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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民自黑的英國:其實是一本全面的英國文化觀察筆記 作者:(美)比爾·布萊森 著


第一章

但凡在英國久居,便會有幾道稀奇古怪的信條,讓你默默地、漸漸地領(lǐng)會。一條是講,過去英國的夏天要比現(xiàn)在更長,陽光也更明媚;另一條認為,英格蘭足球隊若是碰上挪威隊,大抵翻不了船;再有一條堅信,英國是個大地盤。最后這條,一不留神就會成為最棘手的一條。

如果你在酒吧里提起,你打算駕車從——比方說吧,從薩里到康沃爾(這樣一段距離,大多數(shù)美國人為了買一個墨西哥面豆卷,都會樂意開車前往),那么你身邊的人就會鼓起腮幫子,彼此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再噓出一口氣來,像是在說“哦,瞧,這可有點離譜了”。然后,他們就會投入一場熱火朝天、拖泥帶水的討論,商量到底哪種方案更好:是沿著A30公路過斯托克橋,再上A303公路到伊爾切斯特呢?還是取道A361公路,途經(jīng)謝普頓馬利到格拉斯通伯里?但要不了幾分鐘,這場對話就會偏離方向,一頭扎進一堆細節(jié)里,把你這個老外晾在一邊,你就只有暈頭轉(zhuǎn)向、暗自納悶的份。

“沃明斯特外的那個路邊停車帶你知道吧?就是那個有斷了手柄的砂石箱子的地方?!庇腥藭@么說,“你肯定知道的,就是剛巧開過通往小布丁的那個岔道口,不過還沒到B6029迷你環(huán)形路的地方?!?/p>

此時此刻,你會發(fā)覺,這群人里頭,只有你沒在拼命點頭。

“喏,從那里再開四分之一英里,路過第一個路口別亂拐,到第二個再左轉(zhuǎn),你就會進入一條兩邊有灌木籬的車道。那灌木籬多半都是山楂,不過也摻著點榛果。好吧,假如你沿著那條路經(jīng)過水庫開到鐵路橋下邊,然后往右來個急轉(zhuǎn)彎,就到了‘鄉(xiāng)野農(nóng)夫’……”

“一家挺不錯的小酒館,”有人會插嘴——不曉得為什么,這個人通常會是個穿著寬松羊毛衫的家伙,“他們能給你一品脫上好的‘老頭醬’……”

“……沿著煤渣道開,穿過軍隊靶場,繞過水泥廠后門,一路往下開上B3689號羊糞小道。這樣走能省三四分鐘,還能避開‘大搖擺’那邊的鐵路交叉口?!?/p>

“當然啦,除非你是打克魯肯那邊來。”另一位會滿腹經(jīng)綸地補上一句,“喏,假使你是打克魯肯那邊過來……”

在一座酒吧里,只要跟兩三個人說起英國境內(nèi)隨便哪兩個地方,他們就能樂滋滋地打發(fā)掉大把大把的時間。大家普遍認為,不管你要去哪里,差不多都行得通,只不過在周五下午三點和周一上午十點,你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奧克漢普頓、倫敦北環(huán)和塞文橋西向路,再有就是如果逢上“銀行假”你便哪兒都不該去。

“我嘛,一到‘銀行假’,我就連走到街角那個商店的興致都沒啦!”某個待在邊上的小個子會神氣活現(xiàn)地尖叫起來,似乎多年來,就因為老待在斯泰恩斯小鎮(zhèn)的家里,他精明地躲開了“蘇格蘭角”的那個臭名昭著的交通瓶頸。

到頭來,等到“二級高速公路有多么難纏”“哪里是逆向車流集中的路段”“哪里能買到上好的熏肉三明治”這些問題統(tǒng)統(tǒng)經(jīng)過透徹的討論,透徹到你的耳朵都快聽出血來之后,這幫人里總算有一位朝你轉(zhuǎn)過臉,懶洋洋地就著一口啤酒問你打算幾時動身。但凡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你可千萬不能實話實說,拙嘴笨舌地講:“哦,我不知道啊。我估摸著,十點左右吧……”因為這樣一來,他們一個個都將會跳起來。

“十點啊?”有一位會一邊講,一邊拼命把腦袋往后仰到幾乎要從肩膀上掉下來,“上午十點嗎?”他會做個鬼臉,“好吧,這完全由你自己看著辦,理所當然嘛。不過呢,個人以為,如果是我,打算明天三點以前抵達康沃爾,那么我昨天就出發(fā)了?!?/p>

“昨天?”另一位會一邊講,一邊咯咯地嗤笑這份不合時宜的樂觀,“考林,我想你是忘了,這禮拜北威爾特和西薩默塞特的學??梢牌谥屑倭恕K箿仡D和沃明斯特之間的那一段路能活活要了你的命。不行,你上上個禮拜二就該動身啦!”

“還有哇,本周末‘小水滴’那邊會有場‘大西地區(qū)蒸汽機車及拖拉機比賽’,”房間對角會有個家伙補上幾句,踱著步子過來跟你們扎堆,因為散布糟糕的路況車訊素來是件賞心樂事,“到時候會有三十七萬五千輛車統(tǒng)統(tǒng)擠在厄普頓杜普頓那邊的‘小廚子’交叉環(huán)形路上。那地方,有一回我們堵在‘攻方尾后衛(wèi)’的位置上,花了十一天才殺出停車場。不行,你待在娘胎里的時候就該動身啦!或者你最好在自己還是條精子的時候就出發(fā)。可即便如此,你一旦開到博德明之外,你就找不到停車位了?!?/p>

我年輕那會兒,曾經(jīng)把這些駭人聽聞的警告全都謹記在心。我回到家里,重新設(shè)好鬧鐘,四點鐘就把全家人喊醒。他們個個怨聲載道、驚慌失措,不到五點就被我趕進車里上了路。到頭來,等我們抵達“新碼頭”,正好趕得及吃早飯。大約又挨了七個小時,度假園區(qū)才允許咱們租了個破破爛爛的小屋。最要命的是,我之所以同意到那里去,是因為我還以為那個鎮(zhèn)子叫“努基(Noonkie)”,我原本想到那里去收集明信片來著。

