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聽過最美的聲音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閆紅


我聽過最美的聲音

對每一個字都懷有愛慕

我第一次見到CC,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下午放學時候,學生們魚貫而出,值日生已經(jīng)揮動掃帚,灰塵浮動,光影模糊,就像一張曝光不當?shù)暮诎灼?,現(xiàn)出日常的平庸。

一個明亮的嗓音穿透這一切,像一束光,照亮晦暗的世界。盡管,那聲音的內(nèi)容,不過是喊著一個男生的名字興師問罪,可是,已然目眩神迷的我,只覺得那個狼狽的男生的名字起得也好,抑揚頓挫的,以那樣的嗓音念出來,瑯瑯若金石聲。

我朝著聲音的來源看去,是個皮膚黑黑的女生,眼睛也黑,頭發(fā)很長,站在逆光處,臉上怒氣沖沖,但那怒氣,并不使她顯得粗橫,先入為主的好感,倒讓我覺得,她像個話劇演員,在飾演一個被激怒的公主,臉上的表情因為到位,更有一種風情。

那是在高一時候,剛開學不久。幾天之后,我有機會認識她,在學校的辦公室里,語文老師告訴我們,學校不久要舉行一個演講比賽,他希望我們都能夠參加:我作文不錯,可以整點原創(chuàng),CC的聲音非常漂亮——語文老師同時還是CC所在班級的班主任。

那之后,每天放學時,我們就來到辦公室排練,我不記得我那所謂的原創(chuàng)都胡扯了些什么,CC那篇,我記得很清楚,名為《青春》。很煽情的文章,沒有什么內(nèi)容,但CC那把好嗓子,足以化腐朽為神奇,將最空洞的文字,念得蕩氣回腸。

該怎么形容她的聲音?我只能說,它層次分明,明亮的時候宛若金石聲,幽暗下去則如帶褶皺的絲綢,而無論明亮還是幽暗,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鋪底,使得那聲音永遠不會單薄,那特別的東西,就是感情,她好像對自己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懷有愛慕,絕不會隨隨便便地含糊掉。

她的聲音讓我驚艷,她的言行舉止則讓我驚奇,我們那個年代,在老師面前嚴肅得緊,通常是,有一問便有一答,匆促答完,不再多話。CC卻是有說有笑,有次老師說她念得有氣無力,“沒吃飯嗎?要不要我去給你買倆燒餅?”很普通的打趣,就戳到了她的笑點,她笑得蹲到地上,好容易告一段落,她站起來,還沒念上兩句,又笑得直不起腰,“不行,我一想到您說的‘買倆燒餅’就想笑?!彼ㄖΤ鰜淼难蹨I說。

這無疑是放肆的,在我們小城,這樣的放肆,是讓人側(cè)目的,但她班上的同學,已見怪不怪。后來,我得知,她和她那口悅耳的普通話,都來自遙遠的沈陽,對于在皖北小城長大的孩子來說,那城市大,遙遠,高級,大家默許了她放浪形骸的權(quán)利。

CC沒有懸念地獲得了第一。她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的那一瞬,就以特別的質(zhì)地與氣息,讓全場片刻寂靜。盡管如此,那篇文章還是太長了,中途有人交頭接耳,合成嗡嗡的雜音。我比她先上場,也聽到過這聲音,十分惶恐,勉為其難地把下面的話背完,落荒而逃。CC卻停下來,黑眼睛掃視一下全場,這奇怪的停頓,讓全場片刻寂靜,她說:“我希望大家能夠尊重我,尊重我的演講?!比缓?,她繼續(xù),在那片明顯被震懾住的安靜里,她聲音的美,展露無遺。

讓她以絕對優(yōu)勢贏得了比賽的,不只是那好聲音,還有她那種勇敢大方的風儀,這是我們這些縮手縮腳的小地方人所不具備的。

用那樣的聲音歌唱

以后再見面,彼此會打個招呼,我注意到和CC最好的,是一個名叫張梅的女孩。

她倆上學放學都一道走,課間也像連體人,靠在教學樓的水泥欄桿上,朝樓下看,有說有笑。有次我問她們在看什么,CC笑嘻嘻地說,在看一個初三的男生,說著,她指給我看,還問:“帥不帥?”我暗暗吃驚,倒不是那男生令我驚若天人,而是在我們當年,哪有女生這樣公然地贊美男生的“色相”?在姐弟戀尚不流行的年代,喜歡上低年級的男生,更是可羞恥之事。

但她的坦然提升了她的氣場,我不敢輕易地否定,倒認真地隨著她的指點看了一眼,那男生確實挺帥,但我以為,主要還是穿得好,打扮得入時,在一堆灰撲撲的中學生中,堪稱鶴立雞群。從此后,再看CC和張梅她們站在陽臺上癡癡凝望,我心中便不由飄過《西洲曲》里的句子:“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我真是個文學青年??!

