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禹域鴻爪記

禹域鴻爪 作者:(日)內(nèi)藤湖南 著,李振聲 譯


禹域鴻爪記

其一啟程芝罘渤海史論

明治三十二年,對我說來,是格外忙碌的一年。三月十二日傍晚,鄰家突然著火,我在小石川租居的寓所,瞬間化為烏有,數(shù)年來費心收藏的圖書,片紙未剩,燒成灰燼,就連亡友呂泣的遺稿,自己幼年起抄錄的各種文字,以及寫就的文稿,罹禍之際,也無從擇揀救出,同時化作了煙塵,每每想起,但覺不勝遺憾。到了四月,我第一個孩子降生,按人世習(xí)俗,人們都來慶賀,我也口稱是件可喜可賀的事,但所添加的忙亂,卻不亞于火災(zāi)降臨的那段日子。過了三四個月光景,剛覺得安頓了下來,便又有了八月底前往中國的三個月旅程。去中國旅行,本是我多年向往的事,此時始得到機會,并在諸位友人的贊助下得以遂愿。秋田平洲在寫給我的書簡中說:“呂泣為《近代文學(xué)史論》所作序文中的期待,也由此得以實現(xiàn),九泉之下的亡友,想必會為之感到寬慰?!辈唤屛矣胁粍俳裎糁小纹谒嫖易珜懙摹督膶W(xué)史論》序文中這樣寫道:

君不見,禹域四百州,風(fēng)云似箭,煙霧如墨,何不速速負(fù)劍跨馬,即刻渡長江,濟黃河,北上長城,縱覽平原?策文章之雄圖,與俗子爭得失,要非吾輩之所宜矣!

此文遂成了他的絕筆。翌年一月,尚未等我能實遂他的這番期待,便先自遽告離世了。故而旅行之事拿定主意后的第二天,我便揣著該將此事最先告知呂泣的心念,去了他山谷深處的墓前。友人送別的筵席,除了極為親近的幾位所設(shè)的旨在從簡的一席小筵,其余一概辭謝。八月三十日傍晚六時,從新橋出發(fā),與前來送行的數(shù)十位友人在此敘別。后來聽說,因為動身匆忙,友人有所不知,待我走后,還有去我寓所送行的。

在郵船公司打聽好班船的日期,決定乘坐仙臺丸輪。仙臺丸輪預(yù)定八月三十日橫濱啟帆,推想在神戶開船的日子是九月二日。但此船不在定期班船之列,在橫濱本已延遲了一天,到神戶更是延遲了兩天,待我在大阪料理過一些瑣屑之事,九月一日后的那幾天,便覺得難以打發(fā),無聊愁悶自是可以想見。九月一日晚,應(yīng)友人招請,共進晚餐之后,突然動了去奈良的心思,便乘上了湊町的末班列車,抵達奈良時,已是過了晚上十點鐘的光景。求宿對山樓時,深更半夜的,硬是把早已入睡的侍者給喚了起來。過了夜半,因腹瀉折騰,竟至一夜未能成眠。翌日上午,仍起不了床,甚感懊喪。到了午后,稍稍覺得好了些,便雇車駛往西京方向,去看了正在改建修繕中的唐招提寺的金堂,據(jù)說前身本是朝集堂,系奈良時朝廷所賜,一直留傳到了今天,是頗有來歷的一處古建筑,屋脊上的鴟尾還保存著原貌。前些年,我曾來這兒觀覽過幾次,記得有一次是和過去一位熟人一起來的,寺里的小僧彌還用手指著我說:“來過好幾回,都已熟門熟路了?!彼帋熕碌娜厮舱谡?。向寺里的僧人一打聽,說是去年十一月份動的工,按事先的估計,應(yīng)該是這個月竣工,但延期到明年九月,實際也難以完工。工費為一萬九千六百圓,其中一萬八千余圓,系由內(nèi)務(wù)省撥款。我來這里,是想得到佛足石贊和塔檫銘的拓本,以便中國之行時用作酬答的禮物,遂從寺僧那里每種各索要了兩部。與有名的藥師三尊齊名的圣觀音銅像,昔日參觀時留下的印象,至今猶在眼前,故而不必再看了。沒多久,我便從這里告辭了出來。在郡山站乘上火車,到法隆寺站下,又雇車前往法隆寺,請得金堂釋迦佛、藥師佛及光焰背銘的拓本。此處金堂之側(cè)佛像寶庫中的各種寶物,我已觀覽過多次,就連它們的位置及朝向都已諳熟于心,因而也便沒讓人再去打開佛龕,得了拓本后,便打道回府,搭乘火車返回大阪。是夜,出席《朝日新聞》諸友替我送行的小宴會。翌日,即九月三日,前往神戶,在神戶住了一宿。料想接下來的四日這一天殊難打發(fā),遂前往須磨探訪病中的友人。未遇。遂只得在此過夜,投宿旅館。因不想再去須磨寺求取葉笛之緣起及音壽丸類和歌之解說文字,起來又不是,躺著又不是,頗感度日如年。像這樣舉著笨拙不堪的雙筒望遠鏡,一遍遍眺望海面的事,還從來不曾有過。就這樣,翌日的九月五日一大早,便趕回了神戶。船終于決定該日上午十時起航,這才重新登上仙臺丸輪。

是天陰天,午后漸漸下起雨來。此種天氣行船,夜過瀨戶內(nèi)海,航道頗不安全,遂于備與峽某燈塔下泊錨,待天亮后繼續(xù)上路。名聞遐邇之瀨戶內(nèi)海,固然景色旖旎,可我厭嫌記述麻煩,故且省略不記。若傍晚抵達門司,即在馬關(guān)上岸,一遣船中之郁悶。

七日正午開船,這一帶該是與故國道別的地方了,不由生出幾分凄愴。待船繞過彥島,雨便止歇,但見船前天色,晴空萬里。航路卻并非如預(yù)想的安穩(wěn)平靜,自傍晚至深夜,玄海一帶,仿佛驚濤崩裂,船不時傾斜至四十度,船中器什跌落之翻滾破碎聲,與擊打船舷之浪濤聲,交錯糅雜,令人魂飛魄散。橫臥于船艙被窩,因暈船折騰起身不得,痛苦不堪。當(dāng)此之際,惟有橫臥方是萬全之策,睡著了,也便感覺不到暈船,于是一頭睡去,直至天亮。清晨七時醒來,大海已異常平靜。右舷所能望見者,當(dāng)是朝鮮諸島無疑;左舷望見之一大島嶼,則不知是何去處,詢之船員,說是濟州島。此島即古代之耽羅國,本自成一獨立之國。遂隨口吟和歌一首:

極目眺望,

大伽羅、耽羅國,

彩霞飛渡大海間。

架起雙筒望遠鏡,眺望遠處迎面而來之諸多島嶼,瘦石嶙峋之島嶼山間,似有一畦青蔥田圃,當(dāng)是島人栽植以養(yǎng)家糊口者。茂林中,不時有村落人家影綽其間,景色與我瀨戶內(nèi)海一帶頗為相似。身穿白衣之韓人,五六人一伙,劃著張掛蒲帆的船只,似乎是在那兒打魚。將過午時,但覺諸島退遠,船漸離朝鮮,駛往山東方向。翌日,也即九日清晨,左舷前方現(xiàn)出一抹遠山,詢之船員:豈非山東地界乎?答曰:是。離故國越發(fā)遙遠了,不知何故,心中不由一陣欣喜,真是不可思議。待船繼續(xù)前行一時半刻,山東之成山角與白燈臺,便已清晰出現(xiàn)在了眼前。經(jīng)船員指點,陸軍進攻威海時登陸上岸之榮城灣,一一得以辨認(rèn)。殊出意料的是,成山一片荒禿,山腳土呈赭色,山坡平緩,海岸則盡皆危巖,山野為些許綠色所披覆,仿佛撒了一層沉香,儼然南畫中常見之景物。國家之衰敝荒涼,一至于此,兩千年郡縣政治之余弊,令人惟有痛惜。過正午,船駛過威海衛(wèi)海面。五時光景,駛?cè)胫ヮ罚辞迦朔Q為煙臺之海灣,系纜駐泊。

海灣中停泊有一兩艘英國及他國軍艦,另有清國新造軍艦,似是一對姊妹艦,并排停泊于此。后來聽說,即是“海容艦”與“海籌艦”。兩艦夜間打出光束,來回穿梭于數(shù)哩海灣間,儼然一副巡視四方的架勢。因為是清國的軍艦,故而平日里也頗神氣活現(xiàn)。在我們船尾,有此地特有的輕舟模樣的小船,船中置一方箱,有一吹笛少年,雖說曲子吹得荒腔走板,聽來卻也讓人忍不住覺得哀傷。

灣頭煙罩四茫茫,吹笛何人度水長。

來泊煙臺無月夜,不憶家鄉(xiāng)憶異鄉(xiāng)。

船泊芝罘暮色濃,少年吹笛牽愁腸。

十日,早上七時,上岸。先至領(lǐng)事館拜訪吉田領(lǐng)事。郵政局長高垣氏系同縣人,遂也前去造訪。由巖村書記員處,詳細(xì)打聽得大沽至天津這一路之情形。又得高垣氏陪同,前往和城泰拜訪三井物產(chǎn)會社駐外職員大岡氏。仙臺丸輪預(yù)定當(dāng)天正午起航,中間有兩三個小時之短暫時光可供利用,為完成上述走訪,本想詳細(xì)了解之該地商業(yè)情況,遂無從得以了解。約定天津至上海時再會,便各自道別。僑居此地之邦人約五十人,非官員而駐留此地者,約二十人,主要有高橋某、吉岡某、金升洋行及華伸洋行細(xì)井某等。除高橋某從事委托銷售外,其余則主要負(fù)責(zé)此間出產(chǎn)銅材輸出日本之事務(wù)。此地銅材之輸出,始于前年,去年之輸出額,折合白銀為四萬兩。此地輸入則以棉紗為大宗,去年一年,自我日本之輸入額,即已達九萬包之?dāng)?shù),折合白銀,當(dāng)在五六百萬兩之間,且輸入者皆為中國人。三井物產(chǎn)會社只是今年春季才開始嘗試,正處于試驗階段。去年一年,我日本船舶來此港之停泊者,為一百零七艘,今年至八月底,則已達去年同樣之?dāng)?shù),預(yù)計全年當(dāng)比去年增加五成。由我日本輸入之物品,以棉紗為例,若不以總額而按比例推算,則中國各口岸當(dāng)最有希望。此為所聞知之概略。歐人對此地貿(mào)易似不甚樂觀,甲午戰(zhàn)爭之前,即已紛紛廢業(yè)作歸國計,戰(zhàn)事之后,雖受事態(tài)變化之鼓舞而有所駐足,然前景似乎并不明朗。

芝罘之形勝地勢:半島芝罘山,斗出北方,東面為斷續(xù)之?dāng)?shù)小島,環(huán)圍灣口,茫茫碧波,注滿其間,形成一大海灣。海灣異常寬闊,呈敞開狀,似不適用于軍事一類之目的。如今清國北部之良港旅順、大連為俄國所租借,威海則為英國所租借,無奈之下,清國軍艦只得系泊于此。此日,有一艘意大利軍艦入港,趾高氣揚,從清國軍艦間穿行而過,突然掉過頭來,下錨駐泊。近時正值兩國紛爭不斷,目睹如此兒戲般之舉動,不禁忐忑不安。街市即所謂煙臺,逶迤向東,與威海、寧海相接。明朝時,此地為防御倭寇而設(shè)立烽火臺,如今已有三萬三千人口,干凈整潔,則超逾預(yù)想,其海山風(fēng)光,毋寧說跟日本十分相似。只是稍嫌闊大,無細(xì)微曲折,故而少細(xì)膩之情趣,惟有這一點與日本相異。風(fēng)土涼暖宜人,駐留清國北方之外國人以此為避暑之地,可見氣候之舒適。

芝罘山與成山,同為著名之古跡。據(jù)《史記》記載:秦始皇二十八年,乃并渤海以東,過黃、陲,窮成山,登芝罘,立石頌秦德而去。二十九年,再登芝罘,刻石,碑文即由李斯用小篆所撰。三十七年,又以連弩候大魚出而射之,自瑯琊北至榮成山,弗見;至芝罘,見巨魚,射殺一魚。《史記·封禪書》曰:秦始皇禮祠名山大川及八大神,八神中第五神名曰陽主,祠于芝罘;第七神名曰日主,祠于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齊東北隅,以迎日出”。漢武帝太始三年行幸東海,登芝罘;司馬相如《子虛賦》有句云:“觀乎成山,射乎芝罘?!薄陡I娇h志》則有下述記載:山又名青城山。山前甘泉腴田,松卉陰翳;其背,峭壁如削,下臨汪洋;有梁千戶洞,洞中產(chǎn)異草;其東數(shù)小山,或巖石,或?qū)?,棋布于水面之上,直接崆峒島;其西南處,則巉巖相對,上有橫石,曰石門;湖水出入其間;其西為遷喬谷,上有秦時刻石二處,俱為李斯小篆,今已毀。(所引,據(jù)《大清一統(tǒng)志》。)關(guān)于此古碑,高垣氏留心甚久。至今殘存的僅是礎(chǔ)石部分,碑石質(zhì)地堅致清瑩,想來不是當(dāng)?shù)厮a(chǎn)。相傳明代福山知縣,擔(dān)心因有此物,大官游覽頻繁,應(yīng)接款待,不勝負(fù)擔(dān),便暗中將其投棄海中,自此之后,便連石片都不曾找到過一塊。

我嘗持有一論:正如北歐上古之開化,乃萌芽于波羅的海??谥箍暗募{維亞,中國之文明,亦是萌芽于渤海灣口之現(xiàn)象。齊國鄒衍談天之閎遠,即源于此類海上之思想。燕齊方士,一時群起,播弄秦皇、漢武于股掌之上,則正是此類海上思想暢行于世間之時。后世之道教思想,雖依托于老子五千言《道德經(jīng)》之旨,但與此等方士所言,及流傳于《楚辭》、《山海經(jīng)》中之昆侖說,則多有若合符節(jié)之處。當(dāng)年秦始皇覓求仙人羨門之屬,宋母忌、王伯僑、充尚及羨門子高等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云云,事見《史記·封禪書》。近日歐西史家中,有主張印度宗教乃是從海上傳入印度者,以至將“羨門”讀作“沙門”。而芝罘西北,維系遼東與山東之一組群島中,即有一島名為“沙門”,與鼉磯、牽牛、大竹、小竹四島相接續(xù),蒼秀如畫;海市蜃樓,常明滅于此五島之上,則見載于方志。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論列《博物志》中所言及之蓬萊方丈,及《十洲記》中之東海不死草、還魂樹,稱其說雖荒唐不經(jīng),然觀登萊海市,樓臺城郭與人物旌旗之狀,瞬息而成,千態(tài)萬象,根本無從摹寫,則海上靈郁之氣,泄而為奇怪瑰偉之物,固亦理之所宜有者。綜而觀之,進而思及我日本天神到來之路徑,與任那、伽羅諸國古史之關(guān)聯(lián),則燕齊海上思想之發(fā)達,似亦值得從一有趣之方面做出研究。如是,則徐福率領(lǐng)童男童女,渡海來歸我邦,諸如此類之附會傳說,也可做稍有把握之解釋。加以唐高宗顯慶五年,蘇定方進擊百濟,即由成山渡海前往,其時正值我日本齊明天皇在位,天智帝猶為皇太子,為謀求三韓復(fù)興,遂與唐軍交戰(zhàn);迨至其后,更有明代之倭寇。追溯彼此交涉之沿革,猶覺其與此地關(guān)系之深切,故不覺作此畫蛇添足之論于茲。

其二天津憑吊與嚴(yán)、王二子晤談

船駛離芝罘。由廟島、沙門島,及星羅棋布于山東、遼東,構(gòu)成渤海咽喉之諸群島間穿行而過。當(dāng)其時,夕陽欲墜,島影如畫,風(fēng)力漸漸加大,海浪稍稍變得狂暴,但還不至于有玄海那么厲害。第二天,即十一日的上午八時,船行至大沽海面。這一帶海水黃濁,水天間渾莽一片,憑借雙筒望遠鏡才稍稍望見大沽炮臺。十一時余,與船員村山及同船而來的田中氏一起,登上中國人之小舢板,駛往白河口。船夫四人,隨從潮勢之消漲,或下棹,或張帆,或曳繩,及至從炮臺下駛過,進入河口,差不多已是下午三時。大沽炮臺羅列于河口海岸,擂土筑成,雖甚工巧,只是顯得單薄,形狀細(xì)長,給人的感覺,儼然將實用混同于兒戲。炮也不見有海岸炮那般巨大,之所以還能持以固守,想來大致是因為有三四哩的淺灘,難以從海面趨近攻擊的緣故。在兩岸炮臺間溯行不到數(shù)町,船夫似乎擔(dān)心白河曲折迂遠,抵達塘沽費時,將貽誤火車班點,遂頻頻手指日頭,示意太陽行將落山,催我等棄船上岸步行,他們則擔(dān)著行李跟隨在身后。路上遇到三四個苦力,死乞白賴,糾纏不已,遂將行李交托給他們。這段路雖不過三四華里,卻無一處樹蔭,頂著烈日行路,實是害苦了我等不習(xí)慣于徒步行走之人。抵達塘沽車站前邦人伊野氏經(jīng)營之球樂場休憩時,已是汗?jié)褚律?,口干舌燥,差不多快要喘不上氣了。討得一杯茶來喝過,乘上五時發(fā)車的火車,在鐵路上行走二十七哩,于下午六時半,抵達天津租界。

鐵道為單線,軌道很寬??蛙囉蓄^等、二等車廂之分,但即便頭等車廂,也無鋪席褥墊,十分簡慢。只是車廂構(gòu)造之堅固,似要勝過我日本鐵路客車之一籌。沒有行李托運一說,均由乘客自行攜入車中,并自行監(jiān)管。而在無遮無蓋、聽任日曬雨淋的貨車?yán)?,一直站立到終點的乘客人數(shù),則遠遠多過客車乘客的人數(shù)。車到站后,照例無人維持秩序,這便是中國之特色了。擔(dān)運行李之苦力與車夫蜂擁而至,甚至闖入車廂,場面之嘈雜,實難形容。據(jù)說,稍有懈怠,行李即被盜走,乃是常有之事。進入租界,照例要踏過架設(shè)在白河上的船橋。這一帶人群極為雜沓,在蒙蒙煙塵間,彼此擁擠著走過,方知要看住擔(dān)扛行李之苦力,大非易事。恰好有前往天津的伊野氏一路陪同,得到熟諳一方水土的伊野氏指點,我們一行才不至于迷失于路途,幸哉甚矣。

透過車窗左右眺望,平蕪接天,墁平如撫,不見丘陵。樹木只看到楊柳,甚至不成其為樹林。惟有栽種著高粱的田地,與上下及四面皆涂抹著泥土的村落人家,散落在這中間。天色與原野的相接處呈現(xiàn)為黃褐色,可見塵土之沉厚,竟致炊煙穿行于高粱地時,都不勝重負(fù),難以升騰,只得橫斜在一邊。隨處可見馬群,馬匹矮小而又精瘦。支起拱形頂篷的旅行馬車一路奔走著,煞是有趣。到處是星羅棋布的墳?zāi)梗嗤帘旧兖ば?,風(fēng)吹雨打過后,棺木的棱角便裸露在了外面,慘不忍睹。凡此種種,就像早已預(yù)料的那樣,便是中國之景物了。

三井物產(chǎn)會社、日本領(lǐng)事館及正金銀行分行,是十一日晚至十二日,我們所走訪的三個去處。在三井,邂逅了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xué)、當(dāng)年在東洋青年會共事過的會友加藤主計氏。領(lǐng)事館的井原真澄氏,是我在臺灣時便已結(jié)識的熟人。受到了十?dāng)?shù)天來一直渴望著的日本飯菜的款待,大喜過望。此外還會見了鄭領(lǐng)事。正金銀行的好友小貫氏,是上個月來到此地的,天津之行遂全得仰仗他來盡東道之誼了。此外,還叩訪了大阪商船會社主管杉山氏下榻之阿斯特爾旅館(AstorHouseHotel)。杉山氏說,他是因視察清國航線一事,由上海來此,本有前往新開放口岸所在地秦皇島視察之意,但因為歸期迫在眉睫,恐怕難以成行了。

天津租界,位于所謂的紫竹林一帶,西洋建筑鱗次櫛比,其氣派之壯麗,實為預(yù)想之外,系咸豐十年(我日本萬延元年)開設(shè),與府城相距約一里許。河口雖未如大沽,呈埠頭狀,然而里邊卻有這么些交易市場,殊為意外。與東京周遭相比,這里塵土更易輕揚,迷蒙一片。氣候從這個月起就已進入涼爽季節(jié),東京還在殘暑中,故而要比東京好過許多。因為是空氣干燥的地方,即便是盛暑,氣溫高達一百十度上下,也不至過于酷熱難當(dāng)。

據(jù)說僑居天津租界的日本人有七十余人,有正金銀行、三井、有信、樋口、武齋號等諸家商號。棉紗進口今年已壓倒了印度棉紗,份額上升已達其兩倍之多,其中三井經(jīng)手的份額占到了總額的八成,以致中國人經(jīng)手的進口額反而成了小額。貿(mào)易份額甚大,而僑民人數(shù)相對甚少,且邦人地位甚高,可與其他外國人并起并坐。井原氏認(rèn)為,此番情形,為天津所特有,中國其他開放口岸則并不多見。我日本專轄制租界,位于紫竹林與府城之間,瀕臨白河。河灘一帶,中國人所建之住屋,密匝猬集,不留一寸空地,對其做出整理,需要諸多費用。

天津租界之盛衰,實與白河休戚相關(guān)。三四年來,河道益發(fā)迂回,河底日趨淤塞。以往漲潮時,千噸以上船舶都能靠泊租界岸邊,如今則連小輪船都難以上下其間;縱然漲潮,大輪船也僅能傍近塘沽車站一帶,兩千噸以上船只,則難矣哉!浚疏河道之效力究竟如何,此一大問題,雖則天津租界各國僑民及清朝官吏有所討論,但卻莫衷一是,尚未聽說有何定論。

天津設(shè)府,還是近代的事。明代永樂二年,沿海設(shè)衛(wèi)之際,天津亦躋身其間。清雍正三年,始改為直隸州,隸屬順天府;八年,始得升擢為府。如今儼然成為一大都會,人口號稱有九十萬之眾(實際則為四五十萬),但其城郭卻不大,以致其街市,多半都在城外。

李鴻章以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制府由保定移駐此地;二十余年間,因引進泰西新文化、新事物,在此地設(shè)立了眾多的學(xué)校與機器制造局。海光寺機器局便雇用有工匠六七百人,用機器制造洋槍(即我日本之“小銃”)洋炮。據(jù)聞,另還設(shè)有東機器局,雇用工匠達兩千余人,專門制造火藥及各種軍械,并雇用洋人工匠作為監(jiān)督。水師學(xué)堂便位于東機器局一側(cè),系光緒六年李鴻章奏請設(shè)立。武備學(xué)堂則在杏花村隔河對岸,據(jù)說同為李鴻章奏請所設(shè),學(xué)生定額為三百人,乃陸軍士官之培訓(xùn)所,學(xué)堂兼學(xué)德語。育才館則由光緒二十一年直隸總督王文韶所奏定,學(xué)生六十人,學(xué)英文、理學(xué)諸科。北洋大學(xué)堂,系同一年由盛宣懷籌款擴充,學(xué)生定額為二百余人。此外,俄文館、盧漢鐵路學(xué)堂、法文學(xué)堂等,均系近三四百年以來所創(chuàng)設(shè)者。

滯留天津期間,所遇之事,特別值得記述者,乃是與嚴(yán)復(fù)、王修植、方若諸氏之晤談,以及憑吊同鄉(xiāng)友人石川伍一死難之所一事。

石川伍一與我,同鄉(xiāng)加之同庚,甲午戰(zhàn)爭之際任軍事偵探,為戰(zhàn)事中最先殞命之人。此次旅行,必欲憑吊其亡命之所而后安。至天津,屢屢向人打聽其亡命之地,竟無人知曉。本來記得傳說是被槍殺于天津西門外,照片則表明是古墳累累的郊外荒原。十五日下午,從租界所在地紫竹林,來到天津府城外,穿過據(jù)稱天津最繁華的鍋店街、估衣街,一路轉(zhuǎn)轉(zhuǎn)盤盤,來到西門前,由這里徑直向郊外走上數(shù)町,穿過社稷壇、先農(nóng)壇、烈婦墳、育嬰堂、施粥廠,來到村落人家的盡頭處,果不其然,但見千百個不知其名者的土饅頭,零零星星地,與渺茫的原野渾然一色。我友戰(zhàn)亂身亡之地雖無從辨認(rèn),但追想當(dāng)年,心中感慨滿溢而出,難以自抑。然而,石川殞命未及數(shù)年,竟不見有人以一石標(biāo)識他的名字,而天津的僑民中,也沒有一人知悉他的殞命之地,這尤其令人深感凄愴。

與嚴(yán)、王諸氏會面,即為是日夜晚。由我設(shè)一小宴,招請他們至我下榻處的第一樓。大前天,即十三日,去《國聞報》館見到記者方若(號藥雨)時,順便問及此地有哪些名流,方氏即告以數(shù)人名氏,分別為:

嚴(yán)復(fù),字又陵,福建侯官人,現(xiàn)為北洋候補道,水師學(xué)堂總辦。

王修植,字薨生,浙江定海人,現(xiàn)為北洋候補道,大學(xué)堂總辦。

陳錦濤,字瀾生,廣東南海人,現(xiàn)為大學(xué)堂西文教習(xí)。此人為清國算學(xué)名家。

蔣國亮,字新皆,浙江諸暨人,舉人,現(xiàn)為育才館漢文教習(xí)。

溫宗堯,字欽夫,廣東香山人,現(xiàn)為海關(guān)譯員。

王承傳,字欽堯,安徽桐城人,現(xiàn)為旗兵學(xué)堂德文教習(xí)。

均為通曉時務(wù)之人。本想請他們匯集一堂,見上一面。但《國聞報》西村氏忠告說,按中國人習(xí)慣,官階不等,匯集一堂,則有所不便,故決定先宴請嚴(yán)、王二氏,方藥雨及西村、安藤虎男(三人均為《國聞報》記者)、小貫慶治等人,也一并招請。

嚴(yán)復(fù)年歲四十有七,二十年前曾作日本之游,十年前游學(xué)英國三年,熟諳英語,譯有赫胥黎著書,名《天演論》者,印行于世。眉宇間有英爽之氣。戊戌政變以來,于人人鉗口、噤言自危之際,此公往往談?wù)摽v橫,不憚忌諱,蓋系此地第一流人物也。王氏年歲四十有一,容貌溫藉,為人得體,雖不解西方文字,猶任現(xiàn)職,是個有才干的人物。方看似猶三十上下,號藥雨,兼擅作畫。與他們所作一夕之談,多半以筆代舌,雖尚來不及互盡底蘊,但也足以見出這些多少有些新思想之人物,所持有之主張,因而擇其要者,記錄如下:

昨日方君見告,先生游歷至此,未待我等盡地主之誼,即承先施之雅,甚感甚歉。嚴(yán)君已有轉(zhuǎn)約,想來惠然肯來。

聞先生為《萬朝報》館主筆,平日想必富于著述,不知是否悉已印行?能否以之見示?

