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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白居易周圍的人

唐代文化與詩人之心 作者:(日)丸山茂 著,張劍 譯


第三章 作為交游錄的《白氏文集》

第一節(jié) 白居易周圍的人(1)

一 侯權(quán)秀才

……問其官名,則曰:無得矣。問其生業(yè),則曰:無加矣。問其仆乘囊輜,則曰:日消月朘矣。問別來幾何時?則曰:二十有三年矣……

——《白氏長慶集》卷四十三《送侯權(quán)秀才序》

這段話的大意為:……問及官職如何,答曰“一無所獲”,問及生計如何,答曰“一如既往”,問及仆從車馬,答曰“一日少于一日”,問及別來時日,答曰“二十三載”?!昵罢秦懺迥辏?99),那年秋天,我與侯權(quán)同受宣城刺史崔衍推舉成為鄉(xiāng)貢進士。翌年春,我于長安進士及第。其后雖歷盡曲折,畢竟歷德宗、順宗、憲宗、穆宗四朝為臣至今。侯權(quán)卻一直不曾得遇于當(dāng)權(quán),盡管宣城別離時,我二人無論文才還是志氣都不相上下……

歷任江州、忠州兩地地方官,又回到朝廷的白居易,五十歲,已是滿頭白發(fā)了。借賀喜之機前來尋求援引的侯權(quán),乃是當(dāng)年一起應(yīng)試的伙伴。目睹了侯權(quán)的困窘,白居易邊寫《序》邊回想起二十八歲時的自己。

二 鄉(xiāng)貢進士

由《唐故溧水縣令太原白府君墓志銘并序》(《白氏長慶集》卷七十)一文,可以得知白居易的叔父白季康曾任宣州溧水縣令。貞元十五年白居易在宣州參加鄉(xiāng)試,或許就是因為那里是叔父供職之處。當(dāng)時,宣歙觀察使崔衍于宣州廣施仁政,受到州民及幕僚們的愛戴。在一面以苛捐雜稅中飽私囊,一面爭相以貢銀取悅皇上的官場陋習(xí)中,崔衍精簡政務(wù),力圖以勤儉節(jié)約重建宣州財政。其時大多數(shù)節(jié)度使對待幕僚都非常簡慢,惟崔衍一人禮賢下士,據(jù)說其幕中之士后來大多顯達。白居易的仕途之門也正是崔衍為其開啟的,而侯權(quán)也曾是崔衍看好的一個人才。

二十八歲的白居易在宣城還遇合了另一位重要人物,楊虞卿。此人后來與白居易的人生有著重大關(guān)聯(lián)。

三 進士

鄉(xiāng)試合格之后第二年,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奔赴長安參加進士科考。其時任知貢舉(主考官)的禮部侍郎中書舍人高郢,為人清廉。擔(dān)任主考的三年間,他拒絕所有私人推薦,保證了科考的公正?!敖穸Y部高侍郎,為主司則至公”(白居易《與陳給事書》),正如白居易所說,高郢是把“至公”貫徹到底的人。而“蓋所仗者文章耳,所望者主司至公耳”的白居易能夠得遇重視“程試”(按所規(guī)定的方式進行考試)的高郢,也可稱之為命運安排了。座主高郢門下進士及第者共十七人,虛齡二十九、十七人中年紀最小的白居易名列第四。此后,白居易與吳丹、鄭俞、杜元穎、崔玄亮等同門之間的交游也拉開了序幕。

進士及第后第二年的貞元十七年(801),白居易三十歲,赴洛陽向母親報喜。這一年,白居易與同時及第門生在高郢的座主蕭昕家的亭子里,共同舉辦高郢升任太常卿的喜筵,冬天,也曾聚集在鄭俞的林亭里同門盟誓。其時白居易以“他日升沉者,無忘共此筵”(《東都冬日會諸同年宴鄭家林亭(得先字)》)的詩句呼吁同門同心。由此可見,聯(lián)結(jié)著座主與門生,以及門生之間的紐帶是多么強韌有力。

十七人中官運亨通者首數(shù)杜元穎,盡管其人格實在令人難以恭維。據(jù)說其父“官卑”,則他也應(yīng)是寒門出身。任翰林學(xué)士時因“手筆敏速”受到憲宗賞識,又在穆宗即位的同時升任宰相,榮升之快超乎尋常,亦足見其精明干練。據(jù)說后來因政壇失勢而流貶地方的杜元穎在64歲臨終前,都未停止向朝廷上表乞官,是個十足的俗人。還須提到的是他與李德裕關(guān)系十分密切。相比之下,鄭俞應(yīng)算是白居易同門中最不得志的一個。白居易任河南尹時他始任長水縣令?!兑魉碾m(雜言)》:“分司同官中,韋長史績年七十余。郭庶子求貧苦最甚,徐郎中晦因疾喪明。予為河南尹時,見同年鄭俞始受長水縣令。因嘆四子而成此篇也?!边€有吳丹,也與仕途無緣,白居易54歲為其作神道碑銘序《故饒州刺史吳府君神道碑銘并序》中寫到“仕途二十七年”、“壽命八十二歲”,雖與白居易同年及第,卻年長許多。

