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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三個可疑身份

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5 作者:耿立(石耿立) 編


父親的三個可疑身份

李穎

黑夜是穿過黃昏從地上升騰起來的。

但小時候我一直深信不疑,我認為黑夜是像一塊大幕一樣從天而降的。于是我的童年一直在尋找那只從天上撒下幕布的手,在黃昏和小伙伴們捉迷藏時,聽著他們遠去的腳步,我偷偷地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發(fā)生的秘密。我假裝在和他們捉迷藏,當我躲在暗處時,我豎起耳朵,屏住呼吸,偷聽昆蟲的耳語,偷看黑夜來臨時正在降臨的飛鳥,但是小伙伴們嘈雜的腳步聲總是打斷了我的偷窺,黑夜如期而至,月光照亮了我童年的那垛院墻,淹沒了我幼年的疑問和憂傷。

當我在母親的斥責聲中沮喪地回去時,父親總是坐在屋角織著漁網(wǎng),他不出意外的臉上對我露出狡黠得意,發(fā)出“嘿嘿”的笑聲,那是一種明顯的幸災樂禍的笑。

那時的我對這種笑容習以為常,多少年后我才奇怪地發(fā)現(xiàn)我其實在童年早已了然于心的秘密:父親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和我一樣的地位,我們家里只有一個家長,那便是我的母親。很多年后,我也發(fā)現(xiàn),在他的一生中,黑夜是占有更大比重的。而屬于他的黑夜,肯定不是從天而降的,它是從地底升騰而起的。我的父親,他一生最重要的三個可疑身份,都與之關(guān)系緊密。

第一個身份:捕漁人

他馱著自己編織的漁網(wǎng)出門了。

父親馱著漁網(wǎng)的背影,精瘦,佝僂,不動的時候,像一根被打歪了的木樁。他馱著漁網(wǎng)從上堤子街走到下堤子街,一百來米,路過十幾戶伸手就摸到黑色屋瓦的人家,再拐一個彎,豁然開朗的,就是碼頭了。這是20世紀70年代的城陵磯第一碼頭。

那是燥熱而又貧瘠的70年代,碼頭上的生活平靜又暗流涌動。清晨,所有的中國人準時被高音喇叭激越的歌聲喚醒。稍微富足點的家庭,在早上拿著湯碗和糧票,去門市部排隊買回油條或豆腐腦當早餐。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人們臉上泛著滿足的笑容??諝庵袕浡牟皇浅羁啵袷墙蹩鋸埖男腋?。世界沒有秘密可言,所有的意志都通過高音喇叭傳到每一個人的耳膜。人間也沒有隱秘可言,每一個人的早餐都在冗長的隊伍里公之于眾。而我們家不用排隊,我們的早餐,往往是頭天晚上的剩飯剩菜,和在一起用水煮開,母親說,這叫燙飯。我們的剩菜,是母親趁著賣菜的小販收拾東西回家后,撿回來的拋棄在菜市場的爛葉子。除了燙飯,我小時候吃得最多的,就是魚。

父親背著漁網(wǎng)從堤子街穿過的時候,一路對著早晨諂媚地笑,對著路邊的苦楝樹諂媚地笑,對著一條緩慢或飛速掠過的野狗諂媚地笑,對著虛空諂媚地笑,對著每個生活在這條街上、迎面或路過他去河里洗菜的人、洗衣的人、洗馬桶的人諂媚地笑。現(xiàn)在想起來,那真是一條盛大而熱鬧的河流,打滿補丁的機帆船停泊在不遠處,婦女們把吃的穿的用的拉的全部拿到這里來洗洗涮涮。我的父親,是這河流上唯一的男人。

諂媚地笑,是他對付貧瘠生活的唯一武器。

我家就是堤子街上十幾戶人家中的一戶。這條看似淺顯實則深奧無比的河流,它離我家不到百米之遙。濤聲靜謐,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恢弘背景。因此,魚,是我們餐桌上必備的菜肴。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弄清楚,我們一直稱之為河的這片水域,它是洞庭水入長江處。每年防汛期間,廣播里都有一個女中音緩慢清晰地播報水文:城陵磯,多少多少點多少米,漲?;蛘撸撼橇甏墸嗌俣嗌冱c多少米,落。這個聲音安撫了童年的我狼奔豕突無處發(fā)泄的乖戾之氣,但那時的我對那些數(shù)值全無感覺,我記不住那些徘徊在二十和三十之間的小數(shù),也從沒有想去探究它的意義。我只是一味地等著那個藏在收音機或者喇叭里面的她播報城陵磯,無論是漲是落,對我而言,都是溫柔的,都是美好的。很多年后,我做了一名新聞記者,在不斷地報道防汛現(xiàn)場時,才真正懂得,那些細微差別的數(shù)字后面,藏著一個真正的苦難的民間。

