在皖南,我大抵會去屋后的塘埂邊淋一身濕,然后換上干凈的衣衫在樓上的西窗下靜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雨中青山似佳人,讓人意態(tài)蹁躚。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細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線里,遠遠看去,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綠。

有一年,看見一個少年瞇著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傘丟在一旁。

有一年,看見一個青年撐著把碎花傘,攬著女人悠悠涉水而過。

有一年,看見一個中年人戴著斗笠踽踽獨行,風(fēng)急云低,一只落單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看見一個老人獨自靠在自家的墻腳下,任雨打風(fēng)吹,面目木然。

這樣的場景,像垂髫孩子在陽光里的夢。走過了橋,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腳下,經(jīng)常讓我覺得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仿佛以身相許。舊小說中弱女子臨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

雨一直下,因為驚奇,心事起伏。一個人的修養(yǎng)未臻,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開,經(jīng)常大驚大喜,既驚且喜,多驚多喜,現(xiàn)在讀書養(yǎng)性,有了平常心,慢慢變得少驚少喜了。

細雨蒙蒙,衣衫泛潮,院子里的廣玉蘭,葉色泛青。

山水風(fēng)月

夢里在飛在跑在靜坐在登山,有美夢有噩夢,稀里糊涂、斑斑駁駁的夢與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夢。真真覺得夢中人是我,夢醒了,那人并不是我?;谢秀便?,靠在床頭,盯著白墻,白墻一片素白,一時忘了是夢還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檐下,腳底一汪水印,衣衫盡濕,忽覺得跑有何益?

荒廢的學(xué)校,青藤爬滿教室,操場長滿麥苗,籃球架還在,破球網(wǎng)在風(fēng)里吊著。過去的事醒而復(fù)散。

鄉(xiāng)下變化太大,老宅不見蹤影,庭前的樹有些枯死了,有些連樹樁都已不見。過去盈盈一握的小樹如今一抱粗,過去俯看的樹如今得仰視。樹是綠的,花依舊紅顏正好,竹筍尖尖往高處躥,麥穗灌漿了。二十多年前樹叢、花地、竹林、麥田、老宅里走出少時的我,不認(rèn)識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里只剩下一塊鏡子是當(dāng)年的舊物。對鏡站著,童年的臉不見了,少年的臉不見了,鏡子里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鏡子是當(dāng)年的鏡子,鏡中人卻不復(fù)當(dāng)年模樣。

翻老相冊,舊時歲月一張張定格在照片上。覺得自己還是當(dāng)年人,看當(dāng)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么多年。

參加聚會,一客高談闊論怪力亂神。人枯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書桌前?;昶窍胫馍聿灰?,不耐煩又極耐煩和人喝了一杯茶。

獨自回鄉(xiāng),起個大早,在當(dāng)年走過的山路上閑逛。兜頭遇見往昔的身影,于是擁抱,雙雙坐在路邊。太陽出山,肚子餓了,才想起回家。

寫出文章,發(fā)現(xiàn)不是要的模樣。墻上寫著群賢畢至,墻下群魔亂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里想著白天的我,覺得那不是真的我。白天的我忘了夜里的我,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山野游蕩,在山坳深處或者山高處長嘯。嘯聲穿林過樹,野鳥一驚。身體里一下子走出很多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懶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欲之人,貪婪之人,也走出淡泊之人,茹素之人,仗義之人,勤勞之人,平和之人,寬容之人,謙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獨居深山。四野安靜,推開窗子,覺出大地回春,夜氣來了,山氣來了。夜與山,山及人,人與天地融為一體。

清晨,一輪明月,在尖頂房屋上,一只灰鴿子停在窗前。不知其名,難辨雌雄,突然忘了身在何地,如墜夢中。

翻書架,一人從十年前的舊紙里走了出來,是我。相對無言,悶坐片刻。

沒有書讀時,翻山越嶺幾十里只為借一本小說。借來之后,連夜讀完,天明即還。如今家里處處都是書,卻讀得少了,只想著讀風(fēng)月讀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風(fēng)月,豈料風(fēng)月亦是好山水。

車還空返,顧有悵然

車還空返,甚失所望,兼敘遠別恨恨之情,顧有悵然……

東漢詩人秦嘉與徐淑的來往信件見于《藝文類聚》,讀其《重報妻書》,兒女情長映照莊嚴(yán)。筆墨之間,情意綿軟,如梅堯臣論詩所說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秦嘉以從容舒緩之筆,敘談日常生活之事,抒寫夫妻離別之念,格外有情。情在日常中,帶有男歡女愛的相悅色澤。顧有悵然,仿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味道,抑揚頓挫,剛?cè)嵯酀?/p>

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稀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并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

銅鏡幽幽,既明且好。設(shè)想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徐淑在屏風(fēng)下對鏡顧影,思念遠在中原洛陽的郎君,拉開抽屜,有好香四種、寶釵一雙。窗外,天空蔚藍,飄滿白色的蒲公英,鏡中人一時心生惆悵。

曾經(jīng)把玩過一面銅鏡,那是塊古老的銅鏡,背面長滿銅綠。鏡中影影綽綽的面容映在冰涼的鏡面上,連同鏡前人的一笑一顰,沉到時間深處。鏡面蒼黃,鏡面滄桑,想起這塊鏡子曾經(jīng)重疊過多少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層層像紙一樣,疊壓在古鏡的底部。

既惠音令,兼賜諸物,厚顧殷勤,出于非望。

不是秦嘉,亦非詩人,也覺得徐淑的回信婉轉(zhuǎn)有致,婉轉(zhuǎn)有致中親切可人。

鏡有文彩之麗,釵有殊異之觀,芳香既珍,素琴益好?;莓愇镉诒陕?,割所珍以相賜,非豐恩之厚,孰肯若斯?