事實上,英國人有一種全然是自家獨享的距離感。最顯而易見的是,他們都以為,不列顛是一座孤島,兀立于一片空曠的綠色大海中。當然啦,英國人都有某種抽象的概念,曉得附近有一塊幅員遼闊的大陸叫歐洲,而且有必要時不時地到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要么殺殺德國佬的氣焰,要么曬曬太陽度個假??墒牵苏f歐洲在“附近”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比如,類似于迪士尼樂園的意義。假如你對于世界地理的概念是讓英國的報紙和電視全盤灌輸?shù)?,那么你就會斷定,美國的位置肯定跟愛爾蘭差不多,法德兩國大抵位于亞速爾群島一帶,澳大利亞在中東地區(qū)占了塊炎熱的地盤,而所有其他的主權(quán)國家,要么神秘莫測(好比布隆迪、薩爾瓦多、蒙古和不丹),要么遙不可及。你只須想想,英國騰出了多少英畝的新聞版面,奉送給美國犄角旮旯的人物——什么奧利弗·諾斯啦,洛瑞娜·鮑比特啦,還有O.J.辛普森啦——再把隨便哪一年關(guān)于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奧地利、瑞士、希臘、葡萄牙以及西班牙的新聞報道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兩者一對比,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真是瘋啦。

我記得,當年我剛搬到英格蘭南海岸的伯恩茅斯,隨手撥弄汽車收音機的旋鈕,發(fā)現(xiàn)它能收到的法國頻道竟是如此之多時,不禁大吃一驚;待我查完地圖,發(fā)現(xiàn)我此刻離瑟堡要比離倫敦更近時,同樣驚詫莫名。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把這事跟同事們一提,他們大半都不肯相信。哪怕我亮出張地圖來指給他們看,他們也只是將信將疑地皺起眉頭,說什么“哦,是啊,沒準兒就嚴格的物理意義而言,是離那邊近一點”,就好像我的說法是在斤斤計較。而但凡你一頭扎進英吉利海峽的周邊地區(qū),就非得采用一整套全新的距離觀不可。即便到現(xiàn)在,當我發(fā)覺只要花上一丁點時間——你連配咖啡的那個小牛奶包的口都還來不及撕開,更來不及讓牛奶把你和鄰座的那一位灑得渾身濕透(那些個小玩意兒居然能裝下這么多牛奶,真夠嚇人的,不是嗎?)——你就已經(jīng)到了巴黎或者布魯塞爾,身邊人個個都像伊夫·蒙當和讓娜·莫羅,我就會驚得目瞪口呆。

我說了這么多,其實就是想拐彎抹角地解釋,以下所述究竟是何種情狀:四十四歲的我,在一個明亮澄澈的秋日午后,站在法國加來港一個臟兮兮的海灘上,凝視著英吉利海峽對面那塊隆起于海平線之上的巖層——陽光下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就是多佛港的白色崖石——那一刻,我心里油然而生的,正是同樣的驚詫。

我之所以到加來港,是因為正要啟程踏上一趟鄭重其事的環(huán)英旅行。我想從我當初隔著海望到它第一眼的地方起步,再一次進入這個國家。在英國待了將近二十年之后,我們兩口子決定搬回美國住一陣子,如此,孩子得以體味異國人生百態(tài),夫人得以享有一周七夜都能到店內(nèi)“血拼”直至十點的機會。近來讀報得知,根據(jù)一項蓋洛普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有370萬美國人相信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被外星人綁架,所以,明擺著嘛,我國的人民需要我。不過我打定主意,非得看英國最后一眼不可——算是趟環(huán)島告別之旅吧,二十年來,這個綠意盎然、可親可愛的島一直是我的家。

我知道,以某種理論意義衡量,英國距此地不過二十英里之遙,可我還是不太相信,此刻我居然能站在這里,在這片陽光普照的法國海岸上,實實在在地望見它。事實上,我的疑心病實在是太重了,只好當場拉住一個正在默思冥想、苦苦跋涉的過路人問個究竟。

“敢問,這位先生,”我搬出自己壓箱底的法語問道,“英國是在那邊嗎?”

他從自己的思路里鉆出來,抬頭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深邃而憂郁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說“唉,可不是嗎”,然后繼續(xù)跋涉。

“哦,妙不可言?!蔽易焐相粥止竟荆睦锔∠肼?lián)翩。通常,電視上若要表現(xiàn)這樣的白日夢,就會來點音樂,把畫面弄得晃晃悠悠。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見英國的情形。當時,我先是坐一架冰島航空的飛機從紐約登陸盧森堡,三天后半是步行半是搭便車地來到加來港。然后,在1973年3月的一個霧蒙蒙的夜晚,我搭上從加來港出發(fā)的午夜輪渡抵達多佛港。那可是我頭一回離開家,頭一回體味真正的孤獨,所以莫名其妙地亢奮不已,忽而驚嘆,忽而惶惑,忽而顫抖,種種情緒都爭先恐后地要占上風。

有二十分鐘光景,多佛港站頭上沸反盈天。這頭轎車卡車勢如潮涌,那廂海關(guān)差役恪盡職守,人人都忙著趕路去倫敦。隨后,突然間,一切歸于沉寂。我漫步在睡意正濃、霧氣迷蒙的昏暗街頭,活像是置身于系列片《牛頭犬德拉蒙德》的某個場景里。心懷一絲淡淡的惶惑,渾身打著一陣陣無可名狀的冷戰(zhàn),將一個英國小鎮(zhèn)獨攬入懷。這滋味實在絕妙。

有一件事叫人發(fā)慌,那天晚上好像所有的飯店和招待所都統(tǒng)統(tǒng)關(guān)了門。我一路走到火車站,尋思著能趕上去倫敦的班車,可那車站也是黑燈瞎火、大門緊閉。我正站在那里不曉得如何是好時,卻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一家招待所樓上的窗戶里閃著電視的灰光。萬歲!我想,好歹有人醒著。于是我一邊急忙穿過馬路,一邊打好腹稿,準備跟那個慈眉善目的老板客氣一番,為自己的遲來而道歉,滿以為會晤談甚歡,末了老板娘(由瑪格麗特·拉瑟福德扮演)登場,不管我怎樣有氣無力、假模假式地推托說不便叨擾,她還是催我趕快坐到廚房里的桌子跟前去——“我一句話也不想聽啦。小伙子,你就坐下吧。哦,走了這么長的路你肯定百分之百地餓慘啦,可憐的人兒”——然后就拿給我一份夾著厚片烤牛肉的三明治、一點土豆沙拉,保不齊還有一兩瓶啤酒呢。