平生從事報紙行當(dāng),所著成書不多,身邊所攜僅一種,當(dāng)乞貴鑒,只是邦文印行,難以得到大雅批正,此為恨事耳?。ㄋ煲浴督牢膶W(xué)史論》一冊相贈。)其余如《諸葛武侯》及《淚珠唾珠》,今皆未及攜來。

敢問貴國時局,當(dāng)從何處著手,方見起色?

政府諸公,大多已是耄耋之年,倦怠于政務(wù),必?zé)o改革之望。鄙意須從百姓自相團結(jié)做起,只是鄙國之人不學(xué)無術(shù)者居多,見解甚為短淺,恐怕一時尚難語及。

貴國時事,尚難變法耶?

目前尚無從語及,大約十年之后,列國交相逼迫,即便上層不變,下層也不得不變矣。

變法亦非可以輕易談?wù)撝?,鄙邦三十年來,以變法為富強之本,然而,今日看去,措施失?dāng)者,亦復(fù)不少,這一點,宜乎貴國志士引以為鑒戒。只是鄙邦之人勇于進而拙于守,貴國之人則相反。進者退之,退者進之,貴國今日之事,想來猶未遑言守成耳。

尊見甚為高明。去年諸君子,亦正坐知進而不知退之病。

康、梁二君,我在海東曾見過??凳弦鈿膺^銳,此所以招致失敗者也。開百年太平之基,當(dāng)以培育精英為務(wù)。先生職已存此,望有待百年之后方能見效之事,毋期以歲月之間即成。只是,未來十?dāng)?shù)年后,不知貴國成何情狀,為可慮耳。

北洋大學(xué)堂,俊彥之士想必甚眾,敢問現(xiàn)有學(xué)生幾何?所課何事?

敝學(xué)堂學(xué)生,分為八班,每班三十人。自進入學(xué)堂之日算起,八年后始得畢業(yè)。前四年教以傳統(tǒng)之學(xué),后四年則分習(xí)專門。專門則有律例、工程、礦務(wù)、機器四科。敝人不通西國文字,忝列此職,抱愧之至。

以外國文教授工藝、制造之學(xué),事倍而功半,鄙國今日教育之法,即坐此病,此乃世界各國所無者。鄙意以為,教育之事,還須從廣泛翻譯做起。

譯書之局,今已撤銷乎?

北京去年已撤,目下上海學(xué)堂譯局猶在,只是主其事者,均系急功近名之人,務(wù)以翻譯武備之類書籍為要,則又誤矣。近日嚴(yán)君擬在天津開設(shè)譯局,已向北洋大臣言及此事,只是尚未得到允準(zhǔn)。

先生明日將赴北京,不克敘杯酒之歡,甚歉。大約十日之后,不佞亦擬赴京,不知先生在京將作幾日勾留?

當(dāng)有十?dāng)?shù)天時間。先生赴京,擬寓何處?

不佞赴京后,擬寓潘家河沿楊宅。屆時當(dāng)至貴國公使館,訪求先生蹤跡。矢野公使亦是熟人。

以上所錄者,系與王薨生之對談。

嚴(yán) 先生何時抵津?擬作幾日勾留?以前可曾到過北京?

西歷九月十一日來津,擬于明日前往北京,停留旬日之后,當(dāng)再次回到此地。

嚴(yán) 聲應(yīng)氣求,不拘形跡,先生賞飯,及于不佞,不勝欣喜感念。

承蒙方先生惠贈,得以奉讀大著《天演論》,文字雄偉,不似翻譯,誠可見出大手筆矣。

嚴(yán) 因欲讀者易于通曉,故不拘泥于原文句子次序,然而此舉實非譯書正法眼藏,弟近來所譯之《計學(xué)》,則謹(jǐn)守繩墨,他日書成,當(dāng)以求教。

鄙邦明治維新之時,最患府帑空竭,以至借貸于富豪,以濟一時之急。想來貴國時事,亦復(fù)如是。敢問府帑充裕,有何良策?

嚴(yán) 國家歲入,止有此數(shù),求其常足,主持財政者,當(dāng)于新舊緩急之間有所斟酌。既已為新,則應(yīng)節(jié)制其舊者。若新者日進而舊者不除,自然會日形不足矣,此正是敝國近日理財之大弊也。搜括無遺,以供給無益之軍政,則尤其耗費財政。如今日之兵,雖百萬之眾,亦無益于勝負(fù)之?dāng)?shù)。先生以為吾言何如?(末節(jié)乃暗中譏刺剛毅在江南、廣東籌款之事。)

敝邦之歲入,現(xiàn)為二億五千萬圓;以貴國十倍于敝邦之土,政府歲入不過一億余萬,其原因蓋在于中飽私囊之弊。防范此等弊端,豈無良策可尋?

嚴(yán) “枵腹從公”,此人情所必不能者。故而,欲無中飽私囊之事,必先從增加俸祿始。俸祿不增而欲杜絕中飽私囊,則為虛與應(yīng)付、自欺欺人耳。

京中有可以與之談?wù)摃r務(wù)者乎?

嚴(yán) 自戊戌政變以來,士大夫鉗口結(jié)舌,何處有可與言時務(wù)者,吾不知也!

今日得以一瞻豐采,殊感欣幸。當(dāng)與足下締結(jié)一重翰墨之緣。

以上系與嚴(yán)又陵所談之話語。此日嚴(yán)來稍遲,故所談?wù)咭噍^少也。

如是,翌十六日赴北京,與正金銀行小貫氏同行,不想竟鬧出沒趕上火車班次之大笑話,遂延遲一天,至十七日,方得以赴北京矣。

其三北京沿革城墻賞月

天津至北京的鐵道,即所謂盧津鐵路,又名津京鐵路,在盧溝橋連接盧漢鐵路。其間,由名為豐臺的車站分叉出一股,抵達北京南郊的馬家堡車站。馬家堡與北京的外城永定門之間,相距僅我國的半日里之遙,故而站名就叫永定門。天津至永定門,急行列車三小時即可抵達,相距將近八十英里。寬軌,復(fù)線。客車的構(gòu)造與塘沽天津間的一模一樣。車窗外望見的風(fēng)景,與天津附近一帶相較,綠樹轉(zhuǎn)多,滿目蒼莽,鐵路從南海子(位于北京南端的一處開闊園囿)繞行而過的那一段,原野的景色變得越發(fā)壯觀,不時有駱駝群,或躺臥或直立,出現(xiàn)在眼前,一見這朔北風(fēng)物,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從馬家堡坐上大八車似的中國馬車,馳走在蒙蒙沙塵之間。馬家堡與永定門之間雖開通有電氣鐵道,但對攜帶行李者來說,在永定門換車卻至為不便。進入永定門,右邊為天壇,左邊為綿延數(shù)町的先農(nóng)壇紅墻,兩相間隔數(shù)百步,恍若一條纖細(xì)的絲線。穿行在其正中間的大道,自去年以來,修繕成了開闊暢通的砌石路面,直達內(nèi)城正南的正陽門,其規(guī)模之宏大,實無愧于一個龐大帝國的都城。由此進入內(nèi)城,從棋盤街右拐,便到了有公使館大街之稱的東交民巷的林氏家,我即客寓于此。城墻構(gòu)造的宏大壯偉,雖已曾耳熟能詳,但親眼目睹之下,更是惟有為之驚嘆而已。正陽門等,竟有離地九丈余云,城門在穿鑿城墻而過的甬道外,更呈一偃月之形狀。外門則通往正前方的一條道及左右的兩條道,正前方的那條道通常是關(guān)閉的,因而左右的兩條便成了通道。城中泥土呈灰色,就像輕灰似的,腳一踩上去,便飛揚起來,天色便變得晦暝不已。步行數(shù)分鐘,衣服便都變成了灰白。如果坐上馬車驢車,情形就更嚴(yán)重了,沒蹄的塵沙高揚在驢馬車的行跡之上,人影馬影便都淹埋在了塵沙之中。不過,眼下正是清秋季節(jié),天空寥廓,無風(fēng),涼爽,正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時節(jié)。當(dāng)其蓬蓬春風(fēng)從遼闊無垠的平野上吹刮而來,天色朦朧,日光為之赤紅如血,當(dāng)此之時,隨你如何密閉于室內(nèi),也終難防得住塵沙粉揚侵入。由于風(fēng)土干燥,冷起來冷得厲害,熱也熱得厲害,可人的體感卻并不怎么強烈,因而很難說這地方便是有損于健康的。只是心悸這塵沙,便自行減少了出門的機會,因而僑居在這里的邦人,大抵都會為此而向人一訴其苦衷。

正如在天津時嚴(yán)又陵對我所說的那樣,戊戌政變以來,士大夫皆鉗口結(jié)舌,無有敢出其聲息者,因而我在北京,終未能找到一個可以一起說說話的人。據(jù)僑居北京的幾位邦人講,政變之前,翰林院人人都喜歡跟邦人交游,可如今則完全斷絕了來往,會面之事更是一概回避。朝廷的排外情緒仍有時時發(fā)作的勢頭,眼下局勢頗不明朗,報紙傳聞,多為揣摩之談,殆難置信。即便經(jīng)由一道道麻煩的手續(xù),去跟李鴻章等人見上一面,實際上也涉及不了與清國將來命運攸關(guān)的事,故而也便先自斷棄了在這里與中國士人面晤的念頭,決定暫且作一次長城之游覽。

按,今日之北京,乃遼、金、元以降之古都。遼太宗會同元年,擢升幽州為南京析津府,改筑都城,位于今日北京城之西南,周長三十六里,有八道城門:東面曰安東、迎春;南面曰開陽、丹鳳;西面曰顯西、清普;北面曰通天、拱宸。宋朝宣和年間(徽宗時),改名為燕山府,府城周長二十七里,樓臺高四十尺者,九百一十座,環(huán)以三重城濠,開有八道城門。金貞元四年,廢主完顏亮駕幸此地,稱燕京,改為中都,析津府改為大興府,下令增擴都城,周長七十五里,設(shè)城門十三處:東曰施仁、宣曜、陽春;南曰景風(fēng)、豐宜、端禮;西曰麗澤、顯華、彰義;北曰會城、通元、崇智、光泰。元世祖至元四年,改筑都城于舊城東北,方六十里,設(shè)十一道城門:正南曰麗正,偏東南曰順承,偏西南曰文明;偏東北曰安貞,偏西北曰健德;正東曰崇仁,偏東南曰齊化,偏東北曰光熙;正西曰和義,偏西南曰肅清,偏西北曰平則。九年,取名為大都城。至正九年,十一門皆筑甕城,架吊橋,以為守御之用。明洪武初年,改為北平府,于都城之北收縮五里,廢棄東北及西北的光熙、肅清二門,其余九門一仍其舊。不久,改安貞為安定、健德為德勝、崇仁為東直、和義為西直。永樂七年,為北京城。十九年宮殿營建完畢,隨即拓展城墻至周圍四十里。正統(tǒng)二年,修筑城樓,四年工成,乃改麗正為正陽、文明為崇文、順承為宣武、齊化為朝陽、平則為阜成。清朝鼎建,九門之名一仍其舊。城內(nèi)定為八旗居址,其形狀大致呈方形,以石頭壘筑城基,砌磚,中間充填以泥土,城高三丈五尺,雉堞高五尺八寸,墻腳厚六丈二尺,頂端為五丈,周長四十里,相當(dāng)于我六日里余。城門之上為譙樓,城墻四角則筑有角樓,均覆蓋以綠色琉璃瓦。

明嘉靖三十二年增建外城,又稱羅城,按照原定的擘劃,本該環(huán)圍內(nèi)城,建成一座方圓七十余里的大城,但由于工費浩大,只是建成了攬住南端并轉(zhuǎn)而襟帶東西角樓的這一部分。設(shè)七座城門:南曰永定門、左安門和右安門;東曰廣渠門、東便門;西曰廣寧門、西便門。嘉靖四十一年,七門加筑甕城,至四十三年六月建成。甕城高二丈,雉堞高四尺,墻基厚二丈,頂寬一丈四尺,周長二十八里,即為我四日里二十五町余。

皇城位于內(nèi)城中,呈方形,周長十八里(一側(cè)之長度,則為我國之十一町五十間也)。城墻高一丈八尺,墻壁涂成紅色,上覆金黃色琉璃瓦。西南為大清門,稍北為長安左門及長安右門,東有東安門,西有西安門,正北方為地安門,舊時稱北安門,順治九年改稱地安門。大清門內(nèi)為天安門,天安門內(nèi)又有重門,稱端門。端門內(nèi),左為左闕門,右為右闕門。大清門則為三闕,飛檐重脊;天安門五闕,上覆重樓;以金水河相環(huán)繞,河上架設(shè)五座石橋。

紫禁城則又位于皇城之正,呈方形,周長六里(南北長約我國之六町三十三間余;東西長則約為我國之八町二十四間余),墻高三丈,雉堞高四尺五寸。墻皆涂成紅色,覆以紅瓦。南面稱為午門,左右兩邊則是左掖門與右掖門;東面為東華門,西面為西華門,北面為神武門。

據(jù)《遼史·地理志》,皇城位于遼南京析津府西南隅。大內(nèi)之門當(dāng)時稱宣教門;外邊三道門,分別稱作南端、左掖與右掖;西面為顯西門,設(shè)而不開;北面為子北門。后改宣教門為元和門,改左掖門為萬春門,右掖門為千秋門。金代,宮城周長為九里三十步;天津橋迤北稱宣陽門,穿門而過,有文、武二樓,文樓折而向東,為來寧館,武樓折而向西,則為會同館;正北為千步廊,東西相對,廊的正中間各有一道偏門,朝東即為太廟,朝西為尚書省。至通天門,后改名應(yīng)天樓,高八丈,有朱門五道,東西相去一里余,又各設(shè)一門,左為左掖,右為右掖。城正東稱宣華,正西稱玉華,北面稱拱宸。元代宮城,周長九里三十步,設(shè)有六門:正南為崇天;崇天之左為星拱,右為云從;東為東華門;西為西華門;北為厚載門。四座角樓,則據(jù)于宮城之四隅。明代初年,于元皇城舊址建燕王府,即今日之西苑。永樂十五年,皇城向東改建,相距舊宮一里許。其時東華門外,民居逼迫,喧囂之聲,達于禁御,故而宣德七年,乃加以恢廓,將東華門挪移到河?xùn)|,讓居民搬遷至灰廠西面的空隙之地。概言之,遼、金以來,皇城屢經(jīng)改徙,至元、明二代,制度乃備。

金朝都城之殘壁,至今猶殘存于右安門外西南二英里許處。頹圮之土墻,高至二三丈,南北凡二英里,東折,亦二英里許,大致為其西南之一隅。從其周七十五里推算起來,似遠遠大于現(xiàn)有都城的規(guī)模,也大于元代的都城,據(jù)此當(dāng)可想見海陵王的好大喜功。元代之規(guī)制也要大于現(xiàn)有之規(guī)制,所謂KHANBALIK(意為可汗之都),即馬可·波羅所記述為KHAMBALIK者也。元都城之殘壁,位于今城墻西北隅稍北處,朝北延伸一英里半許,折而向東四英里許,與今之北面城墻相平行,再折而向南延伸約一英里半許,與今城墻之東北角相交接。其西南殘壁之中段,當(dāng)時之門址猶存,環(huán)圍以半月狀之女墻,里邊有一小寺觀,與現(xiàn)時門的形狀恰好相似。此便為都城沿革之大略。

此行本打算上長城去觀賞中秋之月的,可一行事不湊巧,延遲了一天出發(fā),于赴長城的前夕,在北京城里過的中秋。是日走訪古城貞吉氏,上北京城墻觀月的事,便是在說話間匆匆商定的。筑紫辨館的中村氏為此備下了酒和菜肴,一同前往者,有古城氏,《大阪每日新聞》的安大氏,筑紫的中村、伊藤二氏,加上我與小貫。從崇文門內(nèi)的臺階,給了守城人一點錢,登上城墻,月亮已升離于外城城墻,高懸在那兒,多塵土的北京空氣,惟有中秋最為澄凈,白晝污陋憋悶、沙土掩住輪轂的街市,也潔凈得有如冰瑩一般。崇文門譙樓的戍卒,將戈矛之類的兵器當(dāng)作手杖玩耍,正玩得興致勃勃,也顧不上盤問我們是誰,在這里做什么。城墻每隔開三百碼,便會出現(xiàn)特別寬厚的一段,即所謂扶墻。我們在崇文門東邊約第五個扶墻之隅,雉堞破損之處,鋪席設(shè)筵。城墻上雖鋪有磚瓦,但茂盛的雜草沒過了人頭,甚至還長著數(shù)丈來高的樹木。月光倒映在城墻外的護城河里,隨處都是北京居家的稀疏燈影,透過如煙的楊柳,閃爍其間。三三兩兩,徘徊在護城河邊,鼻中哼著小曲的中國人的身影,則隱約可見。眺望中的都城,但覺無限凄涼,以致無法想象,這便是當(dāng)今君臨于四億生靈之上的大清皇帝棲居的皇城,故而惟有潸然淚下。賞月之筵行至一半,海軍中佐瀧川也來相會,逾十時頃,乃盡興而散,打道回府。

其四長城明十三陵

二十日清早,偕同《朝日新聞》上野靺鞨及小貫氏,寓居主人林氏做向?qū)?,騎驢從北京出發(fā)。橫穿東長安街,由東安門入皇城內(nèi),傍紫禁城城墻,一路迤北。出得城墻,但見林樾濃綠的山丘之上,二三亭榭,黃瓦丹柱,景色如畫,那便是人們所說的景山了,又稱萬歲山,是明崇禎帝遭遇李自成之亂,留下哀痛的詔書,自縊身亡的地方,又稱煤山。據(jù)傳聞,山丘內(nèi)里,皆以煤炭堆積而成,以備一旦有事,或都城被圍等不時之需云云。然而,危急關(guān)頭,既有如此堅固之城墻可供守衛(wèi),崇禎帝鳴鐘召集百官,尚且無有一人前來應(yīng)命;而晚近又見有這樣的例子,咸豐年間,英法聯(lián)軍侵入之際,皇帝倉皇落逃至熱河一帶。那么,儲存煤炭,以備不測,究竟又有什么用呢?這里地當(dāng)大內(nèi)北端,沿城墻西折,景山遂被拉在了身后。時不時地回首顧望之間,一行人便出了北邊的地安門,迎面而來的是鼓樓。再向西北一路逶迤行去,右邊所見者,據(jù)云便是當(dāng)今皇帝生身父親、已故醇親王所建的某寺院。至德勝門(城北二門中靠西邊的那道門),遂離開北京城。從這里到沙河驛,須得朝西北方向行走五十華里。行至八里處,見有元代城墻殘存的土墻,人稱土城。顧炎武《昌平山水記》中記述說:“正統(tǒng)十四年己未,也先奉上皇車駕登土城,以通政司左參議三復(fù)為右通政,以中書舍人趙榮為太常寺少卿,出見上皇于土城?!奔词侵傅拇说亍_@一路,路幅雖廣,然皆為沙塵,馬蹄過處,蒙蒙滾滾,加上日頭炎熱猶在,但覺呼吸憋悶不堪。驛站夾在東流的沙河上的兩座石橋之間,石橋系明代所建,雖巋巍壯觀,但已漸呈頹墮之態(tài),橋上鋪石高低不平,驢背顛簸,乘騎者殊為之苦。此驛有滿兵駐守,為一把總所統(tǒng)領(lǐng),但見城墻四處頹圮。用過午餐后上路,至南口,復(fù)西北行四十里,一行三人,皆已疲倦,遂在沿途一村落,路邊稍事休息,但這一休息,就幾乎站不起身了。途中,大致是居庸關(guān)一帶,所見之山,奇峰列聳,呈荷葉皴狀,漸近南口,則呈小斧劈皴狀。其關(guān)隘之峻險,可想而知,實無負(fù)于雄關(guān)之名聲,直讓人按捺不住,一心只待明日之飽覽了。這一帶,田野平整如劃,西山列峰群峙,白色的川瀨礫石拖曳其間,村落林樹四處星布,景色與我邦何其相似乃爾!數(shù)日間,疲憊于茫茫野色之眼界,為之煥然一新。途經(jīng)略顯高平之地,乃最宜于放眼觀望的一個去處,蓋所謂龍虎臺也。元代之時,車駕巡幸上都,往來之間,皆駐蹕于此臺地之上,并留有明代成祖、宣英二宗北征時曾駐蹕于此之古跡。午后五時,入南口鎮(zhèn)。

南口鎮(zhèn)距北京三十英里,屬順天府昌平州,因地當(dāng)居庸關(guān)南口,故得此名。鎮(zhèn)以北,山勢威逼,通溪流,遂成居庸關(guān)之峽路。《昌平山水記》曰:“居庸關(guān)南口,有城,南北二門?!段簳分^之下口,《常景傳》:都督元譚據(jù)居庸關(guān)下口。《北齊書》謂之夏口,《文宣紀(jì)》:天保六年,筑長城,自幽州之北夏口至垣州,九百余里?!对贰分^之南口,自南口以上,兩山壁立,中通一軌,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嶺疊嶂,蔽虧天日?!奔粗复说?。入鎮(zhèn)前,已見鎮(zhèn)之遠方兩山阻絕處,烽燧臺高高聳立,頹壁與之相連,構(gòu)成長城之姿。鎮(zhèn)口有墻門,望去似與烽燧臺連為一體。顧祖禹《讀史方輿紀(jì)要》曰:“明初既定元都,洪武二年,大將軍徐達壘石為城,以壯幽燕之門戶,即南口城也?!奔热绱耍X今日之城墻,猶為當(dāng)時之舊規(guī),只是其南北口之戍守,自元代即已有之。金朝覆亡之時,冶鐵錮居庸之重門,布鹿角蒺藜百余里,守之以精銳。元太祖問計于札八兒,答曰:由此向北,黑樹林中有一間道,可一人騎行,若勒兵銜枚以出,終夕可至。乃遣札八兒輕騎前導(dǎo),自暮時入山谷,至黎明,諸軍已在平地矣。疾趨南口,金鼓之聲,仿佛自天而降,金人遽告潰敗。南口見載于史乘之關(guān)系重大者,即有如此。在一家旅店住下,一行三人則已體痿氣疲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雖也洗澡、就餐,卻連咀嚼的力氣也都差不多消失殆盡,幸好得力于我隨身帶來的梅干,才稍稍提振起了些食欲。是夜同樣月色清朗,峽口景致,想必十分靜謐、奇異,但吃過飯后只想上床躺下,早已沒了賞月的雅興,遂將隨身攜帶的寢具展鋪炕上,躺下了事。這一帶地當(dāng)張家口至內(nèi)蒙古的通道,一路上遇到的駝群絡(luò)繹不絕。因為疲勞得太厲害了,徹夜驚夢不斷。裹著夜色,從門外過路的駝鈴聲,時時軋軋作響的車轆轤聲,驢馬的嘶鳴,屢屢打破我的睡夢,由此方明白了在中國旅行的苦澀滋味。須得記述的是,至長城這一路,前來游覽的外國人絡(luò)繹不絕,因而在中國內(nèi)地,就旅行而言,這要算是最為方便的一段了。二十一日清早,從南口出發(fā)。峽中晨風(fēng)拂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疲勞、體力也稍覺舒解和恢復(fù),并且也已稍稍習(xí)慣了驢背,也便不覺得本該訴說的苦衷,真的有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了。從這里至八達嶺為四十華里,攀行十五里,為居庸關(guān)城。建筑頗有些年頭了,應(yīng)該可以認(rèn)定是元末明初時的建筑吧?關(guān)門的左右,城墻蜿蜒,橫涉溪谷,跨越峰巒,即便是峻絕異常得難以措足之處,也都筑起了重重疊疊的磚墻。最高峰頂,危巖之上,烽火臺摩天而立,委實足以令人望之驚駭不已矣。志書中,有所謂“跨水筑之,南北二門”之記載。二門中間,有一座譙樓模樣的建筑物,底下像是一道門關(guān),卻不設(shè)門扉,由堅致瑩澤之石材建造而成,門闕不作半圓形,半截為八角形。門關(guān)里外有種種奇異的雕像。傾斜的天穹上,左右各為五尊佛像;四大天王雕像,則兩兩相對,分列于兩壁,雕塑成半身裸露的模樣;在兩兩相對的天王雕像之間,則以六種文字鐫刻著《陀羅尼經(jīng)》,這六種文字即為漢文、梵文、藏文、蒙文、維吾爾文和女真文。據(jù)歐人考證,此處即是原先那座高大寶塔之基址云。根據(jù)其佛像的面相,其所使用的六種文字,以及荒置其關(guān)隘門戶之功用,徒為莊嚴(yán)之?dāng)[設(shè),且將其建筑在如此緊要的地方,加以考慮,則一見之下,大致似可想象得到,此系元代之制作者也。顧炎武《昌平山水記》則對之有如下記述:

城之中有過街塔,臨南北大路。累石為臺,如譙樓,而竅其下,以通車馬。

上有寺,名曰泰安。正統(tǒng)十二年賜名。下竅處刻佛像及經(jīng),有漢字,有番字。《元史》泰定三年五月,遣指揮使兀都蠻,鐫西番咒語于居庸關(guān)崖石。今其刻甚多,非一時筆。而元葛邏祿《乃賢詩序》言:關(guān)北五里,有敕建永明寶相寺,宮殿甚壯麗。三塔跨于通衢,車騎皆過其下者,今亡其二矣。

然而,孫星衍《寰宇訪碑錄》認(rèn)為是元之至正五年。又近時李文田有詩云:

過街石塔盡嵚岑,泰定三年鑿字深;