父親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漁民,因為他不曾擁有哪怕是一艘最小的破船。他三十六塊錢的工資遠遠不夠養(yǎng)活一家五口,所以,我的幼年是在他織的密密集集的漁網(wǎng)中度過的。一把又一把深綠色的粗尼龍線,一根竹子做的小小梭鏢,在他粗糲的手中上下翻飛。他熟諳織網(wǎng)的技術(shù),他沉迷于這種靜悄悄的手藝,他仿佛要織一個足夠網(wǎng)起屋后面那條河流的大網(wǎng)。

而我的幼年從來沒有感覺到,那些平靜的夜晚向一個養(yǎng)家男人背后襲來的深深的寒意。

他織了很久的網(wǎng),也補了很久的網(wǎng)。那些跟漁網(wǎng)在一起的夜晚,父親沉默不語,他靠著打魚,養(yǎng)活了我們姐弟三個。但是除了養(yǎng)活,他似乎沒有承擔更多的責任。有一次,他把打上來的一籃魚要我們姐弟拿到集市上去賣,興高采烈地在后面追喊著交代:要賣五毛錢??!我回頭望著他那為了五毛錢像孩子一樣興奮的面孔,也望了周遭望著我們笑的鄰居,我幼小的心里感到了心酸和疼痛。我想要朝前奔跑,像是要擺脫他的疼痛的追喊,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種疼痛更像一顆石子,一直生硬地硌在我的胃里,到我成年后的許多吃魚的瞬間,都硌得生疼。

我們吃了很多年的魚,也由此我總是懷疑,下輩子我們會遭報應變成一條魚,而水,是我們來世的故鄉(xiāng)。

但是這個故鄉(xiāng)它喜怒無常,它傳來的訊息像某種早已定好的古老的約定,注定會淹沒我們的家園。可是它難道不是從一萬年開始就漲的嗎?那為什么會有房子建在這里呢?童年的我滿懷疑惑。長大后我才明白,在那個人們靠坐悶罐火車出遠門的年代,港口水運,是一種多么繁華的景象。面水而居,在當時絕不是詩意的存在,而僅僅是靠水吃水這么現(xiàn)實的需要。只是在每個夏天,城陵磯的水位一直漲啊漲,漲到我們家的臺階上,漲到我們家的床腳上,漸漸地我們家的鞋子漂起來了,我們家的盆子漂起來了,母親趕緊把地上的東西往高處搬。我們?nèi)愕芘d奮地沖出家門,看著商鋪里的人們忙著用小船運送物品,跑到街上和鄰居孩子們一起戲水,撿著整條街上各種漂浮在水面上的東西。這些東西曾經(jīng)匍匐在地上,也許不過是一個煙盒,也許是一只爛鞋,也許就是一張?zhí)羌?。但此刻它們漂起來了,加上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小船,整個街道就不一樣了,就變成另一條幸福的歡樂的充滿魔法的街道了。我們在街道上尋找著另一個隱秘的街道,尋找著夏天的蛛絲馬跡,尋找著地上泛起的每一個秘密,我童年的這條街道像幻境一樣,映出了我們比渾濁的水更加涼薄的現(xiàn)實,母親站在家門口呵斥我們回去,因為,她早有預見性地知道,距我們家數(shù)米遠的公共廁所比我們家的地勢更低,我的母親,她看見了屎、尿,以及廁紙漂浮在水面。但我們永遠看不見這些,我們只看得見我們想看見的。也許,在童年,每個人都只看得見自己想要看見的。

父親看著我們狼狽地被母親拖回家,他“嘿嘿”地笑著,這種笑跟諂媚地笑區(qū)別不大,意思似乎是向我的母親證明,我們又挨訓了,而他是很聽話的。他從不管束我們,因為他自己像我們一樣,也是被管束的對象。他總是這樣一副表情,對著這一副爛攤子無所事事地“嘿嘿”地笑,對著他狼狽的家人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我小時候曾經(jīng)看我家的戶口本,戶主那一欄填著“李六梅”。李六梅是我母親的名字。很多年后,我一直糾結(jié)于“戶主”這個詞,我不能確定它真正的含義,我也不能確定一個過于強勢的母親對于她的孩子的成長到底有多大的影響。“戶主”這個詞對于我的一生有莫名的震懾,乃至我結(jié)婚十數(shù)年后,戶口仍未遷出娘家,直到現(xiàn)在,原本五個人的戶口本上,還剩下母親和我二人。在童年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可疑的存在,作為家長的身份他是缺席的,他像一個模糊的符號,既算不上大人,也算不上孩子。他沉默的一生顯得過于漫長,又過于短暫:漫長得他用最后二十年在準備他的后事,短暫得我的孩子還沒有記住他,他就去了。

在那個疲倦的水漫街市的黃昏,他被母親吩咐,今晚水繼續(xù)漲的話,如果漲到床鋪上的話,他明早得去找單位要一個安身的地方。

第二天,父親帶回一艘小木船來。父母搬了簡單的生活必需的家當,領著我們劃船去了單位上的子弟學校,我們被安置在學校的一間教室暫住。這是父親每年一次的劃船,卻不是打魚,而是搬家。對于我們姐弟三個來說,搬家就像過節(jié)一樣,住在那么寬敞的教室里更是一件奢侈而愉快的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對于我的父母來說,帶著三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拉著烏漆墨黑的鍋碗瓢盆,劃著小船朝著一個門窗破敗的教室駛?cè)?,那是一次又一次辛酸的逃難。

