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母和我的書

我心靈的覺醒:梁曉聲經(jīng)典散文 作者:梁曉聲 著


慈母和我的書

我忘不了我的小說第一次被印成鉛字那份兒喜悅。我日夜祈禱的就是這回事兒。真是的,我想我該喜悅,卻沒怎么喜悅。避開人我躲在個地方哭了,那一時刻我最想我的母親……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經(jīng)是一九六三年了。那地方,一條條小胡同仿佛煙鬼的黑牙縫。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瘡。饑餓對于普通人們的嚴重威脅畢竟開始緩解。我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了。我已經(jīng)有三十多本小人書。

“媽,剩的錢給你?!?/p>

“多少?”

“五毛二。”

“你留著吧?!?/p>

買糧、煤、劈柴回來,我總能得到幾毛錢。母親給我,因為知道我不會亂花,只會買小人書。每個月都要買糧買煤買劈柴,加上母親平日給我的一些鋼镚兒,漸漸積攢起來就很可觀。積攢到一元多,就去買小人書。當年小人書便宜,厚的三毛幾一本,薄的才一毛幾一本。母親從不反對我買小人書。

我還經(jīng)常去出租小人書,在電影院門口、公園里、火車站。有一次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年輕的警察,沒收了我全部的小人書,說我影響了站內(nèi)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號啕大哭。我用頭撞墻。我的小人書是我巨大的財富,我覺得我破產(chǎn)了,從綽綽富翁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絕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種可憐的樣子,使母親為之動容。于是她帶我去討還我的小人書。

“不給!出去出去!”

車站派出所年輕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著,上唇留兩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里”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母親代我向他承認錯誤,代我向他保證以后絕不再到火車站出租小人書。話說了許多,他煩了,粗魯?shù)貙⒛赣H和我從派出所推出來。

母親對他說:“不給,我就坐臺階上不走。”

他說:“誰管你!”“砰”地將門關(guān)上了。

“媽,咱們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臉望著母親,心里一陣難過。親眼見母親因自己而被人呵斥,還有什么事比這更令一個兒子內(nèi)疚的?

“不走,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母親說著,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條手臂摟著我。另外幾位警察出出進進,連看也不看我們。

“葛列高里”也出來了一次。

“還坐這兒?”

母親不說話,不瞧他。

“嘿,靜坐示威……”

他冷笑著又進去了。

天漸黑了。派出所門外的紅燈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獨眼,自上而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我和母親相依相偎的身影被臺階折為三折,怪誕地延長到水泥方磚廣場,淹在一汪紅暈里。我和母親坐在那兒已經(jīng)近四個小時。母親始終用一條手臂摟著我。我覺得母親似乎一動也沒動過,仿佛被一種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兒了。

我想我不能再對母親說——“媽,我們回家吧!”

那意味著我失去的是三十幾本小人書,而母親失去的是被極端輕蔑了的尊嚴。一個自尊的女人的尊嚴。

我不能夠那樣說……

幾位警察走出來了,依然并不注意我們,紛紛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終于“葛列高里”又走出來了。

“嗨,我說你們想睡在這兒呀?”

母親不看他,不回答,望著遠處的什么。

“給你們吧!……”“葛列高里”將我的小人書連同書包扔在我懷里。

母親低聲對我說:“數(shù)數(shù)。”語調(diào)很平靜。

我數(shù)了一遍,告訴母親:“缺三本《水滸傳》?!?/p>

母親這才抬起頭來,仰望著“葛列高里”,清清楚楚地說:“缺三本《水滸傳》?!?/p>

他笑了,從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書扔給我,咕噥道:“喲哈,還跟我來這一套……”

母親終于拉著我起身,昂然走下臺階。

“站?。 ?/p>

“葛列高里”跑下了臺階,向我們走來。他走到母親跟前,用一根手指將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著抹他的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將我的“精神食糧”緊抱在懷中。

母親則將我扯近她身旁,像剛才坐在臺階上一樣,又用一條手臂摟著我。

“葛列高里”以將軍命令兩個士兵那種不容違抗的語氣說:“等在這兒,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

我惴惴地仰起臉望著母親。

“葛列高里”轉(zhuǎn)身就走。

他卻是去攔截了一輛小汽車,對司機大聲說:“把那個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門口!”

……

我買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青年近衛(wèi)軍》,一元多錢。母親還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這么多錢。

我還從來沒有向母親一次要過這么多錢。

我的同代人,當你們也像我一樣,還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時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窮困的普通勞動者家庭的話,你們?yōu)槲易鲎C,有誰曾在決定開口向母親要一元多錢的時候,內(nèi)心里不缺少勇氣?

當年的我們,視父母一天的工資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想得整天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我從同學家的收音機里聽到過幾次《青年近衛(wèi)軍》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那時我家的破收音機已經(jīng)賣了,被我和弟弟妹妹們吃進肚子里了。

直接吃進肚子里的東西當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維他命”,更沒從誰口中聽說過“卡路里”,但頭腦卻喜歡吞“革命英雄主義”,一如今天的女孩子們喜歡嚼泡泡糖。

在自己對自己的慫恿之下,我到母親的工廠向母親要錢。母親那一年被鐵路工廠辭退了,為了每月三十元的收入,又在一個街道小廠上班。一個加工棉膠鞋幫的中世紀奴隸作坊式的街道小廠。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門也是,所以只能朝里開。窗玻璃臟得失去了透明度,烏玻璃一樣。我不是邁進門而是跌進門去的。我沒想到門里的地面比門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張?zhí)つ_的小條凳權(quán)作門里臺階。我踏翻了它,跌進門的情形如同掉進一個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親為我們掙錢的那個地方。

空間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壓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廠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臺破縫紉機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后。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那些女人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一部分豐厚或者干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揚地飄蕩。這使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口罩上都有三個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濡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她們的頭發(fā)、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

我呆呆地將那些女人掃視一遍,卻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母親。

七八十臺破縫紉機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

“你找誰?”

一個用竹篾子拍打氈絮的老頭對我大聲嚷,卻沒停止拍打。

那毛茸茸的褐色的老頭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媽!”

“你媽是誰?”

我大聲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那兒!”

頭朝著最里邊的一個角落一指。

我穿過一排排縫紉機,走到那個角落,看見一個極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彎曲著,頭湊近在縫紉機板上。周圍幾只燈泡的熱量烤著我的臉。

“媽……”

“……”

“媽……”

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的母親。骯臟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我熟悉的一雙疲憊的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的母親的眼睛……

母親大聲問:“你來干什么?”

“我……”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干活!”

“我……要錢……”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竟說出來了!

“要錢干什么?”

“買書……”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

“……”

母親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皸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踏縫紉機,向母親探過身,喊:“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還供他們看閑書哇!……”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么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書哇?”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媽的啊!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板上了,立刻又陷入了手腳并用的機械忙碌狀態(tài)……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時刻我努力想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象,然而竟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我長大了,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我為自己十五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著錢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角錢給母親買了一聽水果罐頭。

“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舍得給你錢的嗎?……”

那一天母親數(shù)落了我一頓。數(shù)落完了我,又給我湊足了夠買《青年近衛(wèi)軍》的錢……

我想我沒有權(quán)利用那錢再買任何別的東西,無論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

從此,我有了第一本長篇小說……

父親的遺物

心里總想著應(yīng)向母親認錯,可直至母親也去世了,認錯的話竟沒機會對母親說過……

我站在椅上打開吊柜尋找東西,驀地看見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舊的。拉鎖已經(jīng)拉不嚴了,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了。雖然在吊柜里,竟也還是落了一層灰塵。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著它,像一條走失了多日又終于嗅著熟悉的氣味兒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著主人……

那是父親生前用的手拎包啊!