書法蒙古兼畏吾,眼明猶有顧亭林。

且自注云:“《泰定本紀(jì)》:‘遣兀都蠻刻經(jīng)咒于過街塔?!略谌瓯炯o(jì)中。余親至其下,則至正丁酉,不云泰定三年也。”又云:“右過街塔圖,俄人以為萬里長城門額?!鄙w李氏以俄人門額之說為非,而以顧炎武寺塔之說為是。不過,判定泰定年間似乎有誤,泰定所刻,我以為當(dāng)為居庸關(guān)崖石,而非此塔基者,顧氏本誤。至正丁酉即其十七年,《訪碑錄》作五年,亦誤,五年乃乙酉。致誤之因,大致可以推定。概言之,建塔之事當(dāng)為至正十七年,只是彼崖石咒語,至今是否仍存留人世,則已無從得知。出北門,往一邊再走上八里,即是上關(guān)之北門,皆刻有“居庸關(guān)”三字,從其字體的豐腴硬朗來看,當(dāng)知尚是晚于明代的建筑。凡此沿途,蒼翠山崖,屏列左右,皆由巉巖構(gòu)成,大小斧劈,層出疊見,山勢極為峻險處,則酷似石筍攢矗,其神奇之狀,雖我邦名山,亦所罕見。倘若在吾邦,當(dāng)可看到松檜點綴其間、濤聲聞于半空、奔湍激石、腳下飛雪之類的景致。而此地的山上,惟有僅能蔽土的枯黃寸草而已,眼中所見,無非石礫間無力流淌的溪水,不時出現(xiàn)在溪畔的七零八落的楊柳和村家,稠密的羊群則與稀疏的駝群交相錯雜。道路依傍重重阻隔的山勢延伸開去,不過,倒也并不至于那么險峻。沙礫撲雜,驢蹄躞蹀,塵土自然也便飛揚而起。想起《唐土名勝圖會》的畫家,但憑我邦人之想象,便將松樹等添飾在居庸關(guān)的景物上,遂成了匪夷所思,且慘不忍睹的一種景色?!端?jīng)注》云:

漯余水導(dǎo)源居庸關(guān)山,南流歷故關(guān)下。溪之東岸有石室三層,其戶牖扇扉悉石也,蓋故關(guān)之候臺矣。南則絕谷,累石為關(guān)垣,崇墉峻壁,非輕功可舉。山岫層深,側(cè)道褊狹,林障邃險,路方容軌。曉禽暮獸,寒鳴相和,羈官游子,聆之者莫不傷思矣。

如今,候臺石室早已湮沒不見蹤跡,《水經(jīng)注》稱林樹者,也早已不見一樹,傷思云云,反而應(yīng)該是針對其荒涼之狀而發(fā)了。古今之變,竟至于此,但覺感愴難禁。稍稍前行,至一兩山相逼、巖角掩流處,名曰彈琴峽。此處離上關(guān)七里,兩邊山崖上筑有小閣,安置佛像,截取原生之山石作為磴道。據(jù)歐人所言,此處為明代建筑。崖石上摩刻有“鎮(zhèn)燕關(guān)”三個大字。又前行七里,為青龍橋,由此向前,道路稍稍曲折,行三里而抵達嶺上。想來這里也是與前面兩道關(guān)門差不多相同的一處建筑。大門兩側(cè)的墻由石頭壘筑而成,雖歷經(jīng)二百數(shù)十年而不見有青苔簇生之跡象,當(dāng)是此地風(fēng)土干燥之緣故。長城蜿蜒綿延于此起彼伏的峰巒之間,極目四望,不知何處是盡頭。關(guān)隘大門上鐫刻著“北門鎖鑰”四個字,字體則與居庸關(guān)如出一轍。此處便是所謂的北口了,屬于宣化府延慶州,嶺高海拔兩千尺云。稍稍下行,地勢稍顯平衍處,又遙遙望見一道關(guān)隘,但未前去觀瞻,想來當(dāng)是北口的北門了。由此前行五華里為一岔道,村樹、民屋便參差散布在城墻的遠方。由此向北,四周山峰峙立,中間自然坐落著一處鄉(xiāng)村,從嶺上望去,但見對面連綿的山巒,以及這邊村落的屋墻、樹林,歷歷在目,仿佛伸手可掬,不由得想起在談山絕頂,曾望見過的大和平原的景致。宣化府的東南部,即連綿山巒之彼側(cè),但見地勢與內(nèi)蒙古相連接。下驢,踏上傾頹的城墻,從城墻上縱覽前后形勝,山風(fēng)拂袂,強勁得幾欲將人掀倒。自古以來,有多少朔北英雄,策馬奔赴中原,行至此地,但見烽火將熄,旌旗委地,無一卒守關(guān),大有吞吐八荒之氣宇,遙想此番情景,縱然不想為之神旺氣昂,又哪里是我所能做得到的?!城墻一側(cè)有一座古炮,雖經(jīng)風(fēng)雨銹蝕,但還殘留著當(dāng)時守備的遺痕,系明萬歷年間所制。按,《昌平山水記》云:“八達嶺下視居庸關(guān),若建瓴,若窺井。故昔人謂‘居庸之險不在關(guān)城,在八達嶺’。而岔道又為八達嶺之藩籬,元人于北口設(shè)兵,其得地形之便者歟?”待我親身勘踏其地,始知顧氏之言,果真是明察條理。居庸之險,自古以來就有人談?wù)?。《呂氏春秋》、《淮南子》皆視其為天下九塞之一?!督鹗贰贩Q:中都之有居庸,猶秦之有崤函、蜀之有劍門也。山由太行迤邐北向至此,數(shù)百里不絕。從山麓至山背,皆為陡壁峻崖,不可登攀,穿行其間的山徑稱為陘,居庸則是其第八陘。所設(shè)關(guān)隘,據(jù)《漢書·地理志》,則由來已久,然而,至今尚未有人能夠依恃這道險要關(guān)隘而固守住此地。遼金之際,金元之時,延至李自成之明末,莫不是如此。顧炎武慨嘆說:“地非無險,城非不高,兵非無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比缃衲媳倍谥g,一路上的民家,門戶上都還插著寫有“守望相助”這四個字的小旗,但其實際效用,則根本難以指望。凡長城建筑,高二丈余,寬七八尺許,雉堞羅列,每隔數(shù)百步,有一閣狀之譙樓,作為人力制造物,雖也備極雄壯,然而,因為綿延在山谷間,蜿蜒起伏,遙遙望去,仿佛只是鑲在大幅布帛上的一道細(xì)小的鑲邊,雖有纖麗之致,卻毋寧說,并不能進而給人以雄大之感。以此與山岳之雄、天地之偉、造化之大,做一番能力之比較,念及人類之渺小,心中不由得為一種凜然的崇高感所撼動。緊挨著城墻的,照例是高粱已被收割的旱地。嶺頭門側(cè)的小石碑上,可以看到記刻著居庸關(guān)之由來的文字,但下半段已被折斷,斷裂的部分也已被丟失。中國人固執(zhí)于實利而匱乏風(fēng)雅之氣,由此也可以略見其一斑。古炮未被掠走,當(dāng)緣于其重量雖巨,但對中國人說來卻鐵價殊賤之故。此炮若是銅制,則怕早已亡失于往昔,而憑吊之客也將因此而減少一份發(fā)思古之幽情的名目。一行諸人,相語一笑,落座在斷垣殘瓦上,做片刻憩息,取出面包,聊充午餐。

感念于壯美雄大之景致,歸去的路上,遂抖擻起精神,加鞭策驢而行。至先前的那座古塔時,又低回流連不忍離去?;氐侥峡?,已是下午四時。是夜天陰,墜下二三雨滴,不免牽掛明天天氣。天亮卻是開晴,不時有微云遮住天日,反而蠲免了不少頭頂烈日趕路的行客之勞累。正待前往明十三陵,遂沿著山邊的小道,一路向東,原野小徑不起塵埃,反而比大路好走。自居庸關(guān)綿延而來的峰巒,到了這里依然是奇巖攢疊,直刺蒼穹,蒼潤欲滴,讓人大飽眼福,心曠神怡。聽說其間有三十華里,正尋思著將過二十里之時,便有一座陵墓率先出現(xiàn)在了左邊的視野里。稍稍前行,待繞過一座小山巒,突然間,但見四周青山環(huán)圍,方圓南北約二里、東西不到一里間,一道溪谷,自然形成一上佳之墓地。十余座陵寢依山而筑,金屋丹壁,若隱若現(xiàn)于翠綠樹叢間,令人不覺心馳神往。十三陵無從一一遍觀,游客至此,每每最想前往觀瞻的,乃是歷史最為悠久之永樂帝長陵,位于天壽山之南。我們一行也前往此陵。流經(jīng)此地的河道上架設(shè)的壯麗石橋,大多已與河水一并荒圮,橋上尚可行人者,僅剩一二座之?dāng)?shù)。跨過最后一座石橋,盡是石塊鋪路,縱然雜草茂盛,也終不能將其掩埋于草叢之間,抵達陵前,但見墓墻內(nèi)外,松檜之類,郁郁蒼蒼,想必都已是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滄桑之物矣。

中國人有關(guān)墳?zāi)怪娮?,多用松楸一詞,乃紀(jì)實之筆也。所到之處,無非楊柳、白楊、榆樹之類,除此之外,不見有其他樹木;其常綠喬木,惟于墳?zāi)怪吓紶栆娭?。元、明以降之畫,所謂青綠山水,除多見楊柳,殆已無有可以入畫之樹木矣,比之宋人筆下老郁蒼勁之松柏,甚感柔弱無力,此亦當(dāng)為眼界囿于實景之自然結(jié)果。邦人之從事南畫者,因?qū)W此無力之筆法,不肖我邦蒼郁多趣之景物,其愚堪可笑也。所作巖石,也無蒼潤之苔色,一味干燥枯瘦,此類文人畫風(fēng),亦同樣是地力竭蹶之故,遂成中國景物寫生之格局。以此為尚,仿而效之者,則大謬。

與一見外國人便頓起貪婪索錢之心的守陵人,費去許多口舌,且被狠敲了一筆,這才打開了墻門。右側(cè)是一碑亭,碑的正面刻著順治十六年上諭,無非是出于清朝籠絡(luò)人心政略之考慮,表達其不忍聽任前朝陵寢淪為樵牧隨意出入之殘破境地的一番美意;碑的背面,則刻著乾隆五十年,天子前來謁陵時親筆題寫的八韻詩,略陳其為前朝復(fù)仇吊民之意。右側(cè)是嘉慶九年嘉慶帝的謁陵詩,韻次乾隆帝,同樣也是御筆。往里經(jīng)過的兩道門,構(gòu)架與我京都禪宗名剎如出一轍。坐落在左右的瓷制小屋,看去似是焚燒紙錢的地方。享殿結(jié)構(gòu)極宏偉,石階均為純白之大理石,石階中部及欄桿,雕刻甚美。門面寬約七十碼,由十楹柱所支撐,進深約三十碼,由六楹柱所支撐,楹柱周長一丈二尺,高三丈二尺,想來都是以傳聞中云南、緬甸運來之楠木制作而成,一根楹柱需耗用一棵巨大楠木木材,不見有任何拼合之痕跡。里邊安置一龕,朱漆已然剝落,龕中有一朱漆牌位,鐫刻有“明成祖文皇帝”六字,燙金,從其字體及“明”字之上未冠一“大”字推考,當(dāng)為乾隆年間所改置。龕前有一桌,陳放花瓶、燭臺及香爐。至享殿后,進而過一道門,但見松柏密生,夾峙石道兩側(cè),益增其莊嚴(yán)肅穆之感。再往里去,是一座大理石石坊(即牌樓)及同樣用大理石制成的一方陳放香爐、花瓶、燭臺的巨大石桌。再稍稍前行,便是陵寢了。據(jù)歐人稱,陵寢周長超過半英里,高一百五十尺,為樹木所掩映。寶城前一閣為兩層,下層系磚砌,下通一條發(fā)出回聲之甬道。入甬道前行,至一丁字路口,分左右兩道,緣道拾級而上,便來到閣樓上層,四面洞開之明樓中央,豎有一巨大之大理石石碑,上面鐫刻有“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九字,“大明”二字字體頗小,篆文。碑面本以朱紅色彩繪,剝落之痕,有如自然之紋理。閣中題名,多為邦人所為,也摻雜有歐人。由此處展望,十三陵之景物,大半落入眼中。陵寢建制大致雷同,只是格局大抵更小、更粗糙而已。

又于陵前,食隨身帶來之面包,聊充午飯。打道回府時走的是主道,逆進陵時之順序,一路看去。過斷橋數(shù)百步,為三座滿是雕刻之石制牌樓。由此向前,每隔二十碼,便有石人、石獸分列于道路左右,成為一道甚為壯偉之景觀。此即勛臣像兩對、文臣像兩對、武臣像兩對,石馬、石麟、石駝、石獬豸、石獅各兩對。石獸則一對站立,一對蹲踞,皆長一丈余,以灰黑色砂巖雕塑而成。石獸的盡頭處,有兩根石柱,柱身鏤刻有雷電紋。又有一座大碑亭,里邊是洪熙帝即成祖嗣帝所建之成祖神功圣德碑,其龜趺長一丈二尺云,則碑身之高,自可推想而知。背面刻有乾隆五十年御筆三十韻詩,左邊則刻有嘉慶九年之御筆詩。想必當(dāng)與前面陵寢內(nèi)之碑文,刻于同一時期。亭外四角,相距數(shù)步處,立有四根石柱,上面皆鏤刻以龍形。由此出大紅門,過石橋,則為五座大理石牌樓,寬九丈,高五丈,其工巧侈大,歐人殊為驚嘆。蓋其屋蓋柱楹,遠望之,儼然拼合構(gòu)成,若近觀之,整個牌樓,竟由一塊巨石雕制而成,即便在中國,也是牌樓中最為奇?zhèn)ヅc壯美的一座了。長陵至此,應(yīng)在我一日里之遙,想來如此奇?zhèn)ソㄖ?dāng)初皆為長陵而設(shè),因地域甚美,致使嗣帝相承,皆下葬于此地。至昌平州相距不足我一日里,即策驢疾驅(qū)而達。在城中一旅店小憩片刻后,即前往湯山,行三十里,復(fù)為沙塵所困,遂投宿于行宮旁一喇嘛寺中。湯山因溫泉噴出而置行宮,如今頹圮已極,護欄與地板皆由大理石制成,壯偉華麗之溫泉池,也早已掩埋在了草叢之間,數(shù)十間屋宇早已破敗得面目全非。管理事務(wù)之官吏猶在,投之以一元,則數(shù)人可得入浴。二十三日清早,在此入浴后出發(fā),至清河,午餐。上野氏在這里與我們道別后,即先行歸去。我與小貫氏則由林氏帶路,進而趕赴西山觀覽。其觀覽之記事,則詳錄于下:

(謁陵之記事,本是為了便于后之游覽者查考而作,雖欲竭盡記憶之所能而作詳細(xì)之記錄,然而,驢背觀覽,缺漏在所難免,故抄錄顧炎武《昌平山水記》于下,以彌補我筆下有所不逮者。只是顧氏之時,恰值李自成殘破之后,陵寢樹木悉遭剪伐之時,如今則經(jīng)由清朝之繕治,已頗恢復(fù)舊觀。此外,當(dāng)時石橋等尚完整存在,如今則已頹圮失修。諸如這樣宜于斟酌而閱讀的地方,我大致都作有插注。若取以彼此參看,方可以究明古今之變。)

天壽山在州(指昌平州)北一十八里。永樂五年七月乙卯,皇后徐氏崩,上命禮部尚書趙羾,以明地理者廖均卿等往擇地,得吉于昌平縣東黃土山。及車駕親臨,封其山為天壽山,以七年五月乙卯作長陵。十一年正月成,仁孝皇后梓宮自南京至,二月丙寅葬。二十二年七月辛卯,上崩于榆木川,十二月庚申葬。自是列圣因之,皆兆于長陵之左右,而同為一域焉。

自州西門而北六里,至陵下,有石坊一座五架(即九丈大石碑,所謂五架,指六柱五間架)。又北有石橋三空(空,即三孔橋眼)。又二里至大紅門,門三道,東西二角門,門外東西各有碑,刻曰:官員人等,至此下馬。(此碑今已亡失,我已無從記憶。)入門一里,有碑亭,重檐四出,陛中有穹碑,高三丈余,龍頭龜趺,題曰:“大明長陵神功圣德碑?!比首诨实塾莆囊?。亭外四隅,有石柱四,俱刻交龍環(huán)之。其東有行宮,今亡。又前可二里,為欞星門(此即我所記之三間石牌樓者),門三道,俗名龍鳳門。門之前有石人十二:四勛臣,四文臣,四武臣。石獸二十四:四馬,四麒麟,四象,四橐駝,四獬豸,四獅子,各二立二蹲;近者立,遠者蹲。石柱二,刻云氣,并夾侍神路之旁。迤邐而南,以接乎碑亭。碑文后書洪熙元年四月十七日小子嗣皇帝某謹(jǐn)述。蓋文成而碑未立。宣德十年四月辛酉,修長陵、獻陵,始置石人石馬等于御道東西。十月己酉,建長陵神功圣德碑;是時,仁孝皇后之葬二十有三年,太宗文皇帝之葬亦十有一年矣。然而始立者,重民力也。欞星門北一里半為山坡,坡西少南,有舊行宮,今存土垣一周。坡北一里,有石橋五空。又北二百步,有大石橋七空。大石橋東北一里許,有新行宮,宮有感思殿,今亡。宮東南有工部廠及內(nèi)監(jiān)公署,今并亡。大石橋正北二里,有石橋五空,又二里,至長陵。殿門神道,自嘉靖十五年世宗謁陵,始命以鋪石,今稍殘缺。自大紅門以內(nèi),蒼松翠柏,無慮數(shù)十萬株,今翦伐盡矣。(此處樹木,遂不復(fù)見繕植。自大紅門至殿門,幾不見有一樹,而草高竟以沒人矣。)

長陵在天壽山中峰之下。門三道。東西二角門。門內(nèi)東神廚五間,西神廚五間。廚前有碑亭一座,南向,內(nèi)有碑,龍頭龜趺,無字。(此碑當(dāng)系今順治上諭碑,莫非事先為勝朝所設(shè)?不得而知。)重門三道,榜曰祾恩門。東西二小角門。門內(nèi)有神帛爐,東西各一(瓷制)。其上為享殿,榜曰祾恩殿,九間重檐,中四柱飾以金蓮,余皆髹漆。階三道,中一道為神路,中平外墄,其平刻為龍形;東西二道皆墄。有白石欄三層,東西皆有級,執(zhí)事所上也。兩廡各十五間。殿后為門三道。又進為白石坊一座。又進為石臺,其上爐一,花瓶燭臺各二,皆白石。又前為寶城,城下有甬道,內(nèi)為黃琉璃屏一座(今無存)。旁有級,分東西上,折而南,是為明樓;重檐四出,陛前俯享殿,后接寶城,上有榜曰長陵。中有大碑一,上書曰“大明”,用篆。下書曰“成祖文皇帝之陵”,用隸。字大徑尺,以金填之(今已剝落殆盡),碑用朱漆,欄畫云氣,碑頭交龍方趺。寶城周圍二里。城之內(nèi),下有水溝。自殿門左右,繚以周垣,屬之寶城。舊有樹,今亡(此樹后來又見種植)。

《昌平山水記》就其余十二座陵寢之規(guī)制異同也作有詳細(xì)的記述,還述及妃嬪諸王等之墓葬,如盡錄之則嫌過于冗繁,故皆從割愛。只是諸陵寢中,仁宗(即洪熙帝)之獻陵最為簡樸,而世宗(嘉靖帝)之永陵最為壯麗精致,孝、長二陵也難以匹比。后之游者,若能得暇游覽此二陵,以概其余,當(dāng)無憾矣。這里斟酌《昌平山水記》及《大清一統(tǒng)志》,僅是記述諸陵寢之位置,以備吊古者參考。

位于天壽山之南者,即上記成祖之長陵。其次則為:

獻陵(仁宗,即洪熙帝),位于天壽山西峰腳下,距長陵稍偏西北方向一里處。

景陵(宣宗,即宣德帝),位于天壽山東峰下,亦名黑山,距長陵稍稍東北向一里半處。

裕陵(英宗,即正統(tǒng)帝),石門山東面,在獻陵西面三里處。

茂陵(憲宗,成化帝),聚寶山,在裕陵稍西北方向一里許處。

泰陵(孝宗,弘治帝),筆架山,在茂陵稍稍西北方向二里處。

康陵(武宗,正德帝),金嶺山,在泰陵西南二里處。

永陵(世宗,嘉靖帝),十八道嶺,嘉靖十五年改為陽翠嶺,位于長陵東南三里處。

昭陵(穆宗,隆慶帝),大峪山,距長陵西南四里。

定陵(神宗,萬歷帝),小峪山,在昭陵北面一里處。

慶陵(共宗,泰昌帝),在天壽山西峰右側(cè),距獻陵稍稍西北一里處。

德陵(熹宗,天啟帝),雙鎖山檀子峪,在永陵東北一里處。

思陵(莊烈,崇禎帝),錦屏山,在昭陵西邊。

以上為昌平十三陵。太祖孝陵在南京,因拜謁于做金陵之游時,故另有記述。景泰帝陵寢在宛平縣西金山口,距西山十里。

其五京郊寺觀文廟觀象臺

游覽完長城,歸路由清河向西南,徑行于隴畝之間,走出不到數(shù)里,便早已望見一座七重高塔,挺立在丘陵之上。又前行未幾,但見東面山丘上,金釉瓦屋,與日光相輝映,儼若縹緲仙山。前者為玉泉山,后者則是萬壽山。玉泉山本是金章宗之行宮,雖與芙蓉殿故址近在咫尺,卻并非為人們所知悉,這可是元、明以來帝王經(jīng)常游幸的地方。到了清朝,康熙皇帝替它取了個靜明園的雅號,隨之也便有了十六景的名目。這里有清冷泉水,十分珍稀,從山麓間涌出,流至萬壽山下,匯成昆明湖,一大勝景便由此而來。英法聯(lián)軍入侵北京之際,二山與圓明園并遭焚毀,摧殘之痕,久久未經(jīng)修繕,便這樣聽任外來游客觀覽憑吊。近年西太后分割軍費,用于大興土木,萬壽山遂由以成為頤和園,直至戊戌政變前夕,西太后即一直棲遲于此,至今仍不準(zhǔn)外人入內(nèi)縱覽,故僅是自墻垣溝渠外,稍得領(lǐng)略其大概而已。萬壽山風(fēng)情備極綺縟靡麗,山丘北面,殿閣堂塔參差沓疊,南面與四層圓樓相連,飛甍連棟,幾乎綿延至昆明湖畔。屋瓦柱楹,間以金碧丹堊,一眼望去,儼然現(xiàn)身于空中之海市蜃樓,而映入湖水中之倒影,更是奇幻神秘,雖親眼目睹,仍以為是耽于幻想所生之錯覺。從這里到玉泉山下,須得踏過青龍橋。玉泉山之景觀,則較萬壽山清晰,也稍予人以蕭索之感。除此前已曾遙遙望及的七重塔外,另外還有七重塔一座及多寶塔一座。塔身建在山腹,樓閣不甚華麗,想來是修繕尚未完工的緣故吧。此處地下涌出之清泉,以手掬之,但覺清冽凍人,據(jù)聞每日運往宮禁,以供天子飲用。泉水流至京城,匯為內(nèi)外護城河中之水,若引以水道,則北京城中居民,可無須飲用有苦咸味之井水矣。然而,此事之于今之清國政府,固是無望之空頭支票而已。兩山之間,則鋪展以北方殊為少見之?dāng)?shù)里稻田,柳青水綠,風(fēng)景酷似江南。據(jù)說,此稻田屬于官田,并設(shè)有稻田廠專司管理。

萬壽山之勝,以未能入觀,故吾之所記,不免極為疏略,因抄譯西人所記,以彌補其缺漏。此山在北方,乃罕匹之勝景,故記述實不該太過疏略。其記云:

園內(nèi)有一山丘,嘗為幾多綺麗之殿堂所蔽覆。一八六〇年,則為英法聯(lián)軍所焚毀。入門,從毀殘零落之諸亭臺間過,此處即為往時清帝游幸歡娛之所云。遂至昆明湖畔,山丘南麓浸濯于此,甚秀美,其北岸則有砌石而筑之高臺,經(jīng)雄偉之石階可得而上。蓋此臺之左右上方,俱為大寺院之殘垣斷壁,而僅存丘頂之一部,其屋宇全以彩釉琉璃瓦修葺而成。山丘之四周,皆為眾多更小之殿堂,尤以其北面者居多。其最為醒目者,當(dāng)系高聳于山丘東北之浮圖,塔身由彩磚構(gòu)成,所謂多寶琉璃塔是也。復(fù)有青銅鑄成之小閣,建于山丘南面、石臺之西。雖狀極廢頹,但其整個景致,尚不失如畫之美。佇身山丘,放眼瞻望,其感興足以補償?shù)桥手畡谝印_b遙望去,北京都城之全貌,其堂、塔之參差者,皆一一收入眼中。眼前則湖光清瑩,荷花掩映其間;西面,眼界則為蜿蜒之西山所遮斷,但見群峰刺天,處處巖壑,而以寺觀鑲嵌其間;東面,則圓明園之綠樹,郁然規(guī)整;山丘西面,則有塔橋,橋之中央為一亭榭,而石制之大舸與之相接,橫陳于水面。與山丘遙相對應(yīng)之湖中一小島,呈圓形,以十七孔之石橋與湖岸相連。從島中望去,最能領(lǐng)略萬壽山昆明湖景致之奇妙。石橋附近之湖岸,置一銅制牝牛,制作甚工。

二十三日,投宿于萬壽、玉泉二山之間,青龍橋畔之某旅店。雖不能說狹窄簡陋,但小貫氏卻遭床蟲侵襲,甚受其苦,幸好我未受到如此侵害。翌日之二十四日清晨,先向西山出發(fā),取道于玉泉山北之丘陵間。這一帶居住有不少旗人,多有頭扎兩把頭發(fā)、長相不甚姣美之婦人,佇立門前,如觀看西洋鏡般,打量我等路過之二洋鬼子。待轉(zhuǎn)過山丘,豁然開朗,西山諸寺,歷歷可數(shù)。

