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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陽李密與《陳情表》

成都筆記 作者:蔣藍 著


武陽李密與《陳情表》

2011年4月16日清晨,細雨中的西蜀丘陵帶著縱深的水汽起伏而來,那些蟄伏在巖石、山泉以及舌根的未及言說的春意,讓人聯(lián)想起望帝的逸事。按照四川省作協(xié)赴彭山縣采風團的活動安排表,去的第一站就是位于龍安村的李密故里。說實話,盡管我長期在報社工作,竟然孤陋到不知《陳情表》的作者李密乃武陽(今彭山)人,心中不免惶然。

彭山縣龍安村,李密故里。蔣藍攝

出保勝鄉(xiāng)西南約7公里,到達龍安村。這里四面環(huán)山,九峰羅列,龍安村一直被人們看作風水寶地,說它左有青龍山,右有白虎山,后面有龍眼睛山,前面有逗寶山。我用登山表測量了一下,山頭海拔510米,與平地的相對高度不過50米而已。之所以名曰“龍安”,是此地有始建于唐代的龍門寺。盡管村民們相信,在龍門寺大雄寶殿彌勒坐像右側有一幽深石洞,四壁呈鱗甲狀,數里開外的眉山東坡區(qū)某村一處燒火,煙卻從這龍洞口冒出來。這不但是龍的棲居處,也是命名村名、寺名的唯一“圣動物”。

龍門寺大雄寶殿門外有一塊雕有精美圖案的石碑,鐫刻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的圣旨,說明了重修龍門寺有關事宜。這塊石碑厚約40厘米,高1.40米,一直被農民鋪在豬圈里,前些年才被隆重“請出”,成為鎮(zhèn)村之寶。

李密故里的摩崖石刻群雕里,有《陳情表》。蔣藍攝

在殿前道光圣旨石碑的旁邊,還豎立著李密造像。村民們說,寺外原是李密故宅的荷塘。我眼前的“荷塘”只剩一池的浮萍,將一座三孔古石橋圍了個密不透風。龍門寺雖是李密的故居,但李密于晉太康八年(287年)逝世后,卻是葬于今天彭山縣鳳鳴鎮(zhèn)的龍門橋村,民國《彭山縣志·疆域》載:“治北龍門橋去不一里,即為晉李密墓。碑為咸豐六年(1856年)知縣李吉壽題。”李密墓經過歷代維護,到1954年縣文管所還修葺墓碑,可嘆的是李密墓在1965年“改土”中被毀去,這是資料上所言。

究竟怎么毀掉的?眉山市文體局調研員王晉川先生對我講,早年他對這一區(qū)域的文物進行田野考察期間,一位當地學校的老師對他說,那是在“破四舊”的高潮中,來了一批紅衛(wèi)兵,他們用鋤頭、鋼釬打開了李密墓的巨大封土堆,當一具森然白骨出現時,引起人群一陣騷動,這才是他們尋找的“寶”。現場召開熱烈的批斗會,幾鋤下去,這個“封建主義的孝子賢孫”立即碎成了一堆爛粉筆……“那個老師說,我親眼看到了李密的頭蓋骨,都是完好的啊,太可惜了……”

也許干了一天體力活,這批年輕人的革命精力多發(fā)泄殆盡,待他們疲沓而去之后,有膽子大的村民悄悄把碎裂在地的骨頭收撿起來,埋回到墓穴。據說墳內有兩個頭骨及幾件陶器,還有一個是誰?這成了歷史之謎。經人指點,我穿過龍門寺,順左邊一條小道上山,在一片蔬菜地當中,看到了一小塊草地,沒有封土,沒有墓碑。芳草青青,就是它與周邊唯一的區(qū)別??梢姡卸嗌僬嫦嗑脱谏w在這堂皇的、土壤學的“改土”名目之下。