父親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個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有時我會想到它在那兒。如同一個讀書人有時會想到對自己影響特別大的某一部書在書架的第幾排。更多的日子里更多的時候,我會忘記它在那兒。忘記自己曾經(jīng)是兒子的種種體會……

十余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打開過吊柜,也不止一次地看見過父親的手拎包,但是卻從沒把它取下過。事實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傷。從少年時期至青年時期至現(xiàn)在,我?guī)缀跻幌蛱幵诙喑钌聘械男膽B(tài)中。我覺得我這個人被那一種心態(tài)實在纏繞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狀的親情的回憶。我承認我每有逃避的企圖……

然而這一次我的手卻不禁地向父親的遺物伸了過去。近年來,我內(nèi)心里常涌起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傾訴愿望,但是我卻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實也有此愿。這一種封閉在內(nèi)心里的愿望,那一時刻使我對父親的遺物倍覺親切。盡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親的遺物而是父親本人仍活著,我也斷不會向父親傾訴我人生的疲憊感。

我的手伸出又縮回,幾經(jīng)猶豫,最終還是把手拎包取了下來……

我并沒打開它。

我認真仔細地把灰塵擦盡,轉(zhuǎn)而騰出衣櫥的一格,將它放入衣櫥里了。我那么做時心里很內(nèi)疚。因為那手拎包作為父親的遺物,早就該放在一處更適當?shù)牡胤?。而十余年中,它卻一直被放在吊柜的一角。那絕不是該放一位父親的遺物的地方。一個對自己父親感情很深的兒子,也是不該讓自己父親的遺物落滿了灰塵的?。?/p>

我不必打開它,也知里面裝的什么——一把刮胡刀。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父親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親的絡(luò)腮胡子很重,刮時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響聲。父親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約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寬了。因為父親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親的胡子又長得快,一個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十幾年的歲月里,刀刃自然耗損明顯。如今,連一些理發(fā)店里,也用起安全刀片來了。父親那一把刮胡刀,接近于文物了……

手拎包里還有一個小小的牛皮套,其內(nèi)是父親的印章。父親一輩子只刻過那么一枚印章——木質(zhì)的,比我用的鋼筆的筆身粗不到哪兒去。父親一生離不開那印章。是工人時每月領(lǐng)工資要用,退休后每三個月寄來一次退休金,六十余元,一年僅用數(shù)次……

一對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為父親買的。父親聽我說是玉石的,雖然我強調(diào)我只花了五十元,父親還是覺得那一對健身球特別寶貴似的。他只偶爾轉(zhuǎn)在手里,之后立刻歸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孫子小時候非要去玩,結(jié)果掉在陽臺的水泥地摔裂了一條紋……

父親當時心疼得直跺腳,連說:“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敗家,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親身份證的影印件了。原件在辦理死亡證明時被收繳注銷了。我預(yù)先影印了,留作紀念。手拎包的里面兒,還有一層。那拉鎖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夾層里。

除了以上東西,父親這一位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沒留下什么遺物了。僅有的這幾件遺物中,健身球還是他的兒子給他買的。

手拎包的拉鎖,父親生前曾打算換過,但那要花三元多錢?;ㄥX方面仔細了一輩子的父親舍不得花三元多錢。父親曾試圖自己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線了,自己沒換成。我曾給過父親一只開什么會發(fā)的真皮的手拎包。父親卻將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來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沒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裝過任何東西……

他那只舊拎包夾層的拉鎖既然仍是好的,父親就格外在意地保養(yǎng)它,方法是經(jīng)常為它打蠟。父親還往拉鎖上安了一個紐扣那么大的小鎖。因為那夾層里放過對父親來說極重要的東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親一生的積攢。他常說是為他的孫子我的兒子積攢的……

父親逝前一個月,我為父親買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約用了近三千元錢。我明知那絕不能治愈父親的癌癥,僅為我自己獲得一點兒做兒子的心理安慰罷了。父親那一天狀態(tài)很好,目光特別溫柔地望著我笑了。

可母親走到了父親的病床邊,滿臉憂愁地說:“你有多少錢???買這種藥能報銷嗎?你想把你那點兒稿費都花光呀?你們一家三口以后不過了呀?……”

當時,已為父親花了一萬多元,父親單位的效益不好,還一分錢也沒給報銷。母親是知道這一點的。在已無藥可醫(yī)的丈夫和她的兒子之間,尤其當母親看出我這個兒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延緩父親的生命時,她的一種很大的憂慮便開始轉(zhuǎn)向我這一方面了……

當我捧著藥給父親看,告訴父親那藥對治好父親的病療效多么顯著時,卻聽母親從旁說出那種話,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仰躺著已瘦得虛脫了的父親低聲說:“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聽你媽的話,別浪費錢了……”沉默片刻,又說:“兒子,我不怕死?!痹俾犃烁赣H的話,我心凄然。那藥是我求人寫了條子,騎自行車到很遠的醫(yī)院去買回來的呀!進門后臉上的汗還沒來得及擦一下呀……結(jié)果我在父親的病床邊向母親大聲嚷嚷了起來……“媽媽,你再說這種話,最好回哈爾濱算了!……”我甚至對母親說出了如此傷她老人家心的冷言冷語……

母親是那么的忍辱負重。她默默地聽我大聲嚷嚷,一言不發(fā)。而我卻覺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壞了,還哭了……母親聽我宣泄夠了,離開了家,直至半夜十一點多才回家。如今想來,母親也肯定是在外邊的什么地方默默哭過的……哦,上帝,上帝,我真該死??!當時我為什么不能以感動的心情去理解老母親的話呢?我傷母親的心竟怎么那么地近于冷酷呀?!一個月后,父親去世了,母親回哈爾濱了……心里總想著應(yīng)向母親認錯,可直至母親也去世了,認錯的話竟沒機會對母親說過……

母親留下的遺物就更少了。我選了一條圍脖和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圍脖當年的冬季我一直圍著,企圖借以重溫母子親情。半導(dǎo)體收音機是我為母親買的,現(xiàn)在給哥哥帶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了。他也不聽。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帶回來,保存著。

我寫字的房間里,掛著父親的遺像——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須老人。書架上擺著父親和我們兄弟四人一個妹妹青少年時期的合影,都穿著棉衣。我們一家竟沒有一張全家福。在哈爾濱市的四弟家里,有我們年齡更小時與母親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時母親才四十來歲,看上去還挺年輕……父親在世時,常對我兒子說:“你呀,你呀,幾輩子人的福,全讓你一個人享著了!”現(xiàn)在上了高三的兒子,卻從不認為他幸福。面臨高考競爭的心理壓力,使兒子過早地體會了人生的疲憊……現(xiàn)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這個字了。我也不怕死。只是覺得,還有些親情責任未盡周全。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個世界之存在的。但有時也孩子氣地想,倘果有冥間,那么豈不就省了投胎轉(zhuǎn)世的麻煩,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兒子了嗎?那么我將再也不會傷父母的心了。

在我們這個陽世沒盡到的孝,我就有機會在陰間彌補遺憾了。陰間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么我愿在陰間做他們的老師。陰間一定沒有升學競爭吧?那么孩子們和我雙方的教與學一定是輕松快樂的。我希望父親做一名老校工。我相信父親一定會做得非常敬業(yè)。我希望母親為那陰間的學校養(yǎng)群雞。母親愛養(yǎng)雞。我希望陰間的孩子們天天都有雞蛋吃。這想法其實并不使我悲觀。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覺到某種樂觀的呼喚。故我又每每孩子氣地在心里說:“爸爸,媽媽,耐心等我……”

兄長

如果,誰面對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長”二字的話,那么大抵,誰已老了。并且,誰的“兄長”肯定更老了。

這個“誰”,倘是女性,那時刻她眼里,幾乎會漫出淚來。而若是男人,表面即使不動聲色,內(nèi)心里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罷,女人也罷,這種情況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長,又往往早已是沒了父母的人了。即使這個人曾有多位兄長,那時大概也只剩對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個了。于是同時覺得變成了老孤兒,便更加互生憐憫了。老人兒有老孤兒的感覺,這一種憂傷最是別人難以理解和無法安慰的,兒女的孝心只能減輕它、沖淡它,卻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哥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會經(jīng)常冒出“兄長”二字的。“兄長”二字太過文化了,它一旦從人的心底冒了出來,會使人覺得,所謂手足之情類似一種宗教情愫,于是幾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樣才能驅(qū)散憂傷……

幾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對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長”二字。那時我憂傷無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將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會前去祈禱一番的。我的禱詞將會很簡單,也很直接:“主啊,請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長……”我一點兒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乞求而感到羞恥。

我的兄長大我六歲,今年已經(jīng)六十八周歲了。從二十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我是一個退休之人了,他才會有自由。我祈禱他起碼再活十年,不病不癱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蒼賜他更長久的生命。因為照他現(xiàn)在的健康情況看來,那分明是不實際的乞求。我也祈禱上蒼眷顧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無病歲月。只有在這兩個前提之下,他才能過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較自由的生活。對于一個四十八年中大部分歲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過的,并且至今還被軟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認為我的乞求毫不過分。若果有上帝、佛祖或其他神明,我愿與諸神達成約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準了,哪怕在我的兄長離開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結(jié)束的話,那我也寧愿,絕不后悔!

