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母親

曉河鶯歌 作者:黃英 著


我的母親

細雨飄落,打濕了蒼天,迷失了山城。抬眼望去,天幕上,掛滿了淅淅瀝瀝的淚滴……

我的母親因患血癌,引發(fā)多種疾病并最終導(dǎo)致心衰,于2015年12月28日23點12分,極其艱難地走完了她偉大、傳奇而又普通、平凡的人生旅程,享年八十五歲。

母親原名陳素貞,“文革”時改名為陳紅曲,系重慶渝中人氏。1931年1月12日出生在重慶一戶民間手工藝人家,20世紀三四十年代居住在渝中區(qū)米花街天源堂旁邊的一幢板壁房里,在家中排行老四,長兄及二哥均夭折于幼年,大姐前幾年去世。據(jù)母親講:外婆在她一歲時也去世了,外公獨自帶著兩個女兒艱難地生活著。外公手巧,多才多藝,當(dāng)年的他是重慶非常有名的民間手工藝人,擅長篆刻、木雕、扎龍燈,還拜師學(xué)做川菜,特別是對燉湯工藝頗有研究。外公的雕刻以裝飾性平面浮雕為主,擅長雕刻窗花、牛腿、花床、箱柜等家具用品,平時還給人篆刻私章等。但外公的這些手藝都終結(jié)于20世紀40年代日本對重慶實施的大轟炸,直至外公去世,都依然惋惜他一手絕活沒有男娃來繼承。

母親的兩個兄長都死于幼年,母親比大姨小六歲,聰明伶俐,于是,外公決定讓母親去讀書。讀書改變了母親的命運,也讓母親走上了一條嶄新的道路。在母親十四歲那年,學(xué)校來了一位穿旗袍的漂亮教師樊汝琴,她不俗的打扮、前衛(wèi)的談吐以及頭腦中的新思想,一下子吸引了母親那顆萌動的心。母親在樊老師的啟蒙下接受了許多進步思想和革命道理,漸漸地成為樊老師的助手和交通員。母親前些年對我說,那時她還不明白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地下工作,也不知干地下工作究竟有多危險,僅憑著對樊老師的信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一條隱蔽而危險的地下革命工作之路。那時,十四歲的母親個子矮小,樊老師索性就將母親的歲數(shù)少報了兩歲,這樣以小孩的身份出現(xiàn),不易被人警覺。

有一次,樊老師將一張寫有情報的紙條綁在母親的辮子里面,然后讓母親扮成賣香煙的小販,將紙條送到教場口的一家茶館里,當(dāng)母親趕到后,發(fā)現(xiàn)店里面進出的伙計都是生面孔,機智的母親沒有貿(mào)然進去,于是拿出一包香煙讓另外一個賣香煙的小伙伴送進去,緊接著那個小孩就被兩個穿灰衣服的壯年人抓著衣領(lǐng)推了出來,母親估計是讓他出來指認自己,見勢不妙,母親拔腿就跑,并在跑了一段距離后假裝摔倒,然后將辮子里面的紙條抺下來悄悄丟進了流水的陰溝里。

1948年,樊老師推薦母親讀董必武在重慶創(chuàng)辦的民建中學(xué),民建中學(xué)當(dāng)時對外宣稱是一家慈善學(xué)校,實際上卻是黨團結(jié)群眾的外圍組織,只要是經(jīng)過學(xué)校里面的教師推薦而考取了該學(xué)校的學(xué)生,如果家里困難,可以免學(xué)雜費,一學(xué)期只交三斗米的口糧即可。當(dāng)時重慶很多次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的示威游行都是由民建中學(xué)的地下黨組織策劃的。隨后母親又在民建中學(xué)認識了重慶女青年會的許多仁人志士,并在重慶組建的市委幼兒園擔(dān)任保育員。但在1949年寒假之后,母親突然和樊老師失去了聯(lián)系。