在中原生活久了,憶雨,念雨,懷想江南的水氣。夜里讀到這樣的短箋,心際波光粼粼。樓外有風(fēng),拂吹窗簾,如在鄉(xiāng)野,忍不住扭頭去看。

覽鏡執(zhí)釵,情想仿佛,操琴詠詩,思心成結(jié)。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鏡鑒形,此言過矣,未獲我心也。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嘆。素琴之作,當(dāng)須君歸;明鏡之鑒,當(dāng)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列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fā)也。

據(jù)敦煌文獻寫本,秦嘉隨書贈予徐淑的,除了寶釵一雙、好香四種、素琴一張外,還有詩歌十首,并說:“詩人感物以興思,豈能睹此而無用心乎?”見到秦嘉所贈諸物及詩作,徐淑“覽鏡執(zhí)釵,情想仿佛,操琴詠詩,思心成結(jié)”。

染世已深,不再思心成結(jié)。年齡漸長,鄉(xiāng)愁是說不出口了。年齡漸長,春愁是說不出口了。年齡漸長,思心成結(jié)一類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秦嘉早逝,后,妻兄逼徐淑改嫁。徐淑作《為誓書與兄弟》明志,云:“烈士有不移之志,貞女無回二之行,淑雖婦人,竊慕殺身成義,死而后已?!蔽磶?,哀郁而終。今所存者,皆秦徐夫婦往來敘情之作。夫妻事既可傷,文亦凄怨。凝眸、深情、懷想、青衿飄袂,時間如刀,快兩千年了。

姜夔

姜夔以詞名,實則他的詩亦好,譬如《送范仲訥往合肥三首》其二:

我家曾住赤闌橋,鄰里相過不寂寥。

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fēng)門巷柳蕭蕭。

姜夔的詩詞,溫潤如玉,傷懷入骨,“西風(fēng)門巷柳蕭蕭”一句,讀得人心意闌珊又起彷徨之情。姜夔才華橫絕,可惜身上那種孤硬的氣質(zhì),使得一生落魄,前途徘徊。

夏承燾先生尋繹鉤沉,姜夔早年客居合肥,與一對擅彈琵琶的姊妹相遇。正月元宵燈會的夜里,王孫公子、五陵年少,提著燈籠遍地游賞。那年姜夔在熱鬧的人群中,聽到了琵琶女姊妹的彈奏,與其中一位結(jié)下不解之緣。卻因生計難能自足,只得游食四方,無法廝守終老。姜夔用情之專之深,使得其詞極為感人,誠如夏承燾先生所言,在唐宋情詞中最為突出。

姜夔下筆克制,風(fēng)格近似李煜和納蘭性德。

姜夔字白石,其詩詞亦如石,孤花瘦石,骨骼清奇。

姜夔詞中有真情,然而被凄清孤冷的筆墨包裹了,所以王國維說他隔,認(rèn)為白石詞雖然格調(diào)高絕,卻終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隔了一層。姜夔這種欲笑還顰、欲歌先斂的風(fēng)格,王國維不喜歡,張炎卻欣賞。張炎說白石詞如野云狐飛,去留無跡。又說:“白石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令人神觀飛越?!?/p>

張炎乃世家子弟,推重姜詞,自作詞卻略顯空疏,學(xué)得姜夔字句典雅,學(xué)不到意境清空,更學(xué)不到幽林遠澗的悠遠氣息。

王國維以境界作評判詞牌的標(biāo)準(zhǔn),抱著自己的審美不松手。隔實則也是中國藝術(shù)的高境之一。姜夔的隔透著文人的清氣,既不是蘇、辛的大言豪邁,又不同婉約派一味愁苦,更沒有脂粉富貴氣,不濃艷,不平淡,淡里深情,有適中的好。

有年冬天祭灶后一日,大雪夜里,李慈銘燃燭讀姜夔詞,次日呵筆記之:“清脆如坐古梅花下煮冰雪飲之,亦一快也?!崩畲茹懹终f:“遍讀姜夔絕句,恍如殘雪在地,寒江不流,山木明瑟,夕暉淡然。寒鳥浴冰缺處,琮琮作珠玉聲也。白石以詞名,而詩實高出數(shù)倍,律體則非所長耳?!崩戏蜃右娮R彌堅。

李清照論詞,于前人多所指摘,設(shè)或易安見到姜夔,又當(dāng)如何?

落拓江湖,一生潦倒,姜夔灑脫的山人氣是卓越布衣風(fēng)味。周作人不喜歡山人氣,然梅花訪友,一洗塵俗,也是身而為人、生而為文的最后清貴。

我在杭州的時候,住地離馬塍路很近,據(jù)說姜夔死后葬其處。如今高樓林立,連塊黃土也找不到了。

楚聲與史家氣派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詩詞文章無甚起色,雜劇大放光芒。東京瓦肆勾欄各種伎藝的演出本子,因為關(guān)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鄭光祖的改編或創(chuàng)作,氣象一新。