西山諸寺,皆依山占勝而筑,遂歷觀臥佛、碧云二寺。臥佛寺在壽安山,面南而筑。據(jù)雍正十二年御制之碑文,唐代即有此寺,始名兜率寺;宋、元、明間,分別名曰昭孝、洪慶、永安;經(jīng)雍正帝之弟怡賢親王修繕,現(xiàn)名十方普覺寺。寺內(nèi)旃檀佛臥像,據(jù)稱為唐貞觀年間所造,然據(jù)其容貌表情推測,當(dāng)不會是早于明末之古物,特以其長及丈余而視為珍奇。有一歷世宸翰之金字匾額,也留有當(dāng)今西太后之手澤,行書,字體頗雄偉。入寺門,坡道兩側(cè)喬木蓊郁,恍若進入洞中,甚覺寂寞冷清。碧云寺位于香山山腹,坐西朝東,殿堂層疊,最后面之大理石制五塔,即便數(shù)華里之外,也當(dāng)可遙遙望見。坡道兩側(cè),民家鱗次櫛比,登坡道,入墻門,便進到寺院境內(nèi)。寺系元耶律楚材后裔阿利吉捐舍家宅而開山;明正德年間,太監(jiān)于經(jīng)筑墓穴于此;后魏忠賢在此大事營造,以至有了今日之華美壯觀:事見于乾隆之御制碑文。寺已顯得有些頹敗,但殿宇連棟,結(jié)構(gòu)之瑰麗尚未全失,得以想見當(dāng)日閹豎之豪奢。寺內(nèi)有一蓮池,水從石罅間溢出,此即明神宗題有“水天一色”四字、康熙帝亦題有“激湍”二字之處。然秋色已老,連敗葉都已無處尋覓。另有乾隆所建之五百羅漢堂一座,五百尊木雕之羅漢像,長凡四尺,面相堪稱怪異,乃雕工拙劣之作。木雕之十界遍布數(shù)堂,雖也拙劣,或許是明末作品。一殿堂中見有乾隆帝親筆所書之匾聯(lián),各處所見之此人匾聯(lián)雖不計其數(shù),然親筆匾聯(lián)則惟此一處。

西山歸來,由萬壽山一路迤北,赴大鐘寺之途中,路經(jīng)圓明園,隔墻望見園內(nèi)樹木暢茂,聞?wù)f目下尚不準(zhǔn)游客入內(nèi)縱覽,無從仔細(xì)辨識英法聯(lián)軍遺留的狼藉之跡,甚為憾事。在海淀用過午餐后,即赴大鐘寺。大鐘寺本名覺生寺,位于京城西北角數(shù)華里外。明永樂帝下旨所制之大鐘,高一丈五尺,內(nèi)外遍鑄《華嚴(yán)經(jīng)》,密匝無隙,字八分許,陽文,系沈度所書、道衍即姚廣孝監(jiān)造。舊時在城西萬壽寺內(nèi),乾隆時移置此寺。寺為雍正十一年敕建,其建筑格局,與碧云寺等若我日本之黃檗風(fēng)有所不同,反與追摹明初風(fēng)格之我日本京都五山等處頗相類近。由此,于離開北京城之五日間,完成了此一路之游覽。嗣后數(shù)日,又得以一覽西郊天寧、白云、萬壽諸寺觀。

萬壽寺在西直門外數(shù)華里處。始建于明萬歷五年,由圣慈李太后出資數(shù)萬,命太監(jiān)馮保督造。寺之背后,疊石筑有三山,以象征普陀、清涼、峨嵋。殿宇極閎麗。雖康熙、乾隆年間皆經(jīng)重修,但近年頗見頹敗,西太后修建頤和園之余,隨即將其作為游息之地,一并重新修理。殿堂無數(shù),金碧輝煌,看去令人心往神馳。最為綺麗之二碑亭中,是乾隆御碑與西太后重修之碑,重修之碑系翁同龢手筆,是六朝風(fēng)格字體,顯得十分閑雅。只是寺中佛像,皆制作拙劣,不值一看。比鄰萬壽寺之延慶寺中,有一明代正德年間之碑。矢野公使偶爾寄寓此寺,因其夫人在此養(yǎng)疾,而前往探訪,則已是該月二十九日之事,是日風(fēng)霾晦暝,如同行走在霧中一般,騎在驢背上無法睜眼,往返甚為艱難,初次體驗到了清國北方旅行之真實況味。以下談及之天寧寺、白云觀,即為該日所觀覽者。

天寧寺在外城西一二華里處,此寺所值得觀覽者,當(dāng)為其高大之十三重塔。過宣武門,傍近西便門,出外城墻,即見其突兀矗立于空中。始建于北魏孝文帝,初時名光林寺;隋仁壽年間,名弘業(yè)寺,建塔以藏舍利,高十三級?,F(xiàn)今之塔,即為其遺制。雖經(jīng)累世修理,原有格式卻未見稍失。與我日本塔峰之十三重塔相類,只是高大遠勝一籌。塔峰之十三重塔呈四角形,飛檐清婉,此塔則為八角形,矗立勁樸,此其形制之惟一差別。其最底層八面塔身所附之塑像佛體,雖幾經(jīng)改修,卻一概不見有近世之墮落體式跡象,僅此,即足以顯出其尊貴矣。

白云觀位于其北面,據(jù)說即為清國北方道教大本營之所在地。舊名太極宮,建于金代。元太祖得聞長春真人丘處機之道行,遂將其召至雪山,后即命其居于此,名長春宮。明正統(tǒng)年間,改為今名。門前牌樓正反面,則懸掛有“洞天勝地”與“瓊琳閬苑”之匾額。觀中甚為閎暢,殿閣連接,庭院則在最后。其結(jié)構(gòu)之綺麗,堪稱與萬壽寺不相上下。加之亭院房室皆極潔凈,在當(dāng)?shù)厥鈱俸币?,委實是一個令人心情愉悅的好去處。正月十九日為燕九節(jié),京城中人紛至沓來,游冶云集于此。觀中道士皆閑雅有禮,不像佛寺僧人那般見錢眼開。門前有一酷似鐵拐仙人之道士,人雖污穢,望之卻也頗多興味。寺觀之記述就此打住,接下來,須得為文廟記上一筆。文廟,即大成殿,位于安定門內(nèi)國子監(jiān)東;結(jié)構(gòu)與永樂陵享殿相似而稍稍偏小;正殿七楹,東西兩掖為庫藏祭器與樂器之所;東西二廡各十九楹,配享先賢先儒;殿內(nèi)高揭之匾額,為清圣祖之“萬世師表”及清世宗之“生民未有”等歷代御書。境內(nèi)老樹系元代栽植云。大成殿前林立之進士題名碑中,也有三塊為元代之碑。戟門內(nèi)有十具石鼓,相傳原為周宣王之獵碣,曾為韓愈、蘇軾寫入詩中,以籀文之上佳標(biāo)本而備受珍重,大者直徑足有二尺,高三尺,形狀似鼓,頂微圓。最初散落于陳倉原野之中,唐代鄭馀慶取而置于鳳翔縣學(xué)時,其一亡失。宋皇佑四年,亡失者得于民間,其數(shù)乃足。宋徽宗大觀二年,由京兆移至汴梁,初置于太學(xué),后移至保和殿,字以金描。宋欽宗靖康二年,則為金人所擄獲,后移至大興府學(xué)。元大德末年,虞道園任大都路教授時,得之于泥草之中,始移置于如今之所。雖然石質(zhì)堅致,但畢竟已是三千年之古物,文句多有剝落。宋治平年間尚存四百六十五字,元至元年間則為三百八十六字,如今所剩,則僅在三百字內(nèi)外,故而其舊時拓本遂愈加昂貴,以至價至數(shù)百金之?dāng)?shù)。孫星衍曾懷疑其為宇文周時之物,但汪中力辯之。其為周宣王時之物,如今則已成定論。門前六碑亭中,有乾隆帝征討回部、金川、伊犁、朔漠、準(zhǔn)噶爾等,凱旋奏功時所建之巨碑。正殿后則為啟圣祠,乃祭祀孔子父祖五代之處。

總而觀之,想必清代至乾隆時,氣運臻于極盛,與漢之武帝與唐之玄宗時相似,故而在四處修建寺觀以文飾太平上,著手實施,人力物力,似乎確實綽綽有余。游歷所至,罕有不見乾隆御制之碑。然而中國千年之積弊,即便是如此隆盛之世,也決然無從消除,毋寧說,如此豐亨之運,反足以使其深患,一時模糊難辨,以致意識不到厘革之必要。至乾隆末年,衰敗之兆早已稍萌,從其所鑄之錢幣已趨粗劣等事,即可見出。且乾隆帝寫字,學(xué)趙文敏,纖巧無力。同時,所興之建筑,綺麗有余而渾厚全失,與盛世氣象極不相稱。此等議論,須待他日再一一詳悉。此外尚有其他值得記述者。

此外猶堪記述者,則為觀象臺也。臺在內(nèi)城東南隅,北距角樓數(shù)十步,與堞堵相連而筑,高出城墻殆一丈。置有康熙十二年所制之天體儀、赤道儀、黃道儀、地平緯儀及紀(jì)限儀等,皆銅制,雕刻有龍形、云形,系西人南懷仁監(jiān)制。臺始建于元至元十六年,儀器由金代舊物所改制,并添置以郭守敬所制諸儀表。明洪武年間,移至南京,后于正統(tǒng)年間,復(fù)造儀器,置于此臺。至康熙帝,以其年代湮久不堪使用而重新制作,舊儀器則藏于臺下。而如今臺下之兩具儀器,雖相傳為元代之物,蓋實為明代所制。其雕刻,手法渾雅,銅色蒼古,顯得高貴典雅,比之于新制之輕巧,當(dāng)可表征時代氣象之差異。自臺上放眼望去,楊柳濃翠,因北京城家屋之制,高大均有禁限,故而除寺觀外,不見有壯大之殿閣,殆見樹不見屋者矣,以致景山之亭榭,紫禁城之宮殿,其金瓦丹壁,一眼即可從綠樹叢中辨而認(rèn)之。眼下一片低矮連綿之屋宇,即是貢院,明遠樓則聳立其中,此當(dāng)另作記述,暫且從略。

其六陳、蔣二子威海衛(wèi)上海文、宋二子

早就想去保定蓮池書院拜訪吳摯甫,但因船班不如人意,只得罷議。十月一日回到天津(小貫氏上月二十六日已先行返回),正趕上本田種竹、服部宇之吉兩位剛渡海來到天津,而在芝罘的高垣氏,也一并前來,在此相遇,羈旅頗感欣慰。前往上海之航路,因為郵船會社接續(xù)的班船誤了日期,遂只得臨時決定,搭乘招商局或外國的輪船。當(dāng)此之時,郵船會社擔(dān)負(fù)視察航路使命之高層人物,也預(yù)定乘坐此一班船前赴上海,故而讓往返于浦港、香港間的定期班船,在芝罘等待,以接駁天津航路的船。謝天謝地,我也便得以與他們一起搭乘同一條班船。但也因為這樣,我在天津整整多滯留了四天。如果知道這樣,本該去保定一游,但現(xiàn)在懊悔,已是無濟于事。

離開天津的前一天晚上,即十月四日,接受陳錦濤、蔣國亮二氏來訪。陳二十八歲,蔣三十三歲,聽說都是少壯有為之人才,其慧敏之氣,從相貌上也能見出。照例是以筆代舌,做了一番交談,大致梗概則如下:

我此次來津,曾就通曉時務(wù)之士,先行詢于方君藥雨,方君以二氏相告,今夕辱臨,真是喜出望外。

過譽之辭,實不敢當(dāng)。先生抵津之事,此前已見諸報端,甚欲一睹豐采,今則得以瞻仰,并佇聆大教。方兄今日有事,未能一同前來,特囑我問候。我同洲之士,以一片熱心,對我中國有所期望,君今日來游,當(dāng)已略識中國情形,不知今日救時,有何方法?以何入手?多有請教。

竊以為,貴國積弊,非始于本朝。遠而言之,根源在商君之變井田、開阡陌;近而言之,則以科舉取才,徒有美名而不見實功;加之郡縣之制,牧民之官不以生民休戚為念。當(dāng)今之時,抑或是其做出重大改變之時乎?然而,談何容易!要而言之,成之者,其在諸君子乎?蔣此行北京有何見聞?

貴國京中人士,不喜與外國人相見,在京淹留十余日,無緣得以與一士過從相語,只是觀看北邊長城、憑吊前明陵寢及游覽京郊諸寺觀而已。所到之處,但見州縣摧殘已甚,即便有朝一日,明主賢相風(fēng)云際會,貴國宿弊,也絕非于舉手投足間即能治愈者。若豪杰之士,無待文王,接踵而起,則庶幾可拯救斯民于涂炭矣。

據(jù)聞,滿州地力尚未枯竭,然其大川大抵北流,是以其地徒為俄國提供便利,而無有助成于貴國者。

入其郊,見其田野未治;入其京師,見其糞土積衢。一望之下便可知道,此乃治理欠缺之國也。今日之中國,即如是。君此行,蓋有慨于此乎?

此行所見之京城,若以規(guī)模言,儼然大國之首都矣!若繕治得宜,以其之壯觀,雖比之于泰西諸國之首都,也未必相讓。只是竊觀其郊野,地力已趨枯竭。質(zhì)之二君,不知以為如何?

或謂以燕京作首都,殆已近千年,故王氣自然已盡,此自是無稽之談。只是以地理形勢論,水陸均有所不便。北海重鎮(zhèn),必在旅順(此處相當(dāng)于東方之彼得堡,昔俄皇彼得建新都于彼得堡,嘗謂有如開一窗而得以望四海;而得旅順者,則有如開一窗而得以望東海矣)。天津有凍河期,水道有所不便。至于陸路,則蒙古口外之來貨及山西之礦產(chǎn),當(dāng)直接將其重要者運往漢口,而津鎮(zhèn)鐵路,又是其陸路之分道。

敝邦之山,多半林樾蓊郁,貴國京畿近旁之山,皆甚荒禿,地氣殆盡,于此見其實狀。其民徒知地力已盡,而不知如何蓄之養(yǎng)之,此即其深患之所在,非一時政變得失所可比擬者也。

敝國之朔方及西北,大地皆為沙磧,北風(fēng)一起,沙石隨之,是以天津亦有沙漠風(fēng)沙之患。兼之冬季積雪,泥土自也盡失膠力;而北方土松,雨時既不易蓄水,旱時則地質(zhì)含貯水滴,而無從滋生草木,故所到之處,皆為此類光禿之山嶺。貴國環(huán)水而居,得江山之助者頗多,此乃上天賦予,人力殊難有此大功也。然考之敝國,昔時之北方土地與今日之北方土地,其出產(chǎn)并無多少特別之差異,而興衰竟至有此大不同者,蓋因昔時游牧之徒,以牧馬為生,宜于其漂蕩于北方遼闊之原野,并借以為力;今則不然,無從以此為力矣。

貴國今日之在朝者,以保守黨者居多,抑或以進步黨居多?朝野合計起來,人數(shù)上占優(yōu)的,究竟是何黨何派?如今各大學(xué)堂中,校長與學(xué)生,多加入何種黨派?予敝邦現(xiàn)狀,無有真正之保守黨,敝邦人士長于進取,而拙于守成,此乃敝邦之深患也,猶如貴國之深患,則在于保守者居多之一端。

貴國之大隈黨得占幾多比例?貴國又以何黨為人數(shù)最多?

進步、自由二黨,大致勢均力敵。帝國黨以今年剛成立之故,人數(shù)自然猶寡。然而自由、帝國二黨,現(xiàn)皆與山縣侯之政府締結(jié)同盟,故大隈黨就其處境而言,可謂正值失意之時。

貴國書籍譯為中文,此大有裨益之事,既以開中國之文明,而貴國又得其實利。諸如近日之《萬國史記》、《中國通史》,中國人索購此類書者甚眾,只可惜此類書籍譯出者甚少。故而弟甚愿貴國之士多多譯著東文書籍,諸如貴國維新時期之歷史及學(xué)堂之善本,尤為有益,不知以為然否?

現(xiàn)設(shè)有善鄰譯書館。吾妻某氏,及岡本監(jiān)輔翁等,正從事翻譯。聽說貴國李星使亦頗贊成此事。只是敝邦之人刻苦翻譯之書,滬上書肆轉(zhuǎn)眼之間即翻刻售出,如此,則邦人精力徒為射利之徒所攘奪,故需貴國官司所嚴(yán)加查處,貴國石印書籍,價極低廉,非敝邦出版物所能敵也。

《萬國史記》,即岡本翁所著?!吨袊ㄊ贰穭t系那珂世氏所著。二君我皆識之。岡本嘗游歷貴國,叩訪過闕里先圣之址。那珂氏即為我之鄉(xiāng)先輩。

敝國印書,本無定規(guī)。如滬上廣學(xué)會之書,即皆禁止翻印。不過,要求中國官方出一告示原無不可,以后若有翻印者,也易于查出,理當(dāng)嚴(yán)辦也。前時有翻印廣學(xué)會書籍者,即曾被告發(fā)查辦過一次。

敝邦德川幕府之時,握實權(quán)者盡其舊臣,以為百世之計,然而,尊王論即出自其懿親水戶氏,幕府由此終告衰廢。貴國滿漢相持,蓋亦英主一時以為得計者,而至今依然無從擺脫之深患也。雖有英主,一旦意欲措手解決,結(jié)果則有如去年之政變耳。革命只須實行,無須言談。且如敝邦,因須顧及列國間之關(guān)系,故非至貴國革命之日,則敝邦人士斷不能言之。愚見以為,敝邦人士所當(dāng)講究者,在于貴國維新之日,以何種政治方案與民更始。其維新之時機,須當(dāng)由貴國人士先行起而作之。

敝邦維新之前,殺身赴義者,不下數(shù)十上百之人。即便幕府最強盛之時,攘臂圖之者也曾不乏其人。貴國人士若只是坐談維新,欲以口舌成之,則誤甚。

近時政黨興盛,少年氣銳之徒,亦往往為之而招致殺身。邦人銳氣過盛,此雖是其短處,然而倘非如此,亦不足以應(yīng)對近日之時勢也。

君言甚是。此等利弊,弟等平日亦時有談及,但苦于無一措手處,故不得不稍待時機耳。君所言自當(dāng)銘之于心。

時勢之變,一起一伏。愚意以為,貴國政府終有稍趨維新之日,然而,此也不足為恃。譬若曩日之開設(shè)特科,貴國人士往往視為與從前之科目并無不同,以此作為仕官捷徑。此病不治,則國家不會興盛。有一不愿做官之士,以“為百世開太平”為念者,則愈百名熱衷科場之名士矣。(以下引福澤諭吉之事數(shù)十言,因嫌煩,今從略。)不知二君亦曾應(yīng)試過科舉否?

陳君所見甚高,視此為小道,不曾作此惡劇。弟則未能免俗,嘗應(yīng)試為舉人。

未知二君有東游之意否?

甚愿,只是苦于無此機會。若自備資斧,又將為清貧所苦。是以心之所愿迄今未之償也。然東望蓬萊,時時心向往之。

貴國之北人南人,愚意必非出于同一種族。南人骨相,頗近敝邦之人,瞻二君豐采,益信其然。北人多渾然質(zhì)樸桀驁,只是少英氣;南人多英銳敏慧,但其短處在于難以持久,尤與敝邦之人相類似。此恐非愚一家之私言也。

中國種族,皆有一自北而南之過程,經(jīng)東晉及宋之南渡兩大變故,真正之中國人,皆已遷徙而充實至南方,至于北方,則因摻入蒙古人種,早已非純粹之中國種族矣。

今晚得聆大教,實為平生之愿。然因有他故,未能罄懷,若后會有期,仍望再作談聚。君明日起程赴滬否?弟恐賤冗相羈,不能趨前送行也。

十月五日,天津出發(fā)。此次得以于塘沽車站附近直接登上玄海丸輪?;疖嚿襄忮舜筅嫔檀瑫缡?、金島二氏,叩問其對秦皇島之意見等。船上遇見土佐之久保義道、大阪朝日麥酒會社之近藤勝太郎及神戶運漕店之田中儀太郎三氏,遂有了一路結(jié)伴至上海之緣。玄海丸于該日下午駛?cè)氪蠊翞常K夜裝載貨物。翌日,即六日晨張帆起航,深夜行至芝罘。聽說接續(xù)船博愛丸翌日晨即開船,遂和衣而眠,稍稍打了個盹。七日清晨,因換乘,無暇再度上岸,先前之約定,遂皆無從談起。

所幸者,船于威海衛(wèi)停泊三小時,因而得以觀察此地之形勝概貌。船循西口而入,碇泊于劉公島南面背陰處。據(jù)云,甲午戰(zhàn)爭時,清國水雷艇即由西口遁走。沉入海中之定遠號,猶有數(shù)尺檣頭露出水面。北洋水師之舊營務(wù)處,丁提督隱遁游息之亭榭等,借助雙筒望遠鏡之力,皆歷歷可指。日島炮臺、百尺崖所及趙北嘴等舊址,一一盡收眼底。威海衛(wèi)城墻,籠罩于煙靄間,環(huán)翠樓、翠微亭碑雖隱約可見,卻已難仔細(xì)辨認(rèn)。丁提督之英魂已召喚不回,我軍攻占威海衛(wèi)之冀圖也已歸于一時之夢境。如今,但見英國軍艦森屈利昂、鮑克屈利亞等數(shù)艘,巍然鎮(zhèn)守于灣頭耳。低回于今昔之間,時當(dāng)日暮,令人不禁有臨風(fēng)嘯歌之慨。

駛離威海衛(wèi)。天氣甚清麗,航路極平穩(wěn)。八日一整天即在海上度過。九日清晨,日頭從波濤間升起時,船已在長江口。此后一段路,船行甚緩,至午后始抵申江埠頭,求宿于東和洋行。

長江之大,令人驚駭。自江口上溯數(shù)十哩,猶未察覺其已進入長江。濁流滔滔,彌漫至云天間,非天津之白河等所可比擬。白河之水,致使海水為之變色者,不過十?dāng)?shù)哩,至于長江,早在距離江口約二十小時航程之北方,即已見海水變?yōu)辄S濁,由此可知,江口左右二百余哩海水之混濁,皆系江流所為。

上海東文學(xué)社藤田劍峰、田岡嶺云二氏是我舊友,《時事新報》通訊員佐原篤介也提供種種方便。往來結(jié)交者,尚有東亞同文會諸氏,及《亞東時報》山根立軒氏。此地會晤之中國人士,則有前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英邁聞名之文蕓閣廷式,前山東道御史、去年政變遭黜之宋伯魯,主持南洋公學(xué)翻譯之張菊生元濟,及速成學(xué)堂之葉翰諸氏。與文氏之首次交談記述如下:

久聞大名,今日突然枉過,喜出望外。我此次游蹤,先經(jīng)京津,在津之時,已見過嚴(yán)、王二君,得聞滬上濟濟多士,皆精通洋務(wù),若得先生引介,一一歷訪,則幸甚。

文伯樂過所,冀北群空,君之心意,我恐不足以承當(dāng)。

先生莫非以我所言為桓溫問豪杰于王景略,當(dāng)面錯過耶?

文君未敗于枋頭,我非戀棧東晉,何得以此相戲乎?特

君至此既已十日,焉得無一二值得交談之士,奉瀆高聽?

昨日有邦人某,自武昌返回滬上,談及謁見張香濤制軍之情狀,禮數(shù)繁重,頗違所聞。敝邦近日,此事簡疏,達官貴族之間,但通名刺即可相見,邦人大抵不諳此類繁重禮儀,故彼深以為苦。以此瑣事推及其余,貴國維新之事,似尚未可以日月而談之也。

文禪家云,水淺不是泊船處。貴邦賢哲又何必津津樂道,以南皮尚書預(yù)卜我國之興衰隆替?

豪杰之士,不待于文王者,踵起于草莽。果有歲月之可指乎?

文不得其時機,雖十年百年,未足以期也。若得機得勢,則泰山之云不崇朝而雨遍天下。

姑且以敝邦之事為例。百年以來,志士仁人,殺身取義,蓋不下數(shù)十百輩,而后維新之變,疾如影響。若坐等時機時勢,又將如何拯救斯民于涂炭?

文知其例之同,亦當(dāng)知其例之變。然而,時機已非遠矣。

以先生之見,時機時勢果真來到,當(dāng)從何處下手?

文近人有聯(lián)合貴國之議,欲借貴國之兵力,此實不足與議。我正欲貴國人才,為辦各種事務(wù),以望綱舉目張,皆有成例可援,此乃敝國所汲汲冀幸于同洲者也,不知先生贊成此語否?

借助兵力之談,不過一時之權(quán)宜。貴國革除積弊之事,非一時權(quán)宜所能奏效。用邦人辦理各種事務(wù),作為一定之成例,先生之見甚是。只是邦人通貴國之情弊者未必甚多,若一概以敝邦成例行之貴國,或致鑿枘不合,臺灣即為殷鑒。

文權(quán)實兼施,因革互用,貴邦之人若肯相助治理,主其事者必會因此而有所衡量。

蓋以一紙之令,欲全國悉數(shù)奉行,此則去年維新之舉所以終歸失敗之原因也。其著手次第,亟愿得聞高教。

文今日若言次第,則非次第也。此必待臨機因應(yīng)方是,譬若著棋,國手著著皆有次第,雖則如此,而因敵則不能不變也。

只是一代治法,一旦得以確立,似無須若圍棋之因敵而變。敝邦三十年來,之所以稍有起色,亦惟國家大事皆有定規(guī)使然也。

文貴國一姓相承兩千余年,故而先定國是,而后漸加修改。敝國今日之事,非其所可類比也。治法確立,在今日,采列國之長,救千年之弊,規(guī)模既立,憲法自行,亦非難事。所難者,在新舊之交替及尊攘之術(shù)耳。有英才,能立國,則一切舉而行之,次第必不紊亂。君其待之。

機勢之變,首先需要有一翻天覆地之舉。弊邦幕府之政,人心厭之既久,因而非打倒其不可,而后國勢為之一變。貴國今日此等之事,不知猶當(dāng)以同例視之否?

文貴邦以天皇為名,其事易于順?biāo)?,故而?shù)十志士,即可圖之。敝國之例,未知其同耶?異耶?

此次在北京逗留之日,曾做長城之游,一路所經(jīng)過之州縣,均摧殘不治,如其寺觀,亦皆頹敗。由此想來,所謂千年之弊,雖康熙、乾隆極盛之日,亦未嘗得以革除也,只是其時府帑羨余,得以粉飾一時之太平耳。今日欲革除此千年不拔之弊,又談何容易?與敝邦三十年來之事相比,實有甚為難能為力者。折沖御侮之策,雖曰至難,然而依我之見,與此宿弊相比,還可說相對容易些。先生以為然乎?