在我頭腦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記憶就一件事:大約是我三四歲那一年,我大病了一場,高燒,母親后來是這么說的。我卻只記得這樣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過春節(jié)時吃到過一塊,覺得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外邊下著瓢潑暴雨,母親保證說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當年,在街頭的小鋪子里,點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論塊買的。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就要吃到。當年十來歲的哥哥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褲衩,戴上一頂破草帽,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冒雨去為我買回來。母親被我哭鬧得無奈,給了哥哥一角幾分錢,于心不忍地看著哥哥冒雨沖出了家門。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xiàn)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外望。我覺得似乎過了挺長的鐘點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上邊。母親問他買到?jīng)]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鋪子才買到的。說著,哭著,彎了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時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湯雞,而是像一條剛脫離了河水的娃娃魚。那時刻他也有點兒像在變戲法,是被強迫著變出蛋糕來的。變是終歸變出來了兩塊,但卻委實變得太不容易了,所以哭。大約因為覺得自己笨。

母親說:“你可真死心眼兒,有長白糕就買長白糕嘛,何必多跑兩家鋪子非買到蛋糕不可呢?”

他說:“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長白糕嘛!”

還說,母親給他的錢,買三塊蛋糕是不夠的,買兩塊還剩下幾分錢,他自作主張,也為我買了兩塊酥糖……

“媽,你別批評我沒經(jīng)過你同意啊,我往家跑時都摔倒了……”

其實對于我,長白糕和蛋糕是一樣好吃的東西。我已幾頓沒吃飯了,轉(zhuǎn)眼就將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而母親卻發(fā)現(xiàn),哥哥的胳膊肘、膝蓋破皮了,正滴著血。當母親替哥哥用鹽水擦過了傷口,對我說也給你哥吃一塊糖時,我連最后一塊糖也嚼在嘴里了……

是的,我頭腦中只不過就保留了對這么一件事的記憶。某些時候我試圖回憶起更多幾件類似的事,卻從沒回憶起過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時,當年他那種像娃娃魚又像變戲法的少年的樣子,就會逐漸清楚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于是我內(nèi)心里的恨意也就會逐漸地軟化了,像北方人家從前的凍干糧,上鍋一蒸,就暄騰了。只不過在我心里,熱氣是回憶產(chǎn)生的。

是的——此前我許多次地恨過哥哥。那一種恨,可以說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這么祈禱:上帝呵,讓他死吧!并且,毫無罪過感。

我雖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時讀過較多的外國小說,大受書中人物影響,倍感郁悶、壓抑了,往往也會像那些人物似的對所謂上帝發(fā)出求助的祈禱。

千真萬確,我是多次憎恨過我的哥哥的。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哥哥已經(jīng)在讀初三了,而我從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的三年里,正是哥哥從高一到高三的階段。那時,我身下已又有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而實際上,家中似乎只有我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四個孩子。除了過年過節(jié)和星期日,我們四個平時白天是不太見得到哥哥的。即使星期日,他也不常在家里。我們能見到母親的時候,并不比能見到哥哥的時候多一些。而是建筑工人的父親,則遠在大西南。某幾年這一省,某幾年那一省。從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起父親就援建“大三線”去了——每隔二三年才得以與全家團圓一次,每次十二天的假期。那對父親如同獨自一人的萬里長征,盡管一路有長途汽車和列車可乘坐,但中途多次轉(zhuǎn)車,從大西南的深山里回到哈爾濱的家里,每次都要經(jīng)歷五六天的疲憊途程。父親的工資當年只有六十四元,他每月寄回家四十元,自己花用十余元,每月再攢十余元。如果不攢,他探家時就得借路費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帶些錢回到家里了。到過家里的父親的工友,曾同情地對母親說:“梁師傅太仔細了,舍不得買食堂的菜吃,自己買點兒醬買幾塊豆腐乳下飯,二分錢一塊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那話,我是親耳聽到了的。

父親寄回家的錢,十之八九是我去郵局取的。從那以后,每次看著郵局的人點錢給我,我的心情不是高興,而竟特別地難受。正是由于那種難受,使我暗下決心,初中畢業(yè)后,但凡能找到份工作,一定不讀書了,早日為家里掙錢才更要緊!

那話,哥哥也是當面聽到了的。

父親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母親已經(jīng)當著來人的面落過淚了,見哥哥一哭,便這么勸:“兒子別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學對不對?家里的日子再難,媽也要想方設(shè)法供你到大學畢業(yè)!等你大學畢業(yè)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緩了嗎?爸媽不就會得你的濟了嗎?弟弟妹妹不就會沾你的光了嗎?……”

從那以后,我們平常日子見到哥哥的時候就更少了,學校幾乎成了他的家了。從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學習尖子生,也是學生會和團的干部。他屬于那種多項榮譽加于一身的學生。這樣的學生,在當年,少接受一種榮譽也不可能,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將學校當成家,一半是出于無奈,一半也是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我們的家太小太破爛不堪,如同城市里的土坯窩棚。在那樣的家里學習,始終保持全校尖子生的成績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整天在學校里,為那些給予他的榮譽盡著盡不完的義務(wù),也為考上大學刻苦學習。

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費,是不夠母親和我們五個兒女度日的。母親四處央求人為自己找工作。謝天謝地,那幾年臨時工作還比較好找。母親最常干的是連男人們也會叫苦不迭的累活兒臟活兒。然而母親是吃得了苦的。只要能掙到份兒錢,再苦再累再臟的活兒,她也會高高興興地去干。每月只不過能掙二十來元吧。那二十來元,對我家的日子作用重大。

一年四季,我和弟弟妹妹們的每一天差不多總是這樣開始的:當我們醒來,母親已不在家里,不知何時上班去了。哥哥也不在家里了,不知何時上學去了。倘是冬季,那時北方的天還沒亮?;蛘?,爐火不知何時已生著了,鍋里已煮熟一鍋粥了,不是玉米粥,便是高粱米粥?;蛘?,只不過半熟,得待我起床了捅旺火接著煮。也或者,鍋火并沒生,屋里冷森森的,鍋里是空的,須我來為弟弟妹妹們弄頓早飯吃。煮玉米粥或高粱米粥是來不及了的,只有現(xiàn)生火,煮鍋玉米面粥……

我從小學二三年級起就開始做飯、擔水、收拾屋子,做幾乎一切的家務(wù)了。在當年的哈爾濱,挑回家一擔水是不容易的。我家離自來水站較遠,不挑水也要走十來分鐘的路。對于才小學二三年級的孩子,挑水得走二十來分鐘了,因為中途還要歇兩三歇。我是決然挑不起兩滿桶水的,一次只能挑半桶。如果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水缸里居然已快沒水了,我對哥哥是很惱火的。我認為挑水這一項家務(wù),不管怎么說也應(yīng)該是哥哥的事。但哥哥的心思幾乎全撲在學習上了,只有星期日他才會想到自己也該挑水的,一想到就會連挑兩擔,那便足以使水滿缸了。而我呢,其實內(nèi)心里也挺期待他大學畢業(yè)以后,能分配到較令別人羨慕的工作,掙較多的錢,使全家人過上較幸福的生活。這種期待,往往很有效地消解了我對他的惱火。

然而我開始逃學了。

因為頭一天晚上沒寫完作業(yè)或根本就沒顧得寫,第二天上午忙得顧此失彼,終究還是沒得空寫——我逃學。

因為端起鍋時,衣服被鍋底灰弄黑了一大片,洗了干不了,不洗再沒別的衣服可換(上學穿的一身衣服當然是我最體面的一身衣服了)——我逃學。

因為一上午雖然諸事忙碌得還挺順利,但是背上書包將要出門時,弟弟妹妹眼巴巴地望著我,都顯出我一走他們會害怕的表情時——我逃學。

因為外邊大雪紛飛,天寒地凍,而家里若爐火旺著,我轉(zhuǎn)身一走不放心;若將爐火壓住,家里必也會冷得凍手凍腳——我逃學。

因為外邊在下雨,由于房頂處處破損,屋里也下小雨,我走了弟弟妹妹們不知如何是好——我逃學……

我對每一次逃學幾乎都有自認為正當?shù)霓q護理由;而逃學這一種事,是要付出一而再、再而三的代價的。我頭一天若逃學了,晚上會睡不著覺的,唯恐面對老師當著全班同學面的訓問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結(jié)果第二天又逃學,第三天還逃學。最多時,我連續(xù)逃學過一個星期,并且教弟弟妹妹怎樣幫我圓謊。紙里包不住火,謊言終究是要被戳穿的。有時是同學受了老師的指派到家里來告知母親,有時是老師親自到家里來了。往往的,母親明白了真相后,會沉默良久。那時我看出,母親內(nèi)心里是極其自責的,母親分明感覺到對不住我這個二兒子。

而哥哥卻生氣極了,他往往這么譴責我:“你為什么要逃學呢?為什么不愛學習呢?上學對于你就是那么不喜歡的事嗎?你看你使媽媽多難堪,多難過!你是不對的!還說謊,會給弟弟妹妹們什么影響?!明天我請假,陪你去上學!”

