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西去的囚徒

江河源隱秘春秋 作者:楊志軍著


路一直延伸到夏天結(jié)束。

行路的人坐在車上。那是用黃色篷布箍起的窯洞式車廂,是活動牢房。一共五輛草黃色的軍用卡車。四車囚犯,一車軍人。在中國的天空下,它們哼哼唧唧向西行駛。

每間牢房約有十五名犯人,分別坐在車廂兩側(cè)。屁股下面大小不同的行李使他們顯得高矮不等。靠車頭的一面和車尾分別坐著兩名士兵。大概是怕被犯人繳械,他們沒帶槍。眼睛、耳朵和鼻子是他們最好的武器。在這種武器的監(jiān)督下,犯人們只能把語言填塞到并不寬廣的胸腔里,用磨盤一樣沉重的蓋子蓋住,任其發(fā)酵霉?fàn)€。沒有什么可交流的。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他們彼此都很陌生。

在二號牢房,也就是在第二輛車內(nèi),作為囚犯,保羅的眼睛總不肯失去光亮和探究人的習(xí)慣。他比別人更快地熟悉了同車人的面孔。一張面孔便是一團謎。低下去的頭顱后面那些神秘的歷史被濃霧一層一層地遮蓋了。他的猜測變成了遐想。遐想伴隨著編織。他編織他們的故事。故事的結(jié)尾總是心驚肉跳的新的開端。他們和他一樣,終于明白了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的命運:你成了罪犯。你戰(zhàn)抖著申訴你是無辜的。你在和家人的分別中愴然淚下。但你并不十分明白這是為什么,任何人都不明白。保羅也一樣。他相信,一連串的事件,連上帝都會莫名其妙。

保羅記得上路后吃第一頓飯的情形。那是一座規(guī)模很小的兵營。飯菜的質(zhì)量顯示了兵營炊事員的立場與感情。不知剩了多少天的玉米飯團,早已餿了。沒有光澤的青蘿卜,一人一個,軟沓沓的,可以圈起來首尾相接。掰斷后里面是糠的,只能磨牙,不能解渴。他們每人分到一份,都嘗嘗,無聲地放在手中,再也不肯湊到嘴邊去。押解他們的軍人們分批走到食堂吃飯,不知吃了些什么。出來后,他們都吃驚這些罪犯毫無食欲。那會,保羅望著手中的飯團就像望著自己。自己已經(jīng)發(fā)餿了。在這個社會中他酸腐到讓人難以下咽。既然如此,還有什么資格挑剔食物?全憑著賭氣和極度懊喪,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飯團,不敢多嚼就咕嘟咽下去。飯團轉(zhuǎn)眼沒了,接著又是咀嚼蘿卜的聲音,噌噌的,如同馬食飼料。有人瞪著他。妒嫉和仇恨讓那雙眼刮來陣陣陰冷的風(fēng)。保羅覺察到了。他不在乎。對方和自己具有同一種身份。他沒必要把對方的眼光看作是籠罩自己的共和國陰云的一部分。他只是機械地擺動腦袋,讓那眼光去盯視自己沒有表情的后腦勺。

就要上車了。有人厲聲質(zhì)問:

你知道你犯的啥罪?

不知道。

啪的一記耳光。驚得保羅倏然站起。挨打的就是剛才瞪視保羅的那個人,他依然坐著,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仇恨,是消散了,還是深深埋藏在心里了?和保羅一樣,他手中也是空空的。那份飯團和蘿卜已經(jīng)被他拋向身后。身后是黑色的污水坑。一個倒搭著眼眉的軍官暴跳如雷:

狗毬兒上冒出的臭資本家,你犯的是吃肉喝血罪。人民用血汗供養(yǎng)你,你倒把飯丟了,拾起來。

倒搭眉又是一記耳光。保羅的心揪了起來。他走向污水坑,想替資本家撈回那食物。資本家抬起頭,乞憐地望著軍官:

那不是人吃的。

倒搭眉的眼光刷地甩向保羅:你要做啥?要為資本家效勞?

保羅不禁打個寒顫。自己的舉動已經(jīng)超出眼下做人的權(quán)利了。這不是件好事。別的犯人也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保羅頹唐地坐下。他不想鶴立雞群。

我們不是人?倒搭眉轉(zhuǎn)向資本家,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我們,解放軍,南征北戰(zhàn)打江山?,F(xiàn)如今,江山有了。吃的哩,跟你們一樣。不信?起來,統(tǒng)統(tǒng)起來。

犯人們起立的動作驚人地迅速。他們被帶進了食堂。食堂的飯桌邊,幾個士兵還在吃飯。玉米飯團和蘿卜使他們的嘴蠕動得異常艱難。不過,飯團是新鮮的,冒著熱氣;蘿卜也是脆生生的,切成薄片盛在碟子里。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醬醋味。

一樣不一樣?

一樣。

有幾個犯人趕緊說。保羅沒吭聲。資本家強強地嘟囔了一句不一樣。

你眼睛瞎了么?

沒有。

倒搭眉氣得嘴打哆嗦,又要扇耳光。門口有人喊一句:該出發(fā)了。喊話的也是軍官,黑臉膛,小眼睛,矮墩墩的,頭大膀闊腰壯腿粗。犯人們魚貫而出,邊走邊吞咽手中的飯團。還有的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想讓倒搭眉看到。倒搭眉搶出門來,大步走到污水坑邊,命令資本家過去。資本家服從了。

把飯團揀起來。

他揀了起來。

還有蘿卜。

他又彎了一次腰。

吃。

他不動。

你吃不吃?

