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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學生

北平的學生 作者:侯宇燕 著


北平的學生

門前若無南北路,人間應(yīng)免別離愁——在高墻下寧靜的校園,奮斗著救亡圖存的20世紀30年代的大學生;在激情與理智并存的西南聯(lián)大,在兩個大時代的交叉路口,如煙的情思、失落的愛情困擾著年輕的女大學生;而在20世紀90年代洶涌的出國浪潮里,一大批青年學生同樣面臨“抉擇”,經(jīng)歷了困惑與反思……

北平的學生

北平是北京的舊稱,隋朝就已有之。1928年6月20日,南京國民政府將“北京”改為“北平”,1949年9月27日新中國的首都定在北平后,又將“北平”改為“北京”。從精神層面而言,與其說“北平”是地域范疇,不如說是文化范疇更為貼切。

“北平”時期是大江大海的時代?!氨逼健庇兄T多的中學、大學:國立的、民辦的、教會的……培育出了一個龐大的學生群體。北平的學生在精神氣質(zhì)上組成了一代特殊的知識群落,他們與古都的文化傳統(tǒng)血肉相連,繼而成為后者的一部分,擔負著承上啟下之職。其傳承之脈,乃古都千年文明遺韻及五四新文化精神。當1949年北平更名為“北京”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群體獨特的審美取向、生活習俗、文化特征也并未消失,而是余韻猶存。最生動的例子就是王蒙先生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2年北京女七中的學生依舊稱授業(yè)師為“先生”,學生見了先生依然會恭恭敬敬地鞠躬;北海設(shè)有夜冰場,冰場里賣紅果湯……

通過品讀大量歷史回憶與文藝作品,可以得到一個直觀感受:缺少“洋味”是北平學生的普遍特點。即令如教會學校貝滿女中、燕京大學出身的所謂“假洋鬼子”,其文化氣質(zhì)亦與通商口岸城市如上海中西女中、圣約翰大學的學生有著微妙差異。

老演員師偉解放前是中國大學學生。在1957年拍攝的影片《不夜城》中,這個昔日的“北平學生”被“趕鴨子上架”式地派演了一把上海灘的洋小姐。有很多鏡頭表現(xiàn)這個人物細膩的海派作風:穿著與歐美時尚同步的漂亮短大衣與紅呢裙子,在自家有秋千的大花園里開派對跳踢踏舞,叫爸爸媽媽為爹地媽咪,不開心或陷入沉思時會將兩只手絞在一起放于胸前……

故事片《青春萬歲》刻畫的上世紀50年代初期北京女七中的先生與學生

這是師偉的本色出演嗎?答案是否定的。幾十年后在接受小崔(崔永元)《電影傳奇》采訪時,白發(fā)蒼蒼的師偉笑言:“我是北平的窮學生,打球、溜冰什么的,哪會跳踢踏舞呢?……電影中的場面都是現(xiàn)學的。我們那時都要體驗生活,去上海的資本家家庭,看他們平日是怎么生活的……”

請注意“北平的學生”五字。這是一個活鮮鮮的標簽。

從師偉的回憶中我們得知,北平學生的業(yè)余消遣主要是打球(大概是籃球、排球)和溜冰。師偉就讀的中國大學位于城里,大約常去北海溜冰。無獨有偶,《青春萬歲》中楊薔云和她的同學也常去北?;箞?。而在198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尋找回來的世界》中,女主人公于倩倩是上世紀50年代初生于北京的?!八E然想起小時爸爸常常帶她來溜冰,那時是有夜場的。倩倩最愛溜夜場,人在冰上輕輕旋轉(zhuǎn),星光,燈光,刀光頓時就在冰上劃出一個晶瑩的夢也似的世界。爸爸緊緊拉住她,冬夜清新的冷空氣輕輕拍打著面頰,《多瑙河之波》,《春之聲》在耳邊回響,她快樂地尖叫著,一心想從爸爸那有力的大手中掙脫出去,奔向那比夢更美好的生活?!?/p>

這真是比夢更美好的集體記憶。

或許是氣候使然,在上海老學生的回憶里就很難找到溜冰的字句,頻頻出現(xiàn)的是打網(wǎng)球、開派對、喝下午茶這樣的西式風尚。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的翻譯家吳勞先生在《從李家派對到邵府下午茶》中說:“乘三輪車到淮海路‘第第斯’,自有白俄大美人送上咖啡及一臺滿放小蛋糕的雙層金屬架。我出手一向快,不覺已三塊花色小蛋糕下了肚……那年12月,她邀請我參加她家的圣誕派對!這樣便結(jié)識了馮亦代和夫人安娜,董家兄弟,姚蘇鳳夫婦等……那次碰到了印度姑娘,就是張愛玲為之起名為炎櫻的。她是個小胖子,故張戲稱她為two armfuls(兩個抱滿懷)。她談吐風趣,不怕陌生,節(jié)奏感奇強。我和她邊舞邊談,都是骨頭奇輕!”

吳勞1948年從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后,在美商華納影片公司上海辦事處的朱曾汶與圣約翰大學同學朱定合編的電影刊物《水銀燈》上發(fā)表處女作《眼波,眼波,眼波,眼波》,寫白琳·麥考羅等四位眼睛會放電的好萊塢女星……

以上種種,都是極生動的老上海教會學校氛圍浸淫出來的“洋事兒”。

故而“土”與“洋”成為北平學生與老上海學生最鮮明的區(qū)別,就好像一襲大褂與西裝的區(qū)別。這種氣質(zhì)的差別,其實就是清末民初黃仲則筆下的宣南與包天笑心中的蘇州河不同氣韻的延續(xù)。

文物專家王世襄先生是典型的“北平的學生”。他是上世紀30年代燕京大學學生,卻喜歡八旗子弟的老玩意兒。他熬鷹,半夜到西郊有松柏樹的墳圈子里放狗咬獾。王世襄在美國偶遇滿族作家老舍先生,兩人談到這些事時都來了勁,一頓飯時間聊的都是養(yǎng)狗捉獾!

另一位文物專家朱家先生滿含深情回憶的那個從小長大的家,現(xiàn)在是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僧王府”中的一所后院,朱家當年以10500元拍來的。但最讓我忘不掉的卻是《故宮退食錄》前面的一幅黑白照片:童年的朱家和哥哥擠在一個大木盆中劃水嬉戲,木盆在自家的荷花池中飄,后面是一帶回廊。藤蘿滿架,濃蔭蔽地……

“北平學生”的名單里,自然還少不了鄧云鄉(xiāng)。鄧先生的筆觸真是清雅無雙。四合院的草木蟲魚、春雨青燈在他筆下都幻化為有生機的精靈,也該讀讀趙珩的《彀外談屑》,體會他的父母在輔仁大學度過的青春歲月,還有南河沿大街的歐美同學會……

而在老一輩電影、話劇演員群體中,于藍是“北平的學生”,孫道臨是“北平的學生”,黃宗江、張瑞芳更是“北平的學生”。他們的祖輩,亦都是從外省來到古都定居的。黃宗江第一個搬上舞臺和銀幕的作品《大團圓》描寫的是在分崩離析的大時代里一個北平舊式大家庭成員的奮斗、掙扎與向往。無疑,劇中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劇中的大家庭就是他的家庭。孫道臨出演這個大家庭中一個不團圓的兒子。這是孫道臨第一個銀幕角色,他所演的恰恰也是他自己。如此本色的雙料詮釋,豈能不逼真得打動觀眾的心?

張瑞芳是又一個實實在在的“北平學生”。1937年以前她就讀于男女合校的藝術(shù)??茖W校,和要好的男同學帶著各自的弟妹去北海,去頤和園,劃船、游戲、寫生,可以玩上大半天。

張瑞芳與孫道臨是典型的北平學生

晚年的張瑞芳在回憶錄里用淡淡的筆觸記著空寂、平和的抗戰(zhàn)前的北平。我讀著,好似看到了《四世同堂》里的小羊圈胡同,推開了另一個“北平學生”楊沫的《青春之歌》中林道靜拋在身后的陰濕古舊的垂花木門。無論身在何處,他們的記憶是永遠與這座古城不能分離的。

如若進一步細分,你或許還會發(fā)現(xiàn)另一批“北平的學生”。這些孩子也都是喝著北平的水,吃著北平的米面長大的??箲?zhàn)前,冬天的煤,夏天的冰,逛琉璃廠看中的書,菜、米,各色花兒,日日都有人送上門來。這也都是與北平一般宅門人家沒什么兩樣的。不過,嚴格地說,他們還不是北平的“孩子”。楊振寧、宗璞,這些校園子弟,成長于高高的圍墻下,在另一種世外桃源中自成一格。他們甚至不大會說“北京話”。王蒙就形容聽宗璞說話就像是聽上世紀30年代的國語片子,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著名作家鹿橋的長篇小說《未央歌》描寫的是“離開北平之后”的西南聯(lián)大。據(jù)說他本意寫三部曲,第二部擬把所有和北平有關(guān)系的人物都放在北平去,那是這些人的童年時代。可惜我們永遠見不到了。

多少年就這樣流淌過去了。生活在現(xiàn)代化的北京城,今天許多人展開了具有文化史意義的尋根之旅,走著走著就不免又“回到北平去”了。這支隊伍的中堅力量是“60后”與“70后”。我想其中有一個原因是這一代北京孩子記憶里的這個城市依然有著那種清冷、蕭條的意味。然而他們的審美對象不是北平,是借北平來懷念其他。

發(fā)表于2012年12月29日《北京晚報》

舊時月色中的物理系大咖們

大咖,這是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一個詞語?!翱А笔欠窖灾C音而來,在閩南語中是“角”的意思,“大咖”即引申為某一方面的達人、高手。眾所周知,物理學是一門分量極重的基礎(chǔ)學科?;蛟S在當今高等學府的招生排行榜上,它已不再是最熱門的專業(yè),但物理系師生向來是驕傲的,因為在世人心中他們永遠是高山仰止的大咖。物理是多么神妙的存在,它能制造飛機大炮,也能改變世界歷史的進程。它是一支魔杖,只有最富于智慧的人才能熟練地操縱它。在二十世紀那些長長久久的時代,這些大咖的存在,就等同于神話一般!

葉企孫(1898—1977)先生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物理系大咖。他1918年畢業(yè)于清華學校,1920年獲芝加哥大學理學學士學位,1923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24年回國后,歷任國立東南大學副教授,清華大學教授、物理系系主任和理學院院長,堪稱中國物理學界的一代宗師,中國科學史事業(yè)的開拓者。我曾留意過上世紀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整整20年間葉先生與諸年清華物理系學生的數(shù)張合影。影像的力量的確震撼人心。葉先生身邊環(huán)繞的青春面孔,張張稱得上韶秀不俗,那一道道奕奕的目光竟能穿透大半個世紀發(fā)黃的光陰照亮今人的心靈。或許只有四字才能概括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氣質(zhì):俊采星馳。葉企孫先生終生未婚無子女,他把這些出類拔萃的青年學生看作自己的孩子,教育他們,關(guān)懷他們。一些學生被他邀請到清華北院他的住宅與他同住,既可讓他們在飲食上得到些滋養(yǎng),還可以隨時隨地討論物理問題。后來這些成為中國物理界風云人物的昔日學生都為葉先生寫下了滿含深情的回憶文字。

葉企孫日記

這樣出類拔萃的男孩子,對于半個世紀前的花季少女而言,自然是一份花團錦簇的人生理想。那時的女子,追求得更多的是一份純粹的榮光,而不是金錢的魔光。有一個詼諧的段子。1949年圣誕節(jié),正在芝加哥大學物理系深造的楊振寧到普林斯頓唯一的一家中餐館“茶園餐廳”吃飯,忽然聽到有人在招呼他。原來是一位美麗的小姐。她就是杜聿明將軍的女兒杜致禮。五年前,正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楊振寧在西南聯(lián)大附中兼職當數(shù)學老師,這個班的學生里就有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后來以一部小說《紅巖》感動了數(shù)代讀者的羅廣斌,以及杜致禮。1949年的她正在普林斯頓讀英文。他鄉(xiāng)邂逅,二人很快陷入熱戀。1950年,二人在普林斯頓大學舉行了婚禮。而后,楊振寧攜新婚嬌妻去拜訪胡適先生。一見面胡先生就幽默地說,你父親總為你的婚事著急,囑托我們想想法子,我就說不用急,果然你自己找到了這樣漂亮能干的太太!