CC突然來找我。說她準備參加一個全國主持人大賽,要制作個小樣參加初賽——那時,“海選”這個詞還沒有出爐。她希望我能幫她寫一段。

學校很重視這件事,派老師來指導,幫CC借錄音室,甚至默許我逃課陪她前去,以隨時幫她改詞的名義。

這推進了我和CC的交情,許多個中午,她要練習,回不了家,就到離學校很近的我家里打發(fā)時間。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在一起,不由自主就會談起比較隱秘的話題,她告訴我,那個初三男生早已是明日黃花,現(xiàn)在,她喜歡上了音樂老師。她笑著,用肯定的口氣告訴我,這,已經(jīng)是本班公開的秘密。

但我就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還是感到不可思議。音樂老師就是輔導她的那位,姓章,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中等身材,但一看就是經(jīng)常鍛煉的,舉止投足間,有猿臂蜂腰之感。

他算不上帥,臉龐骨感,五官棱峭,略略有些怪。好在他很潮的一身裝扮,使得這怪,成為一種風格,與衣著保守的其他老師區(qū)別開來。他說話隨意,有點兒渾不吝,不像個老師,倒像個社會青年,他經(jīng)常不屑地說阜陽是個破地方,他將來要去北京唱歌。

女同學說起他,通常先帶了三分嘲笑,這固然是因為他的年輕和不靠譜,只怕也是,他那不無邪氣的魅力,使她們要以嘲笑來抗拒與掩飾。

只有CC公然承認喜歡章。而且,她說,她已經(jīng)表白,遭拒。

章的宿舍在校園的角落里,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濃蔭遮蔽,是個幽靜的所在。CC去那里找他聊天時,順帶著表白了。章說,我也很喜歡你,但你太小了。我家里人在催我結(jié)婚,我沒辦法等你。

這不是拒絕,我對CC說,這叫欲擒故縱,他知道你不會被這個借口嚇倒,在等你更加勇敢地撲上來。

CC瞪大了眼睛,很奇怪貌似簡單的我,如何會這般老謀深算。我說:“我經(jīng)??葱≌f啊,看小說也是在看社會?!比缃裎蚁雭恚乙援敃r的弱齡而能成為一感情專家,更大程度上,要拜我喜歡打聽家族里那些事兒積攢的經(jīng)驗所賜,跟看小說未必有多少關(guān)系。

但不管怎樣,這足以使CC佩服。她同意我的話,同意的結(jié)果是,她一方面輕視章無聊的伎倆,一方面恢復了遇難而上的信心,用當今美少女們的說法,就是,她一定要把章?lián)涞埂?/p>

章沒松口,但不介意她來找自己。每次CC從章的那里出來,都會來找我,要我分析,章的只言片語背后的意思。然而那些話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實在分析不出個子丑寅卯,也許章都是順嘴散扯,沒打算微言大義。

她復述自己說過的那些話,給我唱她在章面前唱過的歌,她的眼睛望向虛空,長睫毛簌簌地顫動,黑眸子偶爾靈動地一閃,又迅疾復位。她吐字輕盈,但每一個字,被吐出后,并不會迅速地消散,直到今天,我還能感覺到那字字句句都在我幽暗的小屋里飛舞,舞出傾己而出的熱忱,和這熱忱被傷害的痛。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想,假如我是章,一定會在這一刻愛上她。當一個人,用那樣的聲音歌唱,求你愛她,得怎樣心如鐵石,才能一再拒絕?

疏落的素描

CC的心情隨著她的單戀載浮載沉。有一天早上,天很冷,零碎地飄著雪花,第二節(jié)課課間,CC走過來,心情低落地說,我們逃學吧?