倒搭眉把吊在屁股上的手槍朝前拉拉,拇指輕巧地打開了豬皮做的槍套蓋。資本家遲疑了一下,把飯團舉到眼前,憂傷地瞪著它,慢騰騰張開嘴。眼看他就要呲出門牙咬一口了,倒搭眉臉上有了勝利者的微笑。遠遠的,保羅望著。他有點懂了,這西去的開端便是苦難,囚犯,你無限期地忍受吧。你將要去做一切你不愿意做的事,哪怕這事只應(yīng)該是一頭臟豬的所為。因為他們有槍。而槍的作用除了能打死人,還有嚇唬人。突然,哇的一聲,一股濃稠的黃湯從資本家嘴里噴涌而出。那黃湯是長了眼睛的,直奔倒搭眉那只捺住槍柄的手。倒搭眉抬手連甩幾下,嘟噥一句:媽的,吃虧了。

上車嘍,上車嘍,快上車。

那邊,黑臉膛的軍官又在喊。資本家轉(zhuǎn)身就走。

看喲,狼。

人們都朝遠處眺望。

狼他舅,一只癩皮狗。

倒搭眉不滿地對黑臉軍官說。資本家已經(jīng)爬進車廂,擠坐在囚犯堆里了。黑臉攔住倒搭眉,用商量的口氣說:

下午你坐頭里,我殿后。

咋?

你眼尖,錯不了路。

眼尖是倒搭眉的優(yōu)點。他很高興這優(yōu)點被同事發(fā)現(xiàn),冷峻地笑笑,朝第一輛囚車走去。

又是一下午的行車。天黑了。軍人和犯人都在車廂里宿營。沒有月光的夜空下。是一些游動的警戒哨。前面不遠處,一片朦朧的村鎮(zhèn)里,傳來哭泣似的狗叫。晚飯就是從那兒搞來的。一人一個玉米餅,半碗白菜湯,全是熱的,絕對新鮮?;锸骋呀?jīng)改善了。囚犯們感謝資本家中午的絕食舉動。但資本家卻沒有得到自己的那份食物。倒搭眉說,你不吃孬的,也別吃好的。保羅想,這叫舍己為人。趁同車的士兵下去吃飯,他掰開自己的玉米餅,將多一半遞給資本家。資本家推開他的手,卻刁過身邊另一個囚犯的玉米餅,掰下一塊,邊往嘴里塞邊把其余的還給人家。那人接過自己的餅,討好地望著資本家。他的穿著表明他是個農(nóng)民,臉上堆著農(nóng)民樸實無詐的諂笑,眼皮瞇縫著,給人一種永遠睡不醒的感覺。他叫劉成祥。保羅簡直有點羨慕地看著他,想不清自己的施舍為什么會遭人拒絕??蓱z,僅僅擁有一個玉米餅的施舍者的可憐,拒絕者妄自尊大的可憐。上帝眼里的臭皮囊,可憐的囚犯。不知道為什么,保羅覺著,自己和這個曾是資本家的人,從一開始見面起,就有著一種相互排斥的默契。

西進的途中,囚犯之間,囚犯與押解人員之間,最初的關(guān)系正在形成,隨時都在滋生著對抗。

路并不暢通,但必須走通。白天,在不到吃飯的時候,只要車停,只要聽到哨子聲,囚犯們就會從牢房里爬出來。陽光比平時強烈十倍地照耀著他們。他們瞇起眼,把陽光阻隔在眼瞼上面。有人去路邊撒尿。濁黃的水柱懶散地彎曲到地上,稀稀落落的。這是由于不該尿的時候硬要尿。更多的囚犯失神地立在車邊,無精打采的模樣如同無精打采的云,灰蒙蒙地凝滯著。云翳總是很熟悉,前天和昨天就跟著他們。在或鬧或靜的土地上,它們投下同一種模式的陰影。這時,四周的警戒已經(jīng)布置好。倒搭眉帶著幾個持槍的士兵走過來,把他們朝車前轟趕。路基被山水沖垮了,他們必須自己給自己修好前去服刑的道路。除了四周置高點上的警戒哨,軍人們留下幾雙眼在近處監(jiān)視他們。其余的官兵便和囚犯們一起勞動。倒搭眉是個熱愛勞動的人。搬運石塊土塊時,他勇猛地來來往往。他要求囚犯們和他具有同樣的勇猛。于是,有了吆喝,有了粗魯?shù)娜枇R。每一位偷懶的人,每一個偷懶的動作,都休想逃過他的眼睛。他那雙眼天生具有獄吏的陰毒和敏銳。他是監(jiān)視的天才。

快點,搬那塊大的。搬不動?娘日的,我來。夯實夯實。喂,填住那個洞。你死僵了你,立著做啥?快去搬啊,好吃懶做的小地主。狗特務(wù),過來,幫我翻個個。好。再翻。你使力氣呀你。娘日的。