父親的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了新居,不遠處蓋起了四層樓房,但與我們的生活無關(guān)。這樣的逃難在我的童年幾乎每年都有,每年都要直至大水撤離我們家,學校也終于要開學了,我們才搬回那個破敗潮濕的家里去。水平靜地退了,像它來時一樣無聲無息。但漲水的痕跡還在,家里的墻壁上攔腰一層又一層青苔,成了我們姐弟的畫墻。每年漲水的水位不一樣,家里的墻壁上就布滿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苔痕。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水和樹一樣,是有年輪的,只是水的年輪讓人難以估量它的深淺,它一年一年或高或低地刻在堤岸上,刻在它所能至的每一面幽暗破敗的墻上。在無數(shù)個暗夜,在五瓦的昏暗燈泡下,父親像一個孩子,用樹枝和我們一起在青苔上畫著各種堅硬的棱角分明的圖案。如果黑夜有一雙眼睛,它一定在冷冷地嘲笑這個頭腦簡單了無心事的中年男人。

三十年后,我回到那條碼頭前的街道,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都被擠進了時代深深的皺褶里。我看到房屋還在,只是比我記憶中的更矮更破爛。堤子街還在,只是比我記憶中的更短。一位老人守著我兒時隔壁的破房子,我記得她,她曾每天站在門前的地坪里和我的母親討論各自的家長里短,雖然她的臉現(xiàn)在已經(jīng)皺成了一個核桃。她顯然認不出我了,但她熱情地招呼我進去坐,她的面容像三十年前一樣平靜而滿足,我想,她一定是叫每一個路過她家的陌生人進去坐。她說:“這是我祖屋,我50年代就住在這里,我的崽住了樓房,要我搬,現(xiàn)在不漲水了,我不搬?!?/p>

1996年,一場超越了我童年所有水位的巨大的水災淹沒了城陵磯。從那以后,不是不漲水了,只是我們兒時的房子后面已經(jīng)豎起了一條高高的堤岸,我的童年,被擋在了那個高高的防洪大堤后面,站在屋后放眼看去,駁岸逼仄而來,再也看不到那條濤聲靜謐的河流。

三十年后,我在游戲廳見到一種叫作“捕魚達人”的游戲機,一個不到兩平方米的長方形機器,屏幕上閃爍著各種五顏六色或貴或賤的魚,我的兒子興奮地投幾個游戲幣進去,捕魚炮彈的威力倍增,兒子稚嫩的手指眼花繚亂地摁出一枚枚炮彈,一波又一波的魚們列隊整齊前赴后繼,在屏幕上幻滅消失又重新出動。游戲廳充滿從顏色渾濁的少年們嘴里輕蔑地吐出來的各種粗鄙的語氣詞。我坐在聲浪喧囂的游戲廳,卻恍如置身潮水泛濫的童年,眼前電腦控制著的這一切,讓我回到三十年前那條固定的波濤和岸線上,在那里,父親從來不是什么達人,他甚至從來沒有真正掌握過捕魚的技術(shù),他粗糲手指間那巨大的漁網(wǎng),多數(shù)時候只能失望地捕上來一些小魚小蝦,他這一生只碰巧打上來過一條大魚,而那條大魚,被他津津樂道了一輩子。那條大魚活得足夠久了,它不掙扎,瞪著眼睛認命地躺在地上,興奮的父親喊著鄰居來觀看,但他既不敢輕易吃了它,又舍不得賣掉,任它在那個夏天悄悄地散發(fā)著腥臭的氣息。

第二個身份:魔術(shù)師

父親在他即將退休的時候,開始了他的另一種身份:魔術(shù)師。

作為一名魔術(shù)師,他有著一段難以啟齒的過往。母親曾當著父親的面旁若無人地告訴我,父親小時候曾經(jīng)是一名叫花子。是那種馬戲團也算不上的、三個同村孩子組成的走街串巷賣藝的叫花子。

母親在敘述這件事的時候一定會附帶說一件他們結(jié)婚的事情。在那樣一個人群被劃分成各個階層的年代里,父親,以一個劃為貧農(nóng)成分的良好出身,以一個已經(jīng)三十八歲高齡、在大家心目中已經(jīng)淪為老光棍行列的身份,以一個不名一文的工人形象,拎著一口破舊的木箱,娶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我的知識分子母親。在那個年代,母親應該是有足夠的理由感謝父親的,因為縱然她的美麗遐邇聞名,卻因出身仍舊差點終老娘家,在那個女孩十八歲就能出嫁的年代,她已經(jīng)二十六了,終于能夠嫁出去了,她的書香門第高攀了一貧如洗的父親。