1971年5月8日,250余位清華校友偕夫人聚會紐約,其中有很多物理系畢業(yè)生

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下當時的情景:年輕的楊振寧一定笑得很歡快,而胡先生在欣慰之余,話里話外似乎還帶著一點酸楚的滋味。眼前站著的是前途大好的同鄉(xiāng)之子,定會令他不由得想起留在大陸,不知死生的兒子。更為重要的是,在這狹窄的民國高級知識分子圈內(nèi),有哪位先生不羨慕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

此前兩三年,正在美國講學的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就曾在家信里大贊楊振寧是“現(xiàn)在朋友中的子弟出國成績最好的”,諄諄叮囑長子要好好學著點!

幾乎就在楊振寧陷入熱戀的那個時期,同在芝加哥大學學習,同為物理系才子的李政道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與楊振寧不同的是,除了后來成為他夫人的秦惠,還有一個叫南希的中國姑娘暗戀著他。當時,在男多女少的美國華人留學生界,怕也只有物理系才子方能享此榮光了。南希是李政道好友凌寧的妹妹。但是既然物理系青年才俊擁有無形的選擇權(quán),李政道最終還是選擇了琴棋書畫俱通,容貌也更美麗的秦惠。

差不多同在那個時代的上海,已是著名物理學家的錢學森回國探親,引起了有適齡女兒的中產(chǎn)階級圈子巨大的轟動。在眼睛發(fā)著亮光的父執(zhí)親友舉辦的相親宴上,錢學森的目光卻只追隨著幼年曾被過繼給錢家的軍事家蔣百里之女,歌唱家蔣英。晚年的蔣英甜蜜地回憶說,她告訴他,她有男朋友了,錢學森卻回答:“只要還沒結(jié)婚,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對你進行追求?!弊罱K錢學森攜蔣英踏上了赴美的郵輪。

……

這些舊時月色里風光無限的物理系大咖們?。』蛟S是要找到在事業(yè)上志同道合的女性知己實在是太難了,或許他們內(nèi)心里也并不希望把人生的全部都沉浸在公式和數(shù)字里,故而在對另一半的選擇問題上,我們看到他們大都自然而然又不約而同地采納了“科學+文藝”的人生方案。這個方案的收獲又是什么呢?是雙倍的科學與文藝的結(jié)果,還是科學與文藝的平方?就像楊振寧能寫一手清麗的散文,錢學森對夫人的西洋音樂的鑒賞也造詣頗深,并從中得到了科學研究的受益;上世紀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整整一批物理學家,他們的婚姻都是科學加文藝的組合。這是民國知識界一個有趣卻普遍的現(xiàn)象,值得今人好好地回味與思索。

發(fā)表于2013年12月7日《北京晚報》

那些獨身的民國女子們

婚姻生活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任何時代,婚姻形態(tài)的演變都是與社會的發(fā)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今天,獨身、“剩女”已成為社會上時髦的名詞,其實,它們并非現(xiàn)代人的獨造。

本文所記的民國女性的獨身現(xiàn)象大都發(fā)生在開放性較強、自由度較高的沿海地區(qū),這絕非偶然。這些地區(qū)與外國通商最早,受資本主義影響較內(nèi)地更深,故多集傳統(tǒng)勢力與異質(zhì)民風兩種歷史因素于一身,因此成就一批特殊精神氣質(zhì)的獨身民國女子。

以文證史,老作家筆下的獨身主題

改革開放初期,曾有一批由中老年女性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對于后人探究民國時期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的自我解放意識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尖銳沖突,以及女性自身在面對兩性問題時的矛盾心理起到了以文證史的作用。

出生于“五四”時期的女性作家,其筆下主人公的深層心理大多具有驚人的時代共同點。她們雖都在新式學堂接受過良好教育,卻由于從小耳聞目睹周圍已婚女性的不幸際遇,精神上的陰影和偏見忽隱忽現(xiàn)地影響著其對男性的看法。

在出版于1982年的王瑩遺著《寶姑》中,主人公寶姑就因自身在包辦婚姻中的痛苦一度發(fā)出“我不但打定主意不跟他結(jié)婚,我也打定主意,從今以后,不跟任何男子結(jié)婚”的吶喊;而強烈的反封建意識也使陳學昭197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工作著是美麗的》中的主人公李珊裳“抱著一種憎惡而敵視的心情看待男人”。她悲觀地說:“女人既然極難逃出男人的權(quán)力,又怎樣能逃出男人的災難呢?”她看到同族中的比她年齡大的女孩子,嫁出去以后,沒有一個是幸福的:有的丈夫賭博,有的抽鴉片,有的嫖妓,而大多數(shù)是娶姨太太。所以,當她看見一個少女坐進花轎,抬出娘家的門,她就“起了一種送喪的心情,好像是抬出一口棺材”。

小說《寶姑》

這些女主角樸素的心理活動都是反映現(xiàn)實、忠實于客觀生活的。雖然她們最終都沒有選擇獨身的道路,但一度所持的激烈的獨身主義觀念,已經(jīng)深刻地表現(xiàn)出在民國急劇動蕩的社會思潮里,新女性強烈要求自由平等的民主思維與舊式婚姻制度之間必然的強烈沖突。

福建教會學校的獨身女性群體

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各國傳教士開始積極在中國各通商口岸興辦學校,這種歷史的契機開始將基督教教育與中國婦女的個性解放要求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民國時期福州基督教教會學校的獨身女性群體就是很好的案例。我們可以由一部出版于1983年、由非職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天涯芳草覓歸路》入手,解剖上世紀三十年代協(xié)和大學等福州許多教會學校的女性獨身現(xiàn)象。

女主角陳堅畢業(yè)于基督教陶淑女中,1934年考入福州協(xié)和大學。這是一所創(chuàng)建于1915年的基督教教會大學,這一年是它第一次招收女生。協(xié)和大學的多數(shù)學生都是從福州本地教會中學陶淑女中或英華男塾考來的。雖然學生不一定都信教,但三餐吃飯前都要奏琴,唱贊美詩;晚上到圖書館去,猶如歐美人上大戲院一樣,都要盛裝修飾一番,以示自重。每日耳濡目染于這種嚴謹?shù)奈鞣阶诮虤庀⒗?,心態(tài)必會產(chǎn)生水滴石穿的變化。

福建協(xié)和大學

協(xié)和大學的女生主任同樣也是一個沒有結(jié)過婚的女子,說著極流利的英語。“她實際上是西方生活方式的標本,是女生學習的榜樣。她現(xiàn)身說法,勉勵她們,要她們將來到她曾經(jīng)去過的那些國家留學,爭取個碩士、博士之類的學銜?!边@種示范與導向作用很快令陳堅也像老師那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意識:“女子受不到教育,成不了人才,參加不了國家大事,不能為國家民族出力!這公正嗎?合理嗎?……我們女子一定要同男子比一比,賽一賽。”在事業(yè)心日益膨脹的同時,她對婚姻則采取不信任的態(tài)度。面對“高富帥”的追求者,她一概拒絕說:“對不起,不幸的先生,請你自我珍重吧!”雖然這種高揚的絕對女性精神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是變形與不可實踐的,卻正說明宗教精神早已潛移默化于教會學校師生的言行與思維中,與她們反封建、自強自立的思想融合為一體。

女傳教士的身教

這種在民國各地教會學校普遍存在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甚至包含少量男性)堅持獨身生活的社會現(xiàn)象,除了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外,來自異域的女性主義觀念也起到了不經(jīng)意卻深刻的作用。這在朱峰編著的《基督教與近代中國女子高等教育》中可以發(fā)現(xiàn)理論的證明:“大批受教育的英美女性投身海外差傳工作,她們不滿足男性占主導的差會體系,自己組織了獨立的海外傳教系統(tǒng)……早期中國教會女性群體的性別意識不是來自‘言傳’,而是通過‘身教’?!彼赋觯骸氨仨氉⒁饨虝=逃顒又小詡鳌汀斫獭g的矛盾。大部分女傳教士們希望通過教會女學校培養(yǎng)基督教化的賢妻良母,但是教會女校負責人和女教師本人卻成了教會女生學習模仿的范例?!?/p>

上述歷史文本中出現(xiàn)的福建教會學校女教員獨身群體,很好地證明了這個觀點。

無獨有偶,曾國藩的曾孫女曾寶在《我怎么做了基督徒》一文中也說,她就是在浙江馮氏高等女學校(英國圣公會所辦)學習時,遇到了一位好老師巴義路女士,感覺到中國需要基督徒的“力行”精神,遂信了教,后隨巴師出洋深造。巴師是她的楷模榜樣,其自我犧牲精神對曾寶是無言的教育。所以曾寶學著她和其他幾位女校創(chuàng)辦人(大都是英國的獨身基督徒)的樣子,回國后創(chuàng)辦女學,一生以事業(yè)為重,終生未婚。甚至她從小在基督男校接受教育的弟弟曾約農(nóng)也一生未娶。姐弟兩個在長沙辦的藝芳女校,特別著重女子完全人格的培養(yǎng)。

老明信片上的女傳教士

類似的例子還有著名婦科醫(yī)生林巧稚和金陵女子大學校長吳貽芳。金女大畢業(yè)的吳貽芳回過頭來教育金女大的新一代,定的校訓就是“厚生”——人生的目的不但是為自己活著,更要用自己的能力和智慧來幫助社會。以上種種,都表現(xiàn)出這些清操自守的女子心中強大的為社會服務(wù)的責任感。這是與她們在學校里受到的嚴謹律己的教育一脈相承的。

金陵女子大學校長吳貽芳

婦產(chǎn)科專家林巧稚

這些說著流利英文的女性,她們都是高學歷的女子,在精神上有潔癖,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尋找條件相當?shù)陌閭H確實有一定困難,但絕對不應(yīng)否認教會女校的老師們客觀上對她們?nèi)松x擇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影響最終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隨著時代的變化而逐漸式微。

上海:獨身的群像

現(xiàn)在該談?wù)勆虾A恕?/p>

眾所周知,這是一個國際商埠。華洋雜處,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王安憶有句話說得妙:“上海的繁華是女性風采的。”

從民國成立直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段漫長的時間里,上海集中涌現(xiàn)出一批獨身女性。其中一部分出于種種原因不得不走上這條道路。比如陳丹燕在《上海的紅顏遺事》里以淺淺一筆描述的一個30年代的單身護士:“在遺留下來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她是一個不好看的老姑娘……她在這個風氣勢利而自由的城市里受過教育,能說英文,她當了單身職業(yè)婦女,得以自食其力,不必受勉強嫁人的侮辱。那個年代要成為可以靠自己獨立生活下去的職業(yè)婦女,不是簡單的事??稍卺t(yī)院的女醫(yī)生、女護士里,也不算件稀奇的事?!?/p>

而家庭環(huán)境對于一家人的道德、思想、習慣、人生選擇,也有著很大影響。民國時期直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上海一些長輩開明、生活方式西化的知識分子、資本家、銀行職員的家庭里,又集中出現(xiàn)了一批默默生活在象牙塔下,有精神潔癖的獨身女性。而且在這些家庭里,獨身往往不是個別現(xiàn)象,經(jīng)常是上下兩代人,甚至有兄弟姐妹都是獨身者的。這些人大都有個共性,家庭有篤信基督的傳統(tǒng)。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往往是自愿走上這條道路的。

王元化先生的姐姐桂碧清,母親就出身于一個傳教士的家庭,她的三姨桂德華曾留學英國及歐洲其他國家,回國后在圣約翰等大學教外國文學,一生未婚。桂碧清自己也終生未嫁,把精力都放在照顧家庭和照拂兄弟上,她幫助王先生度過了生命中最難過的那些日子……

滬上鋼琴家顧圣嬰,其名字就體現(xiàn)出濃郁的宗教氣質(zhì)。她曾就讀于教會學校中西女中,在“文革”的狂風驟雨中,30歲的她與同住的母親、弟弟共赴天堂。有人回憶她的外形瘦弱如小男生,演奏時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和對西方音樂精神準確的領(lǐng)悟力。在對顧圣嬰少得可憐的回憶里,就有人說在六十年代還見過她用法郎買唱片。這樣匪夷所思的記錄,讓我想到王安憶《長恨歌》對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一個舊式工廠主嚴先生家的描述:這房間分為里外兩進,中間半挽了天鵝絨的幔子,流蘇垂地……外一進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房中一張圓桌鋪的是繡花的桌布……窗下有一張長沙發(fā),那種歐洲樣式的,云紋流線型的背和腳,橘紅和墨綠圖案的布面……窗戶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是扣紗窗簾。我無端地覺得顧圣嬰和她的母親、弟弟應(yīng)該就那樣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這樣半垂的窗簾后面,姐弟兩個都有一種精神潔癖,現(xiàn)實的羈絆也使他們選擇了獨身。夜晚常常從窗戶后面?zhèn)鞒鲂ぐ畹臉非?,直到最后毀滅的那一天?/p>