卻往往的,陪我去上學的是母親。

母親不愿因為陪我去上學而耽誤哥哥的課。

哥哥譴責我時,我并不分辯。我內(nèi)心里有多種理由,但那不是幾句話就自我辯護得明白的。那會兒,我是恨過我的哥哥的。他一貫以學校為家,以學習為“唯此為大”之事。對于家事,卻所知甚少。以他那樣一名諸榮加身的優(yōu)秀學生看來,我這樣一個弟弟簡直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一個令他蒙羞的弟弟。在我的整個小學時期,我是同學們經(jīng)常羞辱的“逃學鬼”,在哥哥眼中是一個令他失望的、想喜歡也喜歡不起來的弟弟。

一九六二年,我家搬了一次家。饑餓的年頭還沒過去,我們竟一個也沒餓死,幾乎算是奇跡。而哥哥對于我和弟弟妹妹,只不過意味著有一個哥哥。他在家也只不過就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那一年我該考中學了,哥哥將要考大學了。

六月,父親回來探家了。那一年父親明顯地老了,而且特別瘦,兩腮都塌陷了??煳迨畾q了,為了這個家,每天仍要挑挑抬抬的。他竟沒在饑餓的年代餓倒累垮,想來也算是我家的幸事了。

一天,屋里只有父親、母親和哥哥在的時候,父親憂郁地說:“我快干不動了,孩子們一個個全都上學了,花銷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資卻十幾年來一分錢沒漲,往后怎么辦呢?”

母親說:“你也別太犯愁,那么多年苦日子都熬過來了,再熬幾年就熬出頭了?!?/p>

父親說:“你這么說是怪容易的,實際上你不是也熬得太難了嗎?我看,千萬別鼓勵老大考大學了,讓他高中一畢業(yè)就找工作吧!”

母親說:“也不是我非鼓勵他考大學,他的老師、同學和校領(lǐng)導(dǎo)都來家里做過我的工作,希望我支持他考大學……”

父親又對哥哥說:“老大,你要為家庭也為弟弟妹妹們做出犧牲!”

哥哥卻說:“爸,我想過了,將來上大學的幾年,爭取做到不必您給我寄錢?!?/p>

父親火了,大聲嚷嚷:“你究竟還是不是我兒子?!難道我在這件事上就一點兒也做不了主了嗎?!”

他們都以為我不在家,其實我只不過趴在外屋小炕上看小說呢。那一時刻,我的同情是傾向于父親一邊的。

在父親的壓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復(fù)習,托鄰居的一種關(guān)系,到菜市場去幫著賣菜。

又有一天,哥哥傍晚時回到家里,將他一整天賣菜掙到的兩角幾分錢交給母親后,哭了。那一時刻,我的同情又傾向于哥哥了。

他的同學和老師都認為,他天生似乎是可以考上北大或清華的學生。我也特別地憐憫母親,要求她在父親和哥哥之間立場堅定地反對哪一方,對于她都未免太難了。

是我和哥哥一道將父親送上返回四川的列車的。父親從車窗探出頭對哥哥說:“老大,我該說的都說了,你自己再三考慮吧!”父親流淚了。哥哥也流淚了。列車就在那時開動了。等列車開遠,我對哥哥說:“哥,我恨你!”依我想來,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學不可,那也應(yīng)該暫且對父親說句謊話,以使父親能心情舒暢一點兒地離家上路??伤尤徊?。

多年以后,我理解哥哥了。母親是將他作為一個“理想之子”來終日教誨的,說謊騙人在他看來是極為可恥的,那怎么還能用謊話騙自己的父親呢?

哥哥沒再去賣菜,也沒重新開始備考。他病了,嗓子腫得說不出話,躺了三天。同學來了,老師來了,鄰居來了,甚至街道干部也來了,所有的人都認為父親目光短淺,不要聽父親的。連他的中學老師也來了,還帶來了退燒消炎的藥。居然有那么多的人關(guān)心我的哥哥,以至于當年使我心生出了幾分嫉妒。直至那時,我在街坊四鄰和老師同學眼中,仍是一個太不讓家長省心的孩子。

哥哥考上了唐山鐵道學院——他是為母親考那所學院的。哈爾濱當年有不少老俄國時期留下的漂亮的鐵路員工房。母親認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鐵道工程師,我家也會住上那種漂亮的鐵路房。

父親給家里寫了一封有一半錯字的親筆信,以嚴厲到不能再嚴厲的詞句責罵哥哥。哥哥帶著對父親對家庭對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內(nèi)疚踏上了開往唐山的列車。

我上的中學,恰是哥哥的中學母校。不久全校的老師幾乎都認得我了。有的老師甚至在課堂上問:“誰是梁紹先的弟弟?”——哥哥雖然考上的不是清華、北大,但他是在發(fā)著燒的情況之下去考的呀!而且放棄了幾所保送大學,而且是為了遵從母命才考唐山鐵道學院的!一九六二年,在哈爾濱市,底層人家出一名大學生,是具有童話色彩的事情。這樣的一個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我這名初中生的虛榮心在當年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我開始以哥哥為榮,我也暗自發(fā)誓要好好學習了。第一個學期幾科全考下來,平均成績九十幾分,我對自己滿懷信心。

饑餓像一只大手,依然攥緊著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胃,從草根草籽到樹皮樹葉,底層中國人幾乎將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吃遍了,吃光了,并嘗試吃許多自認為可以吃的,以前沒吃過不敢吃的東西。父親在大西南挨餓,哥哥在大學里挨餓,母親和我們在家里挨餓。哥哥居然還不算學校里家庭生活最困難的學生,每月僅領(lǐng)到九元錢的助學金。他又成了大學里的學生會干部,故須帶頭減少口糧定量,據(jù)說是為了支援亞非拉人民鬧革命。父親不與哥哥通信,不給他寄錢,也擠不出錢來給他寄。哥哥終于也開始撒謊了——他寫信告訴家里,不必為他擔什么心,說父親每月寄給他十元錢。那么,他豈不是每月就有十九元的生活費了嗎?這在當年是挺高的生活費標準了,于是母親真的放心了,并因父親終于肯寬恕哥哥上大學的“罪過”而感動。哥哥還在信中說他投稿也能掙到稿費。其實他投稿無數(shù),只不過掙到了一次稿費,后來聽哥哥親口說才三元……

哥哥第一個假期沒探家,來信說是要帶頭留在學校勤工儉學。第二個假期也沒探家,說是為了等到父親也又有了假期,與父親同時探家。而實際上,他是因為沒錢買車票才探不成家。

哥哥大學的第二個學年開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學校發(fā)來的電報——“梁紹先患精神病,近日將由老師護送回家”。電文是我念給母親聽的。

母親呆了,我也呆了。

鄰居家的叔叔嬸嬸們都到我家來了,傳看著電報,陪母親研究著、討論著——精神病與瘋了是一個意思,抑或不是?好心的鄰居們都說肯定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我從旁聽著,看出鄰居們是出于安慰。我的常識告訴我,那完全是一個意思,但是我不忍對母親說。

母親一直手拿著電報發(fā)呆,一會兒看一眼,坐到了天明。

而我雖然躺下了,卻也徹底未眠。

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課時,班主任老師將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間教研室里,我見到了分別一年的哥哥,還有護送他的兩名男老師。那時天已黑了,北方迎來了第一場雪。護送哥哥的老師說哥哥不記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對中學母校路熟如家。

我領(lǐng)著哥哥他們往家走時,哥哥不停地問我:“家里還有人嗎?父親是不是已經(jīng)餓死在大西南了?母親是不是瘋了?弟弟妹妹們是不是成了街頭孤兒?……”

我告訴他母親并沒瘋時,不禁淚如泉涌。

那時我最大的悲傷是——母親將如何面對她已經(jīng)瘋了的“理想之子”?