在那個一共花了母親的六毛錢買糖的婚禮上,在那個孤獨地立在河邊蕭瑟家徒四壁的新房里,父親居然穿了一件嶄新的呢子衣!婚禮后的幾天,母親發(fā)現(xiàn)新郎官唯一一件像樣的可以穿出去做人的呢子衣服不見了,問他,他說,在工地上烤火的時候,倒在火塘里,著火了,趕緊把衣服脫下來,想撲滅,但是晚了,于是衣服就燒掉了。

我無法揣度當時的母親對這個火燒呢子衣的說法是不是將信將疑。直到我上初中后,父親的同事、我同學的爸爸陳叔叔有一天毫無預兆地在路上逮住了我,臉上滿是得意:“喊老子!喊叔叔!你爸爸結(jié)婚那天都是借的我的呢子衣!不信回去問你爸爸!”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憋了那么多年以后突然告訴我這件事,我連帶著憎恨了我的陳同學,我滿懷屈辱地回家問了母親關(guān)于呢子衣的事,母親淡淡說了一句:我早知道了。

從母親不斷重復的關(guān)于叫花子和結(jié)婚的故事里,以及父親漲紅著臉訕訕的笑意中,我大致知道了這樣一個事實:父親小時候確實是要過飯的,在三個小伙伴組成的要飯隊伍中,父親一無所長,專管拿著盤子討錢。另兩個會翻筋斗,會劈叉。某一天,其中一個伙伴突然輕松地變出一條紅綢,驚呆了父親,驚呆了那個只會翻筋斗和劈叉的伙伴。他們用崇拜的眼光盯著紅綢伙伴。

紅綢伙伴很得意,不屑地把唾沫甩到兩個伙伴的鼻尖上:這叫魔術(shù),懂不懂?魔術(shù)!

父親仿佛被他這個詞猛地推了一個趔趄,他寂寞了。即便在三個要飯的小伙伴中間,他也是被鄙視的那一個。事實上,他的童年一直是在不斷的趔趄中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度過的,他被繼父推出家門要飯,被有錢的人家傲慢地推到馬路上,被搶食追趕的窮伙伴們推倒在地……他不斷地爬起來,不斷地被推倒。他從沒有抗爭,是的,他的字典里沒有尊嚴這個概念,哪怕是一瞬間的念頭。

多年后,我知道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于是少年的我不斷拿這句話去嘲弄我的父親:“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你懂不懂?你的魔術(shù)師父呢?”

整個少年時代,我都像對待兄弟姐妹們一樣隨意地惡毒地嘲笑他。而他,從來都是漲紅著臉,訕笑而去。

多年后,父親當兵了,父親參加工作了。他當了四十年的港口工人。那時有句俗話:“男不進港,女不進紡?!边@句話雖然充滿怨意,但又深藏了一層說不明白的驕傲與慰藉:我是工人了,我吃上國家糧了。父親成了一名光榮的碼頭工人,最初拖板車,后來開鏟車,最后開吊車。他在實踐中學會了一項項機械技能,和許許多多工人一樣,淹沒在中國大多數(shù)光榮而樸素的命運之中。

工會會員,是父親工作生涯中最重要的身份證明。父親喜歡單位上開職工代表大會,他有神圣的選舉權(quán)、投票權(quán),他還喜歡“八·一”建軍節(jié),不出意外會領到老兵才有的慰問金。他更喜歡工會主席笑瞇瞇地叫他一聲“李師傅”。在那種上級對一名普通工人親切卻略顯隔膜的問候里,他那似乎得到片刻舒展的人性,其實愈發(fā)讓人傷感。

父親終于在要退休的時候想起了童年時代的夢想了。他花一塊錢從地攤上買了本魔術(shù)入門的拙劣的印刷品,但他不識字,他一個字也不認識,包括他自己的名字,所以只好要我一句一句念給他聽。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準時給他讀魔術(shù)道具的制作方法,指著劣質(zhì)油墨印制的不清晰的圖片給他講解道具的奧秘。那樣的夜晚對我來說,無比枯燥與不耐煩。

他下班后就常常躲在房里不出來,翻看著那本書上的圖片,用幾根木條,敲敲釘釘,幾天后就做了一個箱子。然后,他當著我們?nèi)愕艿拿?,變了一個蛋出來。然后又變了一個蛋。

他變魔術(shù)時手一直抖啊抖。這是一種病。只要做稍微精細的活手就會戰(zhàn)抖。每個人都說我像父親。我沒有遺傳母親的美麗,我沒有遺傳她雪白的肌膚,沒有遺傳她漂亮的大眼睛,沒有遺傳她傲慢的從容的態(tài)度;我遺傳了父親的一切,遺傳了父親深陷的眼窩,過于堅硬的鼻梁,急匆匆走路的姿勢。是的,我不僅長得像他,習慣也像他。我的手和他一樣戰(zhàn)抖。捏筷子的時候戰(zhàn)抖,拿針的時候戰(zhàn)抖。除此之外,我還遺傳了他的吃相。只要一開始吃東西,我們的頸部以上整個頭部就開始出汗,吃得越認真,汗就越多,滋滋地一直到頭頂熱氣升騰。我的母親總是對他說一句:“吃飯一副哈相?!庇袝r候也會對我說一句:“和你爹一樣,吃飯一副哈相?!睂τ谕婺g(shù)這件事,我的母親不聞不問,只跟我們說過一次,然后再也沒有評價過:“一個手一直在抖的人怎么可能玩得好魔術(shù)?!?/p>

變出蛋來的那天,我們?nèi)齻€前后左右圍著他的道具箱,把他的破綻看了個精光。弟弟欣欣一直在旁邊指出來:假的!箱子里面還有個暗箱!