通往招待所的人行道漆黑一片。我心里懷著一腔渴望,腳下卻對英式門廊的路不大習慣,在一級樓梯上絆了一跤,臉直直地砸在門上,撞上半打空奶瓶,立時哐啷哐啷地響起來,震耳欲聾。樓上的窗戶幾乎緊接著就打開了。

“誰?。俊庇腥思庵ぷ訂柕?。

我后退一步,一邊揉著鼻子,一邊抬眼凝視一個戴著發(fā)卷的側(cè)影——此人長得跟瑪格麗特·拉瑟福德渾不相干。

“你好,我想找間房?!蔽艺f。

“我們關(guān)門啦?!?/p>

“哦?!笨墒俏业耐聿驮趺崔k???

“試試‘丘吉爾’吧。在前面?!?/p>

“在什么前面???”我剛發(fā)問,那扇窗就已經(jīng)“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丘吉爾”富麗堂皇,燈火通明,看起來熱情好客。透過一扇窗戶,我能瞧見酒吧里有人西裝筆挺,看上去溫文爾雅,活像諾埃爾·考沃德的戲里出現(xiàn)的人物。我在陰影中躊躇,就我這階層,就我這身打扮,跟這么一棟樓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不管怎么說吧,我口袋里那幾個寒磣的子兒,顯然付不起這筆開銷。就在昨天,我剛剛把一沓厚得出奇的花花綠綠的法郎交給一位目光如炬的飯店老板買單,換來的不過是在一張疙疙瘩瘩的床鋪睡上一晚,吃到一盤稀奇古怪的名叫“獵手”的玩意兒,里面包含著雜七雜八的小動物的骨頭,其中有不少我還得用一大塊餐巾偷偷包起來扔掉。付完賬后我下定決心,從今以后開支用度務(wù)必慎之又慎。于是我老大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離開“丘吉爾”那誘人的溫暖,步履艱難地投入黑夜。

沿著海濱大道再往前一段,矗立著一座棚屋。棚屋四壁洞開,但好歹有個屋頂,于是我認定能棲身此地對我已是上上大吉。我拿背囊當枕頭,躺下來,將外套緊緊裹在自己身上。長凳上覆了層板條,硬邦邦的,還敲著圓頭大螺釘,想舒舒服服地躺著根本不可能——毫無疑問,他們這是存心的。地勢低處,海水沖刷著海岸,我躺著聽了好久好久,到底還是漸漸墜進了長夜。這一夜夢與夢夾纏連綴,我覺得自己置身于北極的冰原,有個目光如炬的法國人手持一枚彈弓、一袋螺釘,身懷百發(fā)百中之絕技,不依不饒地照著我的屁股和大腿一頓猛揍,就因為我偷了一塊亞麻餐巾,裹滿湯湯水水的吃食,擱在我住的飯店房間里那張梳妝臺抽屜深處。約莫三點,我氣喘吁吁地醒轉(zhuǎn)來,渾身都給凍僵了,直打冷戰(zhàn)。霧已退去??諝饽郎宄?,天上星漢燦爛,防波堤遠端的燈塔上有道光束在海面上來回掃,一切無不動人心魄,而我實在冷得無心玩賞。我抖抖索索地在背囊里猛搜,大小物件,但凡有一丁點用以取暖的可能,都讓我給挖掘出來了——一件法蘭絨襯衫,兩件套頭毛衣,一條備用牛仔褲。我拿幾雙羊毛襪當手套用,將一條法蘭絨拳擊短褲裹在頭上,權(quán)當是走投無路了,只好靠這個讓腦袋瓜子暖一暖。然后我重重地往長凳上一倒,視死如歸,直等死神來甜甜一吻。不期然,我倒是睡著了。

冷不防鳴響一聲霧哨,把我再度驚醒,弄得我差點從那根窄窄的棲木上跌下來。我坐起身,心里好不凄慘,不過那股子冷勁倒是略有緩解。天欲破曉,整個世界都沐浴在那不知來自何方的乳色光暈里。水面上,海鷗滑翔而過,聲聲不絕。再遠處,越過防波石堤,一艘燈光明亮的大渡輪氣宇軒昂地開拔出海。我在那里坐了一會兒。瞧我這么個小伙子,心上的壓力多,心里的主意少。船上的霧哨又遽然響起哀鳴,聲音從水上飄過,又激得那煩人的海鷗興奮起來。我脫下用襪子充當?shù)氖痔?,看看表,正是早晨五點五十五分。我看著漸行漸遠的渡輪,心里琢磨,這個鐘點會有人出發(fā)嗎?這個鐘點我要到哪里去?我拿起背囊,沿著海濱大道蹣跚而行——好歹也能增加點血液循環(huán)。

此刻的“丘吉爾”正在安安穩(wěn)穩(wěn)地酣睡,我在它附近遇見一個正在遛狗的老頭。那狗跟發(fā)了瘋似的,但凡見到一塊垂直表面就要撐起來撒泡尿。這么一來,它簡直不是在走,而是一路給人拽著,靠三條腿往前挪。待我走到他身邊,那人點點頭道了聲早安?!疤鞗]準會好起來。”他一邊宣告,一邊滿懷期待地凝視著宛若一堆濕毛巾的天空。我問他哪里會不會有家餐館開著門,他知道有個地兒離這里不遠,就給我指了指方向:“那是肯特郡最棒的公路餐館啦!”