其后明朝,談到劇作,湯顯祖最為我所喜。湯顯祖的好,好在滿園春色關(guān)得住,一枝紅杏不出墻。湯顯祖出身書香門第,早有才名,三十四歲中進士,做過官,政績斐然。隔了幾百年,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所喜歡的,還是人家的文章學(xué)問,更喜歡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還魂記》,改編自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記》,故又名《還魂記》,這些名字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纏綿。看《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如睹畫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畫美人亦好,但無真美人之羅襪生塵,更無真美人之活色生香。《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顧曲雜言》說,“《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赌档ねぁ肥菧@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四夢者,《紫釵記》《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也。

湯顯祖耽于夢。夜氣方回,雞鳴枕上,癡人說夢,慕繁華,愛熱鬧,系懷閨閣,無事記夢,寫出了一幕熱鬧的大夢。湯顯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愛夢,那場《紅樓夢》更宏大,更波瀾壯闊?!督鹌棵贰芬嗍菈簦瑹熁ù簤簦∩魤??!暗靡馓幬ㄔ凇赌档ぁ贰?,實則得意處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湯顯祖落墨有種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風(fēng)之聲,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蕩蕩,好得橫無際涯,好得氣象萬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調(diào)上來了,局面往往狹窄。湯顯祖下筆有楚聲,即屈原的風(fēng)氣。不獨屈原的風(fēng)氣,縱橫捭闔不失史家氣派,行跡又有文人爽朗灑脫狀,自高處平易近人。

男歡女愛、吹拉彈唱、飲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湯顯祖筆下如日似月?!赌档ねぁ吩炀溆葹楹惋L(fēng)麗日,無怨憤,無哀傷,讀來清嘉婉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風(fēng)動日影,水流日影?!赌档ねぁ酚邢矏傆猩钋橛行膭?,描盡男女相悅之悅、男女相親之親,高情的相遇,繾綣千古。

我讀《牡丹亭》,覺得不枉然。世間男女有高情厚誼,如夢如幻,帶著夏夜的清露,讀來喜不自勝。湯顯祖是古往今來第一大情種,《牡丹亭》題詞有明人所無的魏晉風(fēng)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湯顯祖晚年潛心佛學(xué),自稱“偏州浪士,盛世遺民”,說“天下事耳之而已,順之而已”,以“繭翁”自號。有人作繭自縛,可惜可嘆。有人終其一生作不出繭,無所可縛,亦可惜可嘆也。

貫華堂的書香

青島那條街忘了模樣,那家書店也忘了模樣。只記得一排大樟樹在街口的拐彎處,書店藏身在樹影里,更記得書架上那一套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年版的《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隸書題簽,封面圖案如豹影如古紋如樹葉。一翻開,舊紙頁與鉛印字的氣息撲面而來。下午時光,街市喧囂聲不時入得店內(nèi)??於炅耍菚阋恢辈簧?。老版本不好遇了,書緣亦姻緣,三分天注定,強求不得。去年存得一套宣紙影印版,到底圓了舊夢。閑來無事,翻尋檢索為之嘆息。

貫華堂是金圣嘆的書齋名號,又敞亮又響亮。金圣嘆常常在貫華堂設(shè)座,召徒講經(jīng),經(jīng)名《圣自覺三昧》,稿本自攜自閱,秘不示人。每次升座開講,聲音洪亮,顧盼偉然。一切經(jīng)史子集,箋疏訓(xùn)詁,與夫釋道內(nèi)外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夷八蠻之載,同在舌下。座下四眾一時顛倒,頂禮膜拜,堂主人拊掌自豪。

金圣嘆絕意仕進后,更名人瑞,每日里除了和朋從談笑之外,靜坐在貫華堂內(nèi),讀書著述為務(wù)。

讀書著述為務(wù)是書生之志,也是書生之噩。

金圣嘆少年時參加鄉(xiāng)試,考題是:西子來矣。提筆寫:開東城也西子不來,開南城也西子不來,開西城也西子來矣,吾乃喜見此美人矣……考官閱卷大怒,在考卷上批道:美人來矣,可惜你一個秀才丟矣!其后雖一考再考,不忘戲謔之心,終遭逐黜。金圣嘆說:“今日可還我自由身矣?!庇腥藛枴白杂缮怼比殖鲇诤螘?,他說:“酒邊多見自由身,張籍詩也。忙閑皆是自由身,司空圖詩也。世間難得自由身,羅隱詩也。無榮無辱自由身,寇準(zhǔn)詩也。三山雖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詩也?!?/p>

自由身后,金圣嘆落得超脫、落得自在,訪友詩云:

訪君無一事,不遇亦悠然。

野菜繞門出,小蟲當(dāng)戶懸。

晝廚寒有鬼,童子倨如仙。

我亦便歸去,關(guān)窗獨自眠。

心境閑適,恬然而自足。袁枚說金圣嘆好批小說,人多薄之。然贊其《宿野廟》一詩清絕:

眾響漸已寂,蟲于佛面飛。

半窗關(guān)夜雨,四壁掛僧衣。

佛面、蟲子、半夜雨、僧衣四壁,寂寞入骨,秋意也入骨。暮秋時節(jié),穿過一弦月亮門走進小廟,花樹微茫,朱欄寂寞,水榭無語,蟲子在佛像前飛舞,施施然近身拜佛,窗外天陰欲雨……《隨園詩話》持論,聊備一格。古人輕小說,重詩文,怪不得袁枚偏見。金圣嘆的見識與性情實則多在批注小說上?!敦炄A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仔細看了,得了縱橫家與兵家的法則,比李卓吾的評點高出不止一頭。金圣嘆解衣盤礴,談笑間處處是機鋒,李卓吾到底拘謹(jǐn)。

