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1】

第一次散步

我如今在這個世界上已孤零零地孑然一身，除我自己以外，既無兄弟，又無親友，也沒有可與之交往的人。人類當(dāng)中最愿與人交往和最有愛人之心的人，卻被人們串通一氣，排擠在千里之外。他們懷著刻骨的仇恨心，想方設(shè)法要用最惡毒的方法折磨我多愁善感的心靈，并粗暴地斷絕了與我的一切聯(lián)系。不過，盡管他們這樣對我，我也還是愛他們的。他們只有違背良知，才能躲避我愛他們的心。現(xiàn)在，他們既然不愿意我愛他們，他們在我心目中就是陌生人了，就是不相識和不相干的人了。但是，就我來說，盡管擺脫了它們，擺脫了一切，我自己又成了什么樣的人呢？如今，我要探索的，就是這個問題。不幸的是，在探索這個問題之前，還須對我現(xiàn)在的處境做一個簡短的回顧。只有經(jīng)過這番回顧之后，我才能由談他們轉(zhuǎn)而談到我。

十五年來^【2】，甚或更多的時間以來，我一直處于一種奇怪的狀況；在我看來，整個事情好像是一場夢^【3】。我總覺得我患了消化不良癥，使我深受其苦；我的睡眠不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因此，巴不得趕快醒來，去會會朋友，以減輕我的痛苦。是的，毫無疑問，我那時一定是不知不覺中從清醒陷入沉睡，從生奔向死。我不知道是怎樣被排除在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的；然而我發(fā)現(xiàn)，在離開那個秩序之后，我立刻又跌入了一個難以言狀的混亂狀態(tài)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愈是思考我當(dāng)前的處境，我愈不明白我身在何處。

唉！我那時怎么能預(yù)見到我未來的命運呢？我哪里想象得到我今天會落到如此地步呢？我善良的心怎么能料到：同是過去的我和今天的我，會被人們一口咬定是魔鬼，是投毒犯、殺人犯和人類的災(zāi)星呢？我怎么能料到我會成為壞蛋捉弄的對象和來往的行人用吐唾沫的方式向我打招呼呢？我怎么能料到整整一代人個個都巴不得把我活埋才好呢？當(dāng)這種奇怪的巨烈變化發(fā)生的時候，我毫無準備，因此我開始被弄得驚惶不已。我心情的激動和惱怒，使我陷入了精神錯亂的狀態(tài)，直到十年^【4】以后才逐漸恢復(fù)平靜。在這段期間，我行事一錯再錯，一誤再誤，干了一樁又一樁的蠢事；由于我的考慮不周，舉措失宜，我給我的命運的主宰者們^【5】提供了許許多多口實，讓他們巧妙地用來使我從此沉淪，永無翻身之日。

我曾經(jīng)做過短時間的斗爭，然而，盡管我拼命掙扎，但毫無成效。我既不懂斗爭的技巧，又缺乏斗爭的策略；既無心計，又欠謹慎，而且直來直去，匆匆忙忙急躁行事，因此，我愈是斗爭，反而愈陷入困境，讓他們一而再地不斷抓住新的把柄，不放過任何一次打擊我的機會。當(dāng)我最后感到我的一切努力終歸徒勞，白白使自己連遭損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最后能采取的唯一辦法是：一切聽從我的命運，再也不要和必然之事抗爭。我發(fā)現(xiàn)，這種聽從命運安排的辦法，使我得到了寧靜，從而能補償我遭受的種種痛苦，而且又可避免又艱難又毫無效果的繼續(xù)斗爭。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有助于我心靈的寧靜。在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仇恨我時，那些迫害我的人因急功近利，反而忽略了一個辦法，沒有使用。這個辦法是：他們應(yīng)當(dāng)巧妙安排，使他們?nèi)〉玫某晒σ稽c一點地逐漸發(fā)揮作用，從而使我無時無刻都感到接連不斷地遭到新的打擊和受到新的創(chuàng)傷。如果他們善于策劃，使我有一線希望的錯覺，他們反而會使我受他們的掌握，收發(fā)由心。他們可以制造某些假象，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我也將每每因希望落空，心里備受煎熬?？墒牵麄円幌伦影阉麄兊氖侄稳际雇炅?，在使我毫無招架之力的同時，他們也黔驢技窮了。他們對我的誣蔑、貶損、嘲笑和羞辱，雖不能有所緩和，但也沒有什么新花樣了；我們雙方都失去了戰(zhàn)斗力：他們再也沒有什么辦法增加我的痛苦，而我也沒有辦法逃脫他們的網(wǎng)羅。他們是如此之迫不及待地巴不得一下子使我的苦難達到極點，以致把人間的一切力量和地獄的一切詭計都使用凈盡，便再也找不到什么更惡毒的辦法了。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不但沒有增加我的痛苦，反而分散了我心靈受到的壓抑。他們雖然把我弄得大聲喊叫，但卻使我免于暗暗呻吟；我的身體受到了摧殘，但卻免去了我的心受摧殘。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么可怕他們的？他們既然沒有什么辦法使我的處境更加惡化，他們也就沒有辦法使我感到更加恐慌。不安和畏懼，這兩種痛苦的心理我已完全擺脫，因此，我從此將永遠感到輕松。現(xiàn)實的痛苦，對我的影響不大：對于我眼下的痛苦，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辦法加以克服；但是，對我所擔(dān)心的未來的痛苦，我就無能為力了。我這像脫韁的野馬似的想象力把它們綜合起來，反復(fù)琢磨，由此及彼地多方設(shè)想。等待痛苦，比真正受到痛苦給我的折磨更難受一百倍；威脅要打擊，以打擊本身更可怕得多，因為，在真正受到打擊之后，就可對它們的程度作出正確的評估，而不必胡思亂想，擔(dān)驚受怕地妄加揣測。