哥哥回來了,全家人都變得神經(jīng)衰弱了。因為哥哥不分白天黑夜,幾乎終日喃喃自語。僅僅十五平方米的一個破家,想要不聽他那種自語聲,除非躲到外邊去。母親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藥量,結(jié)果情況變得更糟,因為那會使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更無法入睡。但母親寧肯那樣。那樣哥哥白天就不太出家門了,而這不至于使鄰居們特別是鄰家的孩子們因為突然碰到了他而受驚。如此考慮當然是道德的,但我家的日子從此過得黑白顛倒了。白天哥哥在安眠藥的作用下酣睡時,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也盡量補覺。夜晚哥哥喃喃自語開始折磨我們的神經(jīng)時,我們都憑意志力忍著不煩躁。六口人擠著躺在同一鋪炕上,希望聽不到是不可能。當年城市僻街的居民社區(qū),到了夜晚寂靜極了。哥哥那種喃喃自語對于家人不啻是一種刑罰。一旦超過兩個小時,人的腦仁兒都會劇痛如灼的。而哥哥卻似乎一點兒不累,能夠整夜自語。他的生物鐘也黑白顛倒了。母親夜里再讓他服安眠藥,他倒是極聽話的,乖乖地接過就服下去。哥哥即使瘋了,也還是最聽母親話的兒子。除了喃喃自語是他無法自我控制的,在別的方面,母親要求他應(yīng)該怎樣不應(yīng)該怎樣,他表現(xiàn)得很順從。弟弟妹妹們臨睡前都互相教著用棉團堵耳朵了。母親睡前也開始服安眠藥了。不久我睡前也開始服安眠藥了……

兩個月后精神病院通知家里有床位了。

于是一輛精神病院的專車開來,哥哥被幾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強制性地推上了車。當時他害怕極了,不知要將他送到哪里去,對他怎么樣。母親為了使他不怕,也上了車。

家人的精神終于得以松弛,而我的學習成績一敗涂地。

我又曠了兩天課。也不用服安眠藥,在家里睡起了連環(huán)覺。

哥哥住了三個月的院,在家中休養(yǎng)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復(fù)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師將他推薦到一所中學去代課,每月能開回三十五元的代課工資了。據(jù)說,那所中學的老師們對他上課的水平評價挺高,學生們也挺喜歡上他的課。

那時母親已沒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僅靠父親每月寄回的四十元勉強維持。忽一日一下子每月多了三十五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簡直接近著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黃金時期。

家里還買了魚缸,養(yǎng)了金魚。也買了網(wǎng)球拍、象棋、軍棋、撲克。在母親,是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知道這一點的至關(guān)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玩。

如今想來,那也是哥哥人生中的黃金時期。

他指導(dǎo)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學習十分得法,我們的學習成績都快速地進步了。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特別尊敬他了,他也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對我們每個弟弟妹妹的關(guān)心了。母親臉上又開始有笑容了。甚至,有媒人到家里來,希望能為哥哥做成大媒了。

又半年后,哥哥的代課經(jīng)歷結(jié)束了。

他想他的大學了。

精神病院開出了“完全恢復(fù)正?!钡脑\斷書,于是他又接著去圓他的大學夢了。那一年哥哥讀的橋梁設(shè)計專業(yè)遷到四川去了,而父親也仍在四川。父親的工資漲了幾元,他也轉(zhuǎn)變態(tài)度,開始支持哥哥上大學了。父親請假到哥哥的大學里去看望了哥哥一次,還與專業(yè)領(lǐng)導(dǎo)們合影了。哥哥居然又當上了學生會干部,他的老師稱贊他跟上學習并不成問題,同意他從大三第一學期開始續(xù)讀。因為他在家里自學得不錯,大二補考的成績還是中上。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進展。

那一年已經(jīng)是一九六五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卻沒讀完——轉(zhuǎn)年“文革”開始,各大學尤其亂得迅猛,亂得徹底。有人“大串聯(lián)”去了,有人赴京請愿告狀了,有人留在學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

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瘋子。

他見到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媽,我不是‘反革命’!”

哈爾濱也成了一座騷亂之城,幾乎每天都有令人震動的事發(fā)生,也時有悲慘恐怖之事發(fā)生。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經(jīng)常是,一沒留意,哥哥又失蹤了。也經(jīng)常是,三天五天找不到;找到后,每見他是挨過打了。誰打的他,在什么情況下挨的打,我和母親都不得而知。母親東借西借,為哥哥再次住院湊錢。錢終于湊夠了,卻住不進精神病院去。精神病人像急性傳染病患者一樣一天比一天多,床位極度緊張。盼福音似的盼到了入院通知書,準備下的住院費又快花光了。半年后才住上院。那半年里,我和母親經(jīng)常在深夜冒著凜冽嚴寒跟隨哥哥滿城市四處去“偵察”他幻覺中的“美蔣特務(wù)”的活動地點。他說只有他親自發(fā)現(xiàn)了,才能證明自己并非反革命。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語了。他很可憐地對母親解釋,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樣折磨親人,而是被特務(wù)們用儀器操控的結(jié)果。還說他的頭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親則只有淚流不止。

在那樣的一些日子里,我曾暗自祈禱:上帝啊,讓我盡快沒了這樣的一個哥哥吧!

即使那時我也并沒恨過哥哥,只不過太可憐母親。我怕哪一天母親也精神崩潰了,那可怎么辦呢?對于我和弟弟妹妹們,母親才是無比重要的。我們都怕因為哥哥這樣了,哪一天再失去母親。怕極了。

哥哥住了三個月的院,花去了不少的錢,都是母親借的錢。報銷單據(jù)寄往大學,杳無回音。大學已經(jīng)徹底癱瘓了。而續(xù)不上住院費,哥哥被母親接回家了,他的病情一點兒也沒減輕。

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全家人的精神又備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膽。哥哥接連失蹤過幾次,有次被關(guān)在某中學的地下室,好心人來報信,我和母親才找到了他,他眼眶被打青了。還有一次他幾乎被當街打死,據(jù)說是因為他當眾呼喊了句什么反動口號。也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關(guān)押了起來,因為他不知從哪兒搞到了筆和紙,寫了一張反動的大字報貼到了公安局門口……

“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了。

我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就報了名。

每月能掙四十多元錢??!我要無怨無悔地去掙!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費了,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就獲拯救了。

我下鄉(xiāng)的第二年,三弟也下鄉(xiāng)了。我和三弟省吃儉用寄回家的錢,幾乎全都用以支付哥哥的住院費了。后來四弟工作了,再后來小妹也工作了。他倆的學徒工資頭三年每月十八元。盡管如此,還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費,因為那每月要八十幾元。但畢竟的,四個弟弟妹妹都能掙錢了。幸而街道挺體恤我家的,經(jīng)常給開半費住院的證明。而半費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較排斥的。故每年還有半年的時間,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親,家里的窗上安裝了鐵條,玻璃所剩無幾,釘了木板;鏡子、相框,甚至暖壺,一概易碎的東西一件沒有了;連菜刀、碗和盤子都鎖在箱子里。

我發(fā)現(xiàn),母親額上有了一處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開肉綻所造成的。我還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自制的手銬、腳鐐、鐵鏈。四弟的工友幫著做的。四弟和小妹談起哥哥簡直都談虎變色了。四弟說哥哥的病不是從前那種“文瘋”的情況了。而母親含著淚說,她額上的傷疤是被門框撞的。那時刻,我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憎恨。我認為哥哥已經(jīng)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了。那時刻,我暗自祈禱:上帝啊,為了我的母親、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讓他早點兒死吧!以往我回家,倘哥哥在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兩次的。第二天一次,臨行一次。那次探親假期里,我一次也沒去看他。臨行我對四弟留下了斬釘截鐵的囑咐:“能不讓他回家就不讓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親是民政部的領(lǐng)導(dǎo),住院費你們別操心,我要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里!”我托了那種關(guān)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費常住患者……而我回到兵團的次年,成了復(fù)旦大學的工農(nóng)兵學員。這件事,我是頗犯過猶豫的。因為我一旦離開兵團,意味著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錢了,并且,還需家里定期接濟我一筆生活費。我將這顧慮寫信告訴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讀書,保證每月可由他給我寄錢。這樣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況當時,我自覺身體情況不佳,有些撐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的勞動了。于是下了離開兵團的決心。

在復(fù)旦的三年,我只探過一次家,為了省錢。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我又將替哥哥付醫(yī)藥費的義務(wù)承擔了。為了可持續(xù)地承擔下去,我曾打算將獨身主義實行到底。兩個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勸說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著自己也有了兒子,將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埋頭于創(chuàng)作,在北京“送走了”父親,又將母親接來北京,攢錢幫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問題……各種責任紛至沓來,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費一事,簡直忘記了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對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筆支出”的符號。

一九九七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著母親的手,問母親還有什么要囑咐我的。

母親望著我,眼角淌下淚來。

母親說:“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慟,內(nèi)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在精神病院里……”