填進去多少土石,就有多少諸如此類的話。重復(fù)了幾次勞動之后,囚犯們就習(xí)慣了。反正自己是被驅(qū)使的人,耳朵沒有理由不適應(yīng)人家的粗言野語?;蛘撸渖葍荷w起來,他罵他的,你做你的。你是一只馴服的羊,他便是一只汪汪叫的牧羊狗。保羅卻非常留意倒搭眉對每個人的吆喝、詛咒。由此他明白了許多人的身份。他投向他們的眼光就有了明顯的區(qū)別。叛徒、特務(wù)、土匪、地主、富農(nóng)、反動派、強奸犯、資產(chǎn)階級、墮落分子,乃至瘋子、傻瓜、幫兇、走狗,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在這里應(yīng)有盡有。那么,自己呢?是什么?倒搭眉從未對他叱罵過。是由于他在勞動中的表現(xiàn)無可挑剔,還是由于他什么也不是?他是超越了種種法律范疇的罪犯?不知道。

只要車能勉強通過,他們立即住手。軍人和犯人都沒有忘記他們最終的目的不是修路而是趕路。每晚宿營前,照例要晚點名。一輛車的囚犯站一排。按車的行駛次序,就有了“一車”“二車”的稱呼。點名的軍官固定是倒搭眉。他善于聲嘶力竭,善于把每個囚犯的名字當(dāng)作宣泄怒火的對象。而他的喊聲便是射向目標(biāo)的子彈。當(dāng)然,遇到他極端仇視的人,射出去的也會是炮彈。

榮太和。

在。

在你娘的屁。我說了多少次,定名時要答到。你咋就沒記性。他又點一次。

到。

答到要洪亮,要有力氣。

到——

誰叫你把聲音拉這么長?故意搗蛋。

到。

腿站直。再答一遍。

到——

咋又拉長了?好一個頑固派,重來。

這個曾經(jīng)絕食餿飯團的資本家再也不吭氣。反正他已經(jīng)被倒搭眉懷恨在心,怎樣回答也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可標(biāo)準(zhǔn)到底是什么,倒搭眉自己也不清楚。榮太和試圖沉默到最后。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挨打。右邊的臉頰和耳根陣陣灼疼,接著是麻木。麻木了的皮肉等待著巴掌的襲擊,永不躲閃。這是難得的勇氣。保羅暗暗佩服。別的囚犯也對他另眼看待。他用自己的固執(zhí),在囚徒生涯中,一開始就創(chuàng)造了讓軍人難堪的業(yè)績。保羅以為,這就是輝煌。他做不到。他總是把那個“到”字吐得干脆利落。何苦呢。他想,我們還沒有被判決。我們并不知道前去的環(huán)境。我們對自己將要服刑多少年充滿了猜疑。也許,讓倒搭眉高興,就可以輕判。那么,我們,為什么不呢?不管你有罪無罪,不管你罪輕罪重,屈就和服從大概是可以決定一切的。忍辱負重莫不就是通往自由的橋梁?如果是這樣,我們應(yīng)該怎樣做?上帝,我本來就是一只羔羊。我沒有能力做任何形式的反叛。我任人宰割。當(dāng)他們把刀子對準(zhǔn)我的時候,我只乞求創(chuàng)造我的上帝告訴我,死亡是誰的旨意?我知道,對于人的幸運和厄運,上帝都會參與意見。我知道,既然黑夜給了我泯滅,我只能歌唱泯滅。但我要自由而光明地歌唱。不不。太狂妄了,不自量力。我是一塊早已燃燒過的木炭,從里到外,一團漆黑。本身如此,還能有什么光明的奢望?不肯屈就的肉體,高貴的靈魂,此刻,跪著,向苦難膜拜。

其實,保羅對自己的處境有些夸張。他的腿雖然彎曲著,但并沒有真正跪下。傍晚使他欣慰。點名完畢,那個黑臉膛的軍官總要站到囚犯們面前。他的任務(wù)是訓(xùn)話。他訓(xùn)話的特點是吐字緩慢,手勢卻異常疾驟。仿佛他要用巴掌將自己要吐的詞語一個個扇出來。整個姿態(tài)吃力而笨拙。顯然他是個拙于辭令的人。但歷史無情地把他推到了神圣的講壇上。他不得不講。每講一句他都在拼力掙扎。再上一句和下一句接不上茬的那個瞬間,他會伸手抓抓自己的后脖頸。臉紅紅的,誠實地羞澀著。莊稼漢教官。第一次遇到這情形時,保羅就給他送了個綽號。這里有他對訓(xùn)話者的同情和喜歡。而別的囚犯,那些絕不重復(fù)的面孔,一張張高深莫測地嚴肅著。心里難免有竊笑和嘲諷,當(dāng)然也有莫名的敬畏。囚犯不是清一色。

新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了。人民當(dāng)家作主了。

誰不知道呢?并且你一直強調(diào)。話說三遍淡如水。來點新鮮名詞吧。別讓我們受罪了。保羅在心里乞求。

我們是來改造你們的。你們,思想,復(fù)雜,通過各種心眼,你們反對我們。我們就不客氣了。不客氣地說,你們是,反動派。反動派嘛,不打不倒。有一個打一個?,F(xiàn)在,你們,就叫我們打倒了。打倒了好不好?

