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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

一半是這里,一半是歐洲 作者:余斌 著


被子

近現(xiàn)代有兩位精通洋文而又喜同洋人抬杠的人物,一是辜鴻銘,一是林語堂。辜鴻銘力挺國粹是不用說了,林語堂雖是腳踩兩只船(所謂“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然胳膊肘朝里拐,還是褒揚中國的時候為多。不單標榜中華文化中之犖犖大者,如道家的哲學,而且在種種可統(tǒng)名為“生活的藝術”的細小方面,也一以貫之地秉持中國優(yōu)越論,比如抬舉線裝書而貶低洋裝書,揚長衫而黜西裝,等等,等等。

但他似乎沒有說到被子。

這里所說被子,是籠統(tǒng)言之,棉被、羽絨被,乃至毯子,凡睡覺時身上遮蓋之物,都在其中。論花樣,中西沒有什么不同,都是這些,相異者過去我們有被里被面之分。被里大于棉胎,四面包起,卻并不合圍,上面中央位置自有被面坐鎮(zhèn)。被面小于被里,顏色不同,圖案各異,兼有裝飾意味。棉胎、被里被面要合而成為被子,過程頗為復雜。猶記小時大人叫去幫忙,先擇一大床,二人拉了被里四角平鋪其上,而后是棉胎居中,被面就位,一層一層要鋪得平展,位置還得恰當,而后才將被里被面四面縫合,否則弄出來不成樣子。隔段時間洗一回,先是拆,再是縫,委實大費周章。

洋人的被子是被里被面連為一氣,或者干脆內(nèi)外兼修,不分彼此,反作正時正亦反,是為被套。被套大開方便之門,棉胎毛毯之類往里一塞,拉鏈一合或繩襻一系,提起兩角奮力一抖,被子便告組裝完畢。但洋人用被套似乎也是晚近的事,《美國傳統(tǒng)辭典》QUILT(被子)條釋云:“被褥是由兩層織物與中間的一層棉花、羊毛、羽毛或絨羽制成的床罩或毯子,通常以一種裝飾性的十字壓針腳緊密地縫合在一起?!笨梢娺^去也是縫合,而且好像縫得更講究。不管怎么說,用被套目下已是中西同風,國內(nèi)很早以前是醫(yī)院里用,其后也許是賓館招待所,再后是城市人家,最后及于鄉(xiāng)村。被里被面演為被套,美觀上或者稍遜,方便則不可置疑。我念大學時尚在前被套時代,每到洗被之時,不少異地讀書的男生被逼無奈做女紅,應對無方,端的舉針為艱?,F(xiàn)在簡單了,套被子男生也可應付裕如。倘若被套確是洋人的發(fā)明,在這上面,我就是堅定不移的西化派。

但被子的合成法只是一端,中西之異更見于被子的運用。當然都是蓋在身上,如何蓋法卻是各不相同。最怪異者莫過于根本不用被套,以一大床單托了毯子,連被單帶毯子三面掖到褥子下面,留下朝枕頭的那邊,被單超過毯子,入睡時就從那頭鉆入——以中國人的標準,也許根本不能叫作被子。一九八〇年代我第一次住賓館,就因找不到被子茫然久之。揭了床罩露出掖得服服帖帖的毛毯,我哪知此即西式被窩,只道服務員粗心,忘了鋪上床單。但是被子卻在哪里?同房的一位也不知就里,又都是初入所謂“高檔場所”,生怕露怯,“下問”深以為恥,遂不問。然覺不能不睡,睡則不能無被。商量半天,終于壯了膽子揭開毛毯,不道下面又是床單。如此看來,當是以毯作被了,那被單又作何用?而且我們那邊的習慣是蓋了被子仍有寒意才在被上再覆毛毯,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所幸最后意外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被子,這才得其所哉,終于睡成一覺。此后但凡入住賓館,第一事便是翻箱倒柜搜出被子,揭了毯子扔過一邊,而很長時間里,是否如此鋪床疊被,也成為我判定何為賓館何為招待所的一個標志。

然而得過且過,對西式被窩的奧秘未嘗深究。沒想到到了國外,被子再度成為疑問。這回是住在法國學校的宿舍里,真的沒被子了,床上只有被單一張,毯子一條。于是乎,向管理人員討要,比劃半天,結果是再得毯子一條,再比劃,對方聳肩攤手,顯然表示已是仁至義盡,愛莫能助了。回房間對著毯子發(fā)楞,這里不比賓館,有人伺候,被單毯子都疊起來擺著,即使像賓館里鋪好的那樣,我也不知如何鉆入其中。起初想將毯子連同被單疊成被筒模樣,無如被單自被單,毯子自毯子,水米無干,難成一體,總也不能服帖。最后只好將被單往身上一裹,毯子往上一搭,將就睡下。被單單薄,毯子不湊身,而且毯子與被單磨合不佳,便或頸邊或腳頭,欺上身來與我磨合,毛扎扎戳得難受。如此被單毯子里長外短的,睡了一個多月,但凡睡眠不好,我皆歸因于這不是被子的被子。

直到很久以后出游意大利,在青年旅館與人同宿一屋,我才將那西式被窩瞧了個十分光。同屋之中有一西班牙人,抱了臥具進來即大肆鋪床疊被,說“大肆”蓋因床上是席夢思,要將被單塞到下面,他動靜又大,與我們的展被動作比起來,真有揭地掀天之勢。整頓已畢,那人便由床頭那面鉆入其中。我于是茅塞頓開,賓館疑問到此渙然冰釋——原來如此,相當于中國人的被窩。

了然了,對洋人的睡法卻是不以為然。這洋式被窩規(guī)矩太大,睡在里面,仰躺著是一副壽終正寢的樣子,側身睡時,那被窩雖是牢不可破,頸脖那一段卻是留下老大縫隙,因兩邊都塞入墊下,不依不饒撐持住,藏不得也掖不得。有點動靜,更是麻煩,翻身要受禁治,下床不能撩開,只能“原路”進出。哪像中國人的被子,曲伸自如,宛轉(zhuǎn)隨人?因想我們的被窩如長衫,六經(jīng)注我,隨物賦形,西式的被窩如西裝,是我注六經(jīng),俯仰由被。前者人被合一,不分彼此,后者人被分離,人是人,被是被,好似西方哲學中的二元世界。

睡在這樣的被中,很難有中國人那樣視睡如歸的愜意相吧?職是之故,在明白了西式被窩的所以然之后,我仍然堅不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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