文此事我思索甚久?!豆茏印ぐ擞^篇》有云:觀國者,當(dāng)如是也。他日當(dāng)與內(nèi)藤君一一剖析其詳。且得賢人君子而請益,又豈是數(shù)紙空言所能了然者?無兵力,則國無以立,遑論治法?是以有易難之說矣。獲教既多,今日適有登臨之約,他日當(dāng)就便請益,恕我告辭。

與文氏此后又見過面,并且還曾在漢口有過晤談,但都未能留下記述稿紙,且略去不提。與宋氏之交談,為其他訪客所打斷,中途而止,也沒有特別值得記述的。宋氏稱,百事不足為,當(dāng)靜待瓜分,然后始可實行革新之事。言辭頗近偏激,然未及暢談以叩問其語之底蘊,殊為遺憾。文氏乃江西萍鄉(xiāng)人,庚寅科榜眼,時年四十四歲,容貌魁梧,面相酷似《虎溪三笑圖》中之慧遠,通內(nèi)典,有志于世界諸宗教之研究,造詣頗深。舉止磊落,不拘小節(jié),不與人茍合,故往往與人有迕逆,在官之日,任日講官兼起居注,又任稽查宗學(xué)大臣之職,盡力于宗室之教育,與近時去世之國子監(jiān)祭酒宗室盛昱,關(guān)系最為親善云。蓋南方人士之出類拔萃者。宋氏陜西人,其在官之時,與康有為等親善,上疏條陳新政之事。狀貌清癯,眉目須髯,純?nèi)灰槐狈綕h人之標(biāo)本。其舉止言語,皆安詳謙遜。戊戌政變以來,因畏禍,少與人交往云。年齡當(dāng)稍長于文氏。據(jù)云,文氏之弟現(xiàn)正執(zhí)筆于《滬報》,宋氏也與《中外日報》多有關(guān)聯(lián),因而二人均于暗中主持上海之輿論場所。

順便記述一筆。上海報紙,雖有中英文數(shù)種,但沒有一家發(fā)行量超過一萬?!渡陥蟆焚Y格最老,其通訊與論說,如今也看不出有太大起色,發(fā)行量不過七千份內(nèi)外?!缎侣剤蟆?、《中外日報》排在其次,當(dāng)在兩千至三千份之間。《滬報》一千內(nèi)外,《蘇報》就更少了。惟有小報《游戲報》,發(fā)售量達萬份以上。英文報紙中,據(jù)云《北清日報》發(fā)行量最大,約五六百份光景,CHINA、GAZETTE等其他英文報,發(fā)行量則遠少于這個數(shù)字。報道難以憑信,幾乎是其通病。越發(fā)加深北京守舊官吏之于新聞報紙強烈嫌惡的原因之一,即是各報報道有欠精確,多為揣摩之臆說。天津《國聞報》在該地區(qū)獨占鰲頭,發(fā)行量殊出意料,當(dāng)在三千內(nèi)外。英文報紙,天津似僅有《京津時報》周刊一家。

逗留京津之日,親睹日本人協(xié)會在天津之創(chuàng)立。該會以鄭領(lǐng)事為會長,《國聞報》西村氏為干事,并以領(lǐng)事館內(nèi)一棟屋子充作協(xié)會之游息處。聞上海自甲午戰(zhàn)爭之時,即有日本人協(xié)會之成立,然現(xiàn)至其地,領(lǐng)事館仍頗陋隘,協(xié)會亦無一集會之場所。居留上海之邦人一千余人,而有資格參與市政者,不過十三四人而已云。上海之中國人往往住高朗軒敞之宅第,挈聲伎,驅(qū)馬車,所謂“綠楊蔭里,一鞭殘照”,趾高氣揚,縱橫于通衢大街,旁若無人,擅用外國租界;而我日本商家,除郵船會社、正金銀行、三井物產(chǎn)、村井煙草等二三之?dāng)?shù),其余均甚襤褸寒酸。戰(zhàn)勝之余威,至此蕩然無存,上海乃令人索然掃興之地也。

上海狀況為邦人所知悉,故已無特加記述之必要。顧六十年前,此地尚為沮洳之場,蘆葦之叢,如今則已變成東洋第一埠頭。自道光末年辟為外國通商埠頭,十?dāng)?shù)年間,其發(fā)展極為遲緩。長毛賊亂,江蘇一省大半淪為戰(zhàn)場,獨此地因有外國人租界,未遭兵禍之患,故避難者,無論富豪,不分流氓,爭相萃集于此,遽然成一大都會云。故在今日,省會蘇州之繁華,殆有悉數(shù)遷移至此之實狀。至江南佳麗之地,無有能過之者,乃名副其實之中國第一都市,作為東西商貿(mào)與物質(zhì)文明之交匯點,實呈現(xiàn)一種異樣之景觀,絕非通常之中國都會所能視也。

上海郊外,草樹暢茂,禾谷叢生,青蔥芊綿,皆與吾邦日本無異,只是有欠修整,為惟一之差異。極目遠眺,不見一處山巒,平衍千里,至不知其際,則為我邦所罕見。彼燕京近旁之山石巍壘,危峰雄峙,尤其是水冽土厚,氣候高寒,因其草木皆強干而豐本,蟲鳥之化,亦勁踵毳毛,瞿瞿然飛翔迅捷,與江南之物無一相類者也。

十四日,雨。自入此邦以來,始逢雨天。但覺陰濕之氣,砭徹肌膚。聞北地猶為干旱所苦,皇帝頻頻敕使祈雨云。南北風(fēng)土之差異,有如此者??痛笆捈牛乙嘤?。

其七杭州西湖靈隱

不顧迷蒙細(xì)雨,搭乘大東輪船公司之拖輪前往杭州,是十月十七日傍晚的事。沿黃浦江溯江而上,不到一個小時,已是暝色四合,遂于空氣混濁之船室寂然入睡。十八日清晨,船行至塘匯鎮(zhèn)一帶時醒來。不久,船抵嘉興府城,乃江浙有名之水鄉(xiāng)。環(huán)衛(wèi)城墻之水路迤北而來,繞城西向,于西南角離城而去。城墻苔蒸雨濕,呈蒼黝色,顯得寂寞冷清。據(jù)聞城之南端有名勝鴛鴦湖,然因航路不經(jīng)彼處,無由親睹。雨越下越厲害,船窗也無法打開,但覺無聊更甚。南國沃土,縱目遠眺,但見草樹蔥郁,帶著雨意,色澤愈發(fā)翠綠了。民俗惰逸,至阡陌不修,一味聽任縱橫交錯之河渠,沖刷樹根,浸灌田圃。水勢平靜,波瀾不興,不見有汨沒之患。其石橋皆為穹隆形,便于帆檣橋下通行。橋上則為石階,不宜于通車。因而足可推知,此地水路即為孔道,通常之道路,僅用以走轎行馬而已。橋之穹隆狀兩側(cè),正反面必有石刻之對聯(lián),以描述景物形勝之概略。蓋對聯(lián)之文體,乃中國人頭腦特別發(fā)達之品種,以致一無遺漏,應(yīng)用至于此類場合。晚七時,抵達拱宸橋。投宿于大東公司之分公司,在此度過一夜。拱宸橋位于杭州府城北,距城約二里,乃租界海關(guān)等機構(gòu)之所在。此處雖也有我邦之租界,卻未見有一處屋宇,旁若無人地占據(jù)了茫茫原野的,便惟有草色。不過,拱宸橋地理之便利殊為不惡,此地之繁華,正與日俱增,一年不到時間,河道兩岸即已建成數(shù)百家屋,當(dāng)可證明這一點。此地雖亦設(shè)有我邦之郵局與警察署等,然而,就連這些設(shè)施也未建于專轄之租界內(nèi),而只是租賃中國家屋而已。

十九日,租賃一以足搖棹之小舟,行二里許,由水門入杭州城內(nèi),抵馬所巷日本領(lǐng)事館。承蒙領(lǐng)事代理速水一孔氏之雅意,決定留宿于領(lǐng)事館內(nèi)。此日天色,依然陰云未開,游覽亦無從逞心縱意。偕橫濱正金銀行留學(xué)生、此時正寓居領(lǐng)事館內(nèi)之大隅行一氏,往東本愿寺,訪日文學(xué)堂之伊藤壺溪氏。學(xué)堂于本年一月開張,目下有生員三十人。開校以來,掛籍者近百人,然倏來倏去,志向不定。趨赴眼前利益,本乃中國少年之習(xí)常,留而未去者,則堪稱志向稍見堅確也。

二十日午后,隨同伊藤氏去了西湖。走錢塘門。聞門內(nèi)之按察使司衙門,即為宋之權(quán)相秦檜宅址,而相鄰之演武場,則充杭州駐防八旗之用。從這里至西湖湖畔,一路上,隨處可見放牧在野地的馬群。旗人貧乏,無以自給,竟至于此。馬群侵入農(nóng)家田圃,毀壞禾谷菜蔬之事,則多有發(fā)生云。旗人凡一千三百人,地當(dāng)按察使司之東南,于城內(nèi)別劃一廓,聚居于此。臬司衛(wèi)門前,視線越過城墻,即可望見與卓爾不群之峰巒比鄰而立之七重寶塔,此即著名之保俶塔,建于寶石山上,高聳于西湖正北岸。出臬司衛(wèi)門,西湖全景驀然映入眼中。山翠參差,屏圍湖水,縱橫各有一里余之湖面,平滑如熨,山影倒涵,稀見泛舟。門外數(shù)步處,租得一系于柳蔭之瓜皮船,先赴孤山。水色雖難言清澈,然水中荇藻歷歷可見,亦堪稱此國罕見之一景矣。白堤,蘇堤,楊柳如煙。孤山則位于二堤之間,翠樾可掬。堤上往返之行人,辮發(fā)胡服,但覺與風(fēng)景殊不相稱也。前行右邊為斷橋,由錦帶橋入后湖,駐舟于放鶴亭下,登岸憑吊馮小青墓、林處士墓,品嘗名物藕粉。復(fù)乘舟,過連接孤山與西湖西岸之西泠橋,橋西青苔累累處,即為蘇小小墓。休說蘇小小、馮小青皆為子虛烏有之美人,其墓塋亦不過好事者假托所為,西湖之入詩,且如此有情有色,多半是因了這子虛烏有之美人??v然可以指認(rèn)史上之美人為子虛烏有,然而,人心詠嘆之美女,作為西湖景物點睛之美人墓塋,到頭來,又豈可一概視其為子虛烏有哉?離開圣因寺行宮之丹壁,經(jīng)跨虹橋,入岳湖,右邊即西湖十景之一曲院風(fēng)荷,敗葉滿目,令人甚感哀憐。系舟棲霞嶺下岳王廟前,步上岸去進謁岳廟。廟內(nèi)安置之塑像酷似演劇,令人生厭。復(fù)拜謁鄰傍之墳?zāi)?。墓高丈許,周長三丈許。一旁為其子岳云墓,形制稍小。門內(nèi)兩側(cè),置有秦檜夫妻、張俊、萬俟卨鐵鑄人像,裸身,為手縛背后狀,面朝岳墳。明末以來,幾度更鑄,眼下之物,則為新近所鑄。千載之下,恩仇兩立本該譬若逝水,何以會留下這如同鞭撻死尸之殘酷兒戲,縱人唾罵耶?因體會到此國之人,心地執(zhí)念之深重,亦甚覺悲慘可憐也。復(fù)乘舟至關(guān)帝廟內(nèi)之蠶學(xué)堂。我邦人轟氏等三人,受聘于此,教授養(yǎng)蠶學(xué)。機械教室整理得頗為可觀。適逢轟氏等三人外出打獵,未遇。將學(xué)堂內(nèi)略一觀畢,遂乘舟過趙公堤之玉帶橋下,入里西湖。由壓堤橋下橫穿蘇公堤,至外湖,左邊為阮公墩、湖心亭,赴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舊時為一禪林,彭剛直公玉麟于此營造水莊,亭榭修潔,建于樹影水色間。別于湖中構(gòu)筑一大池,平橋曲折,連絡(luò)三四水亭,池為敗荷所掩,惟有遙想在此眺望蓮花盛開時之盛景。橋盡頭處,亭前湖中之三石塔,呈鼎足之勢。據(jù)云,夏夜納涼,月光映潭,影分為三,遂取名為三潭印月。彭公歿后,復(fù)歸于寺院。此處正對雷峰塔,塔身紅磚砌成,塔形詭異奇特,望之鮮艷奪目。塔系五代吳越王妃所建,重檐飛棟,后罹火災(zāi),僅存磚瓦砌成部分。風(fēng)雨斑剝,藤蘿覆掩,想來是昔日之窗戶處,已成八面幽深之空洞。離開三潭印月,前往錢王祠,即表忠觀者。東坡碑雖殘缺不全,然與明代重刻之碑相并存。于此舍舟步行,左邊路經(jīng)問水亭,由涌金門入城,日已遲暮。過武林大街,曲折穿行于熱鬧街市間,遂歸。

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皆雨。雖心馳神往于山色空蒙之眺望,懸想不已,然至湖上半里,須經(jīng)過雜沓市街,終懶于前往。況且二十二日,領(lǐng)事館內(nèi)有在杭日本人聚會,我也已有意出席,遂不再做出游之想。在杭州之日本人,經(jīng)商者,除大東公司二位,再不見有第三人,其他諸人之地位,均絕非可等閑視之。齋藤陸軍大尉受聘于浙江武備學(xué)堂,執(zhí)掌其教習(xí)。東西本愿寺之日語學(xué)堂,各有四人執(zhí)掌教習(xí),各各教授三十名內(nèi)外之生徒。蠶學(xué)堂則前已言及。又聞,距此二日之行程,有紹興府者,其中西學(xué)堂,亦由中川某氏出任教習(xí)云。浙江受吾邦之感化,誠可謂先行由教育實施之矣。若不蹶而進,豈非極有希望之地乎?但愿彼此和睦,不反目成仇,以期收取好結(jié)果。

二十三日,夜來似無雨,天空極清朗。伊藤壺溪氏邀我做西溪之游。西溪乃厲樊榭故宅所在地,以梅花聞名遐邇,固無異議矣。清早驅(qū)馬出錢塘門,離湖岸,迤北,折而向西,沿渠,左邊即為保俶塔。前行,路經(jīng)秦亭山下。這一帶左右盡為墳?zāi)?,草樹茂生,早已摻雜紅葉,野色分外秀麗。離渠,稍稍進入山道。此處莫非南宋高宗之輦路耶?正尋思間,順山徑,見一處名金魚井的地方,邊走邊打聽去西溪的路,卻無人明確知曉。既而幽徑曲折,青苔膩滑,清泉潺湲,與之左右相隨,撥開山徑,猶朝深處走去,但見修篁挾溪,仰頭不見天色,山氣清冽,但覺肌膚寒冷。詢問路人地名,答曰花塢。此處亦著名勝地之一矣。然前往目的地西溪之路,卻越發(fā)難以確定,不得已,遂掉轉(zhuǎn)馬首,折回原先來路。于桃源嶺下買面聊充午餐。再往回走,跟人打聽西溪的路,說還有十余里地。時已午后三時,已晚,于是相互商定,改變計劃,棄馬步行,翻過桃源嶺,前往靈隱。來到嶺上,但見身后野色曠遠,綠樹紅葉相間,仿佛鋪了一層錦氈。嶺前,西湖安然坐落于眼皮底下,隔著杭州城與吳山,錢塘江水色,猶如曳出一道白練。遙遠處,天幕低垂,可望見海寧一帶海面。杭州城內(nèi)外,寬敞粉墻,彰顯于翠樹之間。此處生活之殷富,一目即可了然。下山嶺,取道小徑,至溪流旁,溪水從樹蔭間流過,清冽異常,沙石明澈。緣溪流前行,照例有一拱橋,過橋右折,即直達靈隱寺。靈隱寺翠色欲滴,坐落于高聳入云之北高峰下,山勢周匝環(huán)繞,護侍靈區(qū)。入樓門,行數(shù)十步,磴道左邊便是飛來峰,巖石嵯峨,參差亂聳,又多山洞。《武林舊事》稱:諸巖洞皆嵌空玲瓏,瑩滑清潤,若虬龍瑞鳳,若層華吐萼,又若皺縠疊浪,穿幽透深,不可名狀。林木皆拔起于巖骨間,無土而生。果真是曲盡形容之能事,描繪得盡善盡美矣。巖面洞間,雕刻佛像,不知有幾百座之?dāng)?shù)。但覺元至元年間者,猶有可不時摩挲其銘文之佛像在,雖大多經(jīng)明末清代粗拙工匠修整改動,面相已殊少活氣;而看似依然當(dāng)年原作者,容姿怪詭而腴潤,與居庸關(guān)之佛像出諸同一手法。洞中所見題名等,多為宋代以后至近世者,既有名人,也有無名之輩。由冷泉亭前入山門,正殿據(jù)云已毀于發(fā)賊之亂,僅留其基址。入羅漢堂,觀賞五百羅漢。高皆六尺許,似為明末之作,與我邦宇治黃蘗山十八羅漢同一款式,略顯笨拙,然勝過北京西山之碧云寺。走出寺來,已是天色垂暮之時。急急步至西湖邊上,已時逾六時。趕在錢塘門未關(guān)之前,自臥龍橋之上游賃舟,由里西湖,橫穿蘇公堤,來到外湖。孤山、寶石山一帶,燈火點點,墜落水面,暝色漸深,水煙微茫,仿佛行走于牧溪之水墨山水中。水面若隱隱傳來不知何處響起之鐘聲,越發(fā)令人有清寂難當(dāng)之感。入錢塘門時,幾乎已很難分辨得清行路。

二十四日,登所謂吳山第一峰,不過一小丘陵耳,為屏蔽于西湖南面之連綿山巒之一端,延伸至城墻內(nèi)。右為西湖,左攬浙江,北乃杭州城,萬家粉墻鱗次,壯觀無匹。山上設(shè)有大觀臺。寺觀臺榭櫛比,反妨礙觀賞眺望。沈德潛有詩云:

湖影長堤分內(nèi)外,江流全浙劃東西;

憑高無限蒼茫意,一抹遙山指會稽。

乃紀(jì)實之筆。浙江以觀潮而聞名,所謂錢塘八月之潮。此次來游,適非其時,但見浙江波瀾不興,格外恬靜,猶如研磨過一般。然而,如這般儼然一池明湖,布帆安然行走其間,駛向無際之涯,亦非輕易所可觀得之景致。由吳山望去,地當(dāng)西南處,有一鳳凰山,山下一寺院,據(jù)云乃南宋大內(nèi)舊址,今則已屬城外之域,已無人憑吊矣。雖逢人輒詳加詢問,竟無一人知悉。我也迫于行程,最終無緣尋索得個究竟,至為遺憾。

吳山歸途,訪五圣堂巷之西本愿寺學(xué)堂。午后乘轎子自杭州城出發(fā),至拱宸橋,搭乘戴生昌之小汽船。晚六時,前往蘇州。

呈湖南詞兄用敦民西溪詩韻

伊藤壺溪

故人遠自海之東,佳約明朝酒不空。

十里秦亭山下水,蘆花如雪撲吟篷。

次韻奉酬壺溪詞兄

內(nèi)藤湖南

水鄉(xiāng)聞道浙西東,斷續(xù)漁歌半落空。

最是西湖明月夜,故人留我泊吟篷。

西湖之勝,究竟何在?非短小篇章所能窮盡。若有仔細(xì)訪尋之人,抵達杭州后,可直接去官營書局,購求《西湖志》及諸如《湖山便覽》,當(dāng)甚便利。今單抄錄西湖十景、錢塘八景及增補西湖十八景之名目,以資誘發(fā)探勝游客之意興。然而,必欲依照此類品題探訪名勝,則無異于翻檢陳年教坊名簿以覓得可意之佳人矣。

西湖十景

蘇堤春曉雙峰插云柳浪聞鶯花港觀魚

曲院風(fēng)荷平湖秋月南屏晚鐘三潭印月

雷峰夕照斷橋殘雪

錢塘八景

六橋煙柳九里云松靈石樵歌冷泉猿嘯

葛嶺朝暾孤山霽雪北關(guān)夜市浙江秋濤

增補西湖十八景

湖山春社功德崇坊玉帶晴虹海霞西爽

梅林歸鶴魚沼秋蓉蓮池松舍寶石鳳亭

亭灣騎射蕉石鳴琴玉泉魚躍鳳嶺松濤

湖心平眺吳山大觀天竺香市云棲梵徑

韜光觀海西溪探梅

其八蘇州虎丘寒山寺靈巖山滄浪亭

我乘坐之拖輪上等艙室,有四位中國乘客先我而入,已無余席,我乃勉強擠入,其逼仄局促,豈語言所可形容。平常與中國人交肩而過,連衣袖相觸都覺不快,眼下則不得不勉強插入其間,求取一宵之眠,思之甚覺悲慘。若遇有吸食鴉片者,將如之何?暗中痛心疾首,所幸皆非癮君子也。二十五日清晨,船過嘉興。至此,滬杭間之航路,均走同一水路,由此向前,則分道而行,赴蘇州者,由大運河。舟中空氣混濁,寂寞無聊,但覺心煩難忍。中國人旅客,攜帶寢具自不待言,即便餐具、便器,旅途中隨身攜帶,亦習(xí)以為常。船中所應(yīng)提供乘客者,竟連一只茶杯也無。我頻頻索求開水,卻無可承受之器具,無奈,只得向同舟之中國人借用。同舟之一人名叫熊佐周,浙江衢州府人,看上去像是一名官吏,邀我筆談,應(yīng)酬數(shù)語,聊以遣悶,以皮包中所攜之《萬朝報》一份相贈。

船過平望鎮(zhèn),繼續(xù)向北,從一名叫寶帶橋之大石橋側(cè)過,眼鏡型之橋孔,凡五十三個孔,彼此連接,其中央三孔較大,謂其有若長虹,橫架空中,亦洵非虛構(gòu)。據(jù)《大清統(tǒng)一志》橋長一千二百丈云,似頗過于夸大。想必也即長約六七町吧。位于澹臺湖口,為運道所經(jīng)之處,漢代時即已開通,唐代王仲舒捐出寶帶,筑橋于此,由以得今名。相傳經(jīng)宋、明兩代重修。于晚景中,抵達蘇州吳門橋東。至領(lǐng)事館,片山敏彥氏盡東道之誼。

在蘇州,日本人必游之地,照例為楓橋寒山寺與虎丘等處。大東汽船會社蘇州分社海津、新井二君,特為我租賃一小畫舫,據(jù)云,其為日本人導(dǎo)游此地,當(dāng)已超逾五六十回,我亦命該被其一無遺漏納入此一數(shù)字矣。二十七日,于吳門橋下解纜開船,先赴虎丘。畫舫過連接城墻西面外側(cè)之大運河,但見河中船舶鱗次,中有江蘇水師之炮艇若干,乃小型之中國船,船首配備一門銅制炮,炮身大小但覺與機關(guān)炮相仿。艇雖小,但其制式甚佳,據(jù)云頗堪承受發(fā)射之際之震動。太湖水師之炮艇亦與此同一制式,乃彭玉麟組織長江水師,以減發(fā)賊勢焰時之遺制。其在昔時曾頗為奏效,然用于今世之實戰(zhàn),固然已不中用。胥門、閶門等,皆為古意盎然之名稱,過其門外,折而向左,進入稍狹之水路。至虎丘,兩岸市屋櫛比,風(fēng)景無甚值得稱說者。船只往來頻繁,船夫大聲互罵不輟,以避行船彼此沖突。至虎丘山麓,民家稍見荒疏。系纜于柳蔭,遂登丘而上。

虎丘山位于蘇州西北,距城七華里處,乃平疇間之一大土阜。又名海涌山。吳越春秋時,為吳王闔閭墓冢之所在地。相傳,蓋下葬之時,發(fā)五郡十萬人治冢,葬后三日,有白虎蹲踞其上,故取名為虎丘。秦始皇東巡時,鑿冢求吳王寶劍,此虎當(dāng)墳而踞,秦始皇以劍擊之,末及,誤中一石,其遺跡猶存,劍則已不復(fù)得,乃陷而成池,故號為劍池。池旁有一石,其大當(dāng)可坐千人,號千人石。事見唐人所著之《吳地記》。入山門,觀覽元代之至正及明代之永樂、景泰、正德等虎丘云巖寺之修造碑。永樂碑系楊士奇撰文。稍進,有擁翠山莊,依丘而筑,由此縱目西眺,靈巖山、天平山、獅子山、上方山、陽山等吳郡名山,斷斷續(xù)續(xù),峙立于平野盡頭。山莊下則有憨憨泉。沿磴道再向上,為秦皇之試劍石。巨石正中,斷為兩截,秋草萌生其間。又有一真娘墓。真娘乃古代吳國之佳麗,事見于《吳地記》。自古以來,羈旅才子為之題詩者不在少數(shù)。我邦竹添井井之詩句中也曾有吟詠。然而,其何故葬此之緣由,則不甚明了。磴道盡頭,則為千人石,巖石平廣,經(jīng)風(fēng)雨剝蝕,呈死寂般蒼黑。其左邊之窮絕處,則為劍池,兩巖聳峙,儼若以巨斧劈削而成,上架石橋,其間清泉滿貯,有“風(fēng)壑寒泉”幾個題字。池旁一石,“虎丘劍池”四個大字,相傳為顏魯公所書,然已幾經(jīng)改刻。與之相鄰之一石,則刻有呂祖師、陳希夷人像。千人石相傳為高僧竺道生說法處,立其石以為聽徒,石皆點頭云。此番靈跡,如今碩果僅存者,惟明萬歷壬辰年間所建《金剛經(jīng)》之石燈耳。聞山巔寺中有本邦鑄造之鐘,雖確有其事,然系貞享年間鑄造,銅質(zhì)也甚粗糙,見鐫有錢塘胡光墉捐獻字樣,定是我明治維新后,中國商人于神戶、大阪所購得之寺院變賣品,攜來此寺者無疑。丘上有一七重寶塔,蘇州四周平野,于此盡入眼底。溝渠縱橫,綠樹蔭郁,不時雜以紅黃,黃熟之稻田錯綜其間,由此可知此地富庶之程度。蘇州城中最顯目者,當(dāng)數(shù)北寺之九重大塔、雙塔寺之雙塔及瑞光寺之塔。東北方,野色與天色相接處,水光微茫,須憑借雙筒望遠鏡之力所能辨認(rèn)者,乃陽城湖也,是僅次于太湖之一大湖澤。下虎丘,復(fù)登畫舫,入右側(cè)分叉之渠流,前往楓橋。

