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苦路人影 作者:孫郁 著


自 序

我寫一點零零碎碎的記人文章,和做記者的積習有關。二十多年前,我在報社編《流杯亭》副刊,其中有個欄目涉及古今人物,屬于打撈記憶的園地。沒有稿子時,自己就得填空,于是留意類似的文章。好在有作家朋友的幫忙,甚至得到了黃裳、張中行、汪曾祺等前輩支持,欄目辦了近八年,結識的作者多多,自己的趣味,也隨之改變了。

從前讀蘇軾談論歷史人物的短章,覺得彼此不隔,好似爐前對話,趣味良多。但這個路數(shù)今人已經(jīng)不再嘗試,類似的文字似乎也難看到。五四之后的文章,學習西洋隨筆者漸多,宋元以來的文脈斷了,唯有京派文人還留有些許殘跡,可惜已不能造成大勢。因為大眾的口味和作者的口味均已變化。是時風對于文人的影響大呢,還是文人對時風的影響大,一看就清楚了。

逸聞軼事中常常含有歷史的本然之色。文化史的幽微之處,有時就在其間。教科書里的文章,是經(jīng)過篩選的,許多重要的歷史片段,無法進入文本。所以,讀史與讀人,還有另一類文字,那些“負暄瑣話”類的閑言閑筆,就補救了某些不足。鄭逸梅、張中行等人的文章一度風行,與此未必沒有關系。而一些正史里的看法,也據(jù)野史筆記有所更改,這是后者的價值所在。

我自己沒有考據(jù)的功底,歷史感也稀薄得很,寫這些文字,似乎也難逃附庸風雅的責難,只是自己的態(tài)度還算認真,所以不想去騙取讀者什么。我對于近代以來的文人感受不深,談論他們未嘗不是隔靴搔癢。之所以還在那個世界停留很久,是為了尋找遺失的存在,看看它們對于今人是否還有意義。所得呢,也是喜憂參半,有時候也懷疑自己的選擇,也許是在不斷編織精神的幻影吧。

寫陳年往事,今人有不同的方式。啟功生前不太贊成作家一味地吐苦水,以為人生多姿多彩,有超脫的眼光才對。他看見張中行回憶里的苦狀,就覺在記憶里浸泡過久,于是說,過去的就過去了吧。啟功先生自己的文章,嬉笑怒罵都有,有時用幽默的筆觸調侃一下眾生相,遂又跑到莊子式的意境里了。但張中行不是這樣,他要揪住歷史的瞬間,放大記憶的底片,將其打印出來,給世間的過客們看:瞧,我們也曾有過這樣的人生!他寫蔡元培,寫胡適,寫北平胡同里的人物,好似有佛門普度之音,斷不了的是慈悲心。對于古今人文脈絡的處理,也未嘗不是自己信念的折射。

有時看到一些人生前把記憶的痕跡鏟掉,覺得很是可惜。像楊絳對于手中信件、日記的處理,對于研究者來說都是不小的遺憾。但楊絳的考慮也不無道理,有些遠去的恩怨,糾纏下去實在不值得,清白好于渾濁,讓世間更平淡才好。但有些記憶損失了也真的可惜。比如臺靜農(nóng)對于魯迅,是有獨家心得的。然而他晚年在臺灣寫字畫畫,就不能觸碰魯迅。因為那是禁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后期,在臺灣看不到魯迅的書,倘談論魯老夫子,會有牢獄之災。臺先生最該寫的文字沒有出來,實在是一大憾事。這樣的遺跡消失,是永遠不能復原的。

我的老母親八十六歲了,近年來漸漸失去記憶,每天都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有一次我偶然發(fā)現(xiàn)她未完稿的回憶錄,便讀給她聽,希望能夠喚起她的記憶。當母親被那些遠去的戰(zhàn)爭聲音叫醒的時候,眼里有點憂郁的神色,好像記起了什么不快的事情。然而很快又平靜下來,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在記憶模糊的時候,她年輕時代留下的痛感也消失了。

這時候我感受到了失憶的母親給自己帶來的苦楚,當以往的時光與生命感受沒有關系的時候,某些意義也在喪失。忽然記起一位熟悉的作家在一部小說里對于失憶者的描述,那些失去言說能力的人,掩埋了人世間許多的悲欣。這對于健全的人而言是一個遺憾,因為那些曾經(jīng)的存在與我們未嘗沒有關系。

記憶研究是一門學問,內中的道理顯然很深。私人記憶與群體記憶間的關系,梳理清楚也并不容易。有一次見到在東北插隊的老友,談及那時候的知青生活,場景的還原竟然完全不同。后來有人建立了微信群,時常談及青年時代的往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認為重要的,別人沒有記住,而所能笑談的,竟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花絮。于是我想,言說出來的,未必是記憶的本真,鮮活的人與事,還靜靜地躺在時光的深處。差異性的記憶,以及記憶的選擇性,構成了精神的不同路向。這路向何以形成?每一種存在都有價值么?看來在基本問題上,我們還沒有全弄清楚。

這一本書也算是歷史碎片的一種,都與自己多年關心的話題相連。那些行走在我們前面的人,常常讓身后的人看不見他們的表情,能發(fā)現(xiàn)的僅僅是路上之影、風中之音。近代史曲曲折折,說它是一條苦路也不無道理。路苦,而影子卻印出形體的曲張、開合,讓我們窺見了精神的刻畫過程。我們因一種思想的承接而尋覓前人,其實想知道的是自己應如何走路。人的一生相同的地方很多,最不同的一個是走別人的路,一個是走無人走過的路。后者更悲壯,也更能體現(xiàn)創(chuàng)造力,然而嘗試者殊少。看看前人的一些選擇,自己總有一種慚愧之感,文化語境相隔過遠,我們與前人就天各一方了。如此說來,寫作也是搭橋,為的是彌合陌生者之間的鴻溝,我們還是應該跨過它,不要相互隔膜為好。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二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