母親經(jīng)過多方打聽,始終沒有得知樊老師的下落,為了自身的安全起見,母親只好步入由外公和大姨一手包辦的婚姻,嫁給了一個姓農(nóng)的裁縫,做起了別人家的童養(yǎng)媳,受盡了公婆的虐待,每天煮一大家人的飯,洗一大家人的衣,還要縫扣子、鎖扣眼、做盤扣到夜半三更,稍不如意,就要被丈夫打、被公婆罵。她那一段地下工作經(jīng)歷也不敢在旁人面前提起,直到1951年,在她的好同學(xué)周邦玉的介紹下,只身前往二九六兵工廠(建設(shè)工業(yè)集團別稱),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次向市民公開的招考,母親以考分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被錄取,成為一名軍工戰(zhàn)士。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二九六兵工廠是全國乃至亞洲最大的一家大型槍械軍工生產(chǎn)企業(yè),它在全世界都非常有名,最早從漢陽遷至重慶?!岸帕笔遣筷犐a(chǎn)槍支的一個番號,解放軍一個連的兵力24小時全副武裝持槍站崗,生產(chǎn)槍械的工人在那時被稱為軍工戰(zhàn)士。從此,母親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工廠,經(jīng)濟獨立后的母親帶著只有半歲的大姐,從她那不幸的包辦婚姻中走了出來。

之后的很多年,樊老師也一直沒有消息。但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1966年年初,母親因公到重慶市檔案館辦事,在大廳看見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是樊老師,母親一眼就認了出來。多年后的重逢讓她們百感交集,母親終于弄清了老師當(dāng)年不辭而別的緣由。1948年春天,樊老師在合川搞工運的丈夫因被叛徒出賣被捕,地下黨的同志冒著生命危險將這一情況傳給了她,她連夜帶著不滿一周歲的女兒逃往他鄉(xiāng)。原來樊老師真名叫樊祝萍,畢業(yè)于重慶大學(xué),20世紀40年代和江志煒(后改名為江竹筠)同在重慶負責(zé)學(xué)生運動,那時的地下黨都是單線聯(lián)系,她們雖然認識,但不在一條線上,也從沒有進行過任何聯(lián)系。樊老師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改名為樊汝琴,先后以教師的身份在重慶民建中學(xué)、重慶女青年會教書。后來樊老師恢復(fù)了真名,任重慶市檔案館第一任館長。

依稀記得,我十四歲那年的清明節(jié),母親帶我到重慶歌樂山去給樊老師的丈夫黃紹輝掃墓。在回來的路上,母親給我講了一段她和樊老師重逢后,相互傾訴的一段往事:大約在1949年春天,重慶地下黨組織了一批進步學(xué)生去解放區(qū)工作,母親就是其中之一。母親滿心歡喜地回家準備行裝,那時的母親言行新潮,常常早出晚歸,加上以前重慶社會秩序混亂,母親的行蹤引起膽小本分的外公和當(dāng)時已經(jīng)出嫁的大姨的不安,于是,他們決定中斷母親的學(xué)業(yè),并托人說媒讓母親盡快嫁人。母親斷然拒絕,外公用一把大鎖將母親鎖于廂房。一周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母親從廂房里逃了出來,一打聽才知道樊老師在幾天前就搬家了。當(dāng)她們再次重逢后,據(jù)樊老師講,由于母親未在規(guī)定時間到達指定地點,怕母親這邊情況有變,在送走四名學(xué)生后,得知丈夫被捕的風(fēng)聲,她連夜帶著不滿一周歲的女兒迅速逃亡。

那次掃墓回來,母親讓我寫心得體會,我在一本新買來的筆記本的扉頁上這樣寫道:“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幸福生活,我們一定要珍惜,一定要接好革命的班?!边@句話還真有幾分靈驗,我雖然沒有本事接革命事業(yè)的班,但母親的班我倒是真的接過來了。

1978年,十六歲的我高中畢業(yè),參加了全國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二次全國統(tǒng)考,取得了全校文科第十一名的名次,最終還是以六分之差名落孫山。帶著遺憾我忐忑不安地接了母親的班,頂替她進入了重慶建設(shè)工業(yè)集團,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當(dāng)組織上為落實母親提交的那一段在隱蔽戰(zhàn)線上的工作經(jīng)歷,再次聯(lián)系上樊老師時,已經(jīng)是1982年了。那時的樊老師年歲已高,加之之前受到的迫害,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無法再為母親寫證明材料了。關(guān)于母親離休和退休的待遇問題,我和母親進行過一次長談,我問母親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待遇覺得冤不冤枉,但母親平靜地對我說:“我陰差陽錯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當(dāng)年你外公和大姨不中斷我的學(xué)業(yè),不把我鎖在廂房里面,也許我就在烈火中永生了?!?/p>