作為一個在無數(shù)個夜晚給他念魔術(shù)道具制作方法的女兒,我知曉他魔術(shù)里的全部秘密。

他有好些年都沉浸在魔術(shù)這個秘密之中。他聲稱自己會大變活人,只是沒有做道具的材料而已。我知道他不可能擁有這些道具的材料,因為他雖然是家里收入的主要來源,但他一輩子所花每一分錢都要從母親手里討要。多年后,我的父母這種類似于家長與孩子的關(guān)系深深地影響了我擇偶的標準,我發(fā)誓,我不要一個自卑的男人,我也絕不會管制他口袋里的錢。啊,我是有多么不喜歡看見男人猥瑣的模樣。事實上,我在國家規(guī)定的晚婚年齡遇見了一個豁達的磊落的男人,我甚至沒有完全地經(jīng)過初戀,就迅速地把自己嫁掉了。

在父親即將退休的最后一年,“李師傅會玩魔術(shù)”的消息,還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單位上都傳開了。父親很興奮,而我們姐弟很窘迫。單位上的工會主席上門了,邀請他在元旦晚會上表演一個!他興奮地在家里搓著手走來走去,現(xiàn)在他最大的問題是,他需要一個幫手。

我立馬躲到了我的書桌上,他的眼光落在他唯一的兒子欣欣身上。

欣欣像他父親的任何一個兒女一樣,對他玩魔術(shù)這件事心懷鄙夷,覺得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丑事。父親的三個孩子逐漸長大并識文斷字,而他自己卻塵封在原地并未長大。他還是那個在我的母親面前畏手畏腳的孩子。他早已不能跟他自己的孩子對話了。

很多年后,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我們一直佯裝自己有一個特權(quán),可以鄙視這個叫花子出身、大字不識、做了半輩子工人、從來沒有話語權(quán)的父親。

現(xiàn)在這個人,他居然要蹦到舞臺上去丟光全家人的臉了!他的一切我們都了如指掌,他笨拙、他猥瑣、他狼狽,他的手一直在戰(zhàn)抖,他的箱子是假的!欣欣絕不答應。

但是父親平生第一次暴怒了,他似乎要把一生儲集的訓斥、責罵、管教全部一次性地補回來,他眼眶通紅,青筋直暴:你去不去?!

欣欣妥協(xié)了。于是我們看見單位上元旦晚會的舞臺上,欣欣耷拉著腦袋,當著上千觀眾的面,不情愿地配合這個自己瞧不起的父親,在臺上表演了一出蹩腳的魔術(shù)。

那晚,父親化了一個濃艷無比的妝,這個妝容像極了所有躺在棺材里的人,那樣鮮明,那樣艷麗,那樣駭人,讓人一見難忘,顴骨上的腮紅使他瘦削的臉越發(fā)凹進去了,濃密的眉毛像兩把利劍,黑色的眼影令他深摳的眼眶摳得更深了,他薄薄的血紅的嘴唇配在干癟的臉上是那么不相稱,他穿著明顯大了N碼的地攤上買來的廉價西裝,可疑的布料成分閃著不合時宜的光芒,他在電視上學來的奇怪的鞠躬動作顯得那么滑稽可笑,聽著臺下或善意或鄙夷的笑聲,我坐在人群里如坐針氈。我在心里默數(shù)著下面稀稀拉拉的掌聲,窘迫、自慚,所有這些負面的詞匯一個不漏地向我襲來,無法抬頭面對臺上小丑般的父親。我落荒而逃。

我的父親,他終于完成了人生中一次最重要的演出。

那一晚,他是主演,而我們,是不愿意配合的配角和觀眾。

我在他死后多年才明白,那個夜晚,那個粗糙的舞臺幕布下,他其實是在試圖用魔術(shù)來掩蓋他的一生,來涂改他的一生,來變走他的一生。

他一定認為,他的魔術(shù)能抹去他貧窮自卑無人問津的一生,變出一個光明燦爛鮮花簇擁的一生。

事實上,他潦草的一生一直都處在崩潰的邊緣,在他的晚年,他曾想把一切推翻重來,他曾用魔術(shù)試圖救贖過一次自己。而我們,與夜色一起合謀,冷冷地忽略了他。

第三個身份:掘墓者

從五十歲開始,父親一直在念叨著關(guān)于自己的后事。他要“料”。

也是從那時起,我的母親一改她強硬的氣勢,變成了一個嫻靜豁達溫柔的婦人,而我的父親,這個半生郁郁寡歡的男人,變得無比乖僻、糾結(jié)、暴躁。在他面前,那個曾經(jīng)優(yōu)越感十足的倨傲的跋扈婦人,突然在老年的父親面前泯滅了她一切鋒芒。到了父親將去的最后幾年,他的兒女都成家了,父親每日強加于她精神上的折磨讓她度日如年,委屈卻又無處訴說,只有我回去的時候,她才能跟我流著淚說:他怕是真的要去了,人死前三年作惡。