當天午夜母親也“走了”……

辦完母親喪事的第二天,我住進一家賓館,命四弟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來。

哥哥一見我,高興得傻小孩似的笑了,他說:“二弟,我好想你。”

算來,我竟二十余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

我不禁擁抱住他,一時淚如泉涌,心里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我?guī)透绺缦戳嗽?,陪他吃了飯,與他在賓館住了一夜。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xiàn)在還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將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qū)買了房子。簡易裝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將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動員鄰家的一個弟弟二小一塊兒來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無穩(wěn)定工作、穩(wěn)定住處。由他來照顧哥哥,我給他開一份工資,可謂一舉兩得。他對哥哥很有感情,由他來替我照顧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終于接近是一種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們居然都漸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一塊兒做飯、吃飯、散步、下棋,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卻好景不長,二小回哈爾濱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某日不慎從高處跌下,不幸身亡。這噩耗使我傷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單位請了假,親自照看哥哥。

我對哥哥說:“哥,二小不能回來照顧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說:“好事。他也該成家了,咱們應(yīng)該祝賀他,你寄一份禮給他吧?!?/p>

我說:“照辦。但是,看來你又得住院了?!?/p>

哥哥說:“我明白?!?/p>

那年,哥哥快六十歲了。他除了頭腦、話語和行動都變得遲鈍了,其實沒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傾向的表現(xiàn)。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來。

我說:“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倆一塊兒生活?!?/p>

哥哥說:“我聽你的?!?/p>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過了幾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F(xiàn)在住的這一所醫(yī)院,據(jù)說是北京市各方面條件最好的。每月費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還有稿費收入,否則,即或身為教授,只怕也還是難以承擔。

前幾天,我又去醫(y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我看著他喝酸奶,一邊和他聊天。在我們眼前,幾只野貓慵懶大方地橫倒豎臥。而在我們對面,另一張長椅上坐著一對老伴兒,他們中間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健壯患者,專心致志、大快朵頤地吃燒雞。那一對老伴兒,看去是從農(nóng)村趕來的,都七十五六歲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著樹杈削成的拐棍。他們身上落了一些塵土,一臉疲憊。

我問哥:“你當年為什么非上大學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p>

我又問:“為什么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媽媽編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xiàn)那個童話。當年我曾下過一種決心,不看著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yè)了,我自己是絕不會結(jié)婚的……”

他看著我苦笑。

原來哥哥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心一疼,黯然無語,呆望著他,像呆望著另一個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將塑料盒扔入垃圾筒,復(fù)坐下后,看著一只貓反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么事?”我的心還在疼著。

“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來,那一種保證,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他始終記著。聽他的話,也顯然一直在盼著。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頭發(fā)幾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幾顆了,背駝了,走路極慢了,比許多六十八九歲的人老多了。而他當年,可是一個一身書卷氣、儒雅清秀的青年,從高中到大學,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

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對哥哥的迅速老去,卻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幾分慌恐、恓惶,正如當年從心理上排斥父親和母親無可奈何地老去一樣。

“你忘了嗎?”哥哥又問,也目光遲滯地望著我。

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賴地笑了,話說得極自信。隨后,眼望向了遠處。

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老態(tài)龍鐘的哥哥相伴著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諦,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不論怎樣,皆當潤礫成珠。

對面的大娘問:“是你什么人呀?”

我回答:“兄長?!痹捯怀隹冢跃狡饋?;現(xiàn)實生活中,誰還說“兄長”二字??!

大娘耳背,轉(zhuǎn)臉問大爺:“是他什么人?”

大爺大聲沖她耳說:“是他老哥!”

我問大娘:“看望的是你們什么人啊?”

她說:“我兒子。”看兒子一眼,她又說,“兒子,慢點兒吃,別噎著。”

大爺說:“為了給他續(xù)上住院費,我們把房子賣了。沒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們的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似乎老父親老母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

我心接著一疼。這一次,疼得格外銳利。我聯(lián)想到了電視新聞報道的那件事——一位崩潰了毅忍力的母親,絕望之下毒死了兩個一出生便嚴重智障的女兒;也聯(lián)想到了電影前輩秦憶在接受采訪時講述的實情——她的患精神病的兒子一犯病往往劈頭蓋臉地打她……

中國境內(nèi),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個有稿費收入的小說家,或一位著名的電影演員?。?/p>

我又暗自祈禱了:上帝啊,人間有些責任,哪怕是最理所當然之親情責任,亦絕非每一個家庭只靠倫理情懷便承擔得了的!您眷顧他們吧,您拯救他們吧……

這一次,在我意識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們的國……

過小百姓的生活——給妹妹的一封信

妹妹:

見字如面。知大偉學習成績一向優(yōu)異,我很高興。在孫女外孫女中,母親最喜歡大偉,每每說起大偉如何如何疼姥姥,善解人意。我也認為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她學習努力,并且愛學習,不以為苦,善于從學習中體會到興趣,這一點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因而要由做父母的克服一切生活困難,成全孩子的學志。否則,便是家長的失責。前幾次電話中,我也忘了問你自己的身體情況了。兩年前動那次手術(shù),愈后如何?該經(jīng)常到醫(yī)院去進行復(fù)查才是。

我知道,你一向希望我調(diào)動調(diào)動在哈市的戰(zhàn)友關(guān)系、同學關(guān)系,替你們幾個弟弟妹妹,轉(zhuǎn)一個經(jīng)濟效益較好的單位,謀一份較穩(wěn)定的工薪,以免你們的后顧之憂,也免我自己的后顧之憂。不錯,我當年的某些知青戰(zhàn)友、中學同學,如今已很有幾位當了處長、局長,掌握了一定的權(quán)力,但我不經(jīng)常回哈市,與他們的關(guān)系都有點兒疏淡了。倘為了一種目的,一次次地回哈重新聯(lián)絡(luò)感情,鋪墊友誼,實在是太違我的性情。他們當然對我都是很好的。我一向?qū)⑽液退麄冎g的感情、友情,視為“不動產(chǎn)”,唯恐一運用,就貶值了。所以,你們幾個弟弟妹妹的某些困難,還是由我個人來和你們分擔吧!何況,如今之事,縣官不如現(xiàn)管。便是我吞吞吐吐地開口了,他們也往往會為難。有一點是必須明白的——我這樣一個寫小說的人,與某些政府官員之間,倘論友誼,那友誼也更是從前的某種特殊感情的延續(xù)。能延續(xù)到如今,已太具有例外性。這一種友誼在現(xiàn)實之中的基礎(chǔ),其實是較為薄脆的,因而尤需珍視。好比捏的江米人兒,存在著便是美好的,但若以為在腹空時可以充饑,則大錯特錯了。既不能抵一塊巧克力什么的,也同時毀了那美好。更何況,如說友誼也應(yīng)具有相互幫助的意義,那么也只有我求人家?guī)臀抑畷r,而幾乎沒有我也能助人家之日。我一個寫小說的,能指望自己在哪一方面幫助別人呢?幫助既已注定了不能互相,我也就很有自知之明,封唇鎖舌,不愿開口求人了。

除了以上原因,大約還有天性上的原因吧。那一種覺得“上山擒虎易,開口求人難”的天性,我想一定是咱們的父親傳給我的。我從北影調(diào)至兒影,搬家我也沒求過任何一個人,是靠了自行車、平板車,老鼠搬家似的搬了一個多星期。有天我一個人往三樓用背馱一只沙發(fā),被清潔工趙大爺撞見了,甚為愕異。后來別人告訴我,他以為我人際關(guān)系太惡,連個肯幫自己搬家的人都找不到。當然,像我這么個性極端了,也不好。我講起這件事,是想指出——哈爾濱人有一種太不可取的“長”處,那就是幾乎將開口求人根本不當成一回事兒。本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之事,也不論值不值得求人,哪怕剛剛認識,第二天就好意思相求。使對方犯難自己也不在乎。遭到當面回絕還不在乎??傊路鹗橇晳T,是傳統(tǒng)。好比一邊走路一邊踢石頭,碰巧踢著的不是石頭,是一把打開什么鎖的鑰匙,則興高采烈。一路踢不著一把鑰匙,卻也不懊惱,繼續(xù)地一路走一路踢將下去。石頭碰疼了腳,皺皺眉而已。今天你求我,明天我求你,非但不能活得輕松,我以為反而會活得很累。