母親去世后,在整理母親遺物時,我在母親的筆記本中看到了這樣一句話:“生死離別俗間事,跟隨先生亦欣然!”真可謂是字字含情,母親終生堅定的信仰和坦然的心境令我敬佩,每當(dāng)回憶起這段往事,我總是感慨于母親的熱血與勇敢。

從小,父母忙于工作,就將我和哥哥寄宿在位于大坪九坑子的姨媽家?,F(xiàn)在的大坪九坑子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但四十多年前的九坑子除了水廠的九幢家屬區(qū)外,四周全是荒田,那里露天擺放著許多鑄鐵水管和下水道管,是我們一大群孩子的游樂場,春摘迎春花,夏捉大螞蚱,秋采野果,冬則躲在直徑約一米的鑄鐵管子里面烤各自從家里偷出來的紅薯、洋芋、饅頭等。禮拜天是我們兄妹倆最快樂的日子,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父母平時積攢一些肉票和糕點票換成禮品后,帶著大姐來看我們,也只有在禮拜天,我父母來了,一大家子才能見到為數(shù)不多的油葷。

記得有一次,父親買了一條十多斤重的鯉魚裝在一個大籃子里,用一根大紅甘蔗和姐姐抬著,母親則手提一筐橘子,微笑著跟在后面,我和哥哥歡天喜地地迎上去。吃飯時,兩家人圍在一張老式的方桌旁,老人和孩子坐著,其他人就站著,兩家人就這樣圍在一起,好不熱鬧。最后,那條魚的脊柱還被祖父做成了一支一尺多長的煙斗。我們經(jīng)常吃的是甑子泡飯、老梭標鹽菜煮胡豆瓣湯,只有滿口無牙、輩分最高的祖父,才能享受吃豆腐乳的待遇。

祖父以前是水廠的技術(shù)骨干,國民黨撤退時為了收買人心,給了為數(shù)不多的人每人兩根金條,他就是其中之一。雖然祖父在1949年就退休了,但時常被請回廠里做技術(shù)指導(dǎo),因此,他在家里享有“特權(quán)”。每每吃飯時,我總是瞅準時機給祖父端飯、遞筷子,祖父見我乖巧伶俐,就會賞半塊豆腐乳給我,我惦記著哥哥,總會分一些給他。

在學(xué)校唱的第一首歌是《我愛北京天安門》?,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這一代人文化底子很差,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讀多少書、上多少課,沒有經(jīng)受過多少正規(guī)的基礎(chǔ)教育。

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后,十七歲的大姐哭著準備行裝。臨行前,母親將一個跟隨她多年的皮箱送給了姐姐并鼓勵她要扎根農(nóng)村。1973年的一個暑假,母親將只有十三歲大的哥哥送到姐姐插隊的地方去,一來是帶著藥品去看望生病的姐姐,二來是讓他提前感受一下知青生活,以免將來下鄉(xiāng)時無所適從,沒想到哥哥竟在那里溺水身亡。那些年,我們這個家烏云密布,艱辛難行,好在父親用他海洋般的胸懷撐住了我們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家。

哥哥是我們家的希望和寄托,他的不幸離世使母親一病不起,從那時開始,母親就身患多種疾病。我時常看見母親躺在病床上,手里拿著哥哥遺留不多的作業(yè)本,一篇一篇地翻,淚水長流。每每這時,父親總是強忍淚水,默默地將哥哥的遺物收起來,盡量不要讓母親看見。那時,姐姐遠在他鄉(xiāng),家里的家務(wù)重擔(dān)自然就落在了十一歲的我身上,自尊心極強的我努力表現(xiàn),只為博得母親的稱贊,但不管我怎樣努力,總是達不到母親的要求。母親對我嚴厲到苛刻的程度,那時我小,不理解母親,總以為母親不喜歡我,一度耿耿于懷。到后來,她對我婚戀的干涉,終于引發(fā)了我骨子里遺傳于她的反抗精神,從而埋下了不幸婚姻的種子,這么多年我和母親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這個話題。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天夜晚,醫(yī)院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們母女二人,母親拉著我的手說:“苦了你了,孩子?!蔽翌D時淚流滿面,這么多年來,我們母女之間的隔閡以及我對母親的積怨,被母親臨終前的這句話融化了。