鋼琴家顧圣嬰

作家葉永烈采訪勇敢地為傅雷夫婦保存骨灰,為此受到長時期不公正審查的江小燕女士時,是在1984年。年過四十的江小燕依然獨身,與母親、妹妹同住在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里。這說明妹妹似乎也沒有結(jié)婚。今天,74歲的江小燕獨自住在上海遠郊,與人無爭、與世無爭,平淡無波地生活著。她曾說:“我父是個基督徒……被抓的當夜,我當然意識到這是我生死大關(guān),我通夜不眠,跪在地上求告神?!?/p>

江小燕的年齡與顧圣嬰差不多,她們都生于四十年代,是趕上了民國尾巴的一代知識女性。值得注意的是,在當時的社會,對于這些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剩女”們,民間的不理解和非議似乎反而沒有近百年后的今天那么甚囂塵上。在女性受到壓抑的社會總環(huán)境下,在一個小的、價值觀趨于西范兒的生活空間里,她們獲得的寬容度竟然是很高的。

面對生活中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這些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卻具有精神潔癖的女性,往往表現(xiàn)得堅忍、勇敢和鎮(zhèn)定。面對榮譽與金錢的誘惑,又淡定自如,與世無爭。這既是中華民族女性優(yōu)秀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也讓人想起了簡·愛這樣信仰基督的西方女子的精神氣質(zhì)。所以這個群體選擇獨身,絕非刻意回避男女交往,而是幾方面合力作用下,一種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她們的漸漸遠去,也寓意著一個精神階層的逐漸消亡。

發(fā)表于2014年1月4日《北京晚報》

湖州感覺——仰望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女生

湖州

對湖州的感覺,最早是來自電視劇《珍珠傳奇》,那主題曲的第一句便是“吳興才女沈珍珠”。十四五歲的我,第一直覺是:這地方出了珍珠般清媚婉麗的才女沈珍珠,可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那么此地一定如珍珠般空靈淡懿。這地名中的一個“吳”字,還曾使我一度誤以為吳興是屬于江蘇的一座河道阡陌的水城。直到后來才弄清楚吳興原在浙江,而且就是盛產(chǎn)柔翰的筆墨之鄉(xiāng)湖州,不但未有失望之情,反更添幾分驚喜。吳越古來并提,皆是我夢里水鄉(xiāng)。在我的印象中,吳風淳雅,越風幽冥。小小的誤會令我興致盎然。湖州的秀與吳興的清,湖州的淳與吳興的靈造就了吳王闔閭的霸業(yè)、越王勾踐的隱忍、伍子胥的悲歌、范蠡的灑脫以及五湖的煙塵。甚而明降清初,江南杏花煙雨的繁華錦繡之風都融入了那方我從未親游的勝土芳苑中了,那真正是珍珠般錯落變幻的感覺。

自那以后,便時時留意報刊書籍中“湖州”這兩個蘊著盈盈水波的秀雅之字。偶爾也攝取到“吳興”舊典,多在古籍,但也有今人偶一為之。最有意義者,當屬一日翻閱《古今著名婦女人物》這本書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它竟和一個我素來敬重的北平女生聯(lián)系在一起??谷站韧龅摹耙欢ぞ拧睍r代,著名女杰、學生救國委員會委員、清華大學社會學系的陸璀在游行時第一個從緊閉的西直門下鉆過去,不幸為軍警所抓,還不忘用流暢的英語同在場的美國友人斯諾進行抗日宣傳,臨上警車還向他瀟灑地揮手告別;斯諾夫人海倫稱她作“圣女貞德”。這是一個為挽民族于倒懸不惜拋顱盜火的掃眉才子;曾在中國革命博物館中留下永久性一頁的風云人物。她,竟也是浙江湖州人士。

一二·九運動中的陸璀

于是,在迷蒙中,我仿佛望見一位清秀的、眉宇間帶著一股英華之氣的少女,手提藤箱,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陰丹士林布旗袍,頸間圍系一條潔白的長巾,從那晨煙輕縈的、寧靜的、古老的、珍珠般的樸雅水鄉(xiāng)婷婷地向著京城,向著那風起云涌的大千世界走去……在滄桑歲月中,又仿佛有無數(shù)和陸璀一樣的纖纖弱女,懷著一顆千百年來不曾停息過的踴躍的心,從荒漠或繁花的故里,從歷史的煙霧與長河中漸漸地聚集在一處,盈盈地向我們走來,又盈盈地穿過我們追覓的眼波,走向煙云浩渺的遠方……長望皓月嬋娟處,那,竟又是一個新的湖州?!

發(fā)表于1996年6月11日《中國軍工報》

但耿銀河漫天碧——20世紀40年代兩段失落的校園愛情

第一段失落的愛情

那兩顆紅豆

1956年,28歲的宗璞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小說《紅豆》。就是這部小說使她載入了文學史。在此之前,她的身份只是“馮友蘭的女兒”,而且為此背負著分量不輕的枷鎖。雖然《紅豆》的發(fā)表在日后使這枷鎖更重了一層,但我想宗璞先生是不怨的。

要考察一個作家,不能脫離他所生長的環(huán)境。宗璞的藝術(shù)風格是永遠寫實的。《紅豆》就取材于宗璞周圍一些朋友在那個新舊交替大時代真實的愛情經(jīng)歷和人生抉擇。

綜觀宗璞長達五十余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系列可以復制的知識女性的愛情悲劇清晰可見。它們都發(fā)生于那扭轉(zhuǎn)了全中國人命運軌道的狂飆時代?!徊糠秩诉x擇了這條路,另一部分人則踏上了那條路。

寫作《紅豆》時的宗璞

宗璞自幼成長于清華園。1946年,校長梅貽琦的女公子梅祖芬與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愛女馮鐘璞(即宗璞)均因考分不夠,惜與清華擦身而過。她們的父輩雖身居學校當局高層,卻沒有為子女開綠燈。梅祖芬轉(zhuǎn)而考取了燕京大學外文系,宗璞則就讀于南開。她倆都是在一年后通過嚴格的轉(zhuǎn)學考試才回到清華,重讀外文系一年級的。

外文系——在那個時代,對女生而言這是最熱門的系。宗璞的閨蜜幾乎都是大家閨秀:文潔若、資中筠、梅祖芬,還有曾國藩的曾外孫女聶崇厚……外人摻和不進這幢無形的鋼筋水泥墻。故而在對另一半的選擇上,這個精神貴族小圈子的標準也多出于近乎形而上的理性意識。

重讀《紅豆》,對我們這些心靈粗糙的現(xiàn)代人而言,窺見的是拉洋片的匣子里裝著的精致世界,一個漸行漸遠,已經(jīng)式微的小社會。就連男女主人公的相識也帶著絕種的小布爾喬亞范兒:“有一天天氣暖洋洋的,微風吹來,絲毫不覺得冷。確實是春天來了。江玫在練琴室里練習貝多芬的《月光曲》,總彈也彈不會……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見齊虹站在那里……他在鋼琴旁邊坐下了,冰冷的琴鍵在他的彈奏下發(fā)出了那樣柔軟熱情的聲音。換上別的人,臉上一定會帶上一種迷醉的表情,可是齊虹神采飛揚,目光清澈,仿佛現(xiàn)實這時才在他眼前打開似的?!@是怎么樣的人?’江玫問著自己?!皩W物理,彈一手好鋼琴,那神色多么奇怪!”今天的青年讀者覺得這些描寫好酷好萌。

宗璞筆下的女主人公已經(jīng)夠陽春白雪的了,男主人公往往更甚。讀者大多會忽視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女主人公江玫們對情侶的取舍標準,其實這里也有潛本文,甚至是作家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選擇規(guī)范——反觀男主人公,他們亦如從同一個典雅的模子里鑄出來的。在閱讀中,他們常常讓我想到《世說新語》里褒衣博帶的璧人。由于恐懼人際交往,更厭惡“群眾運動”,這些男子比女主人公更“不識時務(wù)”,倒是一批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貴族,中國的潘彼得。而且與專事人文學科的女主角相較,他們個個還都是胡適說的“最好的文學人才要到理工學院去找”的大拿;而那后者,才是最閃光的社會評判。文藝的花再錦簇,于之依然是副業(yè)。卻由于在文理科上的左右開弓,他們就以副業(yè)作為與不懂數(shù)學公式的戀人進行精神交流的主要渠道。這恐怕與作家本身就成長于一個青年才俊多如過江之鯽的綜合性大學不無關(guān)系。

齊虹浪漫地把兩粒紅豆放在江玫宿舍的耶穌像后面。從此江玫看見耶穌像,“總覺得他太累,因為他負荷著那么多人世間的痛苦”?!@就是書名的由來。

對知識素養(yǎng)比自己全面得多的另一半,江玫們是欣賞甚至不無崇拜的,她們樂于被一個勝于自己的男子所包容。所以江玫說“他擺弄的那些公式我一點都不懂”,可她并不懊惱。毋庸諱言齊虹的物理滿足了江玫少女的虛榮。而且他還生得好看,似乎比江玫還好看許多。

不可否認,在女主人公們強烈的獨立意識里,又摻雜了一些小鳥依人的驕傲的倚賴。在作品的深層,一種理想化的思想傾向和潛在的互補心理同時在起著支配作用,這使得小說風平浪靜的前半段十全十美如在夢寐——男尊女卑的社會規(guī)律或隱或現(xiàn)地體現(xiàn)在生活的每個角落,即令高等學府也完全不能例外。

可在解放的炮聲中,眼神迷惘的齊虹最終離開了祖國和江玫。在江玫心里,這個坑是永遠填不平的吧!所以在多年后“成長為黨的好工作者”的江玫重新看見那兩粒紅豆時,淚水竟把它們打濕。這里有一個為人忽視的細節(jié):小說中寫,在1947年前后,熱戀中的二人曾經(jīng)多次討論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辈⒒孟胧甑臅r間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怎樣的痕跡。而《紅豆》恰恰發(fā)表于1956年——正好是十年。那時宗璞依然單身。在充滿明亮、激昂的社會理想的時代里,或許那段失落的愛情依然困擾著“黨的好工作者”宗璞,迫使她趁著“百花齊放”的短暫東風一鼓作氣寫出這部她一生中最好的小說來祭奠十年未逝的亡魂。這部小說后來招致了許多批判,批判者都指出在作者心底其實并沒有與齊虹劃清界限……

這以后宗璞的聲音低下去了。她只偶爾寫一些緊跟形勢但保持著一定特色的小說,如《桃園女兒嫁窩谷》《后門》。就是在描寫桑干河農(nóng)民的《桃園女兒嫁窩谷》里,窮鄉(xiāng)村的好支書愣貴竟也生著一雙齊虹式的“忽閃閃的女孩兒式的眼睛!”后來我們又多次在宗璞的小說里看見生著這樣眼睛的男孩子。不能不說這雙眼睛已成了宗璞心中不滅的符號。所以在1951年,當面臨畢業(yè)的宗璞與同學們在朝陽下站在清華體育館的露臺上熱情百倍地自發(fā)宣誓服從分配,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時,當夜晚到來后卻坐在家中的書房里,用英文撰寫畢業(yè)論文《論哈代》。她以悲哀的語氣討論哈代詩歌對命運無常的慨嘆(我揣想這是宗璞與“齊虹”都熱愛的詩歌)。她特別分析了這樣一首詩:敲鐘人幾十年如一日站在鐘樓上眺望海峽對岸,他的心已死去,為了永遠不能團聚的愛人。這分明就是影射已在大洋彼岸,承受著游離于父母之邦、精神家園之外巨大苦痛的“齊虹”。而宗璞本人也用對這雙眼睛的懷念來支撐自己努力擺脫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身份的束縛,在掙扎、決絕乃至自我分裂中重新熔裁柔弱的靈魂。