我主張首先設(shè)想我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是沒有任何人可求、任何人也幫不上忙的,主張首先自己將自己置在孤立無援的境地。而這么一來,結(jié)果卻很可能是——我們發(fā)現(xiàn),某些困難,并非我們估計得那么不可克服。某些辦成什么事的目的,即使沒有達到,也并非我們估計得那么損失嚴重。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些目的,放棄了也就放棄了。企望怎樣而最終沒有怎樣,人不是照活嗎?我常想,我們的父親,一個闖關(guān)東闖到東北的父親,一個身無分文只有力氣可出賣的山東漢子,當年遇到了困難又去求誰??!我以為,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下,對于小百姓而言,求人簡直意味著是高息貸款。我此話非是指求人要給人好處,而是指付出的利息往往是人的志氣。沒了這志氣,人活著的狀態(tài),往往便自行地癱軟了。

妹妹,為了過好一種小百姓的生活而永遠地打起精神來!小百姓的生活是近在眼前伸手就夠得到的生活。正是這一種生活才是屬于我們的。牢牢抓住這一種生活,便不必再去幻想別的某種生活。最近我常想,這地球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其實都在各個不同的國家、各種不同的生活水平線上,過著小百姓的生活。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我以為乃是“溫馨”二字。沒了溫馨的生活,那還叫是生活嗎?溫馨是某種舒適,但又不僅僅是舒適。許多種生活很舒適,但是并不溫馨。溫馨是一種遠離大與奢的生活情境。一幢豪宅往往只能與富貴有關(guān)。富貴不是溫馨。溫馨往往是屬于小的一種生活情境。富人們其實并不能享受到多少溫馨。他們因其富,注定要追求奢侈追求華靡。而溫馨甚至是可以在窮人的小破房里呈現(xiàn)著的生活情境。溫馨乃是小百姓的體會和享受。我說這些,意思是想強調(diào)——房子小一點兒沒關(guān)系,只要小百姓主人勤快,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好。工資收入低一點兒沒關(guān)系,只要小百姓自己善于節(jié)儉持家就好。只要小百姓善于為了貼補生活再靠誠實的勞動掙點錢就好。哪怕是雙休日在家里攬點兒計件的活兒。在小的住房里,靠低的工資,勤勤快快,節(jié)節(jié)儉儉,和和睦睦地生活,即為小百姓差不多都能把握得住的溫馨日子,小百姓的幸福生活。這樣的生活,絕對是我們想過上便能過上的。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們將一個破家粉刷得多亮堂,收拾得多干凈??!每查衛(wèi)生,幾乎總得紅旗。我們小時候,家里的日子又是多么地困難,但不也有許多溫馨的時候嗎?

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我是一個絕對的胸無大志之人。但愿你們也是。不要說小百姓只配過小日子的沮喪話,而要換一種思想方法,多體會小百姓的小日子的某些溫馨。并且要像編織鳥一樣,織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家,將小百姓的每一個日子,從容不迫地細細地品咂著過。你千萬不要笑我阿Q精神大發(fā)揚。這不是在用阿Q精神麻痹你,而是在教你這樣一個道理——任何情況之下,只要不是苦役式的命運、完全沒有自由的生活,那么人至少可取兩種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至少可實際地選擇兩種不同的生活——積極的態(tài)度和消極的態(tài)度,較樂觀的生活和非常沮喪的生活。而這也就意味著獲得同一情況之下兩種不同的生活質(zhì)量。

哈市國有企業(yè)的現(xiàn)狀是嚴峻的,令人堪憂的。東三省大多數(shù)國有企業(yè)的現(xiàn)狀都是嚴峻的,這是一個艱難時代。對普遍的國有企業(yè)的工人尤其艱難。據(jù)我看來,絕非短時期內(nèi)能全面改觀的。國家有國家的難處,這難處不是一位英明人物的英明頭腦,或一項英明決策所能一朝解決的。這個體制的負載早已太沉重了。從前中國工人的活法是七分靠國家的,三分靠自己,現(xiàn)在看必得反過來了,必得七分靠自己,三分靠國家了。那三分,便是國家對國有企業(yè)的工人階級的責任。它大約也只能負起這么多責任了。這責任具有歷史性。

既然必得七分靠自己了,你打算怎樣,該認真想想。你來信說打算提前退休或干脆辭職。我支持。這就等于與自己所依賴慣了的體制徹底解除“婚約”了。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你畢竟有別于年輕人。而且得清楚,那體制不會像一個富有的丈夫似的,補償你什么。屆時你的心態(tài)應(yīng)該平衡,不能被某種“吃了大虧”的想法長久糾纏住。而最主要的,是你做出決定前必得有自知之明,反復(fù)問自己什么是想干的?什么是能干的?在想干的和能干的之間,一定要確定客觀實際的選擇。

總之,你一旦決定了,你的困難,二哥會盡全力周濟幫助的。

過些日子,我會囑出版社寄一筆稿費去的。

抽時間去醫(yī)院看望大哥。

今天,我集中精力寫信。除了給你們?nèi)齻€弟弟妹妹寫信,還要抓緊時間再寫幾封。告訴大偉,說二舅問她好。也替我問春雨好,囑他干活注意安全。

余言后敘。

兄 曉聲

此愛如鈺

最感動當代人的愛情故事,必是發(fā)生在當代的愛情故事。

我在上大學時,曾聽說過這樣一件事。

上海市的郊區(qū),一對男女青年自幼暗暗相愛,因其中一方的家庭出身是富農(nóng),而另一方的父親是村黨支部書記,他們的愛情當然不被現(xiàn)實所允許。于是他們雙雙留下遺囑,服毒死于野外。當夜大雪,南方很少下那么大的雪。當年我的上海同學們,都言那是近三十年內(nèi)不曾有過的南方冬景。大雪將那一對男女青年的尸體整整覆蓋了九天。而據(jù)說,按照當?shù)氐牧曀?,一對新人婚后的九天?nèi)是不應(yīng)受到任何賀客滋擾的。這當然是巧合。但有一點人人都說千真萬確——他們身上共蓋著一張舊年畫。年畫上是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是女青年從小喜歡的一張年畫,“破四舊”時期私藏著保存了下來……

大約在九月份,朱時茂派他的下屬將我接到他的公司,讓我看一則報上剪下來的通訊報道。不是什么連載小說之類,而是實事。

“文革”前一年,一個農(nóng)村少女,暗戀上了縣劇團的一名男演員。一次看他演出,在他卸妝后偷走了他的戲靴。當然地引起了非議,也使他大為惱火。她父母問她為什么要那樣做。她說她愛上他了,今后非他不嫁。而她才十六歲。

以后縣劇團再到附近演戲,她父親便捆了她的手腳,將她鎖在倉房。她磨斷繩子,撬斷窗欞,又光著腳板跑出十幾里去看他演戲。

她感動了她的一位嬸嬸。后者有次領(lǐng)著她去見他,央求他給她一張照片。他沒有照片給她,給了她一張毛筆畫的拙劣的海報,簽上了他的名字,海報上是似他非他的一個戲裝男人。

他二十六七歲,是縣劇團的“臺柱子”。在他眼里,她不過是一個情感有點兒偏執(zhí)的小女孩兒。

后來就“文革”了,他被游斗了。一次游斗到她那個村,她發(fā)了瘋似的要救他,沖入人群,與游斗者們撕打,咬傷了他們許多人的手。她沒救成他,反而加重了他的罪,使他從此被關(guān)進了牛棚。

一天夜里,她偷偷跑到縣里去看他,沒見著??词氐囊粋€“造反派”頭頭當然不許他們見,但調(diào)戲她說,如果她肯把她的身子給他一次,他將想辦法早點兒“解放”她所愛的人。她當夜給了。

不久她又去縣里探望她愛的人,又沒見著。為所愛之人,又將自己的身子給了“造反派”一次。

而這一切,她愛之人一無所知。

東窗事發(fā),“丑聞”四播。她的父母比她更沒臉見人了,于是將她跨省遠嫁到安徽某農(nóng)村。丈夫是個白癡。

十余年轉(zhuǎn)眼過去?!拔母铩焙?,她所愛的人成了縣劇團團長。一次又率團到那個村去演出,村中有人將她的遭遇告訴了他。他聞言震驚,追問她的下落,然而她父母已死,嬸嬸也死了。村中人只知她遠嫁安徽,嫁給一個白癡。他當時正要結(jié)婚,于是解除婚約,劇團團長也不當了,十余次下安徽,足跡遍布安徽全省農(nóng)村,終于在同情者們的幫助下,尋訪到了她的下落。