李卓吾是一個學(xué)者,對人世還有迂腐的見解。金圣嘆也迂腐,但他了解生活,活潑潑的心性與鮮淋淋的才華突破了學(xué)問的桎梏。金圣嘆將《水滸傳》中受招安、征戰(zhàn)方臘等內(nèi)容刪去,增入盧俊義一夢,夢想梁山頭領(lǐng)悉被嵇叔夜捕殺,雖損了原作的完整,有人覺得昏庸得可以,到底獨到之見,割股去瘤,非常人所能為。

金圣嘆刪《水滸傳》,也刪《西廂記》。金批本砍掉了第五本,以“驚夢”終結(jié)全篇,使大團圓的結(jié)局變成搖蕩人心的悲劇,眼界實在高人一等。

金圣嘆評莊子、屈原、司馬遷、杜甫、施耐庵、王實甫,神游千古,心心相印,其間自澆塊壘,常有沉痛處。更難得有文人氣,有兵家氣,亦不乏謀略家的眼光,把玩、俯瞰、縱覽?!拔崽乇x者之精神不生,將作用之意思盡沒,不知心苦,實負(fù)良工,故不辭不敏,而有此批也。”金圣嘆此語鏘鏘。

金圣嘆好以曾點自居。曾點之行跡,《論語》有零星記錄??鬃右嗌裢c之志。只是夫子一生周游列國,以入仕治國為務(wù),并不能與曾點歌詠而歸。金圣嘆性情疏宕,好閑暇,大半生游蕩在水邊林下,與酒友痛飲達旦,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武人則耍槍弄劍,遇辯士高談闊論,遇棋客布局對弈,遇道士談玄,遇僧人言佛。

周作人早年寫作曾受金圣嘆影響,林語堂年近不惑仍日見陷沒圣嘆文風(fēng),以致被譏為病亦難治。好在并非惡疾,此病不治無妨。

金圣嘆的墓地在蘇州,破敗蕭條,一路前尋如翻閱一本殘書。這是多年前的事了。

疾虛妄

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粗粗翻過,翻得出學(xué)問也翻得出心血,學(xué)問是心血之精華。

段玉裁對戴震一見傾慕,謄抄他的著作,以弟子謙稱,決意拜其為師。戴震堅辭不就,六年后,方許以師徒相稱。

戴震年長段玉裁十二歲,中舉時間卻晚兩年。段玉裁恪盡弟子之誼,亦師亦友如同顏回與孔子。八年后,戴震在京逝世,段玉裁悲痛萬分,厚赗戴震遺族,親撰祭文。此后,有人提及戴震名諱,段玉裁定然垂手拱立,每至朔望,必定莊重地誦讀戴震手札一通。八十歲時深懷感念:“輯先生手跡十五匯為一冊,時時覽觀。嗚呼!哲人其萎,失聲之哭,于茲三十有八年矣?!?/p>

孟子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戴震絕無此患,學(xué)問大佳卻不好為師。桐城姚鼐寫拜師帖,戴震回信說:“至欲以仆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xué)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因分師之半。仆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茍有過則相規(guī),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弊肿挚梢娙饲?,字字通曉物理。

周作人辨古今思想與文章之好壞,以人情物理為第一要義。不懂人情物理,“結(jié)果是學(xué)問之害甚于劍戟,戴東原所謂以理殺人,真是昏天黑地?zé)o處申訴矣”。“學(xué)問淵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見識通達尤為難得,有了學(xué)問而又了解物理人情,這才能有獨自的見解……此又與上文所云義理相關(guān),根本還是思想問題?!?/p>

戴震生平傳奇,據(jù)說十歲才會說話。稍后入塾,過目成誦,日讀數(shù)千言不肯休。老師授《大學(xué)章句》,至“右經(jīng)一章”以下,戴震問:“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應(yīng)之曰:“此朱文公(朱熹)所說。”即問:“朱文公何時人?”曰:“宋朝人?!薄翱鬃?、曾子何時人?”曰:“周朝人?!薄爸艹?、宋朝相去幾何時矣?”曰:“幾二千年矣?!薄叭粍t朱文公何以知然?”師無以應(yīng),曰:“此非常兒也?!?/p>

戴震十七歲時立下志向,要以探索古今治亂之源,闡明治國平天下的基本原理為平生治學(xué)的目的,也就是聞道。

戴震的道在其《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曾自況:“仆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贝髡鹗谴┕欧默F(xiàn)代人文學(xué)者,據(jù)說紀(jì)曉嵐拿到這本書,讀了幾頁又驚又氣,把書扔到地上。段玉裁也說讀不懂這部書。

戴震朝向元典,直承六經(jīng)孔孟,識見不同常人。紀(jì)曉嵐以《閱微草堂筆記》之眼看戴震,或者懂得會多些。戴震的學(xué)問大,我讀了,不能說一無所知,更不敢說知,一言概之,或可曰:疾虛妄。

不獨情趣也

吳其濬一生得意,二十一歲中舉,二十八歲殿試一甲一名,欽點狀元。先任翰林院修撰、禮部尚書、兵部侍郎等職,以后又出任湖北、江西學(xué)政,湖南、湖北、甘肅、浙江、廣東、云南、貴州、福建、山西等省的巡撫或總督,還兼任過鹽政等職務(wù)。

政績一去不還,狀元文章仍在。

汪曾祺案頭常備兩部書,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為其一。汪先生說:“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筆極好。我對這本書一直很有感情,因為它曾經(jīng)在喧囂歷碌的上海,陪伴我度過許多閑適安靜的辰光?!眳瞧錇F的文筆好在簡白,汪曾祺落墨隱隱可見《植物名實圖考》的筆意。