好。叫好的是老實巴腳的農(nóng)民劉成祥。他勇于搶答一切問題,而決無能力將問題在腦子里過一遍。這叫條件反射。順從的本能,使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成了低三下四的標(biāo)記。但他在表示馴服時往往出錯。

閉上嘴。沒叫你回答就不要回答。

劉成祥的厚嘴唇粘連在一起了,連呼吸也只在鼻孔里進行。

好不好哩?對你們不好,對我們好。好在哪里哩?好就好在,我們勝利了,人們當(dāng)家作主了。

這幾句話突然變得很順利。保羅替他松口氣。但接著又是卡殼,長時間的沉默。囚犯們能聽到他抓撓后脖頸的絲絲聲。終于,他又開口了。

現(xiàn)在,我們?nèi)ゴ笪鞅?,改造。有路上頑固反動的,有表現(xiàn)積極的。

保羅大吃一驚。轉(zhuǎn)瞬間,軍官和囚犯都成了我們。我們勝利了。我們是反動派。我們反對我們。還有我們的共同的改造。

你比如,資產(chǎn)階級榮太和,狗特務(wù)方靖忠,做啥都慢。上車下車,慢。吃飯拉屎,慢。掏雞巴撒尿也要叫人等半天。你們是罪人。罪人,就要快。聽見了沒有?明天,注意。誰不犯錯誤哩?知錯改錯,就好嘛。我們革命軍人不記仇。

榮太和長噓一聲,噓出滿腔的不耐煩。他無力挽救自己。他的每一次眨眼,甚至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在受到嚴酷的挑剔和指責(zé)。忍著吧。保羅站在他身邊,肌肉和細跑都強烈地感到了他的無奈。保羅也無奈。命運說,就這樣吧。

木訥的軍官轉(zhuǎn)換了話題。他聲調(diào)長長地提到保羅,舌頭有些發(fā)硬,似乎極不習(xí)慣于彈出這個在中國土地上有些不尋常的稱呼。他說到勞動,說到石頭和冒汗。事實就是如此。保羅喜歡出汗,在夏天,在陽光下。淡蕩的田野輕風(fēng)吹落汗珠的瞬間,一絲涼涼的愜意,無論何時何地,總會幻成女性手指的觸摸。聽話和老實?想起來了。那個本子,大小如同孩子的巴掌,糟黃色牛皮紙的封面。不知怎么會從口袋里蹦到地上,他躊躇了一下,拾起來攆上去還給軍官,他臉上是謙卑的笑,為他的手澤有機會沾染對方的本子而受寵若驚。莊稼漢教官在接過本子時,嘴角的皺紋活動了一下。什么意思?直到午飯后上車保羅還在思考。當(dāng)然,老實的原因還有別的。他總是第一個上車,總是最后一個下車,顯得規(guī)矩忍讓,與人無爭。他用手捂著嘴小聲咳嗽,不敢對著軍人吐痰,因為那會被人當(dāng)作發(fā)泄不滿的舉動。他盡量減少抬頭的次數(shù),眼光掃著地面,下決心不再遠眺和高視,除非軍人命令他搜索天邊的云霧。天空不復(fù)存在,大地縮小著,步履所至,眼光所至。沒有笑容的臉上,馴服的神情殷勤地飛揚著。深深的恥辱深深地鐫進深深的眸子,從不外溢。他希望他的一舉一動符合嚴酷無情的規(guī)范。他要使自己在緊緊纏身的繩索里順暢地呼吸。保羅感到幸運。他已經(jīng)有了小小的成功,受表揚的囚犯并不多。

一切都是為了那一天,作為囚犯剛開始西進時就想到的那一天。重逢,和路嵐與自由。

他們上車去。宇宙的黑暗濃縮在蓬布內(nèi)的狹小的天地間。坐在各自的行李上,塌著腰或直著腰。睡覺,無眠。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都什么時代了,不知道這份悲傷還要得要不得。最好有一些棉花,塞進腦殼,堵住全部思路的通道??墒?,天經(jīng)地義,囚犯總是在黑暗里最清醒。清醒到能夠進入最遙遠的記憶,路嵐用石頭子打他。他罵一句:你娘屄。爺爺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丑話是誰教給你的?在和風(fēng)習(xí)習(xí)的綠野,他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大人的世界里,到處都是你娘屄。他是受了長輩們潛移默化的影響,如同現(xiàn)在,沒人教他屈從而他必須做到最完美的屈從。屈從是祖先的遺產(chǎn)。別的囚犯也有清醒的,心思飛向了哪里?神鬼不知。鼾聲照常升起??傆腥巳ネ淌硥糁械奶痫?。囚犯的過去五彩繽紛而又不可告人。夢中相見吧,和仇人,和情人,和屠刀,和鮮花。