他親自開著一輛吉普車前去找她,要帶走她,要給她后半生幸福。而她得到婦聯(lián)方面的預(yù)先通知,從家中躲出去了,不肯見他。他只見著了她的傻丈夫,一個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對傻兒子,雙胞胎。三個傻子靠她一個女人養(yǎng)活,家里窮得可以想象。他還看見一樣東西——他當年簽了名送她的那張海報,用塑料薄膜罩在自制的粗陋的相框里,掛在傾斜的土墻上。她一定希望有一個她認為配得上那海報的相框,卻分明是買不起。

他悵然地離開了她的家。半路上,他的車陷在一個水坑里。正巧有一農(nóng)婦背著柴從山上下來。他請她幫忙。那憔悴又黑瘦的農(nóng)婦,便默默用自己的柴墊他的車輪。

那農(nóng)婦便是當年愛他的少女。他當然是萬萬想不到也認不出她來的,而她卻知道眼前正是自己永愛不泯的男人。但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她當時又能說什么呢?看著他的車輪碾著她的柴轉(zhuǎn)出水坑,她只不過重新收集起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柴,重新背起罷了。他是那么的過意不去,給了她一百元錢作為酬謝。那一百元錢當然是她的生活所非常需要的,但她竟沒接。她默默對他鞠了一躬,背著柴捆,壓得腰彎下去,一步一蹣跚地走了……

他們之間這一段相見的情形,是記者分頭采訪了他們雙方才使世人知道的。

當?shù)貗D聯(lián)有意成全他們,表示要代為她辦理一切離婚事宜。

她說:“那我的兩個兒子怎么辦?他們雖然傻,但是還沒傻到不認我這個娘的地步。我拋棄了他們,他們一定會終生悲傷的?!?/p>

他給她寫信,表示愿意為她的兩個兒子承擔起一個父親的責任和義務(wù)。

她沒給他回信,通過當?shù)貗D聯(lián)轉(zhuǎn)告他——他才五十來歲,重新組建一個幸福家庭還來得及。娶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對于他已不可能有愛可享。再被兩個并非他的血脈的傻兒子拖累,他的后半生也將苦不堪言。這對他太不公平。他不忘她,她已知足了……

他便無奈了。

不久他因悲郁而患了癌癥,希望自己死后埋在她家對面的山坡上,希望單位能破例保留他的撫恤金并轉(zhuǎn)在她名下……

朱時茂請我去打算將此事改編為電影劇本,當時我和他都極為那一篇報道所感動,但是后來電影局有關(guān)同志轉(zhuǎn)告了一個意見——太悲傷了,涉及“文革”,不要搞了。

于是我們作罷。

麥興志和王茜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的名字一直深深地感動著我。

我與這對四川青年素昧平生,是鳳凰衛(wèi)視的魯豫使我牢牢記住了他們的名字。確切地說,是魯豫所主持的節(jié)目。這對年輕的夫妻之間的愛情使我心震顫。

小麥和小王是高中時的同學。也許,初中時也是,我不敢斷定??偠灾?,高中時他們戀愛了。后來他們雙雙考上了警官學校。再后來他們成了交警系統(tǒng)的同事。飽滿的愛情期待著一個幸福的形式,人世間即將有一扇門成為他們的新房之門……

但就在那一年,小王被診斷出患上了紅斑狼瘡。世界上患這種病的比例是十萬分之一。小王的家人和小麥都對她隱瞞著她的病情。小王接下來不能上班了,小麥決定提前和她結(jié)婚。

小王的病首先反映在臉上。以后,幾乎將注定了要漸漸地,進而徹底地損壞她那張年輕又秀麗的臉。世界上并沒有被紅斑狼瘡損壞過容顏的臉,似乎至今還沒有過記載。而小王的病情一經(jīng)確診便來勢兇猛,短短幾天全身便出現(xiàn)了潰瘍現(xiàn)象。

而小麥對小王說:“我們現(xiàn)在就結(jié)婚吧,結(jié)婚了我照顧起你來才能更周到?!庇谑且粋€當代小伙子對一個他愛的女孩兒承擔起了愛的責任和義務(wù)——在她最需要關(guān)懷和呵護的時候。

我想小麥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愛的可愛的女孩兒,在成為他的妻子以后,原先的可愛很快就會變成另一種樣子。但是他認為他義不容辭,義無反顧。

義——這一個漢字中筆畫少而又含義多因而歧義也多的字,向來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字。我至今固執(zhí)己見:當它與“仁”字組合為“仁義”一詞時,理解力正常者,誰能否認該詞對我們?nèi)诵云焚|(zhì)是顯然的提升呢?

從此小麥對他所愛的人兒,不但義得無怨無悔,而且仁得心甘情愿。誠所謂仁至義盡。于是一個當代小伙子對一個當代女孩兒的愛,一個當代中國丈夫?qū)σ粋€當代中國妻子的愛,發(fā)乎于情而止乎其行,使我聯(lián)想到了那兩句耳熟成誦的詩:“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p>

命運仿佛不但要加倍考驗小王承受突如其來的攻擊的意志,也要加倍考驗小麥的一往情深,分明地,還要加倍考驗他們的愛的韌度。

不久小王又被診斷出患了皮肌炎。那是一種概率百萬分之一的惡疾。于是,十萬分之一和百萬分之一兩種概率的病魔,如同兩只無形的手,一齊扼住了已成為小麥妻子的王茜的頸,非要奪去她的生命不可。像是黑白無常,日日夜夜瞪著小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它們蟄伏在小麥的背后,單等他的愛心稍顯悔怠,便一躍而起撲向小王……

然而小麥對小王的愛還是那么溫柔而又細微。

想想吧,那么嬌小的一個小女子的身體,最病弱時減重五六十斤,而且呈現(xiàn)一百幾十處的潰瘍!每天要用棉簽蘸著酒精擦盡幾遍,除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誰還能對小王護理得更好?而且是懷著柔情似水的愛心進行的?金錢固然也能雇用到那一種“工作”者,但是愛心呢?即使連愛心也能保證,誰又能定出那愛心何價?非是彼此深愛之人,金錢又怎能從別人心里喚出和小麥同等的愛心來?

此后一家又一家醫(yī)院對小王先后發(fā)出了九次病危通知書,真乃九死而后九生也!那么年輕的一對小夫妻,那么普通的兩個百姓人家的兒女,他們齊心協(xié)力九次戰(zhàn)勝死神的“武器”,說到底,也無非就是彼此之間的那一份愛。

在與死神進行第九次搏斗時,連小王自己都認為,自己怕是熬不過當天的夜里了。

用她自己的話說:“我覺得我被鮮花埋住了?!?/p>

到病房去探視她的同事們,都已經(jīng)不忍看她一眼了。他們都是一言不發(fā),放下鮮花,轉(zhuǎn)身就含著悲淚趕快走了,都怕當著她的面哭出聲來。

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一閉上眼睛,滿眼都是金子?!?/p>

那樣的高燒是很容易將人的雙眼燒瞎的。

用她自己的話說:“但是我心里想我不能死,我丈夫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這么輕易地就死了對他太不公平?!?/p>

對于小麥和小王,他們的愛,那時簡直可以說已然具有宗教般的意味。他們所堅持的仿佛是一場愛的圣戰(zhàn)。他們實際上已成為一對年輕的圣斗士。面對的是毫無惻隱之心的死神,共同的武器是相互之間的愛,唯一屬于他們自己的武器,一份唇亡齒寒的愛。正所謂,不愿齒寒,唇不忍亡。正所謂,雖不曾以生死相許,然以愛許以生也。故生在也,愛在也;故為愛在,生豈肯成死也?……

臨床醫(yī)生以為小王已經(jīng)失去意識。然而她一息尚存,便頑強地保持著意識。她甚至聽到了醫(yī)生對圍在自己病床旁的實習生們說:“這個人已經(jīng)無法救治……”

然而小王第九次活了過來……

在與病魔進行了整整六年的生死戰(zhàn)后,小王坐在了《魯豫有約》的演播室里。她的身旁,是她質(zhì)樸憨厚的丈夫小麥。我掐指一算,他們的年齡,至今大約都還沒有超過三十歲吧?

六年里,一切聽說過的民間偏方,小麥都為小王弄到過了,小王也都吃過了。她最多時一天服過九十幾粒藥。用她自己的話說:“剛服下西藥又喝湯藥,胃里都沒地方裝一點兒飯了。”

六年里,小麥背著小王上下樓的次數(shù),大約已近萬次。而小麥在樓梯上累了的時候,會把住扶手側(cè)轉(zhuǎn)頭柔情似水地說:“親愛的,給我一點兒力量吧!”這像詩句呀!小王就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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