很多年前,我在古籍書店曾買過一零散本木刻線裝的《植物名實圖考》,綿紙精印,書頁古黃,文字好壞且不說,線條畫就的植物圖形真精準(zhǔn)、真漂亮。

春雨天,在益發(fā)豐盈的花木間,從容讀來。每次誦讀,似賞名花啖珍果,醰醰而有余味。吳其濬以其嫻熟淺白的文言筆調(diào),考訂植物名實種種:從形態(tài)到名目,種植要點與各地見聞,兼及歷史典故、古人詩文,更偶有親睹的花草逸事。匯輯剪裁有度,是花多眼不亂的一卷風(fēng)流。令人神骨俱清,為之流連再三。

吳其濬記事點評精妙雅潔,有山川草木之秀美,有瓜果蔬菜之清香,讓人蠢蠢欲動,懷山野之心。吳氏先祖因戰(zhàn)亂于元末遷居河南固始縣西南鄉(xiāng)鄢店,此處古稱雩婁,吳其濬慎終追遠,在書中以“雩婁農(nóng)”謙稱。此稱顯然受《史記》“太史公曰”的影響,亦可見吳其濬于謙抑中透出的立言之意?!吨参锩麑崍D考》中的“雩婁農(nóng)曰”,有數(shù)百條,形貌各異,頗見作者志趣。

吳其濬的寫作手法短小精致,卻能揮灑性情,說的是家常話,卻有山水草木精神貫穿其中。一方面是植物名實圖考,一方面也是一部個人心靈史?!吧接袠?,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杻”,吳其濬寫下的是郁郁蔥蔥,是生生不息。

以草木入文的寫作,古已有之,但屬于私人性質(zhì)的感知力卻常常限制了此類題材的發(fā)展。吳其濬宦跡半天下,做官之余,留意各地物產(chǎn)豐瘠與民生的關(guān)系,不獨輯錄古籍中有關(guān)植物的文獻,更有耳聞目見之實。

我喜歡《植物名實圖考》中洋溢著生活氣息的風(fēng)雅,這本書,可當(dāng)作美文賞玩。

歷代存世草木著作甚繁,一是本草類,如《本草綱目》,側(cè)重于草木的藥用或食用價值。二是花譜類,側(cè)重于草木的觀賞價值。三是有關(guān)草木的散文隨筆,如唐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記》、宋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此類作品人文氣息濃厚。吳其濬的著力點卻是植物志,側(cè)重從植物學(xué)的角度對草木進行考辨。吳其濬的寫法,有博聞錄異的寬宏大量,也有言志抒情的小肚雞腸,亦有心憂蒼生之意味。

“蔞蒿”條云:“其葉似艾,白色,長數(shù)寸,高丈余。好生水邊及澤中。正月根芽生,旁莖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其葉又可蒸為茹。按蔞蒿,古今皆食之,水路俱生,俗傳解河豚毒?!毒然谋静荨分^之閭蒿。洞庭湖濱,根長尺余,居民掘而煮食之,儉歲恃以為糧。與蔞蒿滿地,河豚欲上,風(fēng)景同而滋味異矣。”

吳其濬身為封疆大吏,也會在庭前植花養(yǎng)草,可見其情趣,亦不獨情趣。

王國維先生

王國維的三段境界論給人抄爛了,有人說毛澤東三段詞亦可談境界:“此行何去?贛江風(fēng)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nóng)下吉安?!贝说谝痪骋?。“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贝说诙骋?。“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贝说谌骋?。

毛澤東的詩詞我讀得少,姑且以魯迅的詩試談學(xué)問三境界:

“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贝说谝痪骋?。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此第二境也。

“芰裳荇帶處仙鄉(xiāng),風(fēng)定猶聞碧玉香。”此第三境也。

前幾天見到王國維《人間詞話》手稿,毛筆字寫在小箋上,蠶豆大小,一顆顆墨色如新,看得見誠懇,看得見功力,也看得見才華,寫得標(biāo)致極了,文氣極了,只是福氣似乎少一些。福氣多了,老先生不會如此拮據(jù),老先生更不會跳湖。王國維執(zhí)筆,轉(zhuǎn)折處有看得見的執(zhí)拗,作文做學(xué)問執(zhí)拗一點兒好,做人執(zhí)拗了容易損了命途。

客居臺灣的舊王孫毓鋆,說起愛新覺羅家族的溥心畬說得沉痛。毓老說溥心畬溥老爺子是爛好人,純凈得不得了,畫畫、寫字之外什么也不會。太太死了,把丫頭扶正,結(jié)果扶正后天天欺負(fù)他,吃也吃不好,賣畫都要經(jīng)她手。毓老當(dāng)面罵溥先生:“咱們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盡出了你我這樣的貨色!”皇族有那樣的舊王孫,偏偏文人士子里有王國維這樣的硬骨頭。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

死因成謎,爭議快一百年了,誰也不能說服誰。生無從擇選,死抑或宿命。二十世紀(jì)的北京,有幾個人選擇了水。王國維之前有梁濟(梁漱溟之父),之后有老舍。陳寅恪先生將王國維比喻成自沉汨羅江的屈原,認(rèn)定他是殉情。靜安先生到底是書生,皇族里螻蟻如云,他從容赴死。陳寅恪還說靜安先生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這樣的道理暫且感受不深切,張岱的自題小像倒像是寫給我的一樣,真喜歡,喜歡其通透,喜歡其暢達: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