我心中恢復(fù)往日平靜的時間，到今天還不到兩個月。盡管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而且還滿懷希望，但這個希望時而浮現(xiàn)在我眼前，時而又離我而去，搞得我心緒不寧，時憂時喜。突然，一件從未料到的令人傷心的事情^【6】把我心中的一線希望全都掃除干凈，使我看到我的命運今生將萬劫不復(fù)，再也無法挽回。從這個時候起，我決定一切都聽天由命；如此決定之后，我的心才又重獲安寧。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們布置的網(wǎng)羅是如此之大以后，我便永遠放棄了在我生前把公眾重新爭取到我這邊的念頭；即使公眾的態(tài)度反過來傾向我，那對我也沒有什么用處。他們枉自轉(zhuǎn)向我這邊，因為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們的行為使我感到輕蔑，因此我和他們交往已沒有什么意義，甚至是一種負擔(dān)：我孤單一個人，比和他們在一起，更愉快一百倍。他們把我心中對與人交往的樂趣，已消除干凈；在我這個年齡，他們再也不可能使我的這種樂趣重新萌生；現(xiàn)在已為時太晚了。不論他們今后對我是好還是壞，我都毫不在乎；不論他們做什么，對我來說，我的同時代的人都永遠與我無關(guān)了。

但是，我對未來還是抱有希望的：我希望更優(yōu)秀的一代人將仔細檢驗這一代人對我的評判和他們對我的所作所為，從而充分揭露他們的行徑，并徹底看清楚我是怎樣一個人。正是因為我抱有這個希望，所以我才寫我的《對話錄》^【7】，并使我想盡種種辦法，試圖把這部作品留諸后世。這個希望盡管很渺茫，但它使我的心跟我想在這個時代尋找一顆正直的心的愿望是同樣的激動。我把希望寄托于未來，孰料此事也同樣使我成了今天的人們的笑柄。在《對話錄》中，我已經(jīng)講了我是根據(jù)什么理由產(chǎn)生這一期待的。我的估計完全錯了。幸虧我及時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我最后的時刻到來之前還能找到一段非常安寧和絕對閑適的時間；這段時間開始于我現(xiàn)在所談的那個時期^【8】；我有理由相信它將再也不會被中斷。

剛剛在幾天前，我又重新思考了一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對公眾之會回過頭來傾向于我的估計，是大錯特錯了，甚至是下一個世紀的公眾，也不會傾向于我，因為他們都是按照那幫引導(dǎo)他們的人的眼光看我的；而引導(dǎo)他們的那些人，是一撥又一撥地不斷從那個憎恨我的群體中產(chǎn)生的：個人雖然死了，但群體沒有死，他們原來的那些看法還依然存在，他們像魔鬼附身似的仇恨心還照樣在活動。即使我的敵人作為個人全都死光了，但醫(yī)生和奧拉托利會會員總還有活著的。即使迫害我的只是這兩個群體，我估計，在我死后，他們也不會讓我得到安寧，他們也會像我在生之時那樣對我。也許，由于時代的變遷，我真正得罪過的醫(yī)生們會平靜下來，不再恨我；但我曾經(jīng)愛過、尊敬過和信任過而從未冒犯過的奧拉托利會會員，這些基督教的教徒和半僧侶似的人，是絕不會手下留情、就此罷休的。由于他們自己的不公正而造成的我的罪過，他們反而自以為是，不原諒我，因此，被他們千方百計加以籠絡(luò)和煽動起來的公眾，也將同他們一樣，是不會偃旗息鼓、就此收兵的^【9】。

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結(jié)束了。人們從此既不能對我有所助益，也不可能對我有所不利。在這個地球上，我既不希望什么，也不害怕什么：我在地獄的最深處，反而最寧靜；雖然成了一個可憐的倒霉鬼，但卻和上帝一樣，對世上的萬事萬物都無動于衷。