我站在山頭眺望,春雨把一望無際的麻竹林染得簇新,更深的綠是竹林縫隙間的草地和莊稼,泛起了一抹蒼藍。緊靠龍門寺的一列小山叫鮮家山,因為山上居住的多為鮮姓人家。這也是風水先生所言的“白虎山”,逗寶山與龍興場相鄰,山的這一面為龍安村,又叫龍安場,山立在“龍興”與“龍安”之間,自是寶地,被當地人稱為“雙龍搶寶”。

我從山頭下來,往竹林深處走。麻竹外形很像慈竹,但寬大的竹葉彰顯了它的特性。我突然想起“孝筍”“泣筍”的傳說,講的就是三國東吳大司空孟宗為寡母泣生筍的故事。孟宗是三國時江夏人,母親生病,醫(yī)藥無效,大夫囑咐他用筍煮湯食。但冬天無筍,他便前往竹林,抱竹痛哭。忽然地裂長出嫩筍幾莖,他立即煮湯給母吃,服后竟然不藥而愈。他的孝聞傳遍四方,后來他官至司空。這樣的孝子神話宛如“雨后春筍”,其實是國人的一種身體政治觀,緣木求魚不可得,轉而臥冰求魚,魚如泉涌,成就了孝與廉的國家報答。可惜的是,李密既不像他的老師譙周先生那么周圓無礙,可以在三朝之內完成人格周天循環(huán),也不如他的師弟陳壽因為不孝之舉遭到兩次清議,他要沉默得多。如果不是那篇橫空出世的《陳情表》,我估計清朝黃小坪的《百孝圖記》也不會收入他的事跡。

李密的事跡不載元代郭守正輯錄的《二十四孝》,我估計關鍵在于李密的孝行過于平凡。既沒有嘗糞憂心、恣蚊飽血、扼虎救父的激烈,也缺乏戲彩娛親中歡笑掩蓋的大慟,甚至沒有黃庭堅身著官服超九十度鞠躬的“親滌”母親溺器的錯位,李密的孝行,宛如石上流水,涓滴而下,將石頭刻出了水的姿勢。

上書陳情披肝瀝膽。選自清代黃小坪《百孝圖記》

遁世無悶高風亮節(jié)。選自清代黃小坪《百孝圖記》

李密(224-287年)字令伯,犍為郡武陽九峰龍門人。祖父李光,曾任東漢朱提太守。李密出生6個月喪父,他4歲時母親何氏被逼改嫁,由此可推測他家庭的經濟處境已經相當不妙。母親改嫁后,他經祖母劉氏撫養(yǎng)。

李密像

李密幼年體弱多病,但甚好學,師事譙周先生,博覽五經,精《春秋左傳》。先秦時期,蜀人“多斑采文章”,在以華麗辭章著稱的文學形式——漢賦先河當中,司馬相如、揚雄雄文盤空,綺麗宛在,所謂“君子精敏、小人鬼黠”的蜀人智慧,潤物細無聲,這培養(yǎng)了李密的文學才華與能言善辯的機智。

多病之人早熟,早熟之人敏感。魯迅先生在給許壽裳的信中,將古話“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予以扭轉,彰顯“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的現實硬度,得出這“卻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結論,以此反觀李密,甚為恰切。李密祖母劉氏得病了,他痛哭流涕,夜不解衣,膳食、湯藥、必口嘗之后進獻。李密拜師蜀中大儒譙周,在我看來,李密祖上還是聲譽宛在的,不然的話,僅憑這孤兒老祖的實力,恐怕難以入其門墻。譙周的門徒把他比作子游和子夏。在我看來,這才是一個極富深意的比喻。

現在我們知道“六經”中的大部分來自子夏的傳授。所謂“文學子游子夏”,就是經過孔子經學的主要傳授人的流布,形成了后來的儒家和法家這兩大派別。那么,李密是否繼承發(fā)揚了老師譙周的人格與神髓?