“公路餐館?”我猶猶豫豫地念叨著,發(fā)覺他的狗正在拼命打主意弄濕我的腿,不由往后退了兩步。

“卡車司機很喜歡的。他們向來都曉得哪里是最好的去處,不是嗎?”他和藹地笑了笑,然后略略壓低嗓音,朝我斜靠過來,那架勢像是要跟我分享一則機密,“你進去以前,該會把那條短褲從頭上脫下來吧?!?/p>

我一抓腦門——“??!”——紅著臉把那條早已忘卻的拳擊短褲摘下來。還沒等我想好該怎么自圓其說,那人就又打量起天空來。

“肯定是要放晴了?!彼J定,然后繼續(xù)拽著他的狗到處尋找豎直的東西。我看著他們走開,然后轉(zhuǎn)過身,沿著大道往前走。此時天上灑下了點點雨水。

餐廳很出色,生機勃勃,熱氣騰騰,溫暖愜意。我吃了一大盤雞蛋、豆子、烤面包、熏肉、香腸,外加一碟面包配上油汪汪的麥淇淋,還有兩杯茶,總共二十二便士。飯一吃完,頓感自己煥然一新。我叼著牙簽,打著飽嗝,在大街小巷上閑逛,看著多佛港醒過來。說句實話,白晝的來臨也并沒有讓多佛港的面貌脫胎換骨,可我喜歡。我喜歡這小小的格局,喜歡愜意的空氣,喜歡人人都念叨“早上好!”“你好啊!”以及“天氣真糟,不過也許會好起來!”的樣子,還喜歡那種感覺:大體上開開心心、井井有條、波瀾不驚的歲月悠長不息,今朝無非又是這樣一天罷了。整個多佛港,沒人會有什么特別的理由記住1973年3月21日,除了我和幾個屈指可數(shù)的在今天出生的孩子,沒準兒還有個遛著狗的老頭,因為他在半路上撞見了用短褲包頭的小伙子。

我不曉得,在英國,從什么時間開始到飯店要房間會顯得比較得體,所以我想還是到了上午九十點鐘再說吧。既然手頭有時間,我就徹徹底底地搜羅了一番,覓一個模樣招人喜歡、雖然清靜卻也好客而且還不太貴的客棧,等鐘敲過十點,就出現(xiàn)在這一家經(jīng)過本人精心挑選的飯店門口——這回我特意小心從事,沒去驚動那些牛奶瓶。這是個小飯店,但其實是家客棧,說白了也就是個寄宿公寓。

飯店的名字我是記不得了,但那老板娘我記得。此人名喚古賓斯太太,中老年光景,讓人望而生畏。她先是帶我看了一間房,接著領(lǐng)我把各類設(shè)施看了一通,然后把好多好多住在此地必須遵守的錯綜復(fù)雜的規(guī)矩概括了一下——早餐何時供應(yīng),洗澡怎么打開熱水器;一天里哪幾個小時我非離開飯店不可,在哪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時間段里才能獲準洗澡(怪了,這兩段時間似乎正好沖突);但凡我打算在晚上十點以后接個電話或者在外面不回來,那得提前多久告訴她;還有該怎么沖馬桶,怎么用馬桶刷,臥室廢紙簍里只準扔什么質(zhì)地的垃圾,而哪些東西非得小心翼翼地送到外頭的垃圾箱里不可;在每個入口應(yīng)該到哪里、用怎樣的方式擦擦鞋底;如何操作臥室里那三條鐵桿組成的電熱取暖器,什么時候才準打開(基本上,那得等到冰川期才行)。這些規(guī)矩我都是頭一回聽到,弄得我大惑不解。在我的故鄉(xiāng),若跑到一家汽車旅館要間房,只要待上十個小時,肆意糟蹋一番,沒準還恢復(fù)不了原狀,然后在翌日清晨揚長而去即可??膳艿竭@里,就像參軍一樣。

“在這里至少必須待滿五個晚上,”古賓斯太太接著往下講,“每晚一英鎊,其中包含整套英式早餐?!?/p>

“五個晚上???”我一邊說一邊小聲喘氣。我本來只打算住一晚的。如果要我在多佛港挨上五天,我該如何是好?

古賓斯太太挑起一邊眉毛:“你想再多住一段?”

“不是,”我說,“不是。其實……”

“那就好,因為本周末我們會接待一批來自蘇格蘭的退休人士,那樣就不大方便讓你留下了。事實上,是根本不可能?!彼龣M挑鼻子豎挑眼地打量著我,活像是打量一塊地毯上的污漬,心里盤算著還能想點什么辦法好讓我的日子再難過一點。她還真有辦法?!拔椰F(xiàn)在要出去一會兒,所以,我能否請你在一刻鐘以后騰出你的房間?”

我又摸不著頭腦了。“不好意思,你是說想讓我離開?我可是剛到這里啊?!?/p>

“按照這房子的規(guī)矩,你可以在四點回來?!彼緛硪呀?jīng)拔腿要走,卻又轉(zhuǎn)身回來,“哦,請你好自為之,每天晚上把counterpane撤掉。我們碰上過幾回counterpane被玷污的不幸事件。但凡你把counterpane給弄壞了,我就只能讓你賠錢了。毫無疑問,這點你能理解的?!?/p>

我麻木地點點頭。她撂下這句話便走了。我站在那里,心里不知所措,身上疲憊不堪,而我的家在千里之外。我剛剛在露天挨過一個晚上,那股子渾身不自在的勁兒讓我?guī)子l(fā)狂。我的肌肉酸痛,先前因為在螺釘上睡過,所以渾身布滿凹痕,而我的皮膚被英法兩國的塵土沾染得微微起了一層油。當時我之所以還能苦苦支撐到此地,就是因為心里存著這么個想頭:不一會兒我就能把身子泡進熱氣騰騰、舒心舒肺的洗澡水里,然后壓在胖鼓鼓的枕頭上,縮在軟綿綿的羽絨被下,深深沉沉、太太平平、甜甜美美地睡上十四個小時。

我站在那里,心里慢慢意識到,噩夢遠遠沒有告終,它還只是剛剛開始。此時房門突然打開,古賓斯太太大步流星地穿過房間,走到便池上方的那盞熒光燈下。她剛才教過我怎么開燈才算正確——“沒必要拽哦,輕輕拉一下就足夠啦”——她顯然記得自己還沒關(guān)燈。此刻她關(guān)燈的那個動作在我看來就是狠命地拽了一下,然后她將信將疑地把我和房間最后巡視了一番,再度離開。

直到吃準她已經(jīng)走遠之后,我才靜靜地鎖上門,拉好窗簾,往便池里撒了泡尿。我從背囊里搜出一本書,靠著門站了好久,在這個形影相吊的房間里,把那些整潔而陌生的物件看了個遍。