從此以后，對我身外的事物，我都毫不過問。我在這個世界上既無親友，又無兄弟。我雖居住在這塊土地上，但卻好像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掉下來的人。雖說我周圍有一些我熟悉的事物，但它們無非是一些令我傷心和痛斷肝腸的東西。我不想看我周圍的一切，因為它們沒有一樣不是使我感到鄙棄，便是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應(yīng)當(dāng)馬上把這一切使我感到難過而又無益的令人心酸的事從我心中徹底排除，既然我只有在我自身才能找到幾許安慰、希望和寧靜，我便應(yīng)當(dāng)獨自一人安度余生，只依靠我自己和關(guān)心我自己。正是在這種心情下，我才又接續(xù)寫我的《懺悔錄》，真誠和嚴格地審視我自己。我要把我一生最后的時光用來研究我自己；我要及早準備我應(yīng)當(dāng)向我自己作出的總結(jié)?，F(xiàn)在，讓我們?nèi)硇牡赝度肱c我的心靈進行的親切的對話，因為，只有與我的心靈的對話，是任何人都無法阻擋我進行的。我要對我內(nèi)心的活動進行縝密的分析，把它們清理出一個很好的頭緒，改正其中尚存在的缺點。我這樣潛心思考，不至于完全沒有用處；盡管我在這個世界上已不可能再作出什么貢獻，但我絕不會浪擲我余下的時光。我每天散步的閑暇心情，往往充滿了令人神往的對往事的回憶；遺憾的是，我把它們差不多都忘記了，因此，我要用筆趕快把我還能想起的事情都記錄下來，以便今后拿出來重新閱讀時，能從中得到快樂的享受。我要把我過去的不幸、我的迫害者和我受到的屈辱通通忘記，只回憶我的心配享受的獎勵。

這些記錄，嚴格說來，只不過是我的夢的不完整的日記。其中有許多地方是談我自己，因為一個孤身進行思考的人，必然是大部分時間都思考他自己的。不過，在我散步的過程中，在我的頭腦里一閃而過的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將在我的記錄中有一席之地。我認為事情是怎樣經(jīng)過的，我就怎樣陳述，而且，事情與事情之間，沒有多少聯(lián)系，同昨天的看法與明天的看法通常無多大聯(lián)系是一樣的。不過，通過我的頭腦在我所處的奇特環(huán)境中每天得到的感受和想法的影響，我必然會對我的天性和性格產(chǎn)生一種新的認識。因此，可以把這些記錄看作是我的《懺悔錄》的附錄，不過，我并不給它們冠以這樣的標題，也不覺得還有什么值得用這樣標題的話要說。我的心在逆境的洗滌下，已得到凈化；即使細心觀察，也很難發(fā)現(xiàn)在我心中還殘存有什么應(yīng)當(dāng)受到指摘的傾向。既然我在塵世的愛已完全從我心中消除，我還有什么要懺悔的呢？我既沒有什么可稱贊的，也沒有什么可譴責(zé)的；今后，我在人類當(dāng)中已形同虛無；既然我和他們沒有什么真正的關(guān)系，又沒有真正可與之交往的人，所以我只能是這個樣子。既然我做的好事沒有一件不變成壞事，我的每一個行動不是使他人，便是使自己受到傷害，那么，徹底抽身便成了我唯一的選擇；我要盡力按我的這個選擇去做。不過，我的身雖閑，但我的心還在活動：它還在產(chǎn)生情感和思想。它內(nèi)在的生命力，似乎由于我在世上的一切利害關(guān)系已經(jīng)斷絕，反而有所增長。對我來說，我的肉體完全成了一個累贅、一個障礙，我要及早盡我的所能擺脫它。

如此奇特的一種處境，當(dāng)然是值得加以研究和描寫的。我將把我今后的閑暇時間用來做這項研究工作。為了把這項工作做好，就需要有條不紊地按部就班地進行。然而這是我力所不能的事情，而且我愈是這樣做，反而愈是偏離我的目標，因為我的目標是：要把我心靈的變化和一個接一個的變化過程向我自己作一個詳細的描述。我將像物理學(xué)家逐日記錄每天的天氣變化那樣，在我自己身上從幾個方面進行這項工作。我要把氣壓表放在我的心上，這樣有針對性地長時間反復(fù)進行這項工作，必將使我獲得與物理學(xué)家同樣精確的結(jié)果。但是，我并不把我的工作做得那樣細，我只滿足于對它逐日作個記錄，而不條分縷細地歸納成什么系統(tǒng)。我要寫一本蒙臺涅寫的那種書，但我的目的卻與他的目的相反，因為他的《論文集》完全是寫給別人看的^【10】，而我逐日撰寫的文章則是寫給我自己看的。如果我在接近辭世的垂暮之年還能懷著我現(xiàn)在的心情讀我記述的文字，必將使我回想起當(dāng)初寫作時的無窮興味，從而使我過去的時光重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可以說，這樣就等于是讓我再次經(jīng)歷我的一生。盡管有人對我進行排斥，但我依然知道如何領(lǐng)略社會生活的樂趣；因為，雖然衰老之年的我和另一個時代的我在一起，但也如同和一個年齡比我小的朋友一起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