通往自由的路,在夢中鋪設(shè)。很近,就在眼前,跨上去,朝前奔跑。前方是山脈,是密林。穿過去又是什么?中國的土地泱泱無邊。

這一夜,保羅想到了逃跑。也許他是最后一個想到逃跑的人。念頭從腦子里一過,就煙消云散,幻想而已。月落日出,又一個白天。吃早飯的時候,幻想在別人那里變成了現(xiàn)實。清晨在恐怖肅殺的氣氛中頓時暗淡了。保羅的犯傻就像路邊的木樁。那兒,不久前,才失去了大樹繁榮的軀體。那兒,現(xiàn)在,站著一個士兵。榮太和從他身邊一閃而過,似乎榮太和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個方嘴唇的士兵,背槍時,從不把大拇指頂在背帶上。那手在身體以外的地方捏來捏去。失神的眸子告訴別人,思想常常在天外。界線之外的榮太和狂奔而去。士兵極其緩慢地反應(yīng)著,終于用手攥住了步槍的背帶?;艁y中,他攥得太靠下了,朝前一甩,槍便朝后歪斜著離開了脊背,來到胸前的是顛倒了的槍托而不是整個槍身。開槍,開槍。倒搭眉邊掏手槍邊從另一邊跑過來。士兵好不容易把槍端平,拉開槍栓,推彈上膛,趕快瞄準(zhǔn),卻沒有扣動扳機。倒搭眉的手槍響了。榮太和已在手槍的射程之外。倒搭眉沒有及時追上去,因為方嘴唇仍在瞄準(zhǔn)。榮太和的身影越來越小。倒搭眉焦急地大聲謾罵:日你奶奶,麻利些。槍響了。是別的士兵射出了金色的子彈。但,榮太和是命中注定不該吃槍子的那種人。他跌倒在地,又迅速爬起。又是一陣槍響。敵人還在跑,追,倒搭眉吼一聲,率先奔去。開了槍的兩個士兵緊緊跟上。那個始終沒開槍的方嘴唇士兵立著。這兒是他的崗位。他得防備別的犯人乘機逃離。

榮太和自然是要被抓回來的。他們用槍押著他。他顯然經(jīng)過了一番搏斗,渾身沾染著塵土和草枝草葉,手上有血。帶血的手捂住腰胯,那兒好象被什么重擊了一下,槍托或者腳,看不出他有什么狼狽。平靜不可思議地懸浮在眼角眉梢。清澈的瞳仁如同兩顆水晶球,還像平時那樣不馴地掃來掃去。似乎他逃跑的目的就是被抓獲。倒搭眉讓士兵拿根繩子來,親自動手從背后捆住榮太和的雙手。繩子是上路前就放在后面那輛車上的,用來對付不老實的囚犯,看啥?看啥?上車,把這狗日的給我抬上去。囚犯們轉(zhuǎn)身走向汽車,保羅沒動,他覺得倒搭眉的話就是說給自己的,因為只有他比別人更自覺地給自己的面孔準(zhǔn)備了一副任其擺布的樣子。這時,榮太和背著手朝汽車走去。保羅很有眼色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跟來的還有那個不忍開槍的士兵。臨上車時,保羅蹲下身子來將榮太和抱了起來。士兵喊叫著讓后面的人拉一把,榮太和被拖了上去。保羅回頭看看,發(fā)現(xiàn)倒搭眉已經(jīng)不在了。他覺得遺憾,覺得浪費了一次表現(xiàn)。

車開了,啞默在行進中改變了天色。天陰沉沉的,烏云浩蕩,那么富有氣勢。保羅望著對面的榮太和,深深地惋惜著:你怎么沒有逃脫?也許你知道無法逃脫,卻偏要嘗試一次被追捕的驚悸。你腳下布滿了陷阱,陷阱之前才是自由,可你怎么走得過去呢?此刻,人啊,你的使命就是臣服。

一些臣服的人,不能自己去踏平路的坎坷。搖搖晃晃的,因為路在讓他們搖晃,對車內(nèi)那些搖晃的面孔保羅已經(jīng)很熟悉了,但他依然要審視。不然,眼光就沒有著落點。他發(fā)現(xiàn)一個細微的變化:一個穿一身黑棉布衣服的人,從靠近車頭的一角,調(diào)換到了榮太和的身邊。他雙臂緊緊抱在自己胸前,低頭打盹。榮太和緊緊靠在他身上,臉上是少有的沮喪。保羅感到奇怪,望他,再望榮太和。一只被綁縛的胳臂輕輕抽動了一下,秘密就在這一下之后被保羅覓到了。黑衣人的左手從自己的右腋下伸過去,摸索著榮太和手腕上繩索的死結(jié)。保羅瞪大眼,半晌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他趕緊低下頭。沒看到,他什么也沒看到。黑衣人和榮太和也沒注意到他的眼光??墒切捏@肉跳,他緊張極了。他偷覷車后的四個士兵。八只失去警惕的眼睛都有些渾濁。但重要的不是這渾濁。囚犯們的身影遮擋著秘密。包圍士兵的是人為的盲點和自然的盲點。保羅松口氣。他期望黑衣人成功。任何一種成功,只要是囚犯們的,都是上帝的鼓舞。

沒到中午,車就停了。因為路邊正好有一片村莊,可以到農(nóng)民家里借火煮飯。一會,大概是飯煮熟了,傳來倒搭眉尖利的喊聲。他總喜歡親自干這種吆三喝四的事情。囚犯們紛紛下車。榮太和沒有動。除了保羅和黑衣人,所以人都以為他動不了。也沒必要動。倒搭眉已經(jīng)想好了懲罰逃犯的辦法,首先是不給他吃飯。他兀自一人呆在車上。車下的路邊就是崗哨。午飯已經(jīng)被軍人們用扁擔(dān)挑來了,像挑豬食一樣。一輛車配給一桶菜湯,一桶高粱面的饅頭。饅頭一人一個,菜湯一人半碗。菜湯里有一些切成片的蘿卜,味道甜淡。吃的時候,保羅掃了一眼汽車。那兒平靜如常。不安倒是出現(xiàn)在公路與村莊之間的那片雜草地上。