虎丘至楓橋之水路,穿行于田野間,往來船只稀疏,兩岸蘆荻,逼向水面,不時摩挲觸碰畫舫。紅樹映帶,落葉點水,寂寥古墳,隨處可見,起伏于草叢間。楓橋鎮(zhèn)自成一小市,橋即坐落于集市中。于鎮(zhèn)子盡頭處泊舟,步行至寒山寺。破舊之寺門關(guān)閉。叩門尋訪,面帶饑色之寒僧欣然應(yīng)答,為我引路。寺堂已蕩然無存,佛像則安置于破敗污濁之一庵中,眼下僅有一僧默然枯坐。于胡亂堆積之屋瓦石礎(chǔ)中,見有明崇禎年號之石額橫陳其間,上刻“寒拾遺跡”四字。文衡山草書張繼《楓橋夜泊》之詩碑,則頹然嵌于壁間,半已剝落,埋沒于塵埃臭穢之中。凡來此造訪者,概為我邦人士。蘇州本當(dāng)屬文士景仰之地,聞更無一人前來憑吊者,此亦可視為中國人衰敗氣象之一征候矣。楓橋名不虛傳,地當(dāng)孔道,發(fā)賊亂后,重經(jīng)修葺,照例是拱形小橋,架設(shè)于嘈雜市屋之間,兩側(cè)則為共用便所。若有一假充斯文之張繼泊舟其下,料想定會因臭氣熏蒸而終夜難以成眠。誠可笑之至。

歸路過留園。園以亭榭重疊得其情趣,以石刻楹聯(lián)飾其古雅,乃中國泉石最出類拔萃之一標(biāo)本。門前乞丐麇集,令人閉口無言。下午五時頃,歸抵吳門橋。

二十八日,邀東本愿寺山本一成師,共探靈巖之勝。復(fù)賃昨日之畫舫。水路由胥門一側(cè),入左邊歧道,稍迤西,一路朝南駛?cè)?,想來?dāng)是方志上所云之胥塘者矣。右邊為黃山,又名筆架山,名如其實,形似筆架。相傳有吳王僚墓塋之獅子山,于平野間眺望,則形若獅猊蹲踞狀。左邊為上方山,山麓至山腰,處處紅樹點綴,山巔之塔,數(shù)里外即可望見。前方七子山巔,見有數(shù)個隆起之古冢,彼此間距相當(dāng),據(jù)里俗所傳,似是古時某國王七個兒子之墳冢,然《吳地記》、《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大清一統(tǒng)志》中,皆無此記載。惟此等書中所提及之所謂橫山,由地勢考量,令人疑惑莫非即是此地也。雖記載稱山中有陸云墓,然而究竟何在,則無從詢問。水路稍一曲折,由黃山盡頭處,便可望見左邊之七子山。靈巖山之塔亦早早出現(xiàn)在了前方。過木瀆鎮(zhèn),兩岸古樹,交柯蔽水,畫舫于此駐泊。偕山本氏登岸步行,由西麓上山,山峰間磚道漸趨陡急,苦于措足,丈余怪石,往往擋道而立,抬頭仰望,山巔奇巖,參差錯落,老綠紅黃之樹木點綴其間,景物極為奇麗。山巔有靈巖寺,相傳為古時晉代大尉陸玩舍棄家宅所建。即就寺小憩。

靈巖山本名硯石山,其山石可作硯,事見《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今已不復(fù)見有如此質(zhì)地之石矣。山之西有石鼓,大三十圍,因亦名石鼓山。事雖見載于《吳地記》、《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及《太平寰宇記》,然質(zhì)之寺僧,央其物色,亦踟躕不能指認(rèn)?!对浇^書》稱吳人于硯石置館娃宮,即是此山。揚雄《方言》有云,吳人呼美女為娃,當(dāng)因西施而得名。此據(jù)《圖經(jīng)續(xù)記》所記。《圖經(jīng)續(xù)記》又記云:山頂可見三池,一為日月池,一為硯池,一為浣華池,春秋時吳國所鑿;下有石室,乃吳王囚禁范蠡之所?!豆锰K新志》則載有琴臺、西施洞、響屟廊、吳王井、佛日巖等遺跡之名目。煩請寺僧帶路,山頂實有二池,一清澈,深不見底,一水葵密生,不見水色。其狀一為圓形,一為八角棱形。另有一池則今已不見。連寺院亦已多半荒廢,草沒斷礎(chǔ),以致館娃宮之往昔已無從緬懷。楩梓敷地,西施行走其上時,腳底便會發(fā)出輕微聲響之所謂“響屟廊”,則不知該由何處尋索。巖石磊砢,冒險攀踏,抵達絕巔,相傳此處即為琴臺舊址。雖有石刻“琴臺”之字樣,然而,一弱不禁風(fēng)、一步三顫之美人,登此危巔以鼓瑤琴,但覺甚為渺茫無稽之事矣。

由此四面眺望,一涇流向西南,直達太湖之胥口,筆直如箭,取名采香涇。太湖水色,一碧如洗,與天相接。洞庭西山秀特獨明,其余群峰,錯雜而立,相互掩映。此即所謂太湖七十二峰也歟?《圖經(jīng)續(xù)記》所記者:嘗登靈巖之巔,俯瞰具區(qū)(即太湖),眺望洞庭,煙濤浩渺,一目千里,碧巖翠塢,點綴于滄波間,誠絕景也,不意今得其實矣。湖面浩大,分為數(shù)支:南面,由七子山左邊所望見者,當(dāng)是石湖;北面,穹隆山、光福山右邊,遙遙可見者,則不知云何;橫臥靈巖山之西面者,因其湖面甚大,望之,遙遙然,若繞山,呈半環(huán)狀。胥口北之姑蘇山,乃吳王闔閭、夫差,極二世之力,以全吳之富,聚三年材,五年所建成者,其高,可望高三百里,楚之章華臺亦不足于與之相比,乃人稱姑蘇臺之所在也。史云太史公登姑蘇、望五湖,莫非即為此處乎?由靈巖向東北綿延之山脈中,有一巍然高出眾山者,乃天平山。其山麓林樾蔭翳,秀潤可愛,至今猶與《圖經(jīng)續(xù)記》所記者無異。徘徊顧望,不禁懷念古人悠然泛舟五湖之樂。歸至寺中憩息。歸途尋訪西施洞,一甚淺之石罅耳,未審是真是假。行走于無路之處,尋思或為石城之遺址,由此找到來時之磚道,輒歸畫舫,就歸路。近城,日已暮,畫舫以火點燃剪彩裝飾之兩燈,于櫓聲咿呀中抵吳門橋??v無載得西施歸來之豪興,亦能心馳神往于兩千年前之往昔時光矣。

翌晨,觀覽朝承天寺、北寺。北寺之塔,九重,二十余丈,游歷中所經(jīng)見之最大者也。雖登塔,此日霧深,蘇州城內(nèi),茫然無所見。塔內(nèi)磚上,見有明嘉靖卅七年及四十一年之銘文。磚色黝黑,有光澤,制法極精。寺初系三國時吳夫人所建,今所存者乃明中葉以后所修建,此磚銘已甚明了。寺本名報恩寺。其旁之普門禪院,宋景德中,日本僧人寂照,即圓通大師所居處,此事報恩寺僧人成蓮亦以筆記之,語及于我,然而,禪院今已不存。玄妙觀乃此地道教之基地,建筑結(jié)構(gòu)頗壯麗,觀址位于鬧市地段,與日本淺草寺相仿佛。此日午后,應(yīng)片山氏之邀,泛舟城外之采菱洲。洲名即片山氏所命?;腥婚g,仿佛置身于往昔吳王之豪華而莫能分辨。此處野色平遠,洲渚曲折,田舍樸素,甚有逸趣。片山氏屢以公務(wù)之暇,泛舟于此云。

蘇州之日本領(lǐng)事館,東鄰南禪寺,前對孔廟,北則與滄浪亭為鄰。相傳南禪寺乃白樂天舊游之地,因無遑詣觀,故無由記述。惟其寺僧甚貪婪,據(jù)聞,我抵蘇州之前日,即有怨恨此僧者自縊于寺中,使該僧大感棘手云。蓋在中國,有人死于自己地界,乃甚為棘手之事,因其提供貪吏以羅織罪名之方便之故,必重賂官吏,亦僅得免受其禍而已。蘇州之孔廟,雖以其閎大而聞名遐邇,然而境內(nèi)頗荒蕪,多有為農(nóng)夫鋤犁所侵處。猶見嵌于壁間之宋時范成大等同年題名碑。最值得記述者,則為滄浪亭。

據(jù)《石林詩話》,滄浪亭乃五代錢氏時,廣陵王元璙所修之池館,然其得名滄浪,則出自宋慶歷年間之蘇子美。子美既中讒言,遭廢黜,寓于吳中,遂購湖石筑滄浪亭。詩集中有數(shù)首關(guān)涉此亭。歐陽文忠公、梅圣俞等,亦唱和之。文忠詩中有“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之句。相傳圣俞晚年,即與此亭比鄰而居。子美死后,亭幾易其主。建炎罹兵燹,為韓蘄王世宗所得。其后屢經(jīng)變遷,清初宋牧仲任江蘇巡撫時,亭之故址,僅存一抔,野水縈洄,巨石頹仆,小山蔭翳于荒煙蔓草間,人跡罕至。雖經(jīng)重修,恢復(fù)舊觀,然又毀于發(fā)賊之亂。今之滄浪亭,則系其后修造者矣?!稖胬送ぶ尽范?,宋牧仲所編,其改修前之事跡名勝,當(dāng)可從中得其梗概。

亭以池相繞,敗荷掩之,中有亭榭樹石,雖不見常有修治,然頗潔凈,乃宜于游怡之所也。滄浪亭筑于小丘之上,文衡山之隸書匾額、宋牧仲之記猶在,其為原物與否,則無從考知。而亭之令人緬想者,與其說是在其實景,毋寧說是薈集了眾多名士詞人之題詠之故,遠者有蘇子美、歐陽文忠、梅圣俞之遺跡,近者則有宋中丞、王阮亭、尤悔庵、朱竹垞、邵青門等,一時風(fēng)流之盛,表彰勝跡,令人低回不忍離去也。觀覽滄浪亭為三十日,此日另赴發(fā)賊之亂焚毀殘余之開元寺藏經(jīng)閣觀覽。傍晚,由吳門橋外搭乘大東公司拖輪前往上海。三十一日清晨八時,抵滬上。蘇杭至此遂告游畢。

其九溯江而上

在上海,值天長節(jié)佳辰。親臨張園之日本人集會,得以拜見紳士進退失據(jù)之行儀,復(fù)為自稱志士者之爭執(zhí)所驚駭。又赴領(lǐng)事館招請之宴會,遂未錯失恭賀天皇陛下萬歲之慶典。翌日,即四日夜晚,搭乘大阪商船會社之天健川丸輪,前往漢口。起航似為五日凌晨二時。正在夢中,渾然不知。清晨出甲板,江流闊大,不知際涯,但見處處綠樹如煙,時而露出樹梢,時而露出樹干,憑此測知江之廣狹。行船右前方,煙靄微茫中,依稀似有山,以雙筒望遠鏡瞰視之,果不其然。按圖索驥,想來必是狼山無疑。待船稍稍前行,漸漸得以看清,先是只有兩座山峰,隨后變成三座、四座,其中一峰有塔,與所推測者無違。按:狼山,與塔山、軍山、馬鞍山、刀刃山相接續(xù),亦稱狼五山,為長江所截,復(fù)南渡延伸八十里,抵蘇州常熟縣之福山鎮(zhèn)。左舷前方,遙遙可見之白色家屋,當(dāng)為福山鎮(zhèn)。此鎮(zhèn)與比鄰之居于上游之楊家港等,相傳并為明代嘉靖年間筑堡抵御倭寇之所在。狼山、福山與崇明,勢成掎角,自然成為防守之要地,而八幡船之倭人,縱橫其間,如入無人之境,至今猶可想見,其所過處,若燎原之火。通州雖位于狼山之北約十五華里處,航海者強行以此狼山作為渡口,遂有了通州這一地名。

狼山渡至江陰,江流開闊處,寬逾四五海里,最狹處也不下二海里。大江恣肆汪洋,其為江乎,抑或為海乎,殊難分辨。兩岸惟有數(shù)點青螺,微茫中隱約可見。船至江陰縣東北約六華里處之黃山下,江流陡然蹙緊至約一海里寬。威逼江流之黃山鵝鼻嘴,有長江第一關(guān)隘之稱,自古便是控守長江之重地。宋南渡后,置營塞于山麓。明初吳良鎮(zhèn)守此地,吳王張士誠因之不得渡江,亦不得溯流而上,攻占上游。至今依然炮壘羅列,江南提督李占椿鎮(zhèn)守于此。南方新式精銳之自強軍,據(jù)聞也屯駐于此。江陰縣北,地當(dāng)黃山西南,有一君山,乃鎮(zhèn)縣之山。其西為黃田港,通縣城,相傳為楚春申君黃歇所開,用以引江溉田者。黃山、君山、黃田港,皆因春申君而得名。森槐南《江陰縣所見》詩中有句云:“江流微一蹙,潮勢復(fù)千盤?!蹦祟H能道出其形勝者也。續(xù)句“炮壘為誰戍,估帆行自安”,我亦不得不興斯同感。雖知天星橋一帶,江流當(dāng)繞行自北而來,然已入夜,無從看清此番情景。船抵鎮(zhèn)江,但覺已是夜半。蹴被而起,窺視江面,夜色甚暗,惟有透過星光,依稀推測江岸之山,即北固山之大致方位。對岸數(shù)點燈火,想必乃與韓世宗、岳飛齊名之南宋名將劉锜,囤駐兵馬、力拒金兵之瓜州矣。

六日清晨,起身后來到甲板,船過南京已遠。洲渚斷續(xù),江流合而又分。船由泰興洲西端過,李青蓮捉月投水之采石磯,為江洲所隔,未能睹見。有兩浮圖,一高聳于山丘,一低立于地平,想來已至太平府之地界。山丘有浮圖者,乃黃山,相傳劉宋時之凌云臺舊址,即在此山。遠處群山蜿蜒,或濃或淡,沓壘于煙靄之間,桓溫攜妓登此,奏白纻之歌并以此得名之白纻山,因李白每每激賞南朝齊之謝宣城又名謝公山,相傳桓溫連開九日酒宴之龍山,皆在彼處。江流相合復(fù)又相分處,兩岸巉巖,東西相匹,高各二百五十尺,紅綠矮樹,綴于碧巖之隙,崖下有一小市邑,乃所謂東、西梁山也,東梁山又名博望山,合兩山即謂天門山。李青蓮詩句“天門中斷楚江開”之天門,即指此山,而我等則真若“孤帆一片日邊來”之來者矣。自春秋吳楚爭戰(zhàn),經(jīng)六朝及唐、宋,乃成世代戰(zhàn)守之險要,而鐵鎖斷江之故事,則亦已成為舊夢。船從四合山、曹姑洲間穿行而過,借赭山浮圖,得以辨認(rèn)船已抵達蕪湖埠頭。停泊一小時,繼續(xù)行向西南,經(jīng)舊縣抵荻港,乃位于江陰上游之長江第二險要。鳳凰磯直扼大江,江流迫仄處,至僅有四分之三海里。城邑在磯南,介于山水間,景致殊勝。稍下,板子磯拔起于江上,高八十尺,上有浮圖一座,即所謂蜃居山也。相傳山頂有一龍池。江流由荻港稍上游處折而西來,分為數(shù)道支流。此時暮色漸暝,已無從分辨船航行于哪道支流。

船于睡夢中過池州、安慶。七日清早來到甲板,奇絕之景突現(xiàn)眼前,待揉拭睡眼審諦,乃馬當(dāng)磯也。陸龜蒙嘗作銘,曰:“天下之險,在山曰太行,在水曰呂梁,合二險為一,吾亦聞乎馬當(dāng)?!毖矍皫r石壁立,仿佛用巨斧削出,不曾有一樹木,惟見草苔蒼潤。江水至此,觸壁轉(zhuǎn)激,一斡一旋回,濁流為渦,雖為千噸之巨舶,猶搖搖然,檣傾舷鳴。待繞巖一轉(zhuǎn),則波平如熨,境亦豁然。楊柳成林,障蔽沙岸,山勢漸遠,煙色轉(zhuǎn)濃,微茫無際間,忽又見群巒近水,景自安逸秀美。馬當(dāng)已去,小姑接踵而來。小姑山又作小孤山。相傳古時山在江之北岸,半入江中。明代成化二十年,江水忽而向北分岔,至小孤山為江水所圍繞。今即屹立于四面澎湃之江水間,孤巖嶄然。北面水鳥群棲,為雪白鳥糞所披覆。南面林木密生,登石級百余,可達仿佛嵌于崖腹之宮觀。觀中之人,能從江中一一指點。至絕巔,更有一二級浮圖。東與澎浪磯相對,磯之險奇,不讓馬當(dāng)。水際亦有一觀,其屋翼然重疊。江流湍急,沸沸然欲涌。相傳俗諺所云之“小姑嫁彭郎”,莫非真是因了其景致絕勝之緣故?不禁令人聯(lián)想起吾邦日本之畝火、耳梨神話。

過澎浪磯,則為彭澤縣境。此處江之南岸,山骨全露出,危巖爭峙,其稍遠離長江,當(dāng)為江流遷移之結(jié)果。山與江之間,蘆花盛開,望之甚奇。大凡大江沿岸,若洲渚平衍處,蘆荻叢生,往往數(shù)百里綿延不絕。時方孟冬,葉枯花開,似霜如雪,極目無涯。否則,長天杳渺,云樹相接,倦飛之鳥,非人眼所能睹,借雙筒望遠鏡,亦僅能稍稍辨認(rèn)其低翔盤旋。此等景致,其宏遠豁大,惟大陸中原所能得有,揆之有若我邦習(xí)見之富于細(xì)膩情趣之風(fēng)光,屬目力與想象所無從企及者,真乃天地間之一大壯觀也。繼續(xù)向西南航行,江流寬闊,南岸山巒起伏,綿亙數(shù)里間,見山際似有白云然,待漸近,借雙筒望遠鏡窺之,乃童禿之砂山也。前方煙云間,攢峰疊嶂,山色蒼潤者,想必是廬山矣。稍進,則靠近南岸之江水,覺其色稍轉(zhuǎn)清澄,知系與鄱陽湖水合流之故。湖口縣城依山而建,瀕臨鄱陽湖口,景致頗奇。張家洲見于右,扁擔(dān)洲見于左,船向西直行,扁擔(dān)洲偕同梅家洲,將大江與鄱陽湖,厘然區(qū)劃開來。地勢極低,距此約四五海里之南端,出現(xiàn)一巍然屹立于湖心之大孤山,與筑于其上之浮圖,高聳于云天間,奪人眼目。因其形似,大孤山一名鞋山。一峰獨聳于四周洪濤之中,矗然高峻,相傳乃大禹治洪水時刻石記功之處,一說為秦始皇勒銘之所。顧況詩中即有句云:“大孤山盡小孤山,月照洞庭歸客船?!蹦俗怨庞忻畡俚?。漸行,廬山諸峰,隔煙競秀,乃蓮花、雙劍、天池、石耳、擲筆諸峰乎?邦人尤耳熟能詳之香爐峰,亦必在其中,然究屬何者,則難以分辨耳。凡長江沿岸之山,一路所經(jīng),似未見有高于千尺者,獨匡廬群峰,高達四千至四千五百尺,且?guī)r壑橫斜,窮極其奇狀。北與大江照面,東則俯瞰彭蠡,宜其自古即被稱為神靈之棲居地。道術(shù)之士,嘉遁之客,亦多寄跡其間,更增其靈異。此次無暇前去探訪慧遠、陶淵明之舊居,于我實為恨事矣。

午后二時,船抵九江府,即古時江州潯陽郡。府城所臨之大江,別稱潯陽江。城墻蜿蜒,扼守江流。城墻彼處,紅樹參差,樓閣隱約可見。城墻東聯(lián)炮臺,其中見有尚在修建者。白樂天偶遇商婦之故址,名曰琵琶亭者,則不知其所在。甘棠湖、盆浦口,水色明麗,不知往昔風(fēng)景,又是如何情形。江湖吞納,江陵、武昌之險要形勝,則依然如故。船由此稍向西北而行,天色越發(fā)陰沉,雨隨之而至。至武穴鎮(zhèn)時,暮色已合。據(jù)聞,由此上溯,江蹙岸阻,風(fēng)景多有絕勝處,可惜至翌日,即八日清早,船抵漢口,一路行經(jīng)何處,全為黑夜與睡夢所掩,已無所知曉矣。

其十武漢之游黃鶴樓大別山伯牙臺

在漢口,由《漢報》館宗方小太郎盡東道之誼。九日至十一日,此三日為淫雨所阻,無由縱情游觀,空自蠖屈報館中,惟與報館岡西門、篠原牧東、清藤吞宇諸氏敘舊話新而已。至十二日,天始放晴,江上行船,點點可數(shù)。與宗方、岡、篠原三氏結(jié)伴,于招商局埠頭覓得渡輪,溯江南行。見岸上有一扶桑宮之祠,蓋移我邦金毗羅神社于此而祀者,其為航業(yè)家所信仰,故雖在中國,猶多有前往祭祀者云。聞所祭之神有八百萬之眾,僅《延喜式》之名神,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尊之多。其在異域被崇祀者,則惟有此神而已,令我深感象頭山頭神威之靈驗。至漢水口,但覺“萬檣林立”一詞,洵非虛與委蛇之形容詞。此地之實景,果不其然,有若修竹密生,檣外之市屋,則為之遮蔽不見。此處多為溯漢水而上、往來于襄陽地方之船舶,此外便是前往湖南洞庭湖一帶及上溯三峽之船只。據(jù)云,依照水勢及所載貨物種類之不同,船只形狀及停泊碼頭也各自不同。其中溯江前往三峽之船,破篾捻成之纖索,其粗大,令人瞠目。捻索人坐數(shù)丈高之望樓上,篾片長垂,編捻而行,則儼然成一奇觀。由大別山盡頭處之晴川閣下折而向東,橫越江面,抵武昌府黃鶴樓下,遂棄船登岸。

黃鶴樓位于黃鵠山延伸至江岸之盡頭,即黃鵠磯所在處。西與漢陽之大別山遙相對應(yīng),中挾大江,江寬一海里許。濁流滾滾,消逝于長天低垂之原野。鳳凰山與黃鵠山相平行,皆在府城之內(nèi)。明月、俞家諸湖,則縈繞于城之東南。遠近相屬,或通大江。地勢之雄壯,自古以來,便不負(fù)巨鎮(zhèn)之稱。入漢陽門,拾石級而上,乞丐蠅集糾纏,令人頭痛不已。觀樓址,在后面茶樓憩息。按,汪容甫為畢沅代筆所纂之《黃鶴樓銘》序:

江出峽,東至于巴丘,沅湘二水入焉。又東至于夏口,漢水入焉。于是西自岷山,西南自牂牁,南自桂嶺,西北自嶓冢,五水所經(jīng)半天下,皆匯于是以注于海。而江夏黃鵠山當(dāng)其沖。江環(huán)其三面,再折而后東,故地形稱險焉??h因山為城,山之西有磯,起于江中,石立如植,激水逆行恒數(shù)里,于形為尤險。其上為樓,咸取于山以為名。始自孫吳,酈氏著之。《齊》、《梁》二書,并載其跡。于后,樓之興廢,史莫能紀(jì)。乾隆元年,大學(xué)士史文靖總督湖廣,乃更其制,自山以上,直立十有八丈,其形正方,四望如一,高壯閎麗,稱其山川。歷年六十,堅密如新。其下則水師蒙沖在焉。歲以十月都試,吳戈犀甲,蔽川耀日。江以西,商旅百貨之所湊,道路晝夜行不休。著籍戶八百萬,公私舟楫,列檣成林。南北二郊,原濕沃衍,禾黍彌望,無高山深林之蔽。

銘詞曰:

樂哉斯丘!會城之巔。上標(biāo)崇觀。下俯大川。柱天不傾。障江欲回。山增比岳。水激成雷。都會是程。荊蠻斯控。光映鳥帑。勢吞云夢。四野底平。八窗洞屬。登若馮虛。望惟極目。

已道盡其形勝矣。只是,樓焚毀于十五年前,今已無存。流傳于照相之舊規(guī),為圓形之三層樓,雖飛檐若翔,甚有情趣,然已不復(fù)乾隆往昔之十八丈高樓。蓋乾隆興筑之樓,焚毀于發(fā)賊之亂,后改筑三層樓,亦遭火災(zāi),今猶未及再興。一去不復(fù)返者,非惟黃鶴也。晴川雖閣名猶存,巋然對峙,而鸚鵡洲則已由江心移至江北,附著于漢陽府南。舉目之下,山川樓觀,亦已幾經(jīng)興廢,不復(fù)舊物矣。汪容甫又云:

其有逐臣羈客,登高作賦,感物造端,可興可怨。丹丘羽人,云水棲霞,徜徉其地,均足以發(fā)抒文采,增成故實。

我雖無從追步此二者,然又豈能不慨然興此千古之嘆乎?

