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又見狐貍庵

太宰治的臉 作者:李長聲 著


又見狐貍庵

驀地看見狐貍庵先生,嚇了我一跳,雖然他出現在電視上。戴一副黑框眼鏡,眼里含著笑,面容卻顯得蒼白,或許因為是四十年前的舊廣告。古人只能吟桃花依舊笑春風,如今則常見畫面依舊,世事皆非,這位狐貍庵先生去世已經十多年。2008年,電視拿出他1972年為雀巢咖啡做的商業(yè)廣告,和當紅演員唐澤壽明合成“第四十年的翻新”,二人都是四十歲,但相差四十年,看著蠻有趣。廣告詞是“明白不一樣的人,狐貍庵先生·遠藤周作”。當年這個廣告使遠藤周作的雅號狐貍庵廣為人知,乃至仙臺等地有酒館也掛出“狐貍庵”招牌,火借風勢,隨筆《狐貍庵閑話》紅透半邊天。不過,本該一臉肅然的純文學作家這樣在電視上放“狐騷”,讓守道的文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嘆人心不古。

遠藤周作有兩張臉,一張嚴肅有余,一張滑稽過火,真是不一樣。兩張臉反差太大,遠遠超過了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與“猛志固常在”,幾乎是一個日本現代文壇之謎。文學史寫到他,列舉的一色是小說,如《海與毒藥》《沉默》《深河》,也就是嚴肅文學,這固然是文學史以小說為正統之故,但附帶說到以《狐貍庵閑話》為代表的隨筆,似乎克制之中也含有畢竟不登大雅之堂的意思。

筑摩書房出版“現代文學大系”,堀田善衛(wèi)、遠藤周作、阿川弘之、大江健三郎合為一卷。遠藤周作是真名實姓,生于1923年。十二歲受洗,理由是不想讓離婚后信奉天主教的母親傷心。對于他來說,這信仰好似母親讓他穿的西服,長大了覺得不合身,不是袖子長就是褲子短,穿在身上很難受,幾次想脫下來丟掉。他的信仰不是與上帝之間的個人契約,而是和母親的契約。文藝評論家江藤淳獨具慧眼,指出小說《沉默》中遠藤的耶穌“顯然被女性化,幾乎是日本母親似的存在”。終其一生遠藤都是在確認信仰,認識到西服并非全部衣服,日本人穿合體的和服也能不乖離基督的教義。他批判宗教排他性,不否定日本人傳統的對象駁雜的信仰形態(tài),認為各宗教殊途同歸,以至于神。作為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在日本罕見其匹。關于天主教文學,他這樣定義:“人具有選擇或舍棄上帝的自由,把這種人的自由傾注于文學就是天主教文學。”而文學“以凝視人為第一目的”。

遠藤自幼多病,幸免于當兵。1950年得風氣之先,赴法留學現代天主教文學,兩年余抱病而歸。1959年冬周游歐洲,研究薩德,歸來住院兩年多。1963年,人到四十,喬遷郊外。“這次患病期間,說來難為情,還是凈考慮上帝的事兒了”,結果就著手寫《沉默》。不過,世人先看見的卻是他在沉默中爆發(fā):把新居的廂房命名為狐貍庵,自號狐貍庵山人或散人,寫起了狐貍庵隨筆(起初在雜志上連載叫《午后聊天》,結集出書時名為《狐貍庵閑話》)。而且,狐貍般的戲謔猶不能盡意,正當全民玩命把GNP搞成世界第二位的時候,他又大寫吊兒郎當,《吊兒郎當生活入門》《吊兒郎當愛情學》《吊兒郎當好奇學》,笑倒日本。狐貍庵?三島由紀夫問他為什么用這么老氣橫秋的名字,遠藤回答:你把筆名叫什么由紀夫,棒小伙兒似的,上了歲數怎么辦?三島拒絕老,一本正經,仿佛人與文如一,趕在老之前自我了斷,永葆四十五歲的形象。傳聞二人都候選過諾貝爾文學獎,遠藤標榜吊兒郎當,像是故意跟小他兩歲的三島作對,對三島的生活方式及形象是一個破壞。

文未必如其人,常常不過是其人把生活加以偽裝,貌似如其文。遠藤寫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就該有一種近乎其人,究竟是哪一種呢?周作,這是很有點載道的名字,大概用它寫小說便板起面孔,嚴肅地探討日本人與基督教的矛盾。日常生活里,據熟知其人的作家和編輯說,遠藤真像老狐貍,對什么事情都好奇,正經談文學時也會突然扯起淡來,津津有味地打聽女演員八卦的真?zhèn)?。他極有表演欲,從小夢想當演員,成名后組織了一個叫樹座的業(yè)余劇團,登臺演出(從劇照看,好像不大有表演才能)。亮出自己的真實一面,甚而漫畫化,不是為證實文如其人,用意何在呢?狐貍庵先生在隨筆《剪報簿》中寫道:

“近代文學之功,其一在于讓我們看見人心理背面的自私自利、虛榮心、無意識及其他種種,但我們的心理背面越來越復雜,難以捕捉,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不能相信別人的真實一面了。別人什么樣的善意也會被我們認為那是‘這家伙想讓我覺得他好才干的’,或者習慣于解釋為‘哼,陶醉于美滋滋的自我滿足’。表面的臉后面還有另一張別的二重臉、三重臉在看著。這時我們陷于無力感,似乎自己和他之間沒有‘能互相溝通’的力量。

“我翻開剪報簿,好像相聲里說的這些蠢貨們露出傻傻的真實一面,故而能把握,所以一剎那感到跟那個人能互相溝通的愉悅,不禁一笑。但同時不能不考慮笑的貧弱,我們今天只有用這樣的笑溝通人的途徑嗎?關于這一點,日本的近代文學幾乎不曾給我們什么貢獻?!?/p>

可見,先生要借助笑,和人們溝通。寫《沉默》是認真的,寫《狐貍庵閑話》也是認真的。遠藤在京都嵯峨野建別莊,曾想讓尼姑作家瀨戶內寂聽題名,不叫狐貍庵,而是諧音為孤離庵,在他搞笑的背后浩茫存在的不正是孤獨與寂寞嗎?這種孤寂來自少年時父母不和,他討厭回家,放學后在街上游蕩,從小用淘氣或搞怪來遮掩不愉快的心情。在不大重視宗教的日本,恐怕他作為基督徒也感到孤立無援。

他說:“幽默不是從高處看,從劣等人的視點看東西時才會有幽默?!庇哪驉鹤鲃∫渤J侨跽邔娬叩奶魬?zhàn)和報復。當然,狐貍庵隨筆寫的生活也并非完全真實,他不是弱者,不是吊兒郎當的懶漢,把自己弄得很滑稽,那是他的人生策略。遠藤還著有一些被稱作輕小說的作品,譬如《我、丟掉的、女人》,介于《沉默》與《狐貍庵閑話》這兩類文學之間。他的嚴肅作品也搞惡作劇,不乏幽默,以至讓諾貝爾文學獎評委討厭,說他不正經。

遠藤周作卒于1996年,享年七十有三。六十五歲時被評為日本國文化功臣,從那前后不再用狐貍庵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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