后來,李密出任蜀漢尚書郎、大將軍主簿、太子洗馬(皇太子老師)。曾多次出使東吳,迅捷的辯才展露無遺。

司馬昭三路伐蜀,姜維退守劍閣,與鐘會對峙,263年八月,征西將軍鄧艾、中護軍諸葛緒和鎮(zhèn)西將軍鐘會率三路大軍南下,開始滅蜀之戰(zhàn)。漢中被破,鄧艾率軍偷襲涪城(今綿陽市),蜀漢江油守將馬邈見魏軍突然出現,投降魏軍,又打敗蜀衛(wèi)將軍諸葛瞻。十一月,劉禪接受譙周意見,帶領文武百官出降,蜀漢正式滅亡。

譙周的舉措,見仁見智,歷代評說從未斷絕,這才是歷史的魅力。主降立功的譙周當年65歲了,被封陽城亭侯,他又可以踱步書齋,開始他的學術生活。他最后的官職是“散騎常侍”,泰始六年(270年),他病死洛陽,終年69歲。

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講了一段錐心刺骨的話:“人知馮道之惡,而不知譙周之為尤惡也?!瓏锌纱?,君尚立乎其位,為異說以解散人心,而后終之以降,處心積慮,唯恐劉宗之不滅,憯矣哉!讀周仇國論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周塞目箝口,未聞一讜言之獻,徒過責姜維,以餌愚民、媚閹宦,為司馬昭先驅以下蜀,國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祿;非取悅于民也,取悅于魏也,周之罪通于天矣。服上刑者唯周,而馮道未減矣?!?span >(卷十“三國”之三十五節(jié),中華書局1975年7月1版)“罪通于天”之語,未必是誅心之論,一個國家的城池,就在這般周全的勸慰聲中轟然坍塌了。讓我聯(lián)想起秋瑾那“投降獻地都是男兒做”的激烈之語。

就在蜀漢覆沒的前夕,洛陽有一位著名的學者因為鐘會的精心設計而被處死,這就是以一曲《廣陵散》為自己死亡伴奏的嵇康。在這一年的冬天,竹林七賢的另一位名士阮籍與世長辭。

魏滅蜀后,征西將軍鄧艾招降納叛,急于穩(wěn)定人心,他聘李密為主薄,李密力辭不受。鄧艾集團的驕橫已經讓他膽寒。鄧艾初入成都時是“蜀人稱焉”,結果卻是蜀人“有識者笑之”。晉泰始三年(267年),晉武帝詔征李密為“太子洗馬”,詔書連下,郡縣不繼催促。當年李密祖母已96歲,風燭殘年,他上表敘述自己無法應命的原因。這就是《陳情表》,475字,這豈止是“千古散文絕唱”,實乃一個人子研苦膽為墨的“黑書”。

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發(fā)出金石之聲,一直轟響在歷史的廊道里。這是一種“自戕”而來的巨響,就像胡風于1951年1月16日致牛漢信中說的那一種真正的凌厲之力:“我在磨我的劍,窺測方向,到我看準了的時候,我愿意割下我的頭顱拋擲出去,把那個臟臭的鐵壁擊碎的?!北M管胡風嚴重誤讀了現實,意識形態(tài)的擊球棒已經把他飛舞的頭顱凌空擊碎,完成了一個超級“本壘打”——在頭顱遠未抵達銅墻鐵壁的之前。李密沒有將自己的頭顱在權力之墻碰出裂瓜之聲,他只用最軟的筆發(fā)出墨聲。

《陳情表》全文用了29個臣字,除了“前太守臣逵”和“后刺史臣榮”中兩處指朝臣外,其余27個“臣”字均是李密自稱。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普適邏輯之下,這讓晉武帝頗感順眼。更關鍵還在于,區(qū)區(qū)一份“陳情”,不但可以免去抗旨死罪,還感動了君王鐵石心腸,僅僅是文筆的魔力嗎?