到了新時期,當宗璞重新提起筆來時,在她筆下立刻出現(xiàn)了一系列可以復制的受難女子。在這些不但生于校園,而且終老于斯的溫婉女主角心底,無不糾結(jié)著一段段被時代所作弄的,失落的,不能實現(xiàn)的愛情。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宗璞不是言情小說作家。她對這個稱號是極其不屑的。她一再說愛情絕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畢竟她在20世紀50年代度過了難忘的青春歲月,那又是個將自身命運與國家人民的前途緊密相連的火熱時代,所以社會總體觀念的顯著差異,出身、眼界、氣質(zhì)、修養(yǎng)的微妙不同又決定了上述情感悵惘的女主人公亦決非“五四”及同時期港臺女作家筆下軟弱的戀愛至上主義者。

宗璞是個異數(shù),很少作家有她這樣的出身和學養(yǎng),王安憶見到她也畢恭畢敬。她的文筆是屬于過去的,是沒有性甚至接吻的,是干凈簡約的,是以對社會的關(guān)注打底的。這都是與她的時代及經(jīng)歷分不開的。

終于畫上句號的愛情

時空轉(zhuǎn)換了,國門終于開放。當大環(huán)境不再阻礙江玫與齊虹見面時,他們是否會互通音問?仿佛為深摯的歷史傾訴感所驅(qū)使,到1993年,宗璞先生突然一口氣在港臺及美國華文報紙上連續(xù)發(fā)表了三個短篇《朱顏長好》《勿念我》和《長相思》——撇開反映現(xiàn)代人婚戀觀的《勿念我》不談,其余兩篇依舊著重于表現(xiàn)“時代弄人”這個主題,其背景卻已指向意識形態(tài)束縛大大減輕的20世紀90年代。

在這些“新”作里,時空轉(zhuǎn)換了,國門終于開放。原以為一生都將被銀河阻亙的生離者重相聚首,好似出走后的娜拉站在了人生新的門檻邊。可答案卻如此悲哀。生離早已鑄就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斷層,“人世回廊縹緲,誰見金釵擘,今夕何夕,杯殘月墮,但耿銀河漫天碧”(周邦彥)——人生最末一著往往是你無法想象的殘酷深摯的哀感。

在《朱顏長好》結(jié)尾,男主人公琦在半夜給來美國講學的慧亞打來了電話。他喚她“離離”,這乳名只有他知道。他告訴她自己已坐在輪椅上,全靠夫人照顧。他很想見她一面,但他們都知道相見爭如不見??珊蘖髂甑蚓G鬢,既然紅顏少年已華發(fā)盈顛,人們就只能把最美的留在記憶里?!吨祛侀L好》是《紅豆》并不美麗的續(xù)集。正因沒有見面,所以朱顏長好。這個不免凄涼的缺少戲劇性的結(jié)局,沒有任何懸念。

晚年的宗璞喜歡寫些短小精悍的鬼故事。在1998年的《彼岸三則》里,麗來到一個桃花盛開的幻境,門口忽然來了一個身材勻稱的年輕人,微笑著注視她?!岸嗌倌炅?,我想見你一面,”他說,“后來我能跟著你跑了……我沒有機會變老了?!弊詈笏f:“我的心愿已了”,在桃花間倏然不見。

看來只有死亡才能給這個“失落的愛情”主題畫上句號!

第二段失落的愛情

緣起于西南聯(lián)大木香花下的獨角戲

因為宗璞往往在創(chuàng)作里帶入很多自己生活的痕跡,所以她在總結(jié)創(chuàng)作生涯時曾說:“有的時候沒有勇氣去看事物的深層,有的時候是看到了又不愿寫,不忍寫。”與《朱顏長好》同月發(fā)表的《長相思》,字里行間同樣蘊藉著深遠的歷史滄桑和淳厚的文化氣息,其語言和敘述節(jié)奏極其散淡、深摯而飄逸,雖清雅文風依舊,但如一朵小小的木香花,在淡若無聞的香氣里夾纏著絲絲苦意。僅篇首引用的溫庭筠詩“萬古春歸夢不歸,鄴城風雨連天草”已足使我如聞雷霆。這個故事同樣延續(xù)了宗璞寫與自己特定生活閱歷有關(guān)的人物、事件的創(chuàng)作原則,卻是一篇完完全全的“他者的故事”,作家終于有機會全身抽離,徹底卸下意識深層的種種束縛,在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下送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案例。表面上都是同一個主題——乍看上去,這段失落的愛情同樣是時代弄人的結(jié)果,但那深層的現(xiàn)實,又是什么?當外在的、特定的原因逐漸淡化后,性格和環(huán)境的沖突開始后退,真正的人性掙扎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在客觀上,反倒是這個平淡無奇的小說成為宗璞最豁朗地反映特定知識分子階層自我沖突、自我束縛與最終妥協(xié)過程的篇章,雖然它得到的反響又是最微弱的。

昆明的木香花

小說描述的是:西南聯(lián)大的木香花見證了一個女人長長的愛情,她以為她愛的那個男人不可能娶別人,但那個男人卻說,他想不起她。四十多年前,在昆明,還是小姑娘的“我”無意中介紹有通家之好的大學生秦宓和父親的高足,數(shù)學系高才生魏清書在木香花前相識。從此,秦宓就開始了癡苦的暗戀,“從不需要替補隊員什么的”。文章開頭說道:“四十年了,還有什么能保持‘一樣’!”這是在生活旋渦中掙扎的人現(xiàn)實而酸辛的感嘆。但時間對蜇居于異國一隅的秦宓沒有限制。時間對鬼是沒有效力的,執(zhí)著地生活于自己世界的秦宓,就仿佛一個活著的“鬼”。還有一個活著的“鬼”,是早已回國的魏清書。秦宓每餐都給他留著座位,座位上還放著精心疊制的紙花?!暗纫粋€不會來的人,有點像等一個鬼魂……我覺得屋里陰森森的。”

一種完全建立在幻想基礎(chǔ)上的人生,卻被寫得絲絲入扣。那幾個不斷閃回的細節(jié):木香花、疊成花的餐紙、多余的餐具……那貫穿全文的古詩詞:李商隱的詩“白石巖扉碧蘚滋”,透露出心靈的孤冷;“他生未卜此生休”,暗示著故事必然的結(jié)局和生命的脆弱;濟慈的詩句“那過去的古老、灰色的時光”,又讓飽經(jīng)滄桑的“我”和秦宓思緒萬千。這些少女時代吟誦的詩歌,不但見證了“我”和秦宓的友誼,更為全文打下哀而不傷的基調(diào)。

一個“一句話都沒有交談過”的木香花前認識的男人,讓主人公一等就是整整四十年!這是真事嗎?如此純粹,不知所起的感情,真有如溫庭筠筆下那虛無縹緲的風雨連天草。這個真實的故事帶著濃郁的故舊氣息,屬于那一代學人的氣息。這里沒有花絮,卻是那式微的往昔最傳神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哪里還找得著這樣的癡心女子?找得著無須回報的癡戀?即使有,那愛的對象恐怕也多是富二代??勺x者們痛切地看到,秦宓漫長的等待全是一場清苦辛酸的行為藝術(shù)。

秦宓身上最鮮明的特點是她的癡。她對魏清書的癡戀,當然包含對此人本身的肯定,但這個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男人更吸引她之處恐怕還在于他身上那層極符合民國時代大家閨秀擇偶標準的光環(huán):物理系才子,全校聞名……這種癡,實際上源于民國時期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對面子的重視。情不知所起,其實就是從此而起。所以當小姑娘時期的“我”和她探討義山詩,認為《重過圣女祠》中那通仙籍的玉郎很誤事時,她卻說“這種人很重要”。大概因為圣女也終歸需要有人愛吧。也許重要的還不是得到愛,而是這種自是以為是的接受,還原一個在古詩詞中浸淫的少女之夢。

然而,最令人感慨還在于,這個故事里含著一種連作家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情感與擇偶標準之間辛酸的失衡:“魏清書早結(jié)婚了,這很正常,”“他的妻子我見過,是英國人……”“我不相信。”她很鎮(zhèn)靜?!斑@是不可能的?!薄拔易屗H自寫信告訴你?!薄澳呛?,我等著?!辨?zhèn)靜而堅決。

秦宓鎮(zhèn)靜地說出“這是不可能的”,并不是指對方找了個外國妻子“不可能”,而是從本質(zhì)上就認為他不可能和別人結(jié)婚??蓪嶋H情況是怎樣的呢?“我”回國后趕快找來了魏清書。這位著名學者的反應(yīng)多少讓讀者覺得有些感嘆:“魏清書覺得十分奇怪,他怎么也想不起世上有這個人。說到后來他同意寫一封親筆信,說明他的家庭情況,一切很美滿,再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他抱歉說以后幫不上忙了。我保證到此為止,以后再不會麻煩他?!?/p>

對于一個整整等了自己四十年的女人,這個反應(yīng)是何等平靜,何等乏味,甚至何等厭煩。卻也完全能讓人理解。秦宓認定除了木香花下青春年少的自己,他“不可能”和別人結(jié)婚;魏清書卻“怎么也想不起世上有這個人”,并且希望“以后再不會麻煩他”。這或許就是男人和女人對待感情的不同態(tài)度。感性的太感性,理性的又太理性。

其實小說開頭對秦宓外貌的描寫已婉曲地詮釋了魏清書那一刻態(tài)度的真實原因:有哪個男生會永遠記著一個“一旦落入人海之中,是很難挑得出來的”萍水相逢的女性呢?

在這方面無分對錯,只由男女擇偶的本質(zhì)標準來決定。

最后,蒼老的秦宓干脆自己捆綁了自己,寧愿陶醉在虛假的光環(huán)里永不要解脫,甚至想象他已死了——這樣在她心底就有了一個守節(jié)的意味,她守的完全是一個挽歌。人活著,就必須有寄托。

這個殘酷的故事也有可愛之處,秦宓實在不是怨婦,而是可親的女書生。她在得知真相后,雖然痛苦,卻說:“在美國住了這么多年,覺得有一句話實在美妙無比。這句話很簡單:我能幫助你嗎?人總想著這句話,就到不了絕路上。”這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她或許會做虛幻的夢,卻不會尋死覓活、哭哭啼啼,更不會想著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一個能說出這樣達觀之論的人,必非蠅營狗茍之徒。

《長相思》有個意味深長的結(jié)局:“我想她現(xiàn)在是不會死的……因為那個搞數(shù)學的還活著?!?/p>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里,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這是一首著名的流行歌曲《獨角戲》的歌詞。的確,如果用今人熱熱鬧鬧花團錦簇的生活方式來對比秦宓平淡孤寂的一生,她似乎是唱了一輩子獨角戲。她過的是一種獨特的自我放逐的生活——“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边@句昆曲才是他們那代人熟悉的曲詞,用在這個海外游子、異鄉(xiāng)客身上也還應(yīng)景。但這種評判方式從根上就大錯特錯了。今天漂亮熱鬧的青年人,有誰敢說自己比秦宓活得真實,活得堅強,活得樂觀,活得純粹?有誰敢于像她那樣面對生命無邊際的孤寂勇敢而有趣地過完一輩子?又有誰能斷言,在那個掛在木香花上,緣起自西南聯(lián)大這所著名學府的幻夢里,就沒有氤氳著動人的香氣呢?

發(fā)表于《讀書》2009年12期,署名“余音”,綜合了發(fā)表于2013年6月28日《華夏時報》的《相見爭如不見》及2013年8月24日《北京晚報》的《獨角戲》

初冬燕園早行人

刮了幾天風,北京城這兩天的溫度緊著往下降,葉落如織,霜寒似水,初冬已經(jīng)悄沒聲兒地來臨了。

這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11月的一個清晨。六點鐘,正是萬籟俱寂的時候。北京大學,這所中國最知名學府的東校門卻已傳來清掃落葉的沙沙聲。夜來風聲,葉落知多少?不用愁,待到老師們上班時,它們早已被整齊地堆放在路邊。那一叢叢蓬松的葉堆中,藏著動人的音韻。

今日燕園

從東門入校園,順著青色的路環(huán)繞一段,便可見白塔巍峨,在清麗的鳥噪聲中,又忽然傳來了早廣播的聲音。播音員熱情有力的音調(diào)頓時給清冷的空氣渲染了不少生機。才聽完“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又在“積極推進經(jīng)濟增長方式由粗放型向集約型轉(zhuǎn)變”的長篇報道中,幾位師生閑散獨步,于觀賞青石綠蔭間,天下大事,了然于胸。

圖書館前,一群莘莘學子身背書包站在門口,他們中間不時響起的轟笑聲將清晨即起的小鳥兒也嚇得飛散開來,旺盛的青春朝氣驟然間趕走了冬日的寒冷。上前詢問,才知他們是提前到自習室占座的。燕園學風之盛,可見一斑。在經(jīng)歷了喧嘩與浮躁后,知識的強大力量正在將越來越多的學生拉回到清靜的殿堂。在他們閃爍的目光里,開朗的談笑間,難道你不會感到90年代青春學子的力量,感受到國家的希望?