那三年對母親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有一次回去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一張掛歷上有個三角形的洞,母親羞于啟齒。她不好意思告訴我,那張掛歷是市里夕陽藝術(shù)團的合唱團制作的宣傳畫,那個上百人的合唱團照片印在掛歷上密密麻麻看不清人臉。但是父親深刻而精準地用小刀狠狠地剮去了其中一個人的頭。那個人就是住在我家樓下的劉伯伯。起因就是父親和母親下樓散步時,母親和劉伯伯打了一聲招呼。父親憤恨地當場垮下臉質(zhì)問:你們什么關(guān)系!

一輩子作風清白行為端正從未被詬病的母親突然在快六十歲的時候被父親問在路上氣得當場石化。當過校長一生清高的劉伯伯在短暫的驚愕之后,投給父親一個居高臨下的同情眼神,揚長而去。

回家后父親依然不依不饒:他有什么好?會唱歌?我唱九九艷陽天的時候他還在玩泥巴!你以為他比得上我!要是我家里條件好,送我讀了書,我哪里不比他強!暴怒之下,他從抽屜里刨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小刀,母親驚懼地以為要刺向她,但是刀子卻準確無誤地刺向了客廳那張掛歷上一個螞蟻般大小的人頭。母親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還驚魂未定:“真不清楚他怎么知道那個照片上的頭是劉伯伯的,掛歷掛了快一年了,我都不曉得劉伯伯是那個藝術(shù)團的?!?/p>

第二天一早,父親口述了一副對聯(lián)“青山不老綠水長流”,要我弟弟拿紅紙寫了貼在單元樓的大門上,還要署上他的大名“李迪吉”。

一不是年節(jié),二不是自己家大門,那幾個刺眼的字莫名其妙地被東張西望的弟弟趁夜貼在單元樓門口,父親從此當上了“單元樓行走”這一職務,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就在單元樓前背著手轉(zhuǎn)悠,翻著一雙由于過于深陷而顯得陰鷙的眼睛,觀察有誰看了他“作”的對聯(lián)。那段時間,母親經(jīng)常一整天守在屋里,偶爾從二樓窗戶間向樓下張望,看著他翻著眼睛死死盯著每一個路人的臉,但是除了最初的愕然后,他沒有搜集到更多的表情。熟視無睹的人們已經(jīng)把這副對聯(lián)和它的主人一道當作空氣了。

但是這種最初的愕然被父親發(fā)酵成了欽佩、崇拜。每次回來都跟母親吹噓:又有人夸我對子作得好!

母親沒有戳穿他,任他得意地想象著人們對他滿腹才學的尊敬,對他好學問的欽佩。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父親當年生氣的,并不是母親跟某個男鄰居打了招呼這么簡單。他只是討厭那些出身名門的男人,他只是討厭那些讀過書的男人;他只是不能理解,最初明明是他自己的貧下中農(nóng)這個出身令他驕傲,令他身無分文抱得美人歸,為什么最后這個身份只是像一枚過時的徽章一樣,像一只被拍死的蒼蠅一樣,胡亂地粘在履歷表上,為什么最后卻仍是他被人不屑一顧。

時代的颶風并沒有賜予他答案,反而將他拋向了更遠的荒蕪之境。他聽說了,當年被推薦的驕傲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現(xiàn)在成了一個帶著特定意味的詞語。他聽說了,下海去賺錢也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了,他曾經(jīng)羨慕的單位上的采購員不再是最令人羨慕的崗位了,一部分身份可疑的人拿著各種新奇的東西或者一份份保險單敲開了辦公室、居民樓,空氣中彌散著隱秘的激動的氣氛。他也看到打小牌的下崗工人,他們聚集在破爛得像社會底層的環(huán)境里,過早地亮出了自己一生的底牌。那么多難以言喻的身份,那么多難以界定的歷史,那么多難以啟齒的欲望,像一個個永遠無法掙脫的困獸,在他貧瘠的思想里橫沖直撞。他曾經(jīng)引以為榮的貧農(nóng)身份、軍人身份、工人身份,在現(xiàn)在來說都顯得是那么的別夢依稀。他不能理解這個荒謬的世界。他迫切地需要一個證明,證明那曾經(jīng)屬于他的時代并未遠去,他迫切地需要一個肯定,肯定他是一個足以值得尊敬和驕傲的人。