“counterpane他媽的是什么玩意兒?”我悶悶不樂地輕聲質(zhì)問,然后不聲不響地走了。

在1973年的春天,英國是一個多么不一樣的地方啊!當時1英鎊相當于2.46美元,約莫比現(xiàn)在多1美元。當時人均稅后周薪剛過30英鎊。一袋土豆片5便士,一杯軟飲料8便士,一支唇膏45便士,一包巧克力餅干12便士,一只熨斗4.5英鎊,一只電熱水壺7英鎊,一臺黑白電視機60英鎊,一臺彩色電視機300英鎊,在外面吃飯平均每餐花銷是1英鎊。一張紐約到倫敦的定期航班機票,冬天賣87.45英鎊,夏天賣124.95英鎊。你花65英鎊,就可以參加“庫克金翼假日旅行”,在加納利群島住8個晚上,付93英鎊就能住15個晚上。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此番來英國之前,我查到了1973年3月20日——我抵達多佛港當天的那一期《泰晤士報》,那張報紙上有一整版政府廣告,大致列出這些商品目前的價格,以及征收某種充滿活力的名叫VAT(增值稅)的新稅種之后,物價將會受到怎樣的影響,此項稅種將在大約一周后推出。廣告的中心思想是,征收VAT之后,雖然某些商品的價格會上漲,但也會有一些將隨之下跌(哈!)。除此之外,我自己那些日漸萎縮的腦細胞好歹也記得,當時寄張航空明信片要花4便士,喝一品脫啤酒要花13便士,買一本企鵝出版社的平裝本要30便士。英國幣制實行十進制剛巧過了兩年,可是人們還是忙著在腦瓜里換算——“老天爺啊,這玩意兒差不多要6先令呢!”——而且你還得知道,一枚舊的6便士硬幣其實相當于2.5個新便士,而1幾尼等于1.05英鎊。

那一周的新聞標題,有許多時至今日還會動不動就出現(xiàn),并且數(shù)量多得驚人:法航交通管制人員罷工、白皮書呼吁與阿爾斯特權(quán)力共享、核研究實驗室行將關(guān)閉、暴風雨摧毀鐵路設(shè)施,還有那些永遠能派上用場的老生常談的板球報道,什么“英格蘭隊潰不成軍”(這回是輸給巴基斯坦)。不過,1973年那一周的情形,我如今只記得一鱗半爪,而那些新聞標題最醒目的特點就是——居然出了那么多產(chǎn)業(yè)界的亂子!英國煤氣公司遭罷工威脅、兩千公務(wù)員鬧罷工、《每日鏡報》倫敦版???、克萊斯勒罷工后萬名員工遭解雇、工會擬于五一采取極端行動、一萬兩千名小學生因教師罷工被迫放假——這些竟然都是短短一個禮拜里鬧出來的事兒。那一年后來還鬧出了石油危機和希思政府倒臺(但是直到次年1月才舉行大選)。那年年末前,汽油供應(yīng)實行配給制,全國各地的加油站都排起了半英里長的隊。通貨膨脹率攀升至28%,衛(wèi)生紙、糖、電力、煤炭以及其他很多東西都短缺得厲害。全國有一半人都在罷工,剩下那一半人一個禮拜只要上三天班。人們在百貨商店里的點點燭光中選購圣誕禮物,而且根據(jù)政府的命令,他們只能黯然神傷地看著電視屏幕在十點檔新聞后就轉(zhuǎn)成一片空白。那一年,英國加入了歐洲共同體市場,還跟冰島打了一仗,就為了——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難以置信——鱈魚(雖說這一仗打得氣不壯、手發(fā)軟,但那陣勢就好比“把那些白花花的魚放下來,要不咱們沒準就要你的好看”)。

簡而言之,那是英國現(xiàn)代歷史上最卓爾不群的年份之一。當然啦,在多佛港3月里的那個淫雨霏霏的早晨,我并不知道這一點。其實我當時什么都不知道,不過站在這樣的立足點上倒是出奇地好。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切都是嶄新的、神奇的、動人心弦的,那股勁兒你根本想象不出來。英國到處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字眼——五花熏咸肉(streaky bacon)、馬桶蓋發(fā)型(short back and sides)、貝利沙人行橫道指示燈(Belisha beacon)、餐巾(serviettes)、傍晚茶(high tea)、卷筒冰激凌(ice cream cornet)。什么Scone(烤圓餅)、Pastry(酥皮糕點)、Towcester(透斯特鎮(zhèn))、Slough(泥沼鎮(zhèn)),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念。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泰斯科超市、珀斯郡或者登賓郡、地區(qū)廉租房、墨坎比和懷斯、鐵路路塹、圣誕神筒、銀行假、“海濱石”棒棒糖、送奶卡車、干線電話、蘇格蘭蛋、莫里斯小車、罌粟花義賣日。據(jù)我所知,一輛車但凡在背后貼上帶“L”的初學者字牌,那么開車的那位就好比得了麻風病。那會兒我意識到自己如此無知,真是興奮得容光煥發(fā)。哪怕做筆最簡單的買賣,我都覺得神秘兮兮。我在報攤上看到有人要買二十包“6號”,結(jié)果拿到了一堆香煙,于是揣測了好久,估摸在報攤上隨便買樣什么東西都跟叫中國菜外賣一樣,得按著號碼來。我在一家酒吧里枯坐了半小時才回過味來,原來你得自己去點單,而后來在一家茶室里我如法炮制,卻被告知請安坐如儀。

那茶室里的女士管我叫“親愛的”。各家店鋪里的女士也一律管我叫“親愛的”,而那里的男士多半喊我“伙計”。我在這里還沒待滿十二個小時,他們已經(jīng)愛上了我。而且這里每個人的吃相都跟我一樣。這真讓人激動。多少年了,我母親一直對我失望透頂,因為我是個左撇子,并且客客氣氣而斬釘截鐵地拒絕以美式吃相進餐——先以左手握叉,按住食物以供切割,再將叉換至右手,戳起食物送入口中。那姿勢看起來拖泥帶水。如今到了此地,突然間整個國家的吃相都與我一模一樣了。而且這里的人們開車都是靠左呢!此地實在是天堂。這一天尚未過去一半,我已經(jīng)明白,這就是我想待的地方。