北京大學圖書館

空氣越來越暖了。在寬廣秀麗的新圖書館邊,曾任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的李大釗先生像前,一群年齡層次非常分明的老中青三代各展風姿,調(diào)理身心,力圖將靈魂與大自然的精神完美地融為一個整體。好一幅晨練圖!據(jù)一位化學系老師說,他們這個“小團體”已在此練了兩年氣功,為保持良好的身體素質(zhì)以勝任繁重的教學、科研任務(wù),天天風雨無阻、堅持不輟,獲得了很大的益處。

與這里或奔騰跳躍,或吐氣納息的場景相對應(yīng),優(yōu)雅的燕南園前卻是樂聲盈階。一群熱情洋溢的教職工在小操場上翩翩起舞,利用著每一秒短暫的晨曦,盡情地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享受豐富多彩的業(yè)余生活。一位青年女教師認為,現(xiàn)在中央大力提倡關(guān)心知識分子健康狀況,學校在這方面也很重視,但更重要的還是自身養(yǎng)生觀念及生活方式的適當改變。知識分子的工作以腦力勞動為主,而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對高質(zhì)量、高效率的腦力產(chǎn)出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若要在激烈的學術(shù)和社會競爭中保持自身的優(yōu)勢,就必須未雨綢繆,注意勞逸結(jié)合,以高品質(zhì)的積極休整來獲得學術(shù)上的雙倍豐收。她認為,這與已深入社會人心的“全民健身運動”息息相通。而知識分子更應(yīng)利用周圍的環(huán)境,結(jié)合自身工作及活動的特點,來采取適合于自己的鍛煉方式。無論是舞劍、練氣功還是舞蹈,都越來越成為人們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罷了。列寧講過一句名言: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而勞逸結(jié)合、有張有弛的高質(zhì)量、多旋律模式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多燕園人的生活準則??催@生命之花束在空氣流動中的綻發(fā)怒放,人們不禁感嘆:燕園清幽的自然景觀早已天下聞名,而這晨練一幕,是否也可算得一新景呢?

燕園是處處有景的。離開這些熱氣騰騰的地方,三繞兩繞,便來到著名的未名湖。湖這邊,原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的塑像旁,一位老學者靜靜地坐著,觀賞自己熟悉的煙光寒潭;那方,一個披著長發(fā)的少女則在專心地看著英語,漸入佳境,不覺輕輕讀出聲。對少女而言,時間是個常數(shù),卻也可以成為變量,關(guān)鍵是看你怎樣利用它。學習機會寶貴,而知識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必須抓緊每一刻可利用的時光,在這思維最活躍的年齡階段為今后的事業(yè)發(fā)展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一日之計在于晨,早晨的學習效率特別高,應(yīng)該爭取多背幾個單詞;而老教授則表示,雖然自己已退休,卻仍沒有放下手中的筆。應(yīng)某出版社之邀,他正在寫一本新書,每天早晨在此靜養(yǎng)身心、調(diào)理思路,同時看新一代的大學生勤奮攻讀、刻苦思索、討論問題,感到非常欣慰?!伴L江后浪推前浪”,清澗之曲、碧松之蔭,這互不相識,卻同為燕園人的老者和少女實是一脈相承的兩代人。在燕園濃郁的學術(shù)氛圍中,這樣的師長與學子真是隨處可見。盡管年齡相去甚遠,但在他們身上,都蘊含著一種相同的精神——文化的精神。這精神是老一輩們保持下來的,它又必將在新一代的身上發(fā)揚光大。其實,不止燕園,在其他學術(shù)院校、機構(gòu),這樣潛藏在每個人心中的精神傳承不亦隨處可見?但老師長希望后生們學到的,不僅是進行研究所需的知識與技術(shù),更主要的,還是一種指導思想,即蘊含于每代學人心中的“道”,對正在成長的學生們來說,這是他們將來為人做學所必不可缺的精神力量。其實,小而至燕園和其他每一所院校,大至整個國家,不都在無形中蘊藏著這樣的力量?若無了這種力量,便也不能成為它自身,再存在下去了。

未名湖

在燕園鍛煉、學習的人群之外,我們也看到,這許許多多早行人中,還有清早便奔赴各工作崗位的人們。他們中,有為趕“九五”計劃“國家科學基金項目”或飛速發(fā)展的信息技術(shù)工作而放棄鍛煉機會的教師,也有廣大為保證全校師生的生活和工作而奔忙的后勤職工。隨著匆匆的腳步聲,他們繁忙的一天在寧靜的清晨便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奏響了序曲。

不知不覺間,我又繞回到了入口處。此刻,初升的太陽已將景物染上了一層淡黃。燕園的行人越來越多,新一天的工作與生活就要開始了。盡管自然時序已流轉(zhuǎn)至清冷的初冬,這里卻依然蘊含著一股股熱流。燕園早行人是一個生機勃發(fā)的整體,而他們,又無疑是燕園人的一部分。在這座有著悠久傳統(tǒng)的美麗校園內(nèi),每個人都可感受到獨特的精神力量:對大自然的愛,對生命的愛,對事業(yè)對理想執(zhí)著的愛。

發(fā)表于1996年12月4日《光明日報》

向?qū)А獊碜?0世紀90年代大學生的人生抉擇

“想上山嗎?”忽然,一個熟悉的,明亮的聲音響起來……

終于又看見那座遠處的青山了。一別五年,它依然年輕而蔥蘢,全身籠罩著和諧的陽光。是的,只有它永遠不會衰老。歲月的流逝似乎并未在它身上刻下絲毫的印跡,但也許,它已將那流逝的歲月毫無舍棄地包容進自己沉默的胸懷中了。那么,請告訴我,青山,你是否還記得那對青年學生呢?也是那樣一個“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的季節(jié)里,他們走入了你的懷抱……

是的。山風陣陣,泉聲叮咚,青山似乎在沉思,在回答:“我記得,那是一個如青松般壯碩的男孩子和一個像丹楓樣輕柔的女孩子,他們曾仰臥在我的懷抱中,望著頭頂神妙的浮云,枕著那已透入了巖石的清冷與寂靜,很久,很久……

青山渺渺

“這時,一陣陰風突然掠過。翻滾的烏云無情地將明月遮住,山頂頓時一片迷離茫然,就好似被誰呵了一口氣的鏡面。女孩子偎依在楓樹林中唯一的大青松下,恐懼地望著那深不可測的山谷,就像望著一個有攫取力的魔鬼般無助可憐。遠處,一陣野獸凄厲的嗚叫隨風飄來,更使她毛骨悚然。于是,她終于偎依在男孩子寬闊的胸懷中,像一片輕蕩飛揚的紅葉般奔下山去了。我不無擔憂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因為剛才,當那女孩子回頭向山頂投以最后一瞥時,我分明瞧見了那雙眼中恐懼又不得躲避的目光。可憐的姑娘,我這雙見過多少云濤霧浪的老眼卻始終看不出,她到底被什么可怕的精靈攫取住了,為什么愛的激流連我這大自然設(shè)下的山巒阻隔都能沖過,卻無法幫助那男孩子戰(zhàn)勝控制著她的力量?”

大青山啊,你說的那個姑娘就是我?,F(xiàn)在坐在你腳下卻再也尋覓不到上山路徑的我。當年,是他帶不識路途的我上的山,而現(xiàn)在,坐在秋陽下,你身旁的,卻只有我一個了。其實,我早已明白,早在上山前就明白的,命中注定我們走不到一起來,盡管當時,他是我上山的向?qū)В瑓s成不了我生活中的伴侶。其實對這一點,我們都早已明白。我抗不過。

郊游后的第二天,系里舉行了畢業(yè)聯(lián)歡會。我一個人跳了五支舞,轟動全場。于是,強烈的音樂,變幻的燈柱,刺眼的閃光燈,再加上一陣又一陣的叫好聲與鼓掌聲,以及一張張從我面前旋轉(zhuǎn)過的臉……這一切便為“系花”的退出舞臺及整整一屆人的邁出校門畫上了一個耀眼的句號。而句號是否就意味著結(jié)束?還是意味著一種生活的中斷,延續(xù)抑或開始?但至少對我和他來說,下一段人生的篇章都是嶄新的。

聯(lián)歡會結(jié)束后,是狂歡勁舞,是杯盤交錯,是笑語聲聲,也是淚流滿面,是悵惘或興奮激動……

我坐在一個桌子的角落里,不停地與前來的人碰杯,大笑,流淚……而心里,卻是那樣空,那樣淡。不知為何,我寧愿這一雙雙閃動的眼中多一些昨天的妒忌,昨天的冷漠或是輕視……然而沒有。在這種生離死別般的環(huán)境中,一切惡的似乎都暫時隱藏,只有善的,美的,能打動人心的東西才能融入那一杯杯紅色的液體中,使我低頭欲泣。

“請你跳一支舞,好嗎?”這時,一只溫暖堅實的手隨著明亮的聲音伸了過來。

我沒有向上看一眼,就站立起來,默默地將自己投入昨日向?qū)У膽阎小?/p>

優(yōu)美的音樂聲響起,是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一霎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在,只有這流動的樂河和對面璀璨的燈光下那雙平靜的眼睛。

我們慢慢地搖著,沒有話。在周圍那些或幸福微笑終成眷屬或暗自飲泣,勞燕分飛的男女同學中,我們慢慢地搖著,沒有話。

一切似乎都已說盡了。沒有說完的,還自會有人替我們說下去,那些后來的人??蛇@是多么殘酷啊。難道我們說得還不夠嗎?但也許,他們聽不到……

燈光暗了,音樂還在繼續(xù)著。我緊緊地抓住那微微聳動的雙肩,積蓄多日的淚水終于流出:“到軍營后,你要注意身體,答應(yīng)我?!?/p>

他輕輕放開我的腰:“你,也一樣?!?/p>

“我會給你寫信的?!?/p>

“我盼著你的信。”

燈突然亮了,音樂聲戛然而止。我一下握緊他的手,好像它馬上就要從我手中溜去一樣,一種強烈的預感使我不能呼吸,“我是愛你的!你明白嗎?可我并不能為了它,而丟棄更重要的東西……”

“我也是?!?/p>

“難道,我們就不能繼續(xù)保持一致嗎?出國的人那么多,你為什么就不能妥協(xié),為什么要這樣高調(diào)……”

“我們有各自的愛,決定了我們各自的路。但也許,有一天,還會走到一起來。”

“我盼著這一天,這對你來說,也許很難……”

“對你來說,就更難了……”

對話還未結(jié)束,但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一股拉大圈跳集體舞的人流適時地涌過來,一下將我們沖開。我在人群的裹擁下身不由己地轉(zhuǎn)動著,只能眼望著他的臉一點點遠去。我突然大喊了一聲:“還記得那座遠處的青山嗎?”

他似乎已奮力擠出了人群,向我招了招手……

幾天后,隨著巨大的轟鳴聲,一架波音747昂首飛向了萬里長空。坐在它腹中的我,就像一片被吞吃的楓葉般,茫然而又滿懷信心地隨之飄落到那方充滿神秘與金錢的異國土地上去。

人常說,最美的春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初春,最美的花是含苞未放的丹蕾,最幸福的少女是第一次接受約會的姑娘。因為對她們來說,一切都是新的,是充滿希望,充滿未經(jīng)嘗試的歡躍的!