王國維的書看了一些,看不懂,那些學(xué)問于我到底遠了,但遇到了還會翻翻。純凈的書生一脈,值得敬重值得拜讀值得供養(yǎng)。

坊間有閑人將王國維學(xué)術(shù)研究以外的文章編了本《人間閑話》,友人買來送我,認(rèn)真讀了,讀進去了。王國維的語言文白相間,今日看來,仿佛看古廟墻上的壁畫,斑斑駁駁都是故事,都是寓言。《人間閑話》比《人間詞話》豐富——人的豐富。

揮戈大啟漢山河,武帝雄才世詎多。

輕騎今朝絕大漠,樓川明日下洋河。

這是靜安先生的讀史詩,有老杜風(fēng)味。王國維喜歡杜甫,《文學(xué)小言》道:“天才者,或數(shù)十年而一出,或數(shù)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xué)問,助之以德性,始能產(chǎn)真正之大文學(xué)。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木心說,《道德經(jīng)》宜深讀,《離騷》宜淺讀。《道德經(jīng)》若淺讀,就會講謀略,老奸巨猾;深讀,會練成思想上的內(nèi)家功夫。《離騷》若深讀,就愛國、殉情、殉國;淺讀,則唯美。

文化上我大抵亦屬遺民,文筆涵養(yǎng)不及靜安先生一絲半毫。和王國維懷揣一紙遺書自沉昆明湖的慘烈相比,我的人生安穩(wěn)得多。沒有幻想,不抱希望,樂于平凡。做學(xué)問不刻意求精,寫文章不指望聞達。閑來案頭燈下的片楮散墨,不過是一種歸屬,一種懷念,一份癡想罷了。提筆清風(fēng)明月,詩酒品茗中怡然自若,這樣的人生安妥。

插圖的事

陳老蓮書法我見過,愉悅恬靜,甜美歡暢,格調(diào)不輸董其昌。

陳老蓮的畫更好,人物設(shè)色奇古,與北平崔子忠齊名,時人譽為“南陳北崔”。其人性情放蕩,縱酒狎妓,頭臉經(jīng)月不洗,好讀書,自云略翻書數(shù)則,便不愧三餐。周亮工在《讀畫記》中說他“性誕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錢,隨手盡。尤喜為貧不得志人作畫,周其乏,凡貧士藉其生者數(shù)十百家。若豪貴有勢力者索之,雖千金不為搦筆也”。

陳老蓮是明時文人畫的代表人物,我喜歡他,主要還是因為《九歌圖》《水滸葉子》《西廂記》等書的繡像插圖。上次回鄭州,書架上翻出來幾年前買的《陳洪綬版畫》,厚厚一大冊,米黃色的封面,內(nèi)文全是陳老蓮所作插圖。

洪綬是老蓮的譜名。老蓮別號甚多,小凈名、老遲、悔遲、悔僧、云門僧,各有一番意趣。老蓮為官宦世家,后來家道中落。出生前,有道人給其父一枚蓮子,說“食此得寧馨兒當(dāng)如此蓮”。陳洪綬出生后,小名即為蓮子。

陳老蓮繪人物,軀干偉岸,衣紋細勁清圓。晚年作品造型趨于夸張,神態(tài)各異,有怪誕之趣,突破前人規(guī)矩,所繪歷史故事,狀貌服飾必與古合。其畫由名工黃建中、項南洲、黃肇初鐫刻,堪稱繪刻完美。

雕版印制書籍,始自唐初。魯迅先生《木刻紀(jì)程小引》說:“中國木刻圖畫,從唐到明,曾經(jīng)有過很體面的歷史?!庇衷凇丁慈珖究搪?lián)合展覽會專輯〉序》中說:“木刻的佛畫,原是中國早先就有的東西。唐末的佛像、紙牌,以至后來的小說繡像、啟蒙小圖,我們至今還能看見實物。”

元代刻書業(yè)發(fā)達,插畫工巧別致,雕印精湛,有古拙之風(fēng)。我手頭存有中華書局影印版《事林廣記》,插圖很多,其中“北雙陸盤馬制度”“圓社摸場圖”等,對宋代城市社會生活情景有生動描繪。有幅畫,兩貴官對坐,做雙陸游戲,床后侍立二人,旁邊陳設(shè)幾案,擺有茶、酒、杯、箸。人物背后,以屏風(fēng)做襯景,屏風(fēng)上繪牡丹、孔雀。一只黑色的獵狗正由屏風(fēng)背后轉(zhuǎn)出。還有一幅也是兩位貴官,分左右而坐,侍者跪地獻酒、果。床后側(cè)有樂隊,撥弦吹奏。床左右各立一只黑白獵狗。這兩幅插圖,人物的面形神態(tài)、衣著陳設(shè),雕法渾厚古樸,入眼漂亮極了、雅致極了。

明中后期,戲曲小說繁榮,刻坊書肆林立,版畫插圖逐漸興盛。嘉靖后,文人畫家直接參與創(chuàng)作,大凡戲曲小說總有插圖,數(shù)質(zhì)俱盛?!睹魅菖c堂刻本水滸傳》《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刀法雋秀流暢,墨色勻稱,插圖極為美觀。

清初插畫秉晚明余緒,仍較繁榮。安徽人蕭云從所作《離騷圖》,寄以浩然之氣,落筆寫意,寓意深遠,跨越前人藩籬,機杼別裁,刻工技藝純熟,刃鋒流暢。《三國演義》《儒林外史》《水滸后傳》《玉嬌梨》《桃花扇》《長生殿》等書,不乏大量藝術(shù)水平很高的插畫。