一條狗,被拴在草地上一棵歪柳樹下。倒搭眉和方嘴唇的士兵站在那里。這狗天生膽小,朝他們怯怯地吠幾聲,想逃離此地,往前一撲便讓繩子拽了回來。連續(xù)幾下后它就不撲了,立著,猜疑地望著他們。倒搭眉給方嘴唇說了幾句什么。方嘴唇愣著,慢騰騰去取下挎在腰際的軍刺,然后把槍大背在背上。警覺的狗似乎要明白發(fā)生什么,往后一縮,哀哀地叫幾聲。方嘴唇走上前去,又遲疑地停下。狗一直縮到樹根。倒搭眉厲聲催逼,要部下趕快動手。狗沖他叫幾聲,又乞憐地朝向方嘴唇,翹起短小的尾巴不停地搖晃。方嘴唇回頭嘟噥:

隊長,心里怪瘆的。狗命也是命。

你是革命軍人。

俺娘說,害一條命損十年壽。

放屁。你知道戰(zhàn)場上我們是怎樣殺敵人的?損壽?哼,我不是好好的。來,我教你。

倒搭眉伸手要軍刺。方嘴唇遞過去,渾身一抖,說:

隊長還是讓俺試試。

方嘴唇緊握軍刺,再次向狗逼近。狗躲在樹桿后面,發(fā)出幾聲絕命的哀號。大概就是這哀號起了作用。方嘴唇在俯身抱住狗頭的同時改變了主意。軍刺劃了幾下便被他扔在了一邊。纏住狗脖頸的繩子松動了。方嘴唇站起來,朝狗踢一腳。狗并沒有跑開。它還意識不到這個猝然而至的活命的機會。而倒搭眉的反應(yīng)比狗快的多。手槍掏出來了,嘩地一聲,子彈已經(jīng)上膛。狗明白過來,返身就跑。槍響了,它應(yīng)聲倒地。方嘴唇驚叫一聲,目瞪口呆地凝視著死狗。倒搭眉大光其火,吼叫著稱部下是叛徒。狗是他從農(nóng)民那里要來訓(xùn)練部下的。但他突然覺得訓(xùn)練人還不如去訓(xùn)練這條狗。他為自己的部下不如一條狗容易調(diào)教而悶悶不樂。

保羅站在不遠處,長長地嘆口氣。十分鐘前塞進嘴里的最后一口饅頭直到這時才咽下去。

倒搭眉走回來,氣恨恨地環(huán)顧四周,尋找著不順眼的人和事,意欲發(fā)泄。恰好,車內(nèi)的榮太和開始哼哼唧唧地要吃要喝。莊稼漢教官快速朝第二輛車走去。這半晌,他一直關(guān)注著倒搭眉和方嘴唇的活動,不想?yún)⑴c也不想干涉。在車下,他被倒搭眉攔住了。倆人說了幾句什么。倒搭眉搶先爬進了車廂。莊稼漢教官只好離開汽車,來到死狗身邊,對方嘴唇溫和地又說又笑。他試圖解釋叛徒這個詞帶給士兵的沉重。一會,兩人一前一后走過來,催促黑衣人和另外幾個犯人趕快吃飯。黑衣人依舊磨蹭著。故意拖延陽光下的時間,這是呆夠了活動牢房的人的普遍舉動。誰也沒有在意。而保羅卻主動朝汽車走去。車內(nèi)有倒搭眉。他要提前上車,好讓人家明白,自己是一條用不著命令就能讓主人稱心如意的狗。他扒在車廂沿上,朝草地望望,看到了紅艷艷的狗血和那把被遺忘在地上的軍刺。吃完飯的黑衣人走過去,他雙手放在褲帶上,告訴身后的人他是去解手的。保羅叮嚀自己,不該看的東西絕對不看。他心驚膽戰(zhàn)地轉(zhuǎn)過臉去。這一刻,失去主宰的靈魂發(fā)出陣陣隱痛。

然而,他回避不了命運的安排。車上,面前,倒搭眉仆倒在行李上。榮太和已經(jīng)不見了。保羅要喊,但沒喊出聲,急轉(zhuǎn)身想翻下車去。車身猛然震顫了一下。他歪倒在車尾,回頭一看,見榮太和在駕駛室里。車開了,幾乎是躥跳著離開了路邊,朝前駛?cè)?。車下的人暫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驚怪地望著。他們想不到,囚犯中竟然有人會開車。汽車加足馬力,轉(zhuǎn)眼就在百米之外了。這時,才開始鳴槍警告。保羅扒在車后,意識到他正在脫離自己那個群體,臉色頓時慘白得沒有了血色。他回頭喊:停下,停下。車頭緊挨車廂的那塊窗戶玻璃已經(jīng)砸碎。榮太和陰鷙的目光掃他一眼。車更快了,像行駛在光滑的雪路上左右飄晃。保羅爬著過去,伏在窗口繼續(xù)喊:

叫我下去,我下去你再走。

榮太和不吭聲,一手從腳下?lián)炱鹨话寻迨?,扔過來。他急忙躲閃,躲閃著對方的信任。

看住那個丘八,別叫他起來。

他死了。

沒死。

保羅再看倒搭眉時,發(fā)現(xiàn)他趴伏的姿勢已經(jīng)變了,頭扭過來,嘴唇微微顫動,眼睛漸漸地繃大著。保羅拿起板手,看看,不知道應(yīng)該用它對付誰。想了半晌,想那繃大的眼睛正是對自己的監(jiān)督與驅(qū)策,他突然蹲起身子,將扳手從窗口狠狠地砸過去。榮太和哎呀一聲。車身倏然離開路面,斜斜地撞入一片亂墳堆。汽車跌宕著停下了。保羅被掀到車后。倒搭眉的身體滾過來又滾過去,劇烈的顛三倒四使他又一次昏了過去。駕駛室的門打開了。榮太和溜下去,踉踉蹌蹌往前走。保羅扳住車廂板,穩(wěn)住自己。一會,他從車里爬出來,跳到地上,急急忙忙踏上公路。這舉動出于本能,他必須盡快回到囚犯們中間去。而另一個本能的舉動卻使他改變了方向。他看到榮太和倒在一座低矮的墳堆上。他來到了逃犯身邊,發(fā)現(xiàn)對方頭上有血。那是他,不,是扳手的功績。還有對方的嘴,大張著,使勁喘氣,像是胸脯被堵住了什么。那是車撞到墳堆上時方向盤擠壓的緣故。保羅背起他,回到公路上。他立著不動。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面朝追兵要來的方向,就是堅持住不讓逃犯滑到地上。

十分鐘后,一輛疾駛而來的汽車停在他身邊,莊稼漢教官和五個士兵跳下來?;杳圆恍训臉s太和被抬進了來追捕的那輛汽車,由兩個士兵專門看守。倒搭眉正在蘇醒之中,仇恨使他囈語不斷。不公正的繩索纏住了保羅。他被懷疑是榮太和的同謀。申辯無濟于事。保羅感到慚愧,他為何不能做出一些更讓人信服的舉動?比如中途跳車。那也許會摔死,但萬一不死他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蛘?,車一開動,就用暴力制服榮太和。車下的人會看到他。暴力?他終于要借助暴力,來使自己適應(yīng)新生活的常規(guī)了。也是一種無奈。上帝,看著我,用你仁慈的眼睛給我力量。

活動牢房繼續(xù)行進。保羅陷入極端的困惑:中國太大,大得令人可怕。每延伸一寸,就多一汪禍水,多一份傷感??s小它,永遠縮小它。然而,畢竟是祖國,值得驕傲的天高地遠。

風(fēng)馳電掣,囚犯們看到了什么?風(fēng)景線,古邊關(guān),廣袤的愴涼。風(fēng)聲鶴唳。地越大而詩心越小。保羅眼中的光輝被太陽熄滅了。

突然,喜訊降臨。至少保羅認為是喜訊。醒過來的榮太和變得極端惡毒。他說保羅的母親是天下最臭最臟的婊子。不然他這個雜種就不會出世。詛咒證實了保羅的申辯是真實的。他被松綁。那根繩子轉(zhuǎn)移到了榮太和身上。需要用報復(fù)維護尊嚴的倒搭眉再次展示了捆人技術(shù),飛機的兩翼高高翹起,機頭后仰著。雙手幾乎背到脖頸上,捆扎手腕的麻繩又從喉嚨前繞過去。如果他要活動雙手,繩圈就會壓迫喉嚨。如果他要讓喉嚨順暢地呼吸,就必須讓雙手緊挨脖頸,必須忍受雙臂持續(xù)的酸疼。榮太和咬著牙,眼淚溢然而出。漸漸地,他臉上脹出了紫紅,似乎只要輕輕一戳,就會噴濺出鮮血。但是,當(dāng)?shù)勾蠲际箘潘λ亩鈺r,血并沒有滲出來。他皮厚。倒搭眉說:我叫你皮厚。一拳打過去。顴骨上的皮肉頓時破了,血極不情愿地流到面頰上,慢慢滴落。

這是傍晚吃飯的時候。保羅已經(jīng)被吆下車去,他沒看到發(fā)生在車內(nèi)的殘暴。飯后又是點名。他再次受到表揚。莊稼漢教官以少有的流暢,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想想你們的親人,你們愿意明天見,或是后天見,還是一輩子不見?這就要靠你們了。拒絕改造,堅持頑固立場,就是死路一條。好好表現(xiàn),立功贖罪,就能早日釋放。我們共產(chǎn)黨寬大為懷。這是保羅和大部分囚犯最喜歡聽的話。于是他恍悟:自己的命運依然由自己主宰。他想,只要我能早日和家人團圓,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犯人們陸續(xù)朝汽車走去,慢慢騰騰的,盡量延長在車外的時間。天邊,蛋青的一綹引誘著他們的眼光。再也用不著光明了,為什么光明還要留戀人間?老天總是不盡如人意。保羅望著渾漠的遠空,寂寥和空幻一下子包圍了他。悵然無緒,憂思顯得空靈而偉大??伸`魂深處卻是告密者的卑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成為猶大似的信徒。玷污上帝的囚犯,為什么還要乞求主的庇護?他爬上車去。這次,他是最后一個。