然而,生活,這最平常卻也最無法把握的生活就在剎那間過去了。多少在過去看來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卻變得那樣微不足道。而那曾有過的,現(xiàn)在卻再也無法看見了。短短五年后,身為Doctor于夫人的我,已成為褪色的春,零落的花。充實我的心的,再不是書本,友情,而是先生的大衣,兒子的玩具,烘烤蛋糕的時間等等一切截然不同的東西。有時候,在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孤獨時刻,我也會一邊望著落地窗外那旋轉(zhuǎn)的落葉,一邊試圖像過去那樣努力想些什么,可已什么都想不出來了。曾幾何時,那奔騰的思緒已經(jīng)枯竭,過去的雄心,愛情,友誼,校園,圖書館……所有那些曾激動過我,并引起我深深思考的東西都早已被現(xiàn)在的一切所覆蓋了。現(xiàn)在的我,似乎得到了一切過去所艷羨的東西,可是,為什么這顆心卻像不知該在何處寄宿的星星那般茫然?雖然我常常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刻意表現(xiàn)自己,表現(xiàn)自己的高貴與優(yōu)秀。但這似乎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自欺了,它已成為冰冷的、庸俗的符號。是的,僅是無生命的外在符號而已。為什么會是這樣:華麗的外衣掩蓋下的,是一個越來越空虛的魂靈;冰冷的銀制餐具上,盛著付出我全部青春換來的一點魚子醬或是肉湯。而知識,學了多年的知識及精神狀態(tài)卻在一步步劃向零。難道這就是生活,我苦苦追尋的理想生活的全部內(nèi)涵嗎?當然,這些痛苦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丈夫來講,是不可能理解的??晌抑辽賾?yīng)該讓黑頭發(fā),黑眼睛的兒子明白點什么。他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媽媽常常那樣悲涼,為什么她和小湯姆或小杰克的媽媽不同。也許,我畢竟還不是一個蒼白的,平庸的人。多年來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我,盡管總想放棄那頭腦中固有的一切,卻又無法做到真正的放棄。雖然,我早已習慣于向下看,向麻木與淺層次的東西看齊了。但我畢竟還曾擁有過?。?/p>

有時,我會不自覺地想起自己剛到美國時所遇到的那一家華人。他們祖籍廣東,在這里已有三代,靠開餐館為生。年輕一代對祖國文化知之甚少,甚至連中國話也不會說。因此,急需用錢的我就被雇來教那個老板的小兒子學中文。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又像往常那樣給皮膚黑黑的小男孩講著中國民間故事,忽然,正在專心聆聽的孩子站起身,撲向門口:“哥哥!”我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皮膚黝黑,戴著眼鏡的小個子男子正站在那兒,向我微笑。

“我是他的哥哥,在MIT(麻省理工學院)念書?!彼χ鴮ξ艺f,“沒想到John的新家庭教師這么年輕,又如此多才多藝?!?/p>

“他也很聰明,”我說,“教他對我來講,是享受?!?/p>

“我從前對中國文化了解極少,也不感興趣??墒墙裉?,聽你用那么富有想象力的語言向John講述這優(yōu)美的民間故事,我聽呆了!它一點也不比格林童話遜色!實在沒想到,東方文明這么美,這么富有魅力……”

我復雜地笑笑。

從此,我們便相識了。后來,他幾乎是每課不落,而且,回回都等我講完后,單獨與我聊天。他說自己的苦惱:盡管學業(yè)優(yōu)異,卻常常感到孤獨失落,但只要一看到計算機便又像打了嗎啡針一般興奮起來。我當然能理解他的這種感受。我告訴他,自己也是個事業(yè)型的人。我所追求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不落后于人,為了給人生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為了對得起自己這顆曾立下無數(shù)壯志的心。可命運卻往往為庸人所設(shè)計。來美半年了,我這顆失重的心還尚未找到合適的位置,更別提那昂貴的學費了。他似乎很為我的志向所打動,卻不能理解,為什么我會放棄在國內(nèi)苦苦學了四年的專業(yè)而從頭學商科?“你覺得這樣值得嗎?”他問。

“怎么說呢,這就像情人與愛人的關(guān)系?!蔽业哪樇t了,“過去的專業(yè)是我永久的愛人,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溫暖的感情,他永遠是我心目中最圣潔的偶像;而商學呢,則是我的情人,能在我不得不離開愛人懷抱,而又茫然不知所措時伸出熱情的雙手。不過,我不知,當我失去一切時,它是否還那樣可靠……也許,只有我忠誠的愛人,還會守候在我的身邊,等待著我的懺悔,撫慰我疲憊的身心。”

“很美妙,你的這個比喻很貼切,”他像那些美國白人一樣曖昧地眨眨眼,“不過,如果情人比愛人能給你更多撫慰的話,你還會選擇你當初的愛人嗎?”

我矛盾地,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正看見一雙愛慕的眼睛……

當時的我,怎么會如此脆弱而渴望一個避風的港口???也許,是從前太一帆風順,太驕傲自信,也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美好了,因此,當風暴一襲來,我便茫然了,便渴望逃避。原來我并不是一個強者,根本就不是!一年后,糊涂雜亂的頭腦在瞬時間作出了決定。我放棄了學業(yè),作了這位Doctor于的好太太。從此也將過去的一切都撕碎了……但,如今的我,難道還要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嗎?他,對他媽媽所生活過地方的一切了解得也那么少,僅僅只限于幾個方塊字而已!這樣,我豈不是太無情,也太殘忍了嗎?

于是,在一個初秋,我坐在窗前,教那被美國人稱為“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的兒子學中文。當我寫下一個“山”字時,突然有一種奇怪的,不可名狀的感覺涌上心頭。突然間那已鈍滯,堵塞住的思緒一下又靈敏,又暢通了!我的心立刻脫離了眼前有著壁爐的臥室,身邊飲茶看報的丈夫,調(diào)皮叫鬧的兒子……飛到了從前:那座遙遠的青山,那彎流素的明月,那株楓林中引人注目的獨松,那美麗的校園,擁擠的宿舍,那所有已被我封鎖的記憶……它們就像多米諾骨牌般源源而出,不可抑制,不可阻擋。這種強烈的,美好的,溫柔又略帶些凄涼的感情像一股清新的風,緩緩吹醒了一個早已麻木的靈魂。讓它重新尋覓,重新抬頭。而這一切我曾多次追尋而不可得的感受,都只是因為一個字!是它觸動了我!

我又仔細看看它。是的,它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似乎有一點神光離合,也許是筆畫,或者是用筆處極細微的用力,就使之鬼使神差般地有了一種精神,一種早被我所丟棄,卻又不思量,自難忘的挺立的精神,一種無限廣大,無限久遠的精神。它的魅力,保持了五千年卻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就是那風,那松,那山,那月,那故國所有所有的一切……

“媽媽,你怎么哭了?”

“媽媽想起了一些往事,你不明白?!?/p>

“媽媽的眼淚我永遠不懂?!焙⒆诱J真地瞪著黑色的眼睛,用美國的眼神看著我,嘆了口氣,“這種時候我就像個陌生人,永遠走不進媽媽的世界?!?/p>

在淚光中我看見坐在壁爐邊的丈夫默默地搖首……

那一瞬給我的觸動是如此永恒而巨大。因此,一年后,當丈夫情不自禁,對另一個更年輕漂亮,也在國內(nèi)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并到美國念書的大陸女孩移情別戀后,我就毅然決定帶著兒子落葉歸根。我要讓他懂。

許多人認為我瘋了,多少人想來還來不了!可我已無法改變決定。那種看似模糊的情感有如巨大的磁場吸引著我憔悴茫然的心。雖然我也說不清,這樣子值不值得。但生活已教會我很多,很多了。因此我明白,它絕不同于當初那種誘惑我,吸引我不顧一切離開這里的攫取之力。盡管那似乎也是無法逃避的??墒?,前者最終是強大的,堅定的,它正如一個永不會消亡的浩瀚無際的海洋。

現(xiàn)在,我靜靜地來到了山腳下,那句話于不經(jīng)意間就跳出來了,浮動在充滿回憶的心海:“還記得那座遠處的青山嗎?”

似乎是《青春萬歲》結(jié)尾楊薔云那莊嚴的回答:“忘不了,永遠忘不了!”……

一陣青年學生才有的歡笑隨風打斷我的悠思。原來是一群郊游的學子。瞧,他們是那樣生機勃勃,那樣無憂無慮,就像云,像松,像這座山。瞧,他們像多年前的我們那樣歡叫著,投入青山的懷抱。是的,盡管過去已經(jīng)過去了,但我畢竟還有未來,以及永遠留在心底的溫暖的記憶。望著親切的青山,一股熟悉的東西悄悄地在我平靜如水的心中涌動,但身子仍靜靜地坐著,沒有動,我只是微微笑著,看他們登山的身影。我仍舊不認識上山的路。五年了,依舊如此……

“你想上山嗎?”仿佛墮入了夢境似的,忽然間,一個熟悉的,明亮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我的眼淚終于涌出來了。

“我可以做你的向?qū)?。”這個聲音又說。

“是的,你是我的向?qū)?,一直是的……”我說。

“那么,就上山去吧,月亮才剛剛升起?!币浑p溫暖堅實的大手伸了過來,等待著,等待著……

是的,青山,只有那永恒的青山是絕不會消亡的。它永遠等在那里,張開廣博的胸懷,歡迎回歸的孩子們。

發(fā)表于1996年1月《天驕》雜志

1995年10月2日在嚴文井先生家做客

這方園地中的馮家山水——宗璞(馮鐘璞)的人生道路與校園情結(jié)

宗璞,原名馮鐘璞,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乃哲學家馮友蘭之女,自幼生長于水木清華,吸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精粹,學養(yǎng)深厚,氣韻獨特。自20世紀50年代以《紅豆》蜚聲文壇以來,歷經(jīng)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尤以反映“文革”時期人類命運的作品《三生石》《蝸居》《泥濘中的頭顱》等聞名海內(nèi)外。近年來又抱“病余”之軀,奮力創(chuàng)作反映中華民族知識分子命運的長篇小說《野葫蘆引》。此外,宗璞的散文作品情深意長,雋永如水,其童話創(chuàng)作亦同樣格調(diào)獨特,富有深意。因篇幅有限,本文僅試圖從宗璞的創(chuàng)作淵源、作品的歷史環(huán)境、知識分子的典型心態(tài)、作品的藝術(shù)角度等方面對其小說作些淺論,發(fā)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馮氏梅花次第香

孟子云:知人論世。要想評論宗璞作品的風格與審美特征,首先應(yīng)從其家庭淵源和成長背景上進行深入的探索。宗璞的姑母馮沅君,是“五四”時期著名的女作家,著有《卷施》《春痕》等幾部短篇集。他們那一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拓者,雖然在許多方面對傳統(tǒng)作了大膽的創(chuàng)造與改革,但首先又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這兩點在他們身上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沒有民族的東西,任何機械的模仿或引進舶來之物都是毫無意義的。從這個方面來講,宗璞是一個繼承者。她繼承的并不是簡單的小技末道,而是一種中西方文化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精神與指導思路。她在繼承這種精神的基礎(chǔ)上,又經(jīng)過多年的潛心研究,彌補了上一代人的種種欠缺或幼稚之處,在總體水平上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從具體形式上來說,其文章中的語言,如“明月照積雪”,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簡潔含蓄之美,又有外國語言的縝密,并把這幾點巧妙地融合在一體,在情景創(chuàng)造和意境處理方面煉成了獨特的功力。正如老作家孫犁所云:“宗璞的語言,較之黃(廬隱)、凌(叔華)、馮(沅君)、謝(冰心),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也就是有了很大的發(fā)展?!毕旅嬖嚺e其作品中的幾段文字來進行一些比較。

馮沅君

宗璞短篇小說《米家山水》中對一幅山水圖有過這樣的生動描寫:“一層層青山,一叢叢綠樹,都籠罩在迷茫的霧靄之中,隱約間,一條小路蜿蜒而上,通向云端,看不見了。朦朧的綠意泛在山水之間,就連那尚未著筆的空白之處,也透出十分的清幽?!鄙⑽幕恼Z言極其流暢,細膩富有余韻,縈繞著一股柔婉之美,看來是深諳中國古典文論中“意境說”之要旨了。細究其成功之道,一是語言的基調(diào)選得好,淡雅沖和,雖然沒有熱情的宣泄,卻通過能引起人充分聯(lián)想的與山水有關(guān)的詞語:一層層,一叢叢,迷茫,霧靄,綠意(這個“意”用得實在恰到好處,外國人恐怕很難理解,而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可是俯拾皆是),讓讀者的主觀意識積極參與其中,得到天人合一的象外之趣。二是語言的功底深,沒有用AA式的形容詞,句式也并不煩瑣復雜,然而簡潔中透著高遠的內(nèi)涵,如鏤窗中的后院園林,并不一覽無余,卻給人以想象思索的天地,誠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近幾年來,宗璞的文學語言及創(chuàng)作意境更加爐火純青,在她唯一的長篇《南渡記》中更深刻地表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在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低眉細品,恍然又能體悟到其姑母文風的余韻。嚴格說來,在宗璞從前的文章中,雖然都有濃厚的古典文化的影響,但往往只是一種意境的表達,其語言文字仍以流暢的白描為主。如前文列舉的《米家山水》就是一例。但此書直接在敘述性語言中引用古典詩詞,又恰到好處,富有余韻,不能不說是作家在繼承姑母這一輩人創(chuàng)作優(yōu)點基礎(chǔ)上的一次有益的創(chuàng)新,這樣的文字在此書中還有多處。應(yīng)該看到,這是與作者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有關(guān)的。因為此書中所寫的人物為20世紀30年代的知識分子,從語言運用和思緒流動方式上還沒有脫離歐化以及詩詞化的束縛,因此宗璞在這里選擇的語言基調(diào)和句式、辭格都是非常準確細致的,同時又去除了某些附著其上的通病,令人既感真實可信,又不覺得生硬別扭。曾有人評宗璞是:“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僅從其那“風弄林葉,態(tài)無一同”的語言運用方式上來說,也確有一定道理。