長長的一天里,我一直在漫無目的、開開心心地沿著居民區(qū)和商業(yè)區(qū)的街道轉(zhuǎn)悠,在車站和街角偷聽幾句旁人的閑話,興致勃勃地瞅瞅肉店、魚店、蔬果店的櫥窗,看看街頭草草貼上的傳單和建筑計劃申請,悶聲不響地吸收知識。我登上城堡欣賞景致,看渡輪往來穿梭,畢恭畢敬地眺望白色的山崖和“高爾古城”,黃昏時分又心血來潮地看了場電影。我之所以動心,不僅是因為可以待在一個溫暖干燥的地方,還因為那張海報上勾勒了一列衣衫單薄、搔首弄姿的女人。

“要包廂還是前排座?”賣票的小姐問。

“不是啊,我要看的是《城郊換妻》。”我回答的口氣既有點困惑不解,又有點鬼鬼祟祟。

影院里,又一片新大陸在我眼前展開。我平生頭一遭看到了影院廣告,看到了用英國口音朗讀的電影預(yù)告片,看到了英國電影審查委員會開具的證明(“本片由哈立克爵士評定為適合成人觀看,他對本片頗為喜愛”),并略感快意地發(fā)現(xiàn),英國的電影院里允許吸煙,去他的什么火災(zāi)危險吧!那電影本身也提供了豐富的社交及語匯方面的信息,還提供了讓我開心的機會,讓我那雙熱烘烘的腳歇一歇,同時觀賞迷人的年輕女子在一起嬉戲玩樂。那些在我聽來全然陌生的字眼包括“銷魂周末(dirty weekend)”、洗手間(loo)、換工寄宿女生(au pair)、半獨立式聯(lián)體房(semidetached house)、“男同志(shirt-lifter)”以及“速干速決(a swift shag against cooker)”。后來證明,這些詞兒都派得上各種各樣的用場。在中場休息時——中場休息又是個讓我興奮的新事物——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奇亞奧拉”(一種溫暖的、橘子口味的潤喉糖,總之你只有成為一個英國人才能體會到它提神醒腦的妙處)。賣糖給我的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年輕女子,她有個絕活,一邊把客人挑的物件從被燈光罩住的托盤里劃拉出來,一邊找錢,眼光卻還盯著四五百米之外子虛烏有的某一點??赐觌娪昂笪业诫娪坝城皬V告里推薦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館里用餐,待夜色在多佛港悄悄蔓延時,心滿意足地回到客棧??傮w而言,這一天過得舒心愜意,啟迪良多。

我本打算早早上床,可是還沒走到房間里就發(fā)覺有扇門上標著“房客休閑室”,一時好奇,便探頭進去。這客廳挺大,擱著幾把安樂椅和一張長沙發(fā),全都蓋著上過漿的罩子;有只書柜,里面略有幾盒拼圖,一點兒平裝書;一張臨時擱在那里的桌子上擺著幾本早就被人翻爛的雜志,外加一臺大彩電。我打開電視,一邊等著它啟動,一邊拿雜志稍作瀏覽。全都是女性雜志,可這些雜志跟我的母親和姐姐看的那些雜志全然不同。她們看的雜志,上面登的文章都跟什么云雨之歡、個人欲念有關(guān)。那些文章的標題都是類似于《食之有道,滾滾高潮》《辦公室里做愛如何打開局面》《塔希提島:翻云覆雨新熱點》以及《“熱帶雨林”日漸萎縮,究竟能否助“性”》。而英國的雜志就傳達了比較得體的渴望。它們的標題,好比是《自己動手織兩件套》《零敲碎打,省錢妙方》《織個頂級肥皂盒》,還有什么《夏天到啦——該做蛋黃醬啦!》。

等電視機啟動完成了,又有個房客跑進來,手里拿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水和一條毛巾。他一看到我就驚叫一聲“啊”,然后往窗口的椅子上一坐。此人是個瘦子,紅臉兒,一來就弄得一屋子都是油膏味。看他的面相,就是那種心里頭老打著齷齪的黃色念頭的家伙——你的體育老師會警告你,但凡你手淫得太離譜,臨了就會落到這步田地(簡而言之,這人長得就跟你的體育老師差不多)。我拿不準,不過我簡直可以發(fā)誓,當日下午我在看《城郊換妻》的地方就瞅見這么一位在買一包水果口香糖。他偷偷摸摸地瞥了我一眼,沒準跟我想到了一處,于是用毛巾捂住臉,埋到那只碗里去。那個晚上接下來的大半時間,他都低著頭沒怎么動彈。

過了幾分鐘,有個禿頭的中年人——我猜,是賣鞋的推銷員——進來,對我說“你好!”,對腦袋上捂著毛巾的那位說“晚上好,理查德”,然后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不一會兒我們這里又多了個拄著拐棍的老年人,瘸著一條腿,脾氣火暴。他朝我們大伙兒陰陰地看了一眼,點點頭,算是打個最最輕描淡寫的招呼,整個人重重地往椅子上一砸。接下來的二十分鐘,他就坐在椅子上將那條腿移過來動過去,活像是在調(diào)整一件死沉死沉的家具。我估摸,這些房客都是常住在這里的。

一出名叫《我的鄰居是黑佬》的情景喜劇開演了。我估計它其實并不叫這個名字,后者只是涵蓋了主旨而已——在“隔壁住了個黑人”的概念里,藏著豐富的喜劇元素。那出戲里盡是些這樣的臺詞:“老天爺,格蘭,你碗櫥里窩著個有色人種!”“哦,這黑咕隆咚的地兒我看不見他呀,我怎么可能看得見???”這節(jié)目真是弱智得叫人絕望。那個禿頭的家伙在我身邊笑得直抹眼淚,毛巾底下偶爾還傳來幾聲樂不可支的哼哼唧唧??墒俏野l(fā)覺那個瘸腿男人壓根兒就沒笑,他只是瞪大眼睛盯著我,像是在拼命回想過去到底碰到過什么邪惡的勾當是跟我有關(guān)的。每回我往那邊看,他那雙眼睛都鉚在我身上,真叫人心里發(fā)毛。

屏幕上倏然間星星點點,那是要插播幾個廣告的標志。那禿頂男人趁機盤問了我一通,口氣雖然和藹可親,思路卻磕磕絆絆,叫人好不困惑。他問我是什么人,怎么會闖進他們的生活里來。他發(fā)覺我是美國人,頓時興高采烈。“我老是想親眼瞧一瞧美利堅,”他說,“你們那邊有沒有伍爾沃思百貨公司啊?”