在最后幾年,父親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年輕時在部隊里得過的木框獎狀拿出來,一遍一遍地放在居民樓前的地坪里晾曬。這些獎狀曾經(jīng)被我母親咒罵過無數(shù)次,因為每次搬家父親都得帶上沉重的它們,它們不像現(xiàn)在的獎狀,它們不是一張張紙或者紅本本那么簡單,它們鑲了玻璃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棗紅色木框。此刻,那些早已發(fā)黃霉變的獎狀對他裸露出倦容,玻璃鏡框在陽光下一晃一晃閃著冷冷的光芒。我的父親,他像一個擺攤的貨郎,向世界晾曬著他畢生的榮耀,但是鮮人問津。

就是這樣一個越來越不肯對世界和身邊人善罷甘休的父親,他用盡最后的幾年時間,要求我們給他準備“料”。

但起初我們都聽不懂,他一直要“料”做什么?“料”是什么?母親悄悄跟我們說:棺材。

他需要一個體面的死。兒女們不早早地給他準備身后事,就是不孝。他很早就在準備他的后事,他知道,自己這輩子不會有什么驚喜了,永無翻盤的機會了,他正在向一敗涂地的境地迅速潰退。

那么,他要一副上好的棺木。

我暗罵他是神經(jīng)。活得好好的,要棺材做什么?

他跟鄰居說,孩子不孝順,不肯給他買“料”,不肯給他準備墓地。

我們很委屈:這里不是鄉(xiāng)下,我們買來棺材放哪兒呢?墓地?他從八歲出來要飯,就永遠失去了可能屬于自己的土地。事實上,他一生從未擁有過土地。再說,政策不允許,我們也不敢土葬啊。那么,他注定是回不去了。

他又說,每年農(nóng)歷的七月半,一定要記得給他燒紙,還要記得給送信的小鬼打賞。如果沒有給小鬼打賞,小鬼就不會把錢轉(zhuǎn)給他,他若沒有收到紙錢,就會像那些孤魂野鬼一樣,摘一片荷葉捂住臉,傷心地哭著回去的。

我不知道他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老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小鬼跟荷葉有什么關(guān)系。我沒有問過,此生也永遠沒處問了。

他六十歲的時候,我出嫁了,嫁到離家三十里地的城市中心,離開了那個家。

我們一生都沒有講過太多的話,但是在我結(jié)婚后,也就是他最后的十年,他不斷地要母親召我回去,回去的理由只有一個:給他的左眼拔出倒著長戳著到眼珠的睫毛。

他說,任何人都不會拔,我的母親不會,弟弟不會,妹妹不會,只有我能拔。

我每次回去,他都會鄭重地搬個椅子,坐在陽臺上,把鑷子遞給我。我沉默地扒開他的眼皮,看見那只渾濁的、蒼老的、布滿眼屎的眼睛,它含混不清,它遮遮掩掩,像他的人一樣抖抖索索,我定定神,用他遺傳的那戰(zhàn)抖的手,迅速地堅定拔出那根拔了又長拔了又長的倒睫毛。

他鄭重地收回鑷子,擦干,放在眼鏡盒里,收好。

他仍舊不說話,我也倔強地不說話。

我知道他是想見我的,他的老同事告訴我,他跑到單位的辦公室去收集了每一張發(fā)表了我文章的報紙,自豪地告訴每一個遇見的人:這是我大丫頭寫的!

我能想象,他臉上掛著驕傲而又鬼鬼祟祟的神情急于向別人證實,他的女兒,骨子里遺傳了他基因的女兒,能夠識文斷字,并且似乎比別人要多認幾個字??墒亲詮奈抑牢页闪怂乓馁Y本后,我就別扭地懷著一顆敵意的心,故意在飯桌上報告關(guān)于自己的各種令人沮喪的消息。

我并沒有告訴過他我發(fā)表了文章。我不知道他從何得知。他大字不識,我不知道他憑什么在報紙上摸索到了我的名字。他也從來不跟我說知道我發(fā)表了文章,更不說他搜集了報紙。他似乎很虛弱,不敢跟眼前這個內(nèi)心強大的女兒說話,似乎生怕自己的語言過于低劣,而玷污了報紙上那些他并不認識的字。隔在我們心間的,仍是一生的無言。

我們在一起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沉默不語中虛擲時光。

直到有一天,父親的老同事告訴我們,他連續(xù)一個月的晚上跑到離家兩公里遠的山坡上挖了一個大坑。

確切地說,他挖了一個自己百年之后要躺的洞穴。

他給自己掘了一個墳墓。

我悄悄對母親提起,卻發(fā)現(xiàn)母親早就知道了。起初母親并不知道他晚上出去一身泥回家是干什么去了。后來,母親悄悄跟著他去了那個尚未成形的洞穴。那些夜晚,母親跟在他身后,看著他一鋤一鋤狠勁地挖下去,不敢出聲。那個坑越來越大,母親并不知道他挖了坑干什么,但是有一晚他突然扔了鋤頭,他跳下去了,他平躺在那個足以容下他軀體的長方形的洞里,用他一輩子不改的岳陽縣方言,尖聲尖氣地唱起了他最喜歡的那首歌:九九艷陽天。