魏晉南北朝時期,啟開了中國歷史上對《孝經》研究的第一個高潮,最大特征是皇帝們紛紛著書立說,弘揚孝道。晉元帝有《孝經傳》,晉孝武帝有《總明館孝經講義》,梁武帝著有《孝經義疏》,梁簡文帝也有《孝經義疏》,北魏孝明帝有《孝經義記》等。北魏孝文帝還命令把《孝經》翻譯為鮮卑語……

在個人與國家之間,在孝道與國忠之間,在親情與君臣之情之間,哀婉曲折,幽徑溝回,《陳情表》達成了一種“無咎”的圓通態(tài)勢,悄然遮蔽了自己不愿出仕的真正動機。

寫《陳情表》之際,李密時年44歲,我在46歲的當下重讀此文,沒有南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引安子順之說“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的感慨,我流不出眼淚,只覺得一種黑苦,宛如鹵水嗆喉。所謂“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的重壓,在此時化作了窒息呼吸的流汁……

祖母魂歸道山之后,李密已經沒有借口了,他履行了在《陳情表》的承諾。先后任溫縣縣令、尚書郎、漢中太守等職。任期內,他在漢中勉縣倡建武侯祠,那是對故國的追憶嗎?然而,那來自“竹林七賢”的余韻,盡管不露行跡,但終有一天被酒力喚醒了。某天他酒后賦詩:“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中無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奔づ瓡x武帝,免官回鄉(xiāng)。其實在此之前在溫縣時,他嘗與人書曰:“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就差一點被人舉報。

他287年卒于保勝龍安,好友安東將軍胡熊與皇甫士安主持葬儀,師弟陳壽在《三國志》中為其列傳。

我來到龍安村村口,此地原有7棵千年楨楠樹,在大煉鋼鐵的年代被送進了爐膛,現在尚存兩株,古意蒼勁,老枝舉翠。我問一個村民,當時為什么不干脆砍完呢?他悶了一下,“估計砍樹的人還是想留點兒德吧!”

這是一句很真實的話,也許是這孝道之鄉(xiāng)的余韻吧。

回溯李密一生,他幾乎就是無咎的,因為每一步他都有言在先,沒有矯言,他始終讓言辭收斂在身形之內,絕不潑出一滴?!兑捉洝分v的無咎,并非天生圣神,一生無過,而是“無咎者,善補過也”。從“李密故里”景點講解員激昂的聲音里,我感到了這一點。

李密曾言:“吾獨立于世,顧影無儔;然而不懼者,以無彼此于人故也?!边@話完全可以解釋他的行為,也是校準《陳情表》的價值圭臬。這話,至今有幾個人敢說?

還可以追問歷史一句的在于,李密出任“太子洗馬”之后,晉孝武帝獲得了多少孝道呢?

著名歷史大家楊伯峻先生在《經書淺談》當中,專談《孝經》的第四節(jié)“《孝經》之受推尊”里指出:“現在只談東晉孝武帝這個人,他十歲死了父親,便不哭喪,還說什么‘哀至便哭’。他在位時,權臣桓溫已死,權柄他一人掌握;其后謝安、謝石又大敗苻堅于淝水,正是大有為之時,他自己卻飲酒好色,又專任司馬道子和王國寶一般齷齪小人,貪婪無厭,賣官鬻爵,流毒人民,結果被所寵愛的張貴人害死,甚至沒有人來追究兇手。東晉因之日益衰頹,以后遂一蹶不振,還宣講什么《孝經》(寧康三年重九日孝武帝曾親自講《孝經》),作什么《孝經講義》?由此可見,統(tǒng)治者之講《孝經》,為《孝經》作解說,都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F存《十三經注疏》中的《孝經注》是唐玄宗作的,宋代邢昺作疏。因為《孝經》這部書,內容陳腐,文字淺陋,實在值不得一讀。好在只有一千八百字,翻他一遍,半小時也就夠了。”(中華書局2005年6月版,115頁)——這段話夠今人和后人咀嚼,我就發(fā)現,歷史其實早把謎底擺在起點,我從迷宮出來,發(fā)現答案宛然:僅僅依靠李密的流自山野的涓滴之泉,又豈能清洗被權力硫酸蝕黑的靈田?!

在我看來,孝道之水,從來只是民間的渴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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