下黃鵠山,由其北繞至南,復(fù)由南樓往西。南樓又名白云樓,宋元祐年間重建,已非庾亮當(dāng)年登臨之南樓矣。緣市街,抵自強學(xué)堂。學(xué)堂系總督張之洞所建,規(guī)模頗宏壯。吾邦教師三人傭聘于此者,即古山、根岸、柳原三氏也。詢問其授課之情形等,遂告辭。復(fù)抵農(nóng)務(wù)學(xué)堂。學(xué)堂位于黃鵠山系脈之蛇山麓,比鄰演武廳之開闊用地。學(xué)堂總辦汪鳳瀛氏,為張之洞之得力幕僚。此處養(yǎng)蠶部則聘有吾邦教師峰村氏等二人。由此向南,則為武備學(xué)堂,邦人大原大尉等數(shù)人,即作為翻譯官受聘于此。如此,武昌府僑居之邦人,大抵皆在此執(zhí)教者,此外,尚有西本愿寺之原田了哲氏、三井物產(chǎn)會社二留學(xué)生。我辭離漢口之日,又有西本愿寺之野邊氏前來送行。此地固非商業(yè)要地,故不見有一人為商業(yè)家。傍晚復(fù)由漢陽門外賃船返回漢口。

翌日,十三日,又由宗方、岡、清藤、篠原諸氏陪伴,登漢陽之大別山。先以小舟沿江岸上溯,至晴川閣下棄舟上岸。晴川閣下巖石攢立,備極奇異,素有煙波石之名。此浦人稱煙波江,當(dāng)緣崔顥詩句而得名。然拘泥過甚,未免可笑。此與因有《源氏物語》,遂附會物語而生出之須磨、明石名勝者,蓋如出一轍也。而人為制造名勝者,亦實為所有國度在所難免之陋習(xí)矣。閣乃明代知府范之箴所建,立于大別山延伸至江岸之盡頭,景致頗壯觀。照例得付守樓人一筆強索之錢,方得登臨。由此,順山勢,登大別山,即《水經(jīng)注》所謂魯山,又名翼際山,俗稱則為龜山者。《長江圖說》著者論云:此山非大別山,大別山當(dāng)指黃麻北境之大山。指龜山為大別者,則始于唐人。其論之頗詳,庶幾可信。該著者又論曰:今漢口亦非禹跡之漢口,乃夏口也;以武昌為夏口,歸屬南岸,與古時真實不相符合;古時之漢口,當(dāng)位于今漢口迤東之三五十華里間。此等論述,關(guān)涉地理變遷,故頗多興味者焉,然此處卻無暇顧及。

山之北面,為著名之漢陽鐵政局。規(guī)模之宏大,真堪驚人。廠屋連棟,布滿于山及漢水間,其范圍與山之綿延長度相同。月湖之勝景,半數(shù)即被包攬于鐵政局之域內(nèi)。由山上望去,但見沃衍之野,與沮洳之澤相間,四周天野相接,長江之來路與去路,皆杳杳然,入于無際。武昌、漢陽、漢口三大市,挾江、漢而為鼎立之形。市屋櫛比,其繁盛之程度可想而知。所謂八省之會,現(xiàn)在、將來之大市場,想必即出于此地。山之盡頭處則為月湖,殘荷僅存數(shù)莖,水亦干涸,舟劃行于泥濘間。湖中有伯牙臺。伯牙鼓琴,鐘子期賞之,未審果為是處與否,然其境清幽,但覺聆聽峨峨洋洋之音,自當(dāng)為相應(yīng)契合之所在。小憩之室中,懸古琴折本數(shù)幅,令人興古雅相宜之觀感。出琴臺,棹舟月湖而行,但見橫于湖面之堤岸,苫草小屋,連綿一片,當(dāng)可想見貧民之眾矣。見里門題寫有“郎官里”字樣,遂想起李太白泛舟郎官湖之故事,然郎官湖實位于漢陽府南,且明代正德年間即已填淤,至與溝渠無異。棄舟登岸,前行數(shù)十步,復(fù)由五圣廟南岸雇舟下漢水,過林立之檣桅間,返漢口。

汪容甫為畢沅代作之《漢上琴臺之銘》,亦能記伯牙臺之勝概,至淋漓盡致,無所遺憾者。其文如下:

漢上琴臺之銘并序

自漢陽北出二里,有丘焉。其廣十畝。東對大別山,左界漢水;石堤亙其前,月湖周其外;方志以為伯牙鼓琴,鐘期聽之,蓋在此云。居人筑館其上,名之曰琴臺。通津直道,來止近郊;層軒累榭,迥出塵表。土多平曠,林木翳然;水至清淺,魚藻交映??梢詶t,可以眺望,可以泳游。無尋幽陟遠之勞,靡登高臨深之懼,懿彼一丘,實具二美。桃花綠水,秋月春風(fēng),都人冶游,曾無曠日。夫以夔襄之技,溫雪之交,一揮五弦,爰擅千古。深山窮谷之中,廣廈細(xì)氈之上,靈蹤所寄,爰事刻舟?勝地寫心,諒符元賞。余少好雅琴,粗諳操縵,自奉簡書,久忘在御。弭節(jié)夏口,假館漢皋,峴首同感,桑下是戀。于以濯足滄浪,息陰喬木,聽漁父之鼓枻,思游女之解佩,亦足高榭塵緣,希風(fēng)往哲,何必?fù)嵯覄忧?,乃移我情?銘曰?/p>

宛彼崇丘。于漢之陰。二子來游。爰迄于今。廣川人靜。孤館天沉。微風(fēng)永夜。虛籟生林。泠泠水際。時泛遺音。三嘆應(yīng)節(jié)。如彼賞心。朱弦已絕??丈Ul撫。海憶乘舟。巖思避雨。邈矣高臺。巋然舊楚。譬操南音。尚懷吾土。白雪罷歌。湘靈停鼓。流水高山。相望終古。

從開首至“曾無曠日”,至今仍是實景,無甚文飾,而冶游之客亦至今不絕。在我游觀之日,即親睹倩裝炫服之士女,聚集于此,嬉戲于此。又,“夔襄之技,溫雪之交”數(shù)句,乃以之道出伯牙果于此鼓琴與否,似不必多加拘泥之理。至銘詞“朱弦已絕,空桑誰撫”數(shù)句,當(dāng)是謂能于無聲中聽取遺音者之意。我愛汪容甫文藻,能為無何有之勝跡益增其價,此所以不憚其煩,征引于此者矣。

十四日,風(fēng)頗勁。此日有約,往武昌訪原田了哲氏。宗方氏等亦以應(yīng)兩湖書院山長梁氏之邀,遂賃舟同行。水急浪高,非小舟所能渡航,乃先坐小舟至龍王廟前,再移搭官渡船。官渡船張帆而行,形制亦頗大,然其甫出江心,即為風(fēng)浪所播弄,猶如枯葉舞于空中,乘客皆緊握船中諸部,才得免顛跌。船行如箭,頃刻間即已抵達對岸。上得岸來,回頭顧望,但見惡浪洶涌,黃濁之流,激噴白雪,平日江上行船往來如梭,今日則幾乎只影不見??v然官渡帆船,亦昂低于浪濤間,險不堪言。由此明了,古人之慨嘆“天所以限南北”者,實亦良有以也。由武勝門入武昌城,訪原田氏花園山之寓,得餉午餐。辭別后,至崇文書局,購書數(shù)部。翻逾胭脂山、鳳凰山,復(fù)至農(nóng)務(wù)學(xué)堂訪汪鳳瀛氏,未值,在此與宗方氏會合。歸舟覓得官渡,風(fēng)浪更猛,舟幾為之傾覆者三數(shù)次。船夫巧妙利用逆風(fēng),未多費時,即已抵達龍王廟前。

是夜,搭乘大阪商船會社之大井丸,自漢口出發(fā),前往南京。月明如晝,而風(fēng)濤猶未已,船搖晃不止,若行駛于大洋中。此行本欲溯行至宜昌,但終因宜昌至漢口、漢口至上海及上海至長崎,航班接續(xù)太過局促,無奈之下,遂作罷議。此地名物張之洞,其事業(yè)及其人品,亦應(yīng)有所論列才是,此當(dāng)另行敘及。

附記:

有關(guān)張之洞之事,可參照《其十二最后之筆談時務(wù)金石歸途驚聞》。

其十一赤壁金陵之游鎮(zhèn)江

過黃州,預(yù)計當(dāng)為夜半。赤壁今為雞窠湖與湖外之洲所隔,距江面已有數(shù)華里之遙,事見《長江圖說》。然終因蘇東坡赤壁之游,陡發(fā)思古之幽情,遂走上甲板。但見月色清瑩,霜氣滿天,北岸之黃州,樹色朦朧,燈火點綴其間;南岸之武昌西山,水靄中亦能隱約辨認(rèn)。赤壁早已留在上游,連其方位都已無從得知。是夜,為華歷十月十二日,比之坡公當(dāng)年第二次游赤壁,略早四日。

《讀史方輿紀(jì)要》曰:江漢之間,稱赤壁者,凡五處——漢陽、漢川、黃州、嘉魚、江夏云。江夏、漢川之赤壁,皆與周郎、蘇子無關(guān),姑且不算。周郎敗曹孟德處,異說頗為紛繁,孰是孰非,殊難論定。《讀史方輿紀(jì)要》乃此類著述中最有影響者,其援引《圖經(jīng)》,以為周郎之赤壁即在嘉魚縣西七十里處?!洞笄逡唤y(tǒng)志》雖亦持嘉魚縣說,然以為在其西南,此乃沿襲《元和志》之誤,當(dāng)在縣之東北,與江夏縣接界處。按,《水經(jīng)注》:“江水左逕百人山南,右逕赤壁山北。昔周瑜與黃蓋詐魏武大軍處也。”即以嘉魚縣之東北為正確。于此二者,以《一統(tǒng)志》所記為近于真實矣。然《長江圖說》又別出一說,以從前認(rèn)定有誤之東坡游赤壁,即為周郎之赤壁,斷言東坡不誤,反以《水經(jīng)注》為有誤。今裁斷此案,亦非朝夕之談即可解決者,故在此不遑顧及。

十五日,晨起,復(fù)至武穴鎮(zhèn)。天雖放晴,然北風(fēng)強勁,幾欲裂人皮膚,甲板不可久居。過九江。過湖口。廬山山容,比之前日,更覺其奇?zhèn)ィo緣諦觀。昨日武昌之游,因渡船中甚寒,以致船過小孤、馬當(dāng)時,便稍覺身體失和,服隨身所攜之藥,暫回艙室躺下。晚五時,過安慶府時,一覺醒來,由船窗放眼望去,但見大塔屹立江岸,城墻內(nèi)外,市屋充填,其后方,岡巒相屬,映于夕暉,呈紫色。是夜,雖月色明朗,然無意起身出艙賞月,空自擁被而臥。

翌日,十六日清早,過蕪湖。四合山,東、西梁山,儼然相識之故舊,前來相迎相送,比之前日,更增人幾分眷戀。由此下行,即太平府,此番船由泰興洲之東航道航行,經(jīng)過采石磯前,然事不湊巧,我在艙內(nèi)讀書,及出甲板觀覽時,已遙遙落在船艫后方,惟有推測峭壁扼江處,莫非即是其所在耶?于是,也便有幸省去燃犀角以燭照水中怪物之麻煩矣。繼續(xù)下行,但見烈山洲聳立于江中。相傳晉時桓沖率軍自建康出發(fā)時,謝安將之送至溧洲,即此烈山洲也。隨船漸近金陵,但覺山川漸漸變得雄壯。小三山、犢兒磯、三山,諸名勝漸次前來,映入眸中。北岸之烏江鎮(zhèn)、項王廟,距岸稍遠。此段大江,寬約一海里至二海里不等,故難以指點眺望。乍見南岸,連峰與城墻參差隱現(xiàn),鐘山巍峨,鎮(zhèn)守其后。無須探詢,即知其為金陵矣。即下船,由下關(guān)登岸。農(nóng)商務(wù)省之留學(xué)生平岡、杉朝二氏,騎驢前來迎接,不勝欣喜。

由下關(guān)入儀鳳門。腳下行走之馬路,乃甲午乙未之役,張之洞替劉坤一留守金陵之際所修筑,約有我二日里。一路行去,抵鄰近總督衙門之科巷東本愿寺學(xué)堂,暫投宿于此。該馬路平坦如砥,細(xì)柳夾道,樹間距僅二三尺,枝杈皆由離地面三尺處之樹干生出。歲時已屬孟冬,枝葉不免蕭疏。若在初春,卉木萌生之際,嫩綠如煙,行人騎乘馬上,想必何其得意奢侈乃爾。巡路夫日日修理掃除不怠,但憑此點,似與上海等不相上下。比之我帝都,似也勝過一籌。南京失京城之實,已四百余年,加之近歲經(jīng)發(fā)賊之大亂,城內(nèi)荒蕪不堪,馬路兩側(cè),人家稀疏不相連續(xù),田疇竹樹,犬牙交錯,儼然行走于村落間。至本愿寺,一路上,惟見鼓樓壯偉,當(dāng)街高聳,覺其尚不失為往時京城殘留之遺痕。其附近,寂然而立之北極閣下,則有西歐傳教士住宅,尤為醒目。據(jù)聞,城內(nèi)之為街市狀者,僅占全城面積四分之一,合城內(nèi)城外民屋,亦不過充填城內(nèi)三分之一而已。如此,方圓九十六華里,規(guī)模甚至超逾北京之大都城,現(xiàn)今人口則不逾十五六萬,其荒涼,自不難想見矣。

本愿寺學(xué)堂有邦人教師三人。學(xué)生十五六人,皆熱心向?qū)W。農(nóng)商務(wù)省二留學(xué)生,三井物產(chǎn)會社二留學(xué)生,亦一并寄宿于此。僑居南京之全體邦人,皆聚居于此一堂中。待我遽賦歸去來辭,恰值東亞同文會之佐佐木四方志氏攜其夫人赴南京,竟成一你來我往之巧合,由此可知,今寄居此堂之人數(shù),比例已有所變化矣。

是日午后,農(nóng)商務(wù)、三井之留學(xué)生陪我觀覽南京最繁盛之街市三山街,距科巷約有半日里之遙。逛一二家古董店后,即歸學(xué)堂。翌日,十七日晨,由杉山、平岡二君做向?qū)?,謁明孝陵。行經(jīng)路線為:渡照心橋,由西華門徑走內(nèi)城,內(nèi)城乃明故宮之所在,今則為駐防八旗居所,發(fā)賊亂后,極其荒廢,頹垣不修,御溝空流。入西安門,右邊為午門,大半堵塞,里邊僅存五龍橋。故宮舊址上惟有一座方孝孺祠廟,由左宗棠移建于此。入祠內(nèi),拜孝孺、鐵鉉等靖難之役忠義諸木主,觀孝孺之血石。出祠廟。出東安門。故宮舊址之北,內(nèi)城外城之間,可望見覆舟山。由朝陽門出至城外,但見鐘山巍峨,迎面而立。山麓原高草枯,古墳散落于陵谷間。無一樹遮擋視線,孝陵之殘閣、丹壁,遙遙可辨。傍城墻北行,由燕雀湖畔,驅(qū)驢徑行于原野間,胯下騎驢未加鞭策,便自行馳騁起來,似欣喜于野色之曠豁。此處有吳國孫權(quán)陵墓,雖見載與地志,但卻不見有可以辨認(rèn)之墳壟。金陵之城墻,高五丈至七丈不等,無有若北京之扶壁,仿佛工匠用抹子粉抹而成,磚墻長滿苔蘚,呈黝黑色,與燕雀湖相接之一帶,湖光相映,愈加秀麗。孝陵已不見其門樞,享殿亦僅存基址,所可想見者,乃其規(guī)模之大于永樂陵也。陵前明樓與永樂陵同,有甬道,其下層之高,殆倍于永樂陵,其寬,當(dāng)三倍之。上層之屋宇已頹圮,徒剩四壁,墜瓦狼藉。陵前之乾隆御制石碑亦已大半殘缺。亂后光景,備極凄慘。歸途由正路,與十三陵同制之石人石獸,并列于半日里間。其大超逾十三陵,然其制似較粗糙。其前有一碑亭,亭中安置明太祖功德碑。此處鐘山連峰,延伸向東,山下一帶高原,間有兵營;山南平疇千里,樹色水光,城郭村落,時斷時續(xù);方山、牛頭山、青螺山,遙遙然,浮現(xiàn)于平野之盡頭:真不愧“六朝帝王州”,不免令人興發(fā)蒼茫萬古之思緒。登朝陽門城樓,更縱覽形勝。歸抵學(xué)堂,已時過亭午。午后一柳氏作陪,由三山街過鎮(zhèn)淮橋,即架設(shè)于秦淮河上者,出聚寶門,即城之南門,其城墻上之層樓,雖似不及北京正陽門之嚴(yán)整,然城墻規(guī)模之閎壯則遠過之。出門,即長干橋,由橋向南,所通達之大街,稱長干里。報恩寺琉璃塔,其壯麗堪稱江南無匹,然今已不存。至長干里盡頭,即進入山路。雨花臺乃古昔法光說法、天花亂墜之舊址,然僅剩其名,近時則已成曾國筌守壘四十余日,以籌謀金陵之所在矣。山頂存有兵營。牛首山、方山等金陵以南諸山,由此可以望見。金陵之內(nèi)外城,煙樹參差,即便孝陵明樓之遺構(gòu),亦清晰可指。雨花臺下之江南制造局,雖不及漢陽之壯觀,然廠屋櫛比,隱現(xiàn)于煤煙間。兵營一側(cè),則有方正學(xué)之墓。

由此下雨花臺,橫穿長干里,至劉園。不知此劉所指何人。穿園而過,亭榭泉石,頗有情趣。園后門立一石,上勒“劉公墩”三字,記為明朝青田劉伯溫遺宅。經(jīng)五百年歲月,余澤至今未絕,得與南京城共存者,誠可謂值得慶幸矣。傍城濠西行,雖不失為江南佳麗地,然都城劫后寂寥,逾三十年猶未恢復(fù),加以孟冬景色,備極蕭索,與尋訪北京西郊之天寧白云寺觀時情形相似,故不無“卻望并州”之感。渡城西南角之賽虹橋,一路迤北,至西水關(guān)。秦淮河與城濠匯合,風(fēng)平浪靜,舟船往來,猶存往時繁華之遺痕。稍前行,折而向西,至莫愁湖。

莫愁湖南岸為華嚴(yán)庵。勝棋樓與之相聯(lián)而建。此樓乃金陵奪還后,曾文正公熱心于保存勝地,恢復(fù)莫愁湖舊時風(fēng)景時所建。樓內(nèi)存有文正公遺像。庵里則有石刻之盧莫愁像?!坝⑿蹆号畠汕铩?,雖是句熟套話,然至此依然活色生香,遂使行客油然而動詩思矣。樓上可攬取湖之全景。湖方圓不過數(shù)町,當(dāng)小于吾邦上野之不忍池。環(huán)湖植以柳樹,眼下摧殘之色,正不堪北風(fēng),令人徒增哀憐而已。想春光駘蕩時節(jié),滿目嫩綠如煙之美景,心中思慕不已。此處城墻稍見曲折,越過城墻,清涼寺、翠微亭等可由丘陵落木間一一辨認(rèn)。一柳氏為我指點,并告訴我,古時之石頭城,即在這一帶。

離開莫愁湖,走石城橋過秦淮,由漢西門進入城中。傍城墻內(nèi)側(cè)前行,至清涼寺。寺頗荒頹。徑上翠微亭。亭四周雖為風(fēng)景名勝,然已作兵營,兵士則半以農(nóng)桑為活計。入營門,竟無哨兵把守盤問。亭中藁秸滿積,已無可供憩息之余地。城西野色江流,伸手即可摘擷。太白詩云“三山半落青天外”,惟眼前此景,望之與往昔無甚變化。白鷺洲何在?鳳凰臺遺址今且無存,更遑論吳宮之花草及晉代之衣冠矣。此處乃南唐李后主避暑地,故山阜雖淺,今猶樹木蒼古,幽徑曲折,不失為令人向往之居所。登孫權(quán)斜月樓之遺構(gòu),再次飽覽形勝。下樓,就歸途。一路甚荒蕪,渾然不覺是在城中。古墳壟畝,相雜于陵谷間,穿行而過。見袁簡齋小倉山房遺址,已淪為民居。歸至學(xué)堂,已是暝色漸合之時。

翌日,十八日,由三井進修生內(nèi)田、高木二氏及農(nóng)商務(wù)省留學(xué)生平岡、杉山二氏陪伴,先登雞籠山。聞此處有胭脂井故址,乃陳后主之張、孔二嬪投井自盡處,然探尋未果。山上有雞鳴寺。視線越過城墻,即可望見玄武湖。湖遠大于莫愁,中有蓮萼洲、新洲等三四洲,敗荷殘柳,參差高低,亭榭掩映,令人不勝思念六朝之往昔。出雞鳴寺,登北極閣。閣乃明代欽天臺故址所存遺構(gòu)之一,康熙帝御書“曠觀”二字之石碑,斷裂于發(fā)賊之亂,平亂后修整復(fù)合,立于閣內(nèi)。此處乃南朝時臺城所在地,憑據(jù)爽塏,可騁目眺望城中?!皶缬^”二字,誠可謂名實相符。建閣之丘陵下,照例是外國傳教士之屋宅,西洋風(fēng)味之小樓閣,鮮明如畫,十分醒目。由傳教士屋宅前至鐘樓。樓為明代遺制,其建筑之宏大壯觀,當(dāng)勝過北京之鐘樓,至清朝,在其樓上建一大碑,以記述康熙帝南巡之盛典。帝駐蹕金陵僅兩日耳,所謂民物盛否,比之北方云云,雖太過流于形式,然清代號稱國運極盛之康熙朝,猶不免粉飾太平,于此亦可略窺其一斑矣。

由鐘樓循原路歸,更折而向東,過總督府門前,抵毗盧寺。現(xiàn)為南京第一大寺。佛殿樓閣,以回廊接續(xù),重樓疊宇,記不勝記。住持海峰和尚,眉睫間雖有俗氣,然款接我等一行甚殷勤,未及請求,即主動出示一尊萬體佛及龍藏等,至庖廚諸隅,亦周到帶領(lǐng)參觀。

歸學(xué)堂,午餐。午后復(fù)由一柳氏做向?qū)?,游觀傍近秦淮河之文廟。所謂桃葉渡,即此河一曲折處之地名。今雖仍系畫舫,然岸上青樓,總覺寂寥,不似蘇州、上海之繁華。文廟近旁,有若蘇州之玄妙觀,雜耍小屋眾多,熱鬧之極,與吾邦之淺草公園差相仿佛。歸途瀏覽書肆、墨帖店等。于金陵刻經(jīng)處拜訪名聲高遠之楊仁山氏,寒暄一二語后,即已談及佛教,交談?wù)爰丫持H,有其他客人來訪,遂于此處購書數(shù)種,告辭離去。日頭猶高,歸學(xué)堂。

十九日,欲觀燕子磯之勝,仍由農(nóng)商務(wù)、三井之四君導(dǎo)路前往。由北極閣下北折,傍城墻前行良久,一路崎嶇,馬行最為艱難。由得勝門出,徑行幕府山下,過二三村落,出觀音門。觀音門位于南京外廓最北端,據(jù)爽塏而設(shè)門,門外徑直一條峻峭坡道,突如其來般瀕臨大江支流,眼界為之遽然大開。有一小市,即觀音港口,喧鬧殊甚。臨江一小丘,即所謂燕子磯??滴醯墼诖死帐ū?,御書地名之三字。磯與大江主流之間,隔著一道七里洲,雖壯觀之勢稍嫌不足,然若從陸上觀之,出觀音門,忽于平衍景致相接處,即可登臨遠眺;若就水上觀之,則巖山十二洞之奇勝至此而盡,而壓尾之危磯,則一直延伸至江上,此其所以為名勝之所在。王阮亭有詩云:

岷濤萬里望中收,振策危磯最上頭;

吳楚青蒼分極浦,江山平遠入新秋。

永嘉南渡人皆盡,建業(yè)西風(fēng)水自流;

灑酒重悲天塹險,浴鳧飛鷺滿汀洲。

頗得其實景。然《金陵志》所謂“翻江石劈,勢欲飛動”云云,當(dāng)是由江中眺望燕子磯時所見之景,人在磯上反難領(lǐng)略,是為恨事耳。

下磯,沿江流而上。頻頻顧視燕子磯半面之巖石磊砢,漸行漸遠。左邊為巖山十二洞一帶之山巒,右邊為江之支流。蘆荻叢生,花飛攪天,漫漫如雪,點鞍撲袖,煞是有趣。只是路多泥濘,往往巖、水相迫,只得取道危徑而進。巖山十二洞為石灰質(zhì)山,因多年風(fēng)雨腐蝕,形成自然洞窟,雖頗險怪,卻少蒼潤之趣。第三洞最大,嵌于祠廟與山巖之間,甚奇。下馬試訪。洞中有廟,想必會有道士守持,然未見有道士模樣之人。守廟之老叟,狀貌儼若乞丐。由此緣梯上巖罅,曲折數(shù)十級,忽暗忽明,登上嵌于巖間之廟,又緣梯抵最高處之廟。其迫仄與危險,均臻極致,此地亦由以成一方靈驗地矣。其余諸洞,往往隱現(xiàn)于祠廟竹樹間,點綴景致。至下關(guān),凡二日里余,一路盡情飽覽。

至下關(guān),日已闌珊。入一食店,命其煮面,味臭,難以下箸,不得已,忍饑?yán)^續(xù)上路,驅(qū)馬疾馳,歸抵本愿寺學(xué)堂時,天色已晚。因得知加藤高明氏翌日清晨抵達此地,一柳氏等夤夜趕往下關(guān)前去迎候。是夜,我亦以一夜閑話作為惜別。翌日,即廿日午前,辭別金陵。乘馬車至下關(guān),在此與一柳氏等道別。等候天龍川丸輪,搭乘,前往上海。

金陵下游,南岸群山,遠近沓疊,扼江諸山,處處設(shè)置炮堤。見有今方施工之工地,想來是與法國就租界談判之結(jié)果吧。南京亦有為堅固警戒而操練不絕之跡象。船近鎮(zhèn)江已是午后四時光景。北岸瓜州鎮(zhèn),望之帆檣如林。稍進,金山寺浮圖之四檐角,平穩(wěn)舒展,殊為罕見,形制雖與吾邦之塔無甚區(qū)別,然層疊伽藍聳立于叢樹間,浮于江水之上,望之儼若海中蓬萊,實乃登峰造極之奇觀也。停泊鎮(zhèn)江一時許。北固山與金山東西相對,成守護鎮(zhèn)江之勢。山上樓閣,當(dāng)即所謂多景樓者,纏繞突兀之山,遂成一種景致。京峴山在稍遠處,依山蜿蜒之城墻彼處可見其巔。鎮(zhèn)江以東,險隘相接,約一日里處,焦山兀立江中,絕頂筑有一塔,與南岸之象山隔水相對,為扼守大江咽喉之地。其絕勝處,亦即絕險處。由此將大江分為二大支。船由其南支下行。南岸連山,漸為暮煙所裹。船過蔣山、圌山諸古時攻守關(guān)隘舊址時,星光稀疏,連山影都已無從確切辨認(rèn)。山麓之炮臺,借助火光僅能依稀辨認(rèn)。

夜中過江陰縣,此亦借火影所覺察者。翌日,廿一日晨,船已在崇明島附近。渺然茫然,與江海難以分辨。未幾,由吳淞炮臺下繞行而過。時逾正午,抵上海。

其十二最后之筆談時務(wù)金石歸途驚聞

漢口歸來,滯留上海僅四日。其間,與羅叔韞振玉討論金石,與張菊生元濟、劉氏學(xué)詢談?wù)摃r務(wù),乃成此行最后之佳興。張氏乃戊戌政變以前,與康南海等同為湘撫陳寶箴等所保薦之五人才之一。時年三十三歲,浙江秀水縣(即嘉興府治)人氏,白皙美好之大丈夫也。在北京時,嘗創(chuàng)辦通藝學(xué)堂,引導(dǎo)后進。頗通英文,蓋亦江浙間之才俊矣。與其所談如下:

先生此行,由蘇杭至武昌,共勾留幾旬?途中起居,安好否?