母親驚駭?shù)芈犚娝麖牡氐紫聜鱽淼难雀杪暎@首歌他剛結(jié)婚的時候就一直唱,他那時候曾經(jīng)唱得那么歡快,那么明亮,那么高亢,從歌里飛出那么多美好的風聲掠過她年輕的耳畔,而此刻,這首歌卻顯得那么陰涼,那么鬼魅,比夜色更深遠,更涼薄。

母親落荒而逃。她仿佛要逃脫自己的宿命般地奔跑,她向著有燈火的地方奔跑,一路踉踉蹌蹌,她逃到了自己熟悉的床上,無邊的黑夜卻狂拽著她,似乎要將她一并拖進那個和她過了一輩子卻從未真正理解的男人所挖的深邃洞穴里。那個洞穴,盛滿了一個男人貧寒的一生,落寞的一生,孤寂的一生,蒙昧的一生。

從那夜起,他每挖一鋤,都深深地挖在母親的心上,等那個墓穴挖好,母親的心早已成了無邊的空洞。母親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他們倆快過完一輩子了,在與父親結(jié)婚之時她已經(jīng)過早地埋葬了自己,任由另一個沒有溫度的自己與這個男人活在世間,而這個男人,此刻也快要與她訣別了。

夜晚。鋤頭??印6囱?。墳墓。這些詞語撞擊著我和母親,每一個詞都充滿陷落的語義,都指向消亡。我們狠狠地壓制著它,任它們在胸口左沖右突,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我沒有信仰,不能理解他為什么要去做這種令人汗毛倒立的事情。我甚至深深地怨恨他,給我們姐弟帶來了惡名。就因為他偏執(zhí)地需要過早安排一個身后安身之所,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是不孝順的孩子了!

我不知道他為自己挖墓穴的那些夜晚,心里頭是滿足的,充滿希望的,還是悲涼的,絕望的。他生活過的那些日子,已經(jīng)在他面前一層層垮掉,逐漸變成一堆堆廢墟。我永遠不能揣測那些個黑夜從地下升騰而起的時刻,他是怎么樣寂寞地與夜色對談,合謀要埋葬自己卑微如草芥的一生、由于乏味而顯得過于冗長的一生。

我結(jié)婚十年后,一場家族遺傳的胃病帶走了父親。這時,他掘墓的地方早已建起了一個豆油廠,供應著這個國家最大品牌千家萬戶每天食用的油。

我抱著他去了我們?yōu)樗x的公墓,西風曾經(jīng)侵入過的街道顯得過于冷清,在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中,季節(jié)模糊成一片混沌,這是夏末,我們仿佛在試圖走出這個季節(jié),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一條街,仿佛過于漫長,又過于短暫,我抱著他,既走不出夏天,又走不到秋天。我們一起路過那些他曾試圖抓住過的器物,路過他的竊笑,他的恩怨,他的驕傲,他的獎狀,他的悲憤,如今,一切一切都退場了,我的父親,他退到了一個冰冷的石縫中,蜷起了自己悲涼的骨灰。

我留下他一件破洞的背心,和醫(yī)院最后一次給他照的片子。那些體腔內(nèi)黑白的影影綽綽的鏡頭,像是透明的,又像是虛幻的。我把他的背心、片子以及片子里從他骨縫中透出的寒涼,掛在了我衣柜的深處。

在野外,我們燒了他所有的獎狀,連同那些燒不掉的玻璃一齊拋在了灰燼中。在飽含油漆味的刺鼻的火焰邊,我才想起,我從來不曾問過他在部隊里的事情,從來沒有。那是他此生最驕傲的日子,但現(xiàn)在,他過往的光榮成了一個深深的秘密,他那么想要世人知道的光榮,到最后,連他最親的人都不曾了解。

時間何曾寬恕我們。我窮盡一生用無數(shù)光年也不能回到過去,看一眼他當兵的日子,聽他講一回過去的事情。我知道他會唱打靶歸來,但他更喜歡唱九九艷陽天,他心中曾經(jīng)有個小英蓮嗎?他曾在部隊里想念著她嗎?她是誰,還在這個人間嗎?

父親的墓穴旁空著一個洞穴。那是給母親留著的,每年清明掃墓,我都盡力阻止母親去,我無法看著她面對自己最終的居所。

四野寂靜。他遺在這個世間的三個兒女,放棄了他的方言,長著和他相似的面孔,繼續(xù)在人間風塵仆仆。

現(xiàn)在,每年的七月半我燒紙錢的時候都會跟他說,我來啦,你不用去摘荷葉啦。

我一生有太多話想跟他說,但直到他死后,我仍然沒有說出口。我心疼他打魚的手,心疼他蹩腳的魔術(shù),也心疼他潰爛的胃。他的一生也許過于乏善可陳,可是我有什么資格去評判他的一生么。我知道是沒有的。我們那么相像。

《花城》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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