從另一種繼承方式上來看,作家的藝術(shù)技巧比其先輩也有很大的進步。她突破了20世紀30年代女作家以“說理”為主、重心理敘述少人物描寫的巢穴,結(jié)合中國古典優(yōu)秀白話小說和外國文學作品的長處,大膽運用心理描寫、對比描寫以及人物對話動作描寫等多種方法,常是寥寥幾筆,便使人物性格頓時躍然紙上,有血有肉,呼之欲出,令讀者久久難忘。

有人說:事物的局部和表象,總是與事物的整體和內(nèi)涵聯(lián)系著的,在諸多聯(lián)系中,常有一種最本質(zhì)的聯(lián)系是非常曲折隱蔽,需用心靈去發(fā)掘的。我剛才談到的兩點繼承,其可指性與可感知程度還是能夠具體把握的,因為它們都是某種方式上的傳承,帶有一定的范式和可支配性質(zhì)。而那種更難以用明確的概念來進行描述的繼承及變革則是廣義上的,具有更強烈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是一種深埋在這些方式下,自覺或不自覺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和思想意蘊及生存方式的符號體現(xiàn)。如果靜下心來,仔細讀讀馮沅君等人的作品,并對那個特定年代的歷史環(huán)境及其社會活動主體的心理結(jié)構(gòu)進行感性了解的話,便不難得出結(jié)論:馮沅君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大都是“五四”時期的知識婦女,有一定的自由意志,疾呼“在新舊交替的時期與其做已經(jīng)宣告破產(chǎn)的禮法的降服者,不如作方生的主義真理的犧牲者”。然而由于生活的順利和眼界的狹窄,又有一種“怕敢毅然和傳統(tǒng)戰(zhàn)斗的一面”。這就使得她們雖然冰清玉潔,卻大多是軟弱的戀愛至上主義者,一有風吹草動便易動搖,常為了所謂的生死之戀而忘記自身的價值,甚至以命相托。這種女性人物并沒有隨著時代風云的變幻而消失絕跡,在當代一些文學作品,尤其是臺、港、澳許多女作家的筆下,這樣的女性還存在著,并且成為作家自覺或不自覺推崇的典范。宗璞曾經(jīng)說過,自己與臺灣女作家有著較多相通之處,但這似乎僅指其文章中所富有的古典文化意韻而言,時代的變化,出身背景的不同以及社會總體觀念的差異使得宗璞筆下的女性人物既不同于其姑母筆下的維乃華(見《隔絕》),更不同于瓊瑤等人創(chuàng)造的那種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只在戀愛中求生命的纖纖弱質(zhì)。宗璞的女主角冰清玉潔,外柔中剛,雖然執(zhí)著地追求真正的愛情,但更加關(guān)心的還是祖國的命運和人類最基本的問題。她們的眼界、氣質(zhì)、修養(yǎng),比30年代的女性要寬廣、崇高得多,與臺港小說中的女性更不能同日而語。無論是《紅豆》中的江玫,還是《三生石》中的梅菩提,都是性情中人,有豐富的情感,有熱烈的向往。然而,當愛情與愛國發(fā)生根本性的矛盾時,江玫毅然放棄了與男友廝守一生的幸福;當外界的狂風驟雨無情地打落了梅菩提對愛情的幻想時,她更加擔憂的,卻是在這場災難中整個中華民族何去何從。這種崇高的思想境界,正是宗璞她們這一代中國女性最突出的特點,也正是全書的精神所在。因此,宗璞的作品,雖然也是情感小說,卻拓寬了自“五四”以來,至臺港女性文學甚至當代某些青年女作家所沉醉而不能自拔的愛情小說模式,賦予了它們更深厚的內(nèi)涵,更清遠的精神。在她的作品中,沒有性描寫,也沒有晦澀艱深的比喻,與年輕女作家相比,少了原生態(tài)的東西,更多的則是由于作家本人出身修養(yǎng)所決定的一種對國家命運及人類基本問題的關(guān)注與反思。其題材與語言風格一樣,有一種外在的、明朗化的東西,這大概是因為宗璞亦從屬于“20世紀50年代女作家群”的緣故吧。因此,宗璞塑造的女性,具有蘭的氣息,但絕不嬌弱;富有玉的精神,卻從不孤高。與馮沅君等人塑造的女性主人公的共同之處在于她們都有一顆中國婦女特有的善良高潔的心靈,但比后者又多了一份內(nèi)涵,即由新的時代培養(yǎng)出的一種向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靠攏的獨特的男性化精神。在這種精神中,愛情是重要的,但已不是可為之生亦可為之死的首要目標,它已經(jīng)讓位于國家利益基礎(chǔ)上的個人事業(yè)及與此相關(guān)的人生價值。這當然還是一種繼承,但已是更高層次上的回歸。這其中,有時代的變化作為推動力,但女性精神自身的內(nèi)在發(fā)展動力也同時起了一種深層次上的呼應(yīng)與促成。從這個方面來講,如同宗璞是馮氏家族中又一枝綻放的梅花一樣,宗璞的女性主人公也是在馮沅君等人筆下少女的心理發(fā)展基礎(chǔ)上所必然誕生下的歷史與時代的產(chǎn)兒。這,大概才是宗璞對姑母及姑母那一輩人在最深層次上的一種可貴的繼承吧。

白蓮花的藝術(shù)世界

弗洛伊德在其影響了20世紀西方文學批評研究的著作《作家的白日夢》中,曾談到過作家童年經(jīng)歷在其心理潛意識上造成的影響。后來這種對作家心理的創(chuàng)作論研究發(fā)展成為一種心理批評話語,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批評界都占據(jù)重要的位置。

那么,宗璞走過的,是怎樣的一條人生之路呢?翻開作家的履歷,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與其作品中那股淡雅韻味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書香之氣。宗璞的經(jīng)歷,與大多數(shù)作家不同。她不像師陀、田濤等老一輩作家,是從中國的底層社會一步步艱難地爬到了知識的殿堂;她也不像巴金、謝冰瑩,從舊的地主家庭中游離出來,流入城市,形成瞿秋白所說的一代“薄海民”(bohemian)。她更不像新時期涌現(xiàn)出的一大批知青出身的作家,在自己的青年甚至少年時代就離開書本,離開家人,在貧窮、愚昧與困惑中探索人生的價值。甚至生長于“文革”之后的一代年輕人,也很少有像她這樣得天獨厚的學養(yǎng)根基。她是一株冰清玉潔的蘭花,有幸在遠離貧困與骯臟的凈土中發(fā)芽,成長;就像夏洛蒂所言,擁有一個“沒有污點的,飲之不盡,令人神清氣爽的清泉”般的純凈記憶。她的生活環(huán)境,基本上限于高等學府和高等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由于自小在和諧淳厚文雅的學術(shù)氣氛中得到熏陶,因而奠定了一生的做人與作文準則。她確實擁有一個令人羨慕的童年時代。這大概就是為什么在宗璞的作品中總有一種別人學不來的大家之氣,沖和之態(tài),甚至一種率真潔白的“學生腔”的原因所在吧。

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在宗璞童年所生活的大學校園中,教授的生活條件是極其優(yōu)越的,生活的舒裕與地位的高貴,使得鉆研學業(yè)的教授們能比較專心于書本的研究(當然抗戰(zhàn)開始后又有了不同),他們的子弟也能在一個相對單純、明凈的天地中獲得比同齡孩子更好的教育,得到更多的文化滋養(yǎng)。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使得他們過分地單純,書卷氣過于濃厚,在今后的人生歷程中則免不了要經(jīng)受更多的磨難與挫折。

我手頭正好有一本1990年出版的《清華校友通訊》,不妨拿來,隨便擷取幾段,為宗璞筆下的清遠世界作一個更詳盡的注腳。宗璞的同輩人,著名農(nóng)學家虞振鏞之女,西南聯(lián)大1943級學生虞佩曹在《水木清華——童年的回憶》中飽含深情地描寫了清華校園在自己童年眼中的平靜與清雅以及清華人文景觀的優(yōu)越與獨特。她說:“那時清華只有附小和附設(shè)的幼稚園。馬約翰是我們的校長。……后來由蔡順理夫人教,她本人也是留美學生?!痹谶@樣的學習條件下成就的孩子,確有常人不及之處。而當時孩子們生活的環(huán)境又是怎樣的呢?“水木清華的工字廳……,里面典雅、陰涼,有一股楠木香味,單身教授吳宓、葉企孫先生曾在里面有過住所。”“我們住的南院是一個四周由房屋繞著的大院……西式住宅一號是趙元任先生家……”

處于亂世一角的30年代校園文化氣韻,在一點一滴中已深深地滲入了孩子們的靈魂之中。宗璞《南渡記》中所寫的方壺小院,不就是這種充滿清遠文化氣息的精英薈萃之地嗎?法國現(xiàn)代派女作家納塔麗·薩馬特說:“文學所描寫的,永遠只能是某種看不見的,每個作家所向往的——他獨自一人感覺的現(xiàn)實?!弊髌分械纳?、人物可以虛構(gòu),然而意境卻總是忠誠地反映出一個具有敏感稟賦的作者童年時對周圍景物的特殊感覺以及這種感受對其終生造成的影響。宗璞在一系列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特有的意境之美,正如同一縷輕煙,又好似一絲馨香,著意體會時捉摸不出,只有親身體會過這種生活的人,才能從那似乎非常平淡的描寫中領(lǐng)略到作家實際極其濃厚的感情,那種對童年精神生活的無限追憶與留戀。這種淡而韻的風味,這種非過來人不能寫出亦不能讀出的愛,正是宗璞“校園情結(jié)”的真諦所在。

工字廳

就讓我們在宗璞精心營造的高雅恬淡的校園世界中進行一番漫游吧。宗璞筆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知識女性,向來是評論界注意的焦點。從江玫到梅菩提,從米蓮予到柳清漪,她們高貴的品行,恬淡的性格,超然的氣質(zhì),不知曾贏得過多少人的贊美與崇敬。對于她們的評價,早已有精彩文章見諸報端,無須再班門弄斧。我只想從宏觀的角度,從知識分子幾十年來的命運史來對宗璞筆下諸多的學界人物進行一番縱向的深層次比較。同時,擷取作家新作《南渡記》中幾個具有代表性,而又未引起評論界很多關(guān)注的知識分子進行一番自己的點評。