我收拾了書包,跟她一塊兒出了校門,雪花紛亂,落了滿身。腳下卻沒積起來,經(jīng)腳步一踩,融為泥水。我們先是去了新華書店,我買了一本《梁實秋懷人錄》,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出版,CC望著書脊上出版社的名字,說,這是我多么向往的地方啊!

她指的是學校而非出版社,她希望自己能當上主持人。但未來還很遙遠,縈繞她心中的,是那不被接納的愛。

她一路跟我聊著這個事兒,一會兒垂頭喪氣,說她已經(jīng)決定不想這件事了,她要好好學習考大學,一會兒又高興起來,說,章其實挺喜歡她的,每次她離開時,章嘴里催她快走,眼睛里卻能看出依依不舍。她也說到,章喜歡她的聲音,對她說,一想到以后不能聽你面對面唱歌,還挺遺憾的。

這些碎碎念,聽得我也像一個戀愛中人那樣心情復雜,心中梗著一點什么,怎么也消化不了。這或者是我一直樂于摻和CC這件事的原因,作為一個同感性特別強的人,只是圍觀戀愛,就已經(jīng)能夠讓我體會到戀愛的感覺。

大街上又臟又冷,CC說:“我請你吃飯吧!”——順便說一句,她也是我們班上最有錢的,有次上體育課,她口袋里掉出三張百元大鈔,同學皆驚異她帶這么多錢干嗎。她口氣平淡地說,花唄。

我跟著CC進了街邊的飯店,這是我第一次下飯店,以前跟爸媽一塊去的不算。我略帶緊張地坐在CC選定的桌前,她已經(jīng)神情自若地點起菜來。我還記得那天她點了一道八寶飯,談不上多好吃,于我卻是新奇的體驗。不但我,連柜臺前的老板,都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下飯店”的女中學生,CC全然無視,招呼我吃這吃那。

外面的雪還在下,蒼蒼茫茫,把小城下成一幅疏落的素描。那年頭,城中屋舍多是平房,坐在小飯店里,一眼能看到城頭的那一端,心情沒著沒落起來,不知今夕何夕。

那么特別的節(jié)奏感

和CC的交往,幫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我有時想,是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子都像她這樣,大膽到彪悍,敢愛也敢恨,雖然,那敢愛與敢恨,都讓人有點兒啼笑皆非。

日子就那么過去,在CC的愛與怨里,有天,她突然告訴我,章要結(jié)婚了。“他有女朋友?”我驚問?!坝邪?!”CC以平靜的口氣,嘲笑我的大驚小怪?!八恢倍加小?,CC說,“他不太喜歡那女的,但他要是不結(jié)婚,家里人就不允許他去北京唱歌。”

哦,我想,原來大城市的女孩,失戀了是這樣舉重若輕的??墒牵诌^了幾天,CC告訴我說,她不能善罷甘休。在她和張梅站過的欄桿前,她望著樓下的人,黑眼睛里帶著恨意。

這話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她將采取什么樣的非常規(guī)手段。她接著說,她決定,在章結(jié)婚那天,找個更帥的男孩,一塊兒從章辦婚禮的酒店前經(jīng)過,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她要狠狠地跟他示個威。

那男孩她已有了人選,就是她曾經(jīng)在樓上翹首觀看過多時的初三男生,她都跟他說好了。

這個,未免太幼稚了吧?我連阻止她的興趣都沒有。

CC按照計劃去做了。很不幸,她后來告訴我,她記錯了酒店名字,那個男孩陪她在酒店門口辨認了好幾遍,門口站著的那位西裝革履的新郎,跟章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

她只得跟那男生在路口告別,騎著自行車灰心喪氣地回家去,正騎著呢,突然聽到有人說,這女孩的頭發(fā)真美。她抬頭一看,是一個年輕男子,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男子旁邊,站著穿著西裝別著鮮花沒有表情的章。

CC得意死了。她報了仇,心花怒放地回家了。她的愛情故事結(jié)束了。

這結(jié)局比開始更不靠譜,說實話,寫到這里,我很糾結(jié),我不知道這段故事可不可以說,我頂著不安的壓力堅持寫這個故事的原因是,我對CC很著迷,她不是約定俗成的那種好姑娘,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壞女孩”,她更像是一個總是帶著嘲笑眼神的嘻哈女孩,她的節(jié)奏感那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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