家里有本《隋唐演義》,康熙年間四雪草堂刻本,繪畫雕工俱屬上乘,金陵派版畫古雅深沉之極。另有一本改琦的《紅樓夢圖詠》,精摹歷代畫家風(fēng)范,自出己意,將曹雪芹筆觸所至傳刻出來,成一時佳構(gòu)。改琦祖父曾任松江參將,松江地區(qū)文人薈萃,書畫鼎盛。改琦稍長,結(jié)交地方名人,詩、書、畫上得到指點,開闊了眼界,名聲漸著,先后到過杭州、吳興、蘇州、常熟、無錫、金陵、宜興、溧陽等地,在青山綠水中揮寫山河之思。

清后期,西方現(xiàn)代印刷技術(shù)東進,傳統(tǒng)插畫逐漸衰落。倒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程十發(fā)、劉旦宅、戴敦邦諸人為一些古典小說所作插圖,精美如尤物,攝影技術(shù)介入,畫家筆墨線條絲毫不走樣。圖文書,圖文清玩,賞心樂事,書香迷人,那是另外的風(fēng)景,我喜歡。喜歡就好,人生苦短,要學(xué)會自得其樂。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寫了篇文章,說酸甜苦辣咸。惦記了五年,找不到破題之門,幾次想破門而入,奈何門太厚,撞了一頭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靈,好文章是地獄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間的山水。到底寫出來了,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終是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臨紙待文,都是癡。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著覺。零點時分,接了一個電話。零點時分是說情話的時候,豈料朋友找我談文學(xué)。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腦混沌,說什么忘記了,似乎是說要努力寫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莊子孔子墨子韓非子韓愈柳宗元蘇東坡張岱魯迅周作人輩作完了,所剩無幾。我輩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傷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在一家飯館吃飯,吃杭州菜??焓隂]吃過杭州菜了。廚師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份感覺就不錯。美文難寫,美味難遇。飯只是吃,不論美味。美味是文化老人,煙消云散之際,文化不多,老人不少,盜版的文化老人不少。飯后看了部電影,前半部分冗長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時不時伸出一個癢癢撓??吹胶蟀氩糠值臅r候,力量上來了,好像一個懨懨欲睡的酒徒伸個懶腰,打了一通羅漢拳,臺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個朋友談書畫。我問吳昌碩如何,他說不好,滿眼世俗。我問張大千如何,他說不好,滿眼技巧。我問黃胄如何,他說不好,滿眼意識形態(tài)。我問金農(nóng)如何,他還是說不好,滿眼似懂非懂。我問誰好,他說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個任伯年好,揚州八怪里,李方膺最好。我說王羲之、徐渭好還用你說。我們說過的那些人,生命早已歸入塵土,靈魂在紙墨間不死。

凌晨,一個人站在露臺,夜涼如水。看了會兒書,睡不著覺,搬了把椅子跑到露臺東張西望。人跡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樹寂寞。那些樹,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風(fēng)一吹,越發(fā)寂寞。

牧童詩風(fēng)

前幾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門頭掛有“牧童酒家”的橫匾,字寫得龍飛鳳舞,讀成了牧童詩風(fēng)。難道年紀(jì)不饒人,歲月對我更苛刻?《祭十二郎文》里韓愈夫子自道:“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白發(fā)蒼蒼,而齒牙搖動。”以為古人身體比現(xiàn)代人好,看來也不盡然。文章未成人先衰,文字留下,歲月過去,皺紋是買路錢。

朋友帶我去他的畫室玩,上樓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牧童詩風(fēng)。寫牧童的詩多,牧童遙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已指酸了,行人也視覺疲勞。名句未必就是好詩。我早過了對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紀(jì),如果是名妓,或許能勾起些想法。有年在西湖,尋蘇小小墓用了半上午。

一個人生活,讀書,寫作,洗衣,做飯,打掃,上班,走路。這幾天在家喝茶燒菜,十分風(fēng)流,本性風(fēng)流。風(fēng)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風(fēng)流只好流到紙上。紙上風(fēng)流,流的是文字,風(fēng)流紙上,寫的是文章。

紙上風(fēng)流終是淺,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沒寫文章了,和過去一樣,紙上得來的淺物,多一篇無味少一篇無妨,那就少一篇吧。以前覺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現(xiàn)在知道并非如此。風(fēng)流是必要的,這年頭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間”,統(tǒng)統(tǒng)群魔亂舞。

和朋友聊天,朋友說袁枚詩中“牧童騎黃牛”一句是錯的,黃牛從來不讓人騎,牧童騎的一定是水牛。記得那首詩的名字叫《所見》,既是所見,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黃牛,文人里稻谷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類人。也可能古時候黃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騎術(shù)高。前幾天去鄉(xiāng)村學(xué)校參加活動,看見黑板報寫著:

十二歲以下禁止騎牛!

這是好句子,有動詞,有名詞,有數(shù)詞,有量詞。該騎的時候不讓騎,十二歲以上只怕沒有騎牛的興趣了。古時候不是這樣,李涉《山中》云:

無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應(yīng),叫笑如生鹿。

欲報田舍翁,更深不歸屋。

這樣的牧童爽利。我當(dāng)年放牛,沒吃過人家竹,麥、稻、蔬菜、玉米吃過不少。正所謂“楊柳陰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貪草嫩,吃過斷橋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時光我也有過。人越活,生氣越少,精力不濟,生氣也越來越少,心態(tài)上平和了。最喜歡的還是劉架“牧童見客拜,山果懷中落”。山果懷中落,生機勃勃,磊落峭拔。青年的時光不多了,歲月正向中年邁進,生機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無限上品。

黃庭堅《牧童詩》說:“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fēng)斜隔隴聞。”大言鑿鑿,后一句更有無盡感慨——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準(zhǔn)備請朋友治一枚印章,刻“前世牧童”四個字?!罢l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橫眠秋聽深。時復(fù)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北R肇《牧童》的況味,我亦喜歡。“時復(fù)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寫作一樣,想是前人鼓勵晚輩的忠言,并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也和寫作一樣。好文章不過是短笛無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爛漫。天真爛漫是大境界啊!