從江玫到梅菩提,一條人格自礪的,貫穿中國幾千年文化人命運史的主線在主人公的悲歡離合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作為一個社會人,他們傳承下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使他們最終放棄個人的情感,而完成自己的社會意義。如果說在江玫所處的時期,個人還有為社會盡義務(wù)的權(quán)利,那么到了人的精神尊嚴被完全剝奪殆盡,甚至連盡這種義務(wù)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的“文革”時期,梅菩提們的傳統(tǒng)生活標準就被迫轉(zhuǎn)向了一種自我的反省,在對個人心靈的內(nèi)觀中達到一種“大隱隱于市”的超然程度。嚴格探究起來,這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思想的一種完成方式。然而,這種轉(zhuǎn)變也是相當痛苦的。梅菩提作為江玫形象的繼續(xù),已經(jīng)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完成了與過去“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真正分裂。建國后的十七年可謂幾千年來知識分子靈魂轉(zhuǎn)變規(guī)模最大,最自覺的一個時期。無數(shù)像梅菩提乃至其父梅理庵這樣的人,都放棄了那種不愿關(guān)心政治,只求自身清白,學業(yè)有成的知識分子道路,滿懷熱情地投入了自身思想的改造中。然而當風暴狂襲而來時,這一代曾被關(guān)心政治熱情武裝的知識分子,又重拾舊器,表現(xiàn)出了一種獨特的人格力量。梅菩提與陶慧韻所生活的勺院,實際上就是一個精神的避難所與修煉爐。在外界的沙暴中,他們在這塊心靈的凈土完成自身的修煉。然而這與古代無數(shù)隱居林泉或避難于市的文人不同,他們的心中,并沒有喪失對國家對人類的關(guān)照。只不過由于條件的不允許,而暫且進行自身的超越。然而,對于自己多災多難的祖國,對于民族的悲劇,他們又時時記掛于心,不能或忘。這仍是那條貫穿中國知識分子命運史的“苦戀”精神的反映。對于祖國對于社會,無論是江玫還是梅菩提,心中都有著無限的依戀。這是中國知識分子與外國知識分子本質(zhì)的不同。盡管這會造成一種身心的分離,然而最終他們還是選擇了充滿荊棘的此路。這種白蓮花般香遠益清的精神在梅菩提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身上集大成,也最終到達了自己的頂峰。今天中國年輕的知識分子們,似乎受外來文化的影響更深,對自己的個體價值看得比社會的總體價值要重很多。這貫穿了幾千年的價值主線在年輕一代學子身上,似乎逐漸失去了統(tǒng)治的光芒。然而,只要中華民族不亡,這種已經(jīng)深深潛入全體知識分子血脈深處的精神最終會在他們的意識中占有無法替換的主導地位。

勺園

茅盾在《創(chuàng)作的準備》中曾說:“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人物是本位,而故事不過是具體地描寫出人物的思想意識?!痹谧阼钡谝徊块L篇小說《南渡記》中,一系列知識分子形象給讀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下面便擷取幾個人物略談?wù)勛约旱目捶ā?/p>

孟弗之是作家著力塑造的一個舊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他生于亂世,雖滿腹經(jīng)綸卻于世無濟,因此只求獨善其身,鉆研學問。他的家取名“方壺”,是有深刻意義的。明代中央集權(quán)加強時,大批士人隱居于自家的小天地,作“瓶隱”之士,他們的宅院別業(yè)往往取名“方壺”或“瀛洲”等名,以求芥子納須彌之用。孟弗之是作家在對父執(zhí)一輩高級知識分子進行深刻了解的基礎(chǔ)上塑造的一個隱居于方壺亂世的大學教授形象。平日里,他雖關(guān)心國事,然而清高耿直的個性又使之對政治敬而遠之??箲?zhàn)之前,他只是埋頭于書齋,做一個好教師,好丈夫,好父親,好女婿。這樣的人,在30年代前期的中國社會是形成一個階層的。聞一多、朱自清乃至宗璞自己的父親馮友蘭都是孟弗之這個人物形象的源泉所在。然而,抗戰(zhàn)烽火在中華大地上燃起時,他們心中那種中國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愛國情懷立刻極強烈地被調(diào)動起來。在民族生死的關(guān)頭,他們不再做出世的隱士,而成為入世的鼓手。孟弗之及大多數(shù)同仁不但日日憂心戰(zhàn)況,而且積極利用自己的影響支持抗戰(zhàn)。當華北淪陷之時,他們又毅然丟下家小,離開心愛的書齋,與自己的學生一起輾轉(zhuǎn)千萬里奔赴云南繼續(xù)延續(xù)祖國的教育事業(yè)。在設(shè)備簡陋的邊陲校園中,孟弗之不忘自己作為文化人的職能,在教書育人,主持校務(wù)的同時,仍致力于《中國史探》的寫作。在那樣艱難困苦環(huán)境中仍孜孜不悔地傳承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大概非中國知識分子莫屬了。但是他又絕不是一個書呆子。他曾感嘆:“我們有第一流的頭腦,也有第一流的精神?!比欢?,要有所作為,還得先求生存。他是深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理的。文中有這樣一段非常感人的描寫。星期一,孟弗之參加升旗儀式時,與隨便亂扔國旗的兵油子發(fā)生了爭執(zhí)。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然而面對自己軍隊中的敗類,孟弗之毫不畏懼,而是慷慨陳詞:“這次抗戰(zhàn),是我們民族的轉(zhuǎn)折點,我們的生機!……大家歷盡艱辛,萬里跋涉來學,我們教師拼著老命來教,無論環(huán)境怎樣艱苦,我們會把學校辦好?!鄙踔琳f:“我們讀書不忘前線。必要時,我們也要奔赴前線殺敵!”一番擲地有聲的鋃鋃之言,令人更看到了老一輩知識分子身上的傳統(tǒng)精神與新時代的覺醒意識。為了給士兵捐款,一向嗜愛文墨的他毅然割舍了一方珍貴的硯臺,把薪水的大半捐了出去。在這部作品中,孟弗之的形象已有了一定的厚度,相信在今后幾部的寫作中他身上仍有很多東西可以挖掘。比如說,生活的困苦、政府的腐敗、學生的分化給這些曾是衣食無虞,埋首書齋的教授帶來的思想的轉(zhuǎn)變等,相信都會是很真實可信的。

馮友蘭與西南聯(lián)大同人

與孟弗之相比,年輕一代中的某些人提前走上了一條徹底轉(zhuǎn)變的人生之路。作品中的衛(wèi)葑,雖不是主要人物,卻也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典型。作家筆下的衛(wèi)葑,和《紅豆》中的齊虹有著許多相同之處。都是學物理的高才生,出身世家,也曾有過“用花團錦簇形容還嫌不夠”的輝煌道路:大學畢業(yè),出國留學,回來當教授……這條路,是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的道路,也是孟弗之、齊虹等人走過或盼望經(jīng)過的道路。但他與齊虹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在民族矛盾深重的時刻,他舍棄了自己的利益,用白嫩的手拿起了沉重的槍,從赴美留學的郵輪走向了奔赴延安的山路。作家對這個典型人物的描寫是比較真實的。不僅寫出了他作為新一代知識分子的進步性,也刻畫了他與舊生活舊傳統(tǒng)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他身上,革命者的自覺勇敢與小布爾喬亞的多愁善感融為一體,使人倍感他們道路的艱難與曲折。

與衛(wèi)葑相比,他的妻子凌雪妍則更具有典型性,也更有魅力。作家對她的描寫是很見功力的。在細膩柔婉的筆法中曲折地透出人物心態(tài)的變化。剛出場時的雪妍,是個性情脆弱,如依人小鳥般的嬌貴小姐。家庭生活的平淡與無聊,使她對衛(wèi)葑充滿感情,用女性特有的柔韌牢牢抓住這股從窗外吹來的清新空氣。在衛(wèi)葑出走這件事上,她的性格開始有了展示。這個一向溫柔的姑娘,扛住了母親的壓力,堅決支持丈夫離開淪陷的北平,去為國效力。一個通情達理,柔中帶剛的形象漸漸為我們所接受。隨著世態(tài)的發(fā)展,雪妍的性格變化也越來越明顯。在又恨又愛的心情中離開已當了漢奸的父母,甚至登報脫離父女關(guān)系,這都顯示了她的堅強與高潔的情操??梢哉f,雪妍是舊式婦女與新女性的結(jié)合體,在時代的風云中,這樣的人有可能埋沒于閨房,也有可能在外力的推動下登上歷史的舞臺??吹贸?,作者對這樣的人物是既深刻了解又深深同情的。當然,作家也沒有忘記雪妍身上的致命弱點,這也是許多知識分子的弱點。從小生長于深閨中的她,太過輕信,因此往往會陷入悲劇命運中不能自拔。這種命運在《南渡記》中已有所暗示,估計在后幾部中還會有比較深切的顯現(xiàn)。

此外,全書其他人物,也都寫得有血有肉,呼之欲出。溫柔大度的孟弗之夫人碧初,以死報國的呂老人,矯情任性的教授之女峨與子,陰險毒辣的香閣等,都有很強的深度和真實性。特別是幾個孩子的刻畫,更見作家的用心。無論是善良聰慧的嵋,活潑可愛的小娃,還是聰明外露的瑋瑋以及深沉多思的無因,都擺脫了許多作品中那種把兒童簡單化處理的窠臼,寫得很有特點,仔細體味,當會讀出作家對童年生活的雋永回憶。

如果對在當時大環(huán)境影響下發(fā)生在某些特定階層及人群的細微的或是局部的內(nèi)在變化及由此在他們心理及經(jīng)歷上造成的社會后果進行一種深層次上的解讀的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宗璞小說中那一系列知識女性愛情悲劇產(chǎn)生、發(fā)展乃至最終結(jié)束的時期,正是二十世紀前五十年一個幾乎扭轉(zhuǎn)了全中國所有人命運軌道的巨大的變革時代。四十年代末的中國,在巨大的革命風云面前,確實有許多對這樣的戀人被歷史的鴻溝分割于大洋的兩岸。尤其那些風格高舉的少女,傾慕于學業(yè)有成、家境相當?shù)那嗄昴行裕ㄓ腥さ氖?,作家文章中的這些男性全都是學理工科的,這里有一種理想化的傾向和潛在的互補心理在起支配作用),這在當時是非常司空見慣的事情。但是,由于時代的原因,他們往往勞燕分飛,幾十年不能再相見,造成在正常環(huán)境下不大可能激發(fā)出來的人生悲劇。

《南渡記》中也已經(jīng)有了這種悲劇的雛形。尚未成年的兩個孩子那兩小無猜的感情很可能又像江玫、清漪的感情悲劇一樣,最終成為鏡中花,水中月。作家在文章開頭的序曲中已含痛暗示了主人公的愛情結(jié)局:“卻不料伯勞飛燕各西東,又添了刻骨相思痛。斬不斷,理不清,解不開,磨不平,恨今生!”這種啼血的呼聲是那樣震撼著讀者的心靈。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年輕人,會從中覺察到和平生活與自由選擇的可貴;而已經(jīng)走過了風雨的中老年讀者,也許更能讀出一種潛藏在文本之中的滄海桑田的感觸,由此產(chǎn)生更深層次上的共鳴,對于那如夢如幻亦如電的人生圖畫,當亦會有更加達觀的透悟。

歲月如流。自《南渡記》發(fā)表至今,已過去了整整六年。由于這部長篇小說的場面背景及宏偉的篇幅(作家有意要寫四部),宗璞勢必會遇到許多新的挑戰(zhàn)。她必須從已經(jīng)運用得非常得心應(yīng)手的短篇創(chuàng)作轉(zhuǎn)到需高瞻遠矚進行總體構(gòu)思的長篇中來,難免有一點小小的疏漏與生硬。好在作家有豐富的經(jīng)歷與深厚的學養(yǎng),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又極其認真,相信“第二部會更加出色”的想法不會是一個奢求。但是,隨著寫作的深入與主要人物性格的逐漸豐滿復雜(在第二部中,幾個孩子應(yīng)當步入成年),作家應(yīng)該努力擺脫那種種情結(jié)的藩籬,把視野放得更加寬廣些,從八年抗戰(zhàn)及戰(zhàn)后風云這個歷史轉(zhuǎn)型期的整體上來把握中華民族,特別是中華民族知識分子的命運。在人們已經(jīng)十分熟悉并且喜愛的幽雅淡然的風格中加入一點史詩的宏偉,在對人物細節(jié)進行娓娓刻畫的同時,增添全方位的鳥瞰與探索。力爭將文學與史學相結(jié)合,在知識分子命運史這方特殊的園地中開辟一塊更廣闊,也更深遠的馮家山水。相信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期待,也是許多熱愛宗璞,信任宗璞的人,特別是知識分子的共同希望。宗璞,這位繼承了中國古典傳統(tǒng)與西方優(yōu)秀創(chuàng)作手法,家學深厚,善于探討人類基本問題的女學者,這位歷經(jīng)了時代與民族命運變遷的歷史的見證人,一定會在今后的歲月中創(chuàng)作出更加嚴謹,更加獨特,也更加具有深層次價值的不朽之作,以滿足讀者的期待和希望。

發(fā)表于《文學評論》1997年第2期;并入選《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及中學語文課本(七上)教參。原名《這方園地中的馮家山水——試論宗璞(馮鐘璞)的小說藝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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