“啊,其實,‘伍爾沃思’本來就是美國的公司啊?!?/p>

“不會吧!”他說,“你聽見了嗎,上校?‘伍爾沃斯’是美國的公司哦?!鄙闲!褪悄莻€愁容滿面的瘸腿男人——看起來對他的這份機靈勁兒不為所動。

“那么玉米片呢?”

“請您再說一遍?”

“你們美國有沒有玉米片???”

“哦,實際上玉米片也是打美國來的呀?!?/p>

“怎么可能嘛!”

我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心里巴不得我那雙腿能把自己給撐起來,帶我從那里逃出去??墒?,說來也奇了,那會兒我的下半身愣是動彈不得。

“真想不到!你們既然連玉米片都有,你為啥還要到英國來呢?”

我盯著他,想弄明白這個問題是不是在開玩笑,然后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不情不愿、簡明扼要地沖著他把自己的簡歷背了一通??墒菦]過多久,我發(fā)覺那節(jié)目又開始了,他連裝著聽下去都不樂意,于是我的陳述自動縮水,把接下來的時間統(tǒng)統(tǒng)用來承受飽含在上校目光里的怒火。

節(jié)目演完,我剛想從椅子上抬起屁股,熱情洋溢地跟這個樂呵呵的三人組告別,門卻打開了。進來的是古賓斯太太,她手里端著一盤子茶,外加一盤我認定應(yīng)該叫作“花色茶點”的餅干。屋里人頓時歡騰起來,一個個都摩拳擦掌,嘴里說:“哦,妙?。 庇藷o論長幼、不分貴賤,只要發(fā)覺自己馬上就能喝到一杯熱騰騰的飲料,就會滿心歡喜。時至今日,對這一點我仍然記憶猶新。

“今晚的‘鳥類天地’好看嗎,上校?”古賓斯太太一邊問,一邊遞給上校一杯茶和一塊餅干。

“這可沒法說,”上校狡黠地說,“這電視嘛……”他用別有深意的目光照著我的腦袋就是一個耳刮子,“給轉(zhuǎn)到另一個頻道去了?!惫刨e斯太太立時就施以同情,也朝我恨恨地瞥了一眼。我覺得這兩位想必是有一腿。

“‘鳥類天地’可是上校最中意的節(jié)目?!彼龥_著我說,那口氣可真是恨之入骨了,說話間還遞給我一杯茶,外加一塊硬不拉嘰、白不呲咧的餅干。

我嘴里咕噥了幾句道歉的話,可憐巴巴的。

“今晚的節(jié)目是講角嘴海雀的?!奔t臉的家伙脫口而出,神情頗為自得。

古賓斯太太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似乎因為發(fā)覺他居然也有話語權(quán)而大吃一驚?!敖亲旌H?!”她一邊說,一邊沖我做出一副更叫人膽寒的表情,仿佛在質(zhì)問,怎么有人膽敢如此缺乏基本教養(yǎng),“上??上矚g角嘴海雀了。是不是啊,阿瑟?”他們倆肯定有一腿。

“我是很喜歡呢?!鄙闲R贿呎f,一邊悶悶不樂地咬一塊巧克力夾心餅。

我好不羞愧,一面啜著茶,一面小口小口地咬我那塊餅干。我以前還從來沒喝過加牛奶的茶,也從來沒嘗過這般堅如磐石、寡淡無味的餅干。說起那味道呀,你會樂意把這玩意兒塞給金絲雀,好讓它把自個兒的那張嘴磨磨尖。不一會兒,那禿頂?shù)募一餃愡^來斜倚在我身邊,神秘兮兮地說:“你可不能怪罪上校。自打他丟了那條腿以后,人就不一樣啦?!?/p>

“哦,那我但愿他能馬上把腿給找回來?!蔽掖鸬溃笾懽釉谠捓镱^加了點嘲諷。那個禿頂?shù)募一镆宦犨@話,狂笑不已。片刻之間我膽戰(zhàn)心驚,以為他要把我這句俏皮話去跟上校和古賓斯太太分享,不過到頭來他只是向我伸出一只肉嘟嘟的手,然后自報家門。他的名字現(xiàn)在我早已忘記,不過那應(yīng)該是一個只有英國人會起的名字——什么考林·克拉普斯普雷啦,伯特拉姆·潘蒂希爾德啦,反正是諸如此類的稀罕名字。我滑頭滑腦地笑了笑,以為他肯定是在跟我鬧著玩兒,就說:“你開玩笑吧?”

“根本就不是玩笑,”他冷冰冰地答道,“怎么著,你覺得很好笑嗎?”

“只是,這名字有點兒……不同尋常?!?/p>

“呃,你也許會這么想?!彼贿呎f,一邊轉(zhuǎn)而去注意上校和古賓斯太太的一舉一動。此時此刻,我終于明白,毫無疑問,我在多佛港一輩子都不會有朋友了。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古賓斯太太毫不留情地迫害我。至于別人,我猜,替她搜羅了證據(jù)。她怪我出門時不關(guān)屋里的燈,怪我用完馬桶后沒把蓋子放好,怪我拿走了上校的熱水——直到他先是嘎吱嘎吱地轉(zhuǎn)門把手,再在走廊里發(fā)出憤憤不平的聲音時,我才曉得,原來他有自己的專用熱水——還怪我連著兩天叫了全套的英式早餐,偏偏兩次都沒吃烤番茄。

“我瞧見你又把烤番茄給剩下來了。”到了第二回,她開了口。我不太清楚該怎么回話,因為這確乎是不容辯駁的事實,于是我只好皺皺眉頭,跟她一樣瞪大眼睛盯著這令人作嘔的玩意兒發(fā)呆。說實話,一連兩天我都弄不清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能不能提個要求,”她說,聲調(diào)沉重,仿佛積壓著年深歲久的憤怒與痛苦,“從今往后,但凡你不想在早餐里吃到烤番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告訴我一聲?”