文章

寫了多年文章。三年之痛,七年之癢,都會有的。這些年,常常琢磨文章之道。文章之道,也就是做文章的道理,把文章寫好而已。想把文章寫好,在當(dāng)代是不合時宜的。不合時宜,恰恰是一個寫作者最需要的品質(zhì)。好的寫作者,好的文章,都是不合時宜的。時文“洛陽紙貴”,災(zāi)梨禍棗,還是少寫,最好不寫吧。

文章是需要想象的,尤其是散文。散文大概無非好話好說,實實在在的,一字一句之間充滿想象,這樣的文章方入上品。記錄為實,想象是虛,盡可能做到虛實結(jié)合。記錄之實是文章之根,想象之虛是文章之葉。也可以這樣說,寫實是地上的走獸,想象是天上的飛禽。伊念五言詩給小女聽,常常選《春曉》。

因為太熟悉,從來沒有體會過孟浩然的為文之心。這首詩的好,正好在虛實結(jié)合?!按好卟挥X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這三句寫實,倘或沒有后一句“花落知多少”之虛,也就詩境全無了。虛話差不多是文章之眼。再譬如王維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倘或沒有最后一句虛話點題,也不過是普通的詠物之作罷了。引申到文章里,一篇好的作品,也要實話虛話相結(jié)合,要懂得金玉良言與把酒閑話的可貴。前些時和朋友談及培根的散文,我說因為少了廢話,那些金玉良言打了折扣。

魯迅致陶亢德書信說:

作家之名頗美,昔不自量,曾以為不妨濫竽其列,近來稍稍醒悟,已羞言之。

借文字討生活,借文字表達自我。如有可能,意外得了三五篇文章,這是我的幸運也是福氣。

什錦拼盤

這幾天忙,一直沒能回復(fù),實在抱歉。閑筆一節(jié)議論,我很贊同。閑筆之關(guān)鍵不是閑,重點是筆,有無筆力,閑筆無非是閑處的筆力。金圣嘆夸贊《水滸》從閑處著筆,作者真才子。從閑處著筆是好事,說《水滸》作者是才子,小看他了。前些年總被人稱為才子。才子文章不過是剛?cè)雽懽髦T,洗盡才子氣方能算第一層境界。也可能是當(dāng)下文章太整齊了,我偶爾故意多用閑筆,你談到文章入戲感的問題,容我想想。

女兒今年兩歲半,我經(jīng)常想起她一歲半的時候,其實兩歲半也很好玩?,F(xiàn)在想來,與孩子相處的時光,都應(yīng)該好好享受,等孩子念到中學(xué),長大了,我們又爽然若失。做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從來就沒想過要孩子為我們做什么。做父母就是無私奉獻,古往今來都是這樣。我們虧欠父母,我的子女又虧欠我們,子女有他們的子女虧欠,一代代,就這么下來的。我還是中國傳統(tǒng)觀念,多子多福。

這次會議,我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有人愿意讀自己的書,總歸是件美事。遇見那樣認(rèn)真的讀者,你身為責(zé)編感動,我作為作者更加感動。謝謝你告訴我那么脈脈溫暖的一面。專欄已經(jīng)寫了這么久,報紙應(yīng)該是流水兵營,歇歇吧。發(fā)你幾篇近作,都沒發(fā)表,暫時舍不得拿出去,等把玩一陣子。你看看,提提意見。

看到你給我寫的幾句話,真是會心?,F(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懂會心了,灰心還差不多。我想,人和人的交往,有一點點會心的地方,多么美好。《舊味》的寫作是一次嘗試。一個人寫作也好,生活也好,不妨多一些嘗試。我謂之騎兵偷襲,成功了,皆大歡喜,失敗了,大本營還在,不怕。

一本小書能讓你讀,真是福氣,也是運氣,更是造化。這篇文章寫于二〇〇八年,那時候我二十四歲,先生五十四歲,五十四歲的眼睛看得慣二十四歲的文章,我心里是有些得意的。最近在寫一組閱讀民國人物的稿子,太累了,于是停了下來,給一些朋友寫了三五篇序。

朋友轉(zhuǎn)來你對《衣飯書》的評論,真的好,不能說都是金玉良言,但很多觀點對我有啟發(fā)。那本書皆屬年少之作,二十六歲之前寫的?;剡^頭看,有些文章寫得不好。如果好的話,也無非是當(dāng)年稚嫩的情懷吧。編書的時候思忖,一輩子夠長,以后再也寫不了這類文章了,收錄一點吧。寫文章常意氣用事,我輩作文,無非心中勃勃之氣尚未泯滅。寫作是個性光芒的發(fā)揮,所以偶爾會說說胡話。見笑了。

儒家鼓勵人“學(xué)而優(yōu)則仕”,學(xué)孔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這件事盡管知道不能做,也要去做,而且還要努力做好。這點我非常佩服,但現(xiàn)實社會中“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一類人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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