弟蘇杭之游,勾留二禮拜。武昌、金陵之游,勾留二旬。觀南中民物蕃盛,與京畿夐然不侔,竊以為將來甚有希望。如此江山,乃使他人放言為彼之勢力范圍,我以為乃貴國士大夫之恥,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國事至此,夫復(fù)何言?!先生曾上北方之長安乎?何匆匆言歸,而不作北地之游耶?

若為秦、蜀之游,當(dāng)須半歲。今時迫近歲杪,歸心方急,只得將之留待他日矣。意想關(guān)中民物,已不復(fù)昔日之盛,其地力、人才,亦無能如江南者。近日如康南海,乃倡一度遷都關(guān)中之說,甚為弟所不解,不知高見如何?

關(guān)中王氣已盡,遷都之議,中朝士夫,亦有言之者,則不過為暫避外人鋒銳之計耳??的虾=鼤r亦作斯言,且不說此事之無法實行,即欲行之,京都百萬旗民,安土重遷,亦必出而阻撓,而將來宗社之重地,必終至落入俄人之手矣。

忸古難移,乃貴邦在朝之大弊。遷都之議,暫且不論。以弟之見,以東南十省之力,養(yǎng)其余諸省及塞外荒遠之地,貴國財政之捉襟見肘,意想此亦為一大原因也。若以東南之殷富,為自衛(wèi)之計,財足兵精,數(shù)年可成。此形勢之談。若夫人才養(yǎng)成之說,固然有較此更為急迫者在焉。

南方各省,為自衛(wèi)之計,此自大有可為。然如今人才,孰能成此大業(yè)?其有權(quán)者,非特不敢為,且不敢知。知之而敢為者,又一無憑借。草澤奸雄,雖無處蔑有,然皆獷悍無識之流,又安能支撐此東南半壁?且南方民物富庶,財力似尚有余,而民智遏塞,與北方無異,以此自衛(wèi),恐亦難也。先生游蘇杭、溯長江而達武昌,內(nèi)地民風(fēng),亦略見一二,豈能足以自立哉?悲夫!

貴邦地廣民庶,弟竊觀其士人,亦自有大國規(guī)度,惟忸古之弊,遽難改易耳。泰西新政,即今日行之,恐未享其利,而其弊亦已隨之而至矣。陶鑄士風(fēng),致清廉勤敏能如泰西人者,此絕非朝夕之談所可解決之事。聞先生方從事于培育精英,人才養(yǎng)成當(dāng)以學(xué)校為先,士風(fēng)陶鑄,尤當(dāng)以生員在校舍之日力行之。南洋公學(xué)生員規(guī)制,未知能得聞其一斑否?

高論極佩。弊國前四十余年,即已有變法之說,所效法于西人者,其事亦復(fù)不少,然成效茫然。且今之所謂洋務(wù)人才,亦僅知其皮毛而不能得其神髓,則不揣其本而僅得其末矣,此所以不能以人才培養(yǎng)為先也。我從事于南洋公學(xué),專理譯書事務(wù),至生徒、學(xué)術(shù),別有何梅生君嗣焜為之督導(dǎo)。學(xué)期大約八年。普通政治學(xué)略備,現(xiàn)僅有二年程度,規(guī)模尚未確定。我當(dāng)取其章程一份寄呈,可請先生指教。

洋務(wù)人才多輕佻儇薄,敝邦十年前亦復(fù)如是。專敏于語言,讀書而不能會繹其意。意想數(shù)年之后,貴邦亦將有潛思發(fā)明之人出。如嚴(yán)又陵《天演論》,蓋為其先聲矣。貴邦人士,義理精透,未知能多得喜讀此類書籍者否?

《天演論》一書,自是弊國數(shù)十年譯書中最善之書,喜讀者亦不乏其人。然號為求新者流,亦有以為荒誕者,則由于智識未啟使然也。先生在武漢時,曾見何人?

兩度前往農(nóng)務(wù)局拜訪汪君鳳瀛,均未遇,其余則無所見。若張尚書,久欲一謁,然聞其禮數(shù)繁重,遂未求見也。弟在武昌,竊察張尚書之事業(yè),其事固偉,然皆“其人亡則其政息”之類,無一能使后人繼而成之者。此雖限于其時勢,而張尚書之為人,或許亦過于好大喜功,雖為創(chuàng)業(yè)之才,終非守成之器也。

其人好名,而又不受善言,宜其事業(yè)無所成就矣。先生言人亡政息,當(dāng)為不刊之論。亦曾讀其《勸學(xué)篇》乎?

《勸學(xué)篇》文字老成,然其議論,則于泰西事情,有一知半解、貽笑于識者處。何君啟《書后》雖攻之過于刻薄,然其切當(dāng)處,則有張尚書難以置辯者矣。且何君泰西學(xué)術(shù)深邃精博,蓋非張尚書之流所可比擬也。聞何君尚有《康說書后》、《新政安行》等著述,未知已印行否?張《康說書后》等書,前也聞有此名,然上海無能覓購,當(dāng)求之香港。坊間有《翼教叢編》,未知先生曾見之否?康南海,先生以為其人如何?

康南海曾于東京見之。其人才力有余而識量不足,少有沉著持重之態(tài),志欲共濟一世,而必以學(xué)義異同,喜自我標(biāo)榜及與人辯駁,故而其事易魯莽滅裂。大凡成就事功之人,必以在學(xué)義上執(zhí)持偏見為大忌,此其自限勢力,最不相宜之做法也。鄙見如此。(張曰:甚佩此論。)

《翼教叢編》,大抵以學(xué)義辯駁為主。守舊之人,不知南海之志者,亦自然一至于此,即或知其志者,亦以此為便而攻訐伊耳。

康之為人,欲以所學(xué)范圍眾人,轉(zhuǎn)而授人以瑕隙,致生意外之釁,此正先生所言。且彼去年八月初六后,猶復(fù)偷生于人世,殊不可解。不知彼之事業(yè),至彼時已盡,自此以后,皆為蛇足而已。梁啟超近日在貴國,設(shè)立《清議報》,嘵嘵自辯,其事關(guān)系至大,斷非局中人所能置議者,且不知以何斷其是非,徒使外人見其意躁識疏,此亦當(dāng)為新黨所愧憾者也。

梁亦見過一面。梁在上海時,所論著有恃才自炫之風(fēng)。東渡后,頗自抑損。然在敝邦,習(xí)見其人士近日躁急之風(fēng),仿而效之,且其太過自我辯疏,其攻訐西太后,動輒語涉猥瑣。(張此處附言:此非士大夫所宜言者。)適見其為人之低鄙,故為弟所不取。敝邦維新,已逾三十年,士人亦漸慣久安,弊病百出,故游敝邦者,若非擇其人而交往之,則將獨受其弊而不得分享其利也。

尊論佩服之極。有一名王照者,不知先生曾見之否?

曾得一見。蓋木訥倔強之人,才氣甚短而稟性率直,非能擔(dān)當(dāng)大事之人。此等人同陷禍難,實康南海等招搖太甚所致。

王君現(xiàn)寓何處?聞已與梁氏析居。

前兩月,寓日本報館員桂湖村處,未審近狀如何。王君望鄉(xiāng)之心甚切,與東渡諸友多有違隙,殆欲發(fā)狂云。其情至可愍也。

其人夙昔即有此病。聞此數(shù)人,前嘗得以托庇于大隈伯,未知今復(fù)如何?

大隈伯幕僚諸人,至今仍庇之。

暢談大教,欣佩無已。先生明日即啟程,未獲暢敘,是為恨事。謹(jǐn)口占一絕,以為先生送行:

海上相逢一葉槎,憤談時事淚交加;

愿君椽筆張公論,半壁東南亦輔車。

與羅叔韞之交談,多為披覽金石拓本,此一句,彼一句,相互應(yīng)酬,語多零碎,故難以記述。羅以其所著《面城精舍雜文》甲乙篇、《讀碑小箋》、《存拙齋札》及《眼學(xué)偶得》數(shù)種相贈,我則以《近世文學(xué)史論》報之。另贈彼攜來之鈐延歷敕定印右軍草書,法隆寺金堂釋迦佛及藥師佛光焰背銘,二天造像記、藥師寺塔檫銘、佛足石贊碑、神護寺鐘銘諸拓本,風(fēng)信狀、小野道風(fēng)國字帖等,羅則報以秦瓦量、漢戴母墓畫像、漢周公輔成王畫像、北齊張氏白玉像、唐張希古墓志與高延福墓志、南漢馬氏買地券、晉永康磚及無年號磚、宋元嘉甄等拓本。蓋此等諸本,雖文字非盡精善,然皆藏弆于人家,非市肆間所能購求者云。其評藥師寺塔檫銘,謂:此極似六朝人書法,文也極為爾雅。因我語及右軍草書,世間有褚遂良臨摹本之說,羅謂:登善所摹寫,此說殆不誣矣。又評日下部鳴鶴翁之字,謂:無北人氈裘之氣,甚佳。評我受人之托攜來之多田親愛翁之字,謂:似鐘紹京。羅問我喜好何種字樣?我答以近人嘖嘖皆稱六朝,然其佳者,殆可望而不可即,若刻劃太過,反失古法;獨唐人書法,敝邦尚多真跡可尋,書家亦有傳其筆法者,此尚可學(xué)也。宋人多不循古法,故多不足為據(jù),而元人往往有佳者。羅謂:元代皆吳興一派,虞揭諸君文字自佳耳。我問以誰為現(xiàn)今書法名家?羅答曰:現(xiàn)在不甚多,江標(biāo)、張謇、陶浚宣、高邕、楊守敬、梁鼎芬,皆近人中之彰顯者。我問:翁同龢如何?答曰:固是老宿,然書多偃側(cè),故不為世人所重。我詢以京中人頻頻稱說徐郙,然不見其有殊勝處。羅答以此乃館閣書,故翰林中人稱揚之耳。其余所談尚多,今皆無從記憶矣。

附記一筆:右軍草書拓本,在天津時亦曾贈嚴(yán)又陵,嚴(yán)謂似米南宮摹本。其后文蕓閣亦以其筆鋒新穎,作同樣判斷。蓋米氏去古未遠,其筆力亦非王著等所能倫比,與我邦延歷敕定本相類,以其不失右軍之遺意,兼而足證米字出諸褚登善之說,洵為可信也。

聞?chuàng)Q攜密旨出使吾邦之劉學(xué)詢,由北京歸來,正在上海,遂偕東亞同文會之井上雅二氏訪之。劉之家產(chǎn),據(jù)中國人言,約為七百萬兩,并稱其資產(chǎn)悉數(shù)存入外國銀行,一文不投中國事業(yè)。其邸宅位于有大馬路出入之郊外閑靜之地,西洋式高廈,正在修繕。所談?wù)撸业纫蛭戳舾?,已大多歸于遺忘。其使命趣旨,乃希望經(jīng)濟上達成日清兩國之聯(lián)合,此事系經(jīng)西太后允準(zhǔn)所發(fā)起者,故雖劾奏者前后群起而攻之,所幸兩宮明察,得以免受其禍云。又謂駐日李星使為其周旋于日本外務(wù)省,待其歸后,即向朝廷參奏彈劾,是其礙難理解者。彼謂其首要目的為開設(shè)日清銀行,并進而涉及礦山、鐵路諸事業(yè)。其使命之終告失敗,自不待言,只須看其希望之事業(yè)一無結(jié)果,便可明白固無成效矣。我因略有疑問,遂詢之以中國通商銀行究系何種性質(zhì),豈盛宣懷氏之私有物乎?劉謂:此本如其名,乃為中國通商所設(shè),創(chuàng)立之際,我等也曾專心盡力,被委以督辦之職,然其后終被算作盛氏銀行,與當(dāng)初目的大相徑庭,故我已辭去其職,今已與之無有關(guān)系矣。言語中,頗帶不滿于盛氏之意。想來當(dāng)可推知,彼此次之使命,亦有針對盛氏,在吾邦預(yù)作布置之意。我又詢及慶王與榮中堂不相善之傳聞,未知虛實如何?彼答曰:慶王就此次使命等雖亦頗盡力,并瞻望于文明之輸入,然其勢孤立,行動難以如愿實施。如此,則劉氏雖未明言慶王與榮祿不善,然其事實必當(dāng)有之??芍獦s祿引盛宣懷、袁世凱等參與其議之風(fēng)聞,并非全為訛傳。劉極推賞李鴻章為人,謂張之洞顧慮名聲,優(yōu)柔寡斷,李則無有此弊。并謂外間傳聞李力主與俄結(jié)交之議,純系訛傳,東洋百年大計,方是李所深憂者,似暗中辯疏李并無敵視日本之意。此時正值劉受命派往張之洞處委用之際,故我又詢以果赴武昌乎?答曰:當(dāng)于來月前往。然其后終未赴武昌,并乘李鴻章被任命署理兩廣總督之際,隨行前往廣東。其中緣由,則與在此所談?wù)呷艉戏?jié)。與劉氏之筆談,前后約為一個半小時,雖多有含糊其辭、未及明言處,然據(jù)其語氣,清廷內(nèi)外之情況,有關(guān)其所負(fù)使命之廷議及劉之意愿,得以粗尋徑路,于我極為有利。劉相貌銳敏嚴(yán)謹(jǐn),無絲毫驕矜之處,稍顯卑微,則可謂與其出身地位相對應(yīng)。惟其使命不見成效,亦未另獲懲罰,所謂密旨中確不存在攻守同盟之重大嫌疑,又其失敗,乃同行之慶寬、姚文藻等互起沖突所致,因之亦未見有甚大過失之故也。然而,劉氏意欲憑借日本之信任,在財界長袖善舞之夙愿終歸水泡,徒為因緣關(guān)節(jié),空費數(shù)十萬金,亦誠為遺憾之事。與汪穰鄉(xiāng)康年亦會面兩三次,竟無暇談?wù)摃r務(wù),至為遺憾。

二十五日,搭乘郵船會社西京丸,就歸路。二十六日,竟日北風(fēng)極勁,我之船艙在甲板之上,正對北風(fēng),激浪屢屢撲窗,船上侍者過此,皆穿長靴往來。我不堪船況,遂打臥床上,以讀書勉忘其苦。二十七日清早,船抵長崎。二十八日抵門司,于此購得《大阪朝日新聞》,上載老友長澤別天二十二日逝世,及吉村瞻南吊唁文。別天今春患罹肺病,其后未見好轉(zhuǎn),此行出發(fā)前,往《東京朝日新聞》訪之時,曾以稍顯欣快之色謂我:此一二日當(dāng)去松島、中尊寺一游,不得為君送行矣。我猶擔(dān)憂其體候,從神戶寫信,反復(fù)勸慰其勿為俗冗掛心,當(dāng)以專事保攝為宜,然心下依然不踏實。在上海,亦與田岡、藤田與小田切領(lǐng)事等言及,既已有過從臺灣歸去為呂泣送喪之不祥前例,總覺得放心不下。又孰料,就在與小田切領(lǐng)事交談之時,別天竟已不在此世矣。別天在岡山時,嘗為我所著《諸葛武侯》一書作序云:

四月某日,友人內(nèi)藤湖南將入臺灣,并因而游歷中國。其從東京出發(fā),來浪華,余急行東上,相逢于城外客舍,舉大杯麥酒,痛飲快談,目曠一世者二晝夜。月之十五日,湖南去往云煙縹緲之際。余西歸再隱于朝日河畔之臨江樓。二人于楠公祠前分手時,湖南囑余曰:《諸葛武侯》即將上梓,《文學(xué)史論》已由呂泣為之序,《武侯》則子必不可不序之。(中略)

湖南今在南方蠻荒之土,主持《臺灣日報》,而或橫渡黃河,或入邊塞苦寒之地,或登昆侖,或灑淚定軍山下,或聽歌揚子江頭,蓋當(dāng)為時已不遠矣。若夫歸來,激以遠游感憤之情,著筆于東方大陸之事,豈非必當(dāng)寫出留傳千秋之大作之日乎?

其后,我自臺灣歸,在京歲余,始作此次之遠游。雖足跡所及,不過六七省之一隅,不足以副呂泣、別天之所期望。夜半畫灰,欲與知交縱談形勢者,亦豈為少也歟?不能起呂泣于九泉,而猶念別天,今又于途中聞其死訊,情何以堪!心忽忽不樂,饗食無味,雖執(zhí)卷而無心展讀。瀨戶內(nèi)海一路風(fēng)光,嫵媚非不如舊日,然對之惟徒增寂寞之感。二十九日,船抵神戶。未宿,徑發(fā),歸京即奔別天之喪。面對其老萱堂,新寡妻,及嬉戲笑鬧、不解憂為何物之幼兒,不禁垂下雙淚?!队碛蝤欁τ洝分链藬R筆。

  1. 畑山呂泣,生卒年未詳。內(nèi)藤湖南友人,政教社社員。先后參與過當(dāng)時頗有影響的雜志《日本人》和《亞細(xì)亞》的編輯工作。
  2. 門司,日本福岡縣一港市。
  3. 海域名,位于日本福岡縣西北海域,以冬季風(fēng)波險惡而聞名。
  4. 英里舊作哩。
  5. 三井物產(chǎn)會社,1876年三井組合并兩家較小的公司后創(chuàng)設(shè),后成為三井財閥的核心。
  6. 町,日本舊時長度單位,1町約為109米余。
  7. 日本銀行名,全稱橫濱正金銀行,1880年創(chuàng)設(shè),專事外貿(mào)金融,即后來東京銀行的前身。
  8. 內(nèi)藤湖南1897年曾任《臺灣時報》主筆。
  9. 日本舊時距離單位,1日里約為今3.927公里。
  10. 剛毅(1837—1900),曾任軍機大臣,后以工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
  11. 日本舊時一種兩三人拉的運貨車。
  12. 間,日本舊時長度單位,1間約為1.818米。
  13. 長度單位,1碼約為91.44cm。
  14. 梵文音譯,佛語,可譯為總持或能持,即堅守護持種種善法,及祛除種種障孽之意。此處指《陀羅尼經(jīng)》。
  15. 此處括弧中文字,及以下摘錄顧炎武一段文字中所添加的括弧內(nèi)文字,均為內(nèi)藤湖南的解釋語或校改補充語。
  16. 黃檗宗原系中國禪宗臨濟宗一分支,明亡后,福建黃檗山萬福寺禪師隱元流亡日本,在京都宇治修建黃檗山萬福寺,黃檗風(fēng)即指其寺院建筑風(fēng)格。
  17. 京都臨濟宗五大寺院,1386年,由足利義滿(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任將軍)認(rèn)定,分別為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南禪寺則位居此五寺之上。
  18. 吳汝倫(1840—1903),字摯甫,安徽桐城人;同治四年進士,官內(nèi)閣中書。曾入曾國藩幕,后為李鴻章所倚重。后署天津知府,補冀知州,引疾乞退,受聘為保定蓮池書院教長。庚子國變后,受命以五品卿銜充京師大學(xué)堂教習(xí)赴日本考察學(xué)政,回國后創(chuàng)桐城小學(xué)堂。
  19. 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政治家,佐賀滋人,早年學(xué)過蘭學(xué)。曾兩度組閣。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以立憲黨為核心,聯(lián)合諸家小黨組成進步黨,尾崎行箱、犬養(yǎng)毅等出任總務(wù)委員,大隈重信則為實際之黨魁。
  20. 自由黨,創(chuàng)立于明治十四年(1881年),以其時總理板垣退助、副總理中島信行等為首,以擴大自由、保障權(quán)利、建立立憲政體為口號。
  21. 帝國黨,明治時代以靠近山縣有朋一系官僚的國家主義者為核心組成的政黨。
  22. 李經(jīng)方(1855—1934),字伯行,號端甫。本為李鴻章六弟李昭慶之子,后過繼給李鴻章為長子。歷任出使日本大臣、出使英國大臣、郵傳部左侍郎等。
  23. 張之洞(1837—1909),字孝達,一字香濤,號壺公,又號抱冰、廣雅。直隸南皮(今屬河北)人。歷官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兩江總督、協(xié)辦大學(xué)士、體仁閣大學(xué)士及軍機大臣等,為洋務(wù)派代表人物。著《勸學(xué)篇》,倡言“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
  24. 即張之洞,以籍貫稱。
  25. 崇朝,又作終朝:一個早晨。意為若機會湊巧,要不了一個早晨的泰山之云,便足以雨澤天下了。
  26. 作者所用“長毛賊”系當(dāng)時的清政府及外國列強對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軍的蔑稱,以下同。
  27. 南宋畫家,其畫頗具禪意,遺跡多流傳日本。代表作有《瀟湘八景圖》等?!哆h浦歸帆圖》真跡現(xiàn)藏京都國立博物館,《松猿圖》則對日本禪畫影響尤深。
  28. 彭玉麟(1816—1890),衡陽人。曾國藩鎮(zhèn)壓太平軍時,為湘軍水師統(tǒng)領(lǐng),后擢升兵部尚書。
  29. 作者此用法亦為當(dāng)時清政府及列強對太平軍之蔑稱,后同。
  30. 竹添光鴻(1841—1917),字漸卿,號井井。清光緒元年(1875年)隨日駐清公使赴天津,翌年五月自北京出發(fā),經(jīng)河北、河南、陜西入四川,后沿江東下,八月抵上海。光緒六年任日駐天津總領(lǐng)事。后退出政界,執(zhí)教東京帝國大學(xué),辭職,專心著述。著有《棧云峽雨日記并詩草》三卷,《左氏會箋》三十卷,《毛詩會箋》二十卷,《論語會箋》二十卷,《獨抱樓遺稿》五卷,《井井稿》一卷等。
  31. 貞享,日本年號之一,指1684年至1687年期間。
  32. 即陽澄湖。
  33. 文征明(1470—1559),因先世衡山人,故號“衡山居士”,世稱“文衡山”。長州(今蘇州)人。明代書畫家、文學(xué)家。官至翰林待詔。于詩、文、書、畫無所不精,詩宗白居易、蘇軾,文受業(yè)于吳寬,學(xué)書于李應(yīng)禎,學(xué)畫于沈周,并共創(chuàng)“吳派”。其畫與沈周、唐伯虎、仇英合稱“明四家”(“吳門四家”);詩文則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
  34. 春秋時吳王夫差為越女西施所建,遺址即靈隱山頂崇報寺(靈隱寺)寺基。
  35. 宋范成大《吳郡志》:“響屟廊在靈隱山寺。相傳吳王令西施輩步屟,廊虛而響,故名。今寺中以照圓塔前小斜廊為之。白樂天亦名鳴屟廊?!?/li>
  36. 昭和二十年之前,日本稱天皇生日為天長節(jié)。
  37. 即今之南通。
  38. 森槐南(1863—1911),名公泰,字大來,號槐南。曾任宮內(nèi)大臣秘書、東京帝國大學(xué)文科講師等。善漢詩,為明治后期三大家之一。著有《槐南集》等。
  39. 即唐代大詩人李白。
  40. 石磯名,俗轉(zhuǎn)作彭郎,俚云為小姑婿。
  41. 顧況(約727—815),唐代詩人、畫家、鑒賞家。字逋翁,號華陽真逸(一說華陽真隱),晚年自號悲翁,蘇州海鹽恒山人(今在浙江海寧境內(nèi))。
  42. 又名大鱉山,即龜山。前枕長江,北帶漢水。
  43. 宗方小太郎(1864—1924),甲午戰(zhàn)爭期間,充任日軍翻譯,后在上海設(shè)東方通信社,并參與創(chuàng)建同文書院。
  44. 在龜山東端禹功磯上,始建于明代。
  45. 庾亮(289—340),字元規(guī),潁川鄢陵(今河南鄢陵北)人。東晉外戚、名士。姿容俊美,善談玄理,又遵守禮法,為人嚴(yán)肅莊重。晉元帝司馬睿為鎮(zhèn)東大將軍時,被召任西曹掾,頗受器重。其妹庾文君為世子(司馬紹)妃。后與王導(dǎo)等輔政,但政事實際都由庾亮決斷。執(zhí)政后一反王導(dǎo)之寬和,因而大失人心。后又執(zhí)意征蘇峻入京,造成蘇峻之亂,遂逃奔溫嶠,共推陶侃為盟主,平定動亂。陶侃歿后,代其為征西將軍,兼領(lǐng)江、荊、豫三州刺史,都督七州諸軍事。咸康五年(339年),部署諸將,意圖北伐,遭朝臣反對。不久,邾城失陷,北伐部署失敗,憂悶成疾以歿。
  46. 崔顥(?—754),唐代詩人。唐玄宗開元年間進士,開元后期出使河?xùn)|軍幕,天寶時歷任太仆寺卿、司勛員外郎等職。年少為詩,名陷輕薄,后從軍邊塞,詩風(fēng)大變。七律《黃鶴樓》最為有名,李白讀后大為佩服,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感嘆。宋代嚴(yán)羽《滄浪詩話》亦云:“唐人七言律詩,當(dāng)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li>
  47. 日本觀光地名,均位于神戶西南海岸,與淡路島隔明石海峽相望,自古即以白沙青松、風(fēng)光明媚而著稱。
  48. 無何有,典出《莊子·逍遙游》,意為空無所有。
  49. 魏文帝曹丕語,見《資治通鑒》卷七十。
  50. 王士禎(1634—1711),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進士,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官至刑部尚書,頗有政聲。清初杰出詩人、文學(xué)家,繼錢謙益之后主盟詩壇,與朱彝尊并稱“南朱北王”。詩論創(chuàng)“神韻”說,于后世影響深遠。詩擅長各體,尤工七絕。好為筆記,著有《池北偶談》、《古夫于亭雜錄》、《香祖筆記》等。
  51. 位于鎮(zhèn)江東北北固山后峰甘露寺內(nèi),宋郡守陳天麟在唐臨江亭舊址所建,樓名取自唐李德?!岸嗑皯掖半弧本洹K蚊总婪Q之為“天下江山第一樓”。
  52. 即大隈重信。大隈重信于幕府末期為激進尊王攘夷派之自由黨。1898年曾與板垣退助聯(lián)袂組閣,史稱隈板內(nèi)閣。1914年再度組閣,并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對華提出“二十一條”要求。
  53. 長澤別天(1868—1899),名說,別號半眼子、別天樓等。明治二十四年與內(nèi)藤湖南、畑山呂泣等一同加入當(dāng)時頗具影響力的文學(xué)結(jié)社政教社,參與過雜志《日本人》及《亞細(xì)亞》的編輯工作。著有彌爾頓評傳《盲詩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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