走過了這段路,就像走過了一個省略號。六個點,便能包容所有:苦難和幸福。大西北的夏天正在孕育最后的涼爽。

據(jù)說到了蘭州。蘭州是城市。但他們沒有見到城市的影子。陰云之夜,漆黑如墨。似乎并沒有穿越什么街道,就來到了監(jiān)獄門口。一晃眼,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了真正的牢房,牢房擁有了真正的犯人。一座堅實的依托著大地的建筑,在陰森的黑夜愈加陰森。外觀和內(nèi)觀都顯得面目不清,只有牢房內(nèi)囚犯的面孔是依稀可辯的。一盞馬燈懸掛在門邊的墻上。不安的火苗讓整個房間都在動蕩之中。

牢房內(nèi)什么都沒有。光溜溜的地面上沒有一張椅子,一張床,甚至都沒有可以打地鋪的稻草或者麥秸。地面是用一些堅硬的花崗巖石塊填起來的,石塊與石塊之間的縫隙里塞滿了泥沙,石塊常常凸出凹進。地面是一種馬馬虎虎的平整。面積很小,四步見方。一步睡一個人,腳頭還能空出一綹再睡一個人。但監(jiān)獄管理人員的考慮要比囚犯們精細得多。每一寸面積都應(yīng)該得到最完善的利用。為什么要一步睡一個人?那樣就太寬容了,這些罪孽深重的人讓他們兩步睡三個人同樣也能打出響亮的鼾聲。這樣,每間牢房住七個人是最合理的安排。保羅被一個穿著和囚犯差不多的陌生人推進了四號監(jiān)房。接著進來的是劉成祥和黑衣人。一會,又來了四個。他們和保羅不在一輛車上,彼此都感到似曾相識而又形同陌路。

黑衣人搶先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里面靠墻角的地方,別的囚犯生怕喪失自己的地盤,用行李極快地依次排過來。保羅站在門邊。行李早已放下,恰好緊挨著牢門,只有劉成祥依然是呆頭呆腦的樣子。不知是舍不得讓行李離開腋窩,還是對這間牢房感到詫異,他猶豫不決地到處看看,又看看大家的臉色。沒有人理他。他只好把行李排在黑衣人旁邊,萎萎縮縮地坐下。黑衣人嘀咕一句:挨這么近,咋睡?他趕緊站起,將行李提在手中,眼光掃來掃去,他在尋求指導(dǎo)。放那邊墻根里,你打橫頭,黑衣人又道。想了一會,他才理解黑衣人的話,蹭著地面走過去,放好行李,背靠墻坐下?,F(xiàn)在,他面對著大家。別人是擁擠的一排,而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占了一面墻。他極不習(xí)慣這種布局,甚至有些害怕。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個群體拋棄了,而這個群體是生生死死栓在一起的罪犯群體,勾心斗角、彼此依賴的大家庭。新的家庭生活開始了。

大概所有牢房的囚犯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有人來門口通知他們趕快睡覺。這是什么意思,不給吃飯了?倒搭眉明明告訴大家,晚飯安排在到達目的地之后??墒牵舴钢袥]人提出這個問題。關(guān)于人必須吃飯的合理性,正在受到考驗,連他們自己也表示懷疑,牢房里靜悄悄的。那人關(guān)上門從外面鎖住,走了。門是鐵質(zhì)的,中間有個窗口,寬有七寸,長有一尺。五根鐵條焊接在外面,牢牢將窗口封死。保羅發(fā)癡地望著窗外,外面的世界被鐵條分割成了六個黑色的長方形。猙獰和恐怖隱形在里面。

而在牢房之內(nèi),卻還有馬燈的光明。應(yīng)該醒著,應(yīng)該珍惜這光亮。所有人的想法大概和他一樣,都沒有解開行李。于是,這光亮不僅沒有得到珍惜反而被浪費了。有人打開鎖,將門推開一條縫,伸進胳膊來將馬燈取走,剎那間,外面的黑暗和里面的黑暗融為一體。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同時處在了黑暗的包圍中。保羅打了個寒戰(zhàn),明白今后的一切都將在這種暗無天日的情形下進行。他必須有所準(zhǔn)備,必須把自己練成一個瞎子,必須學(xué)會不用眼睛就能干好一切復(fù)雜事情的本領(lǐng)。盡管他的眼睛比恩賜的馬燈要明亮一千倍。他摸索著解開行李,鋪展褥子,脫下上衣,一絲不茍地疊好,然后枕著上衣躺下,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蓋住身體。但他忘了脫鞋,這是因為他好久沒有脫鞋了,習(xí)慣是生活的法律。別的人都沒動,坐著睡已有近一個月。囚犯的生涯就是適應(yīng)一切不舒適。相比之下,保羅的不舒適倒比他們更加明顯。

凸凹不平的地面硌著保羅的身子。大概他已經(jīng)十分消瘦,骨頭和石頭之間沒多少肉。翻了幾次身,忍耐了一會,他便起身,捂著被子靠墻坐著。想心思,想路嵐此刻是否在夢中,夢見了什么?想明天、將來的事情。這里是他們最終的歸宿?要是不做囚犯,誰會想到要來蘭州。后來,他什么也不想了。他把耳朵一只交給了牢外寂苦的風(fēng),一只交給了牢內(nèi)最里面的一角。他總覺得黑衣人是個神秘的人,可能會做點什么,誰知道。寂靜中,嘆息和咳嗽格外清晰。嘆息后面的悲哀也愈發(fā)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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