我窘迫不安地看著她離去?!拔疫€以為那是一團血塊呢!”我真想沖著她背后嚷嚷,不過,當然啦,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輕手輕腳地潛出屋子,面對其他房客得意洋洋的微笑。

此后,只要有可能,我就待在外頭不回來。我跑到圖書館,從一本詞典里查“counterpane”,這樣至少在這個“考點”上我不至于失分(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這詞兒原來是“床罩”的意思,不由大吃一驚:一連三天我都在跟窗子較勁)。只要回到那房子里,我就盡量悶聲不響,但求默默無聞。就連在我那張咯吱作響的床上翻個身,我都不敢粗聲大氣。然而,不管我如何殫精竭慮,似乎總是注定要惹人生氣。到了第三天下午,就在我悄沒聲兒地溜進房子時,古賓斯太太在走廊里將我半路攔截,手里拿著一只空煙盒,質(zhì)問是不是我把它塞進了水蠟樹籬。這下我方才明白,為什么那些明明沒犯事的人一到警察局就會在那些天馬行空的認罪書上簽字。當天晚上,我偷偷地草草洗了把澡,洗完以后忘了關(guān)上熱水,還在放水孔周圍留下幾綹頭發(fā),于是罪加一等。第二天早上,最后一場羞辱終于來臨。古賓斯太太一言不發(fā),大步流星地把我押到馬桶邊,指給我看一小坨沒沖走的大便。于是我們達成協(xié)議,我應(yīng)該吃完早餐以后就走人。

我趕上一輛快車奔赴倫敦,從此再沒回過多佛港。

  1. 原文為Old Toejam,酒名。本書注釋若未有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均為國定假期,因為在這些日子里銀行一律關(guān)門,所以得名。英格蘭與威爾士(蘇格蘭略有不同)規(guī)定的“銀行假”共有八天:元旦,耶穌受難節(jié),復(fù)活節(jié)后的周一,5月的第一個以及最后一個周一,8月最后一個周一,圣誕節(jié)及其次日。
  3. 斯泰恩斯小鎮(zhèn)在不列顛島南邊,而蘇格蘭在不列顛島北邊。
  4. 橄欖球術(shù)語,指在并列爭球時,進攻方中處于最末尾的位置。這里是比喻他們堵在車陣末尾。
  5. 里根時代的一位海軍上校,負責國家安全方面的實權(quán)人物。
  6. 美國一樁著名的閹夫案的當事人。
  7. 美國橄欖球明星,因有殺妻嫌疑但最終逃脫刑罰而震驚全美。
  8. 均為法國著名影星。
  9. 美國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探案系列片。男主角德拉蒙德的綽號叫“牛頭犬”。
  10. 已故著名英國女演員,作品包括《香港女伯爵》等。
  11. 英國劃時代的劇作家。
  12. 作者當時不知counterpane是何意,故此處用原文。
  13. 在舊幣制中,1英鎊=20先令,1先令=12便士(pence),1幾尼=21先令。1971年起,英國采用新幣制,廢除幾尼、先令和舊便士,統(tǒng)一實行十進制,規(guī)定1英鎊=100便士(penny)。
  14. 原為愛爾蘭一地區(qū),今為北愛爾蘭及愛爾蘭共和國所分割,歷來是政治紛爭的焦點。
  15. 發(fā)琥珀色頻閃光,以1934年采用這種燈標的英國交通大臣的姓命名。這里提到的幾個詞兒均為地道的英式說法,譯者在此亦附上原文供讀者對照。
  16. 正餐的花名——原注。下午五六點鐘時吃的茶點,常伴有肉食、糕餅等,往往足以果腹,因此作者將其形容為“正餐的花名”。
  17. 北安普敦郡的一個鎮(zhèn)子——原注。
  18. 伯克郡的一個鎮(zhèn)子——原注。
  19. Tesco,英國最大最成功的連鎖超市集團——原注。該超市引進到中國后定名為“樂購”。
  20. Perthshire為蘇格蘭原郡名,Denbighshire為威爾士原郡名,現(xiàn)都已廢除——原注。
  21. Council house,(英國市、鎮(zhèn)、郡等)地方當局營造的簡易住宅,租金低廉——原注。
  22. 艾里克·墨坎比(Morecambe and Wise,1926—1984)和厄尼·懷斯(Ernie Wise,1925—1999),英國家喻戶曉的喜劇拍檔——原注。
  23. Railway cuttings,指鐵路線碰到山坡或障礙物時斷開處筑的路堤——原注。
  24. Christmas cracker,一種圓柱形的圣誕節(jié)玩具,外面裹以具有喜慶意味的裝飾品,用力拽之應(yīng)發(fā)出如爆竹般的清脆輕響,不過實際上往往拉不響。按照傳統(tǒng),每個圣誕神筒都含有一條謎語、一頂派對紙帽、一樣小塑料玩具或者小飾品,到頭來這些玩意兒往往會傷害家用洗衣機——原注。
  25. Milk float,即將牛奶送到家家戶戶的電動卡車——原注。
  26. Trunk call,英國人對于長途電話的特殊叫法——原注。
  27. Scotch eggs,將煮熟的蛋裹上面包粉油炸而成??谖恫幌衤犐先ツ敲丛愀狻?。
  28. Morris Minor,一種曾廣受歡迎的英產(chǎn)汽車,20世紀70年代停產(chǎn)——原注。
  29. Poppy Day,這是所謂“銘記日”(每年11月11日前的那個周日)的通俗說法,因為那天幾乎每個人都會在領(lǐng)口上別一朵人造罌粟花,以紀念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死難者——原注。
  30. 麻風病人的英語是leper,首字母恰巧也是l,故作者有此調(diào)侃說法,形容這類新手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31. 原文是Circle or stalls。作者誤以為這兩個詞分別是電影片名,故有下文之答。
  32. “銷魂周末”指與情人共度的周末,“男同志”指男同性戀,“速干速決”指草草做愛。因原文表達巧妙而隱晦,故譯者刻意在譯文中盡力接近,不直接譯出其真實用意。
  33. 伍爾沃斯(1852—1919),美國商人,在全國經(jīng)營千余家五分一角的百貨連鎖零售商店,為近代“五分一角”零售商店的創(chuàng)始人,后成立伍爾沃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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