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孟非說過:對于婚姻,父母介入的程度越深,子女的幸福感就越低。其實,步入婚姻的過程就像是拿著一只鞋子去找尋另一只鞋子的過程,如果找到了,就是完美的一對;如果沒有找到,隨便撿一只套在腳上,就會感到別扭,自然就想扔掉它。有時候,選擇一個人獨處,并不是因為性格孤僻,而是一種習(xí)慣。一個女人如果能做到經(jīng)濟獨立,思想獨立,獨處也挺好。當(dāng)自己沉靜下來,不妨聽聽心底的聲音,確定一下,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驀然回首,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曾經(jīng)的刻骨銘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歸于平淡,即使偶然想起來,心會隱隱生痛,但不再是心底一道過不去的坎。

母親到了晚年,體弱多病,長年湯藥不斷。盡管這樣,母親仍然反應(yīng)敏捷、思維活躍,而且眼疾手快。逢年過節(jié)總是喜歡讓全家人陪著她玩麻將,每次她都要“血戰(zhàn)到底”,該她碰的牌她絕不會讓你摸,該她和的牌絕不含糊。不常玩牌的我還真不是母親的對手,那十三張牌我總是拿捏不準,常被母親戲稱為“老棉褲”,被催促著出牌。玩麻將我是外行,這么多年下來,水平始終處于初級階段,但只要母親高興,我就陪她玩。

母親怕熱,一到夏天,總是會因為開空調(diào)而感冒。前幾年,我背著母親在四面山上買下一套避暑房,為此,母親很有意見,她批評我不會勤儉持家,不懂艱苦樸素。其實,錢掙來就是用來花的,適當(dāng)?shù)南M和投資有益無害,但這些道理和母親是講不清楚的,于是,我們只好連說帶笑、連哄帶騙地把母親請上山。久而久之,山上幽靜的環(huán)境和清新的空氣漸漸平息了母親心中的不悅。

在母親的身上,終年懷揣一副眼鏡,其中一只眼鏡腿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被折斷,母親就用一根麻線拴住,用時掛在耳朵上,姐姐看見后就給她買了一副防疲勞的高級眼鏡,母親試戴了一下,我們都感覺挺漂亮的,但母親笑了笑就收了起來。我明白母親的心,那副折翼的眼鏡是父親留下來的,上面有父親一息尚存時的體溫,有母親對父親終生的情和愛。

母親不幸病逝,對我們姐妹倆的打擊很大。雖然我們事先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當(dāng)這一天真的來臨,我還是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多日來無助、彷徨、頹廢地飄零著。對于母親的病故,總有一種內(nèi)疚、自責(zé)、不安的情愫折磨著我。母親在世的最后半年,生存得極其艱難與痛苦,她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早有離世的想法,只是作為子女的我們一直不肯放手,一廂情愿地挽留母親于這個世界上,我甚至為此放棄了工作,不惜將大筆大筆的錢砸在醫(yī)院,全職護理母親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還在心里暗暗地想,再有三天這一年就過去了,新的一年又開始了。我不知道這是孝,還是不孝,我的做法是否是母親真實地意愿,這是否是一種自私的偽孝……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一度讓我寢食難安,幾近崩潰。多虧家人、朋友們的一路陪伴,特別是兒子,整整一周都陪著我、纏著我、黏著我,我明白兒子的用意,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兒子真的長大了。

歲月如歌,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組成了生命的樂章。提筆落墨與往事相擁,用筆端獨品靈魂深處的溫馨與苦澀,回眸間你會發(fā)現(xiàn):在人生的平仄中,唯有親情才是最值得收藏的。生命之厚重,唯有天倫之樂才是人間最完美的享受。即便有一天發(fā)絲如雪,回憶中依然會寫滿對父母的懷念,對家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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