年長四歲的崔玄亮是白居易好友之一,也是書判拔萃科一同及第的伙伴。他以“正氣直聲”力諫天子,被譽為“國有人”(白居易《唐故虢州刺史贈禮部尚書崔公墓志銘》)。白居易五十八歲上得一子,卻在三年后最惹人憐愛的時候夭折了,其時他傾訴喪子之痛的對象是好友元稹和崔玄亮?!冻鯁蚀迌簣笪⒅奘濉芬辉娛茁?lián)兩句令人不忍卒讀:“書報微之晦叔知,欲題崔字淚先垂?!贝扌恋摹按蕖弊峙c“崔兒”的“崔”相同,寫到“崔”字便不由得潸然淚下。劉禹錫在白居易相繼失去元稹、崔群、崔玄亮三位好友時,寫有題為《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一詩。崔玄亮生前有詩、琴、酒之“三癖”,曾作《三癖詩》一首寄劉禹錫。任湖州刺史時,他曾向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贈過酒,也曾向任蘇州刺史的白居易贈過紅石“琴薦”(即載琴之臺)。崔玄亮知道,寶劍配英雄,白居易正是識貨之人,故而毫不吝惜。白居易《池上篇》序中也有“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的記述(見《白氏長慶集》卷六十九)。崔玄亮大和七年(833)七月十一日,于虢州(位于洛陽與西安之間)官舍迎來了66年人生旅程的終點。臨終之際,他囑咐家人將“玉磬琴”贈與“知音”白樂天懇請撰寫墓志。崔玄亮臨終之際仍不忘白居易,而白居易在其死后亦未曾停止過對他的懷念。

四 應(yīng)書判拔萃科之試

進士科是禮部主辦的資格考試,突破這一難關(guān)后,白居易又開始準備闖下一關(guān),即吏部主辦的任官考試。選擇書判拔萃科,據(jù)說是因為祖父白锽的锽字與“博學(xué)宏詞科”的“宏”字同音而有所避諱。其時主考官為吏部侍郎鄭珣瑜,后于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與高郢同任宰相。早年喪父的鄭珣瑜亦出身寒門。

自貞元十八年(802)十一月到貞元十九年(803)三月,歷時數(shù)月的吏部考試出結(jié)果,金榜題名者宏詞科為呂炅、王起,拔萃科為元、白與李復(fù)禮、呂穎、哥舒恒及崔玄亮。八人中,除去元稹與崔玄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起。白居易于會昌六年(846)75歲辭世,第二年即大中元年(847)王起以88歲的高齡逝去,雖為同年及第,卻較白居易年長12歲,亦較白居易長壽。王起擁有善于識鑒人的眼力和超群的記憶力,進士科重試一事,他曾與白居易共同擔(dān)任復(fù)試考官,此事詳見后述。

大和二年(828)由于蝗災(zāi)和干旱的影響,農(nóng)作物價格飛騰,豪紳們趁機謀取暴利。時任河中節(jié)度使的王起,依法嚴禁隱匿囤積,使糧食流通于市場,救助了百姓。有趣的是,他對自家經(jīng)濟狀況并不經(jīng)心,官俸被傭人們攫取殆盡而面臨窘境。文宗察知此事,特自掌管雅樂的“仙韶院”中每月?lián)艹觥叭f錢”給他。為此王起亦招致與“伶官(樂官)”分取薪俸,宜以為恥之類的異議(見《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七本傳)。

王起又是十分慷慨之人,白居易在洛陽履道里營建新居時,他曾解囊相贈建池中橋梁的費用。白居易為感謝提供資金援助的王起和提供人力的三名下屬,寫有“弊宅須重葺,貧家乏羨財。橋憑川守造,樹倩府僚栽”(《題新居呈王尹兼簡府中三掾》)的詩句。其后王起問到“橋今如何?”時,白居易回答“與君離別之間多有修葺。”(《答王尚書問履道池舊橋》:“虹梁雁齒隨年換,素板朱欄逐日修?!保┻@座朱橋同時也是聯(lián)結(jié)二人心靈的橋梁。

五 校書郎

通過任官考試之后,白居易與小自己七歲的元稹同被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每月“俸錢一萬六千”,擁有一匹馬和兩名仆人。盡管住處仍是租借來的,但窗前有修竹可賞,出門亦有美酒可沽。長安的常樂里緊鄰東市,購物上班都十分方便。白居易租用的是關(guān)播私邸里的東亭部分。為召集好友來此相聚他曾作有五言三十二句的“閑適詩”《常樂里閑居偶題十六韻兼寄劉十五公輿王十一起呂二炅呂四熲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劉三十二敦質(zhì)張十五仲方時為校書郎》。劉公輿、王起、呂炅、呂熲、崔玄亮、元稹、劉敦質(zhì)、張仲方八人中有五人是白居易同年及第,在長安所交的朋友。劉敦質(zhì)此后不久死去,白居易在《哭劉敦質(zhì)》一詩中曾發(fā)出“愚者多貴壽,賢者獨賤迍(迍為停滯不前之意)”的感嘆。白居易甚愛其“雅”而頗有“儒風(fēng)”的人品。(《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儒風(fēng)愛敦質(zhì),佛理賞玄師。”自注:劉三十二敦質(zhì)雅有儒風(fēng),庾七玄師談佛理有可賞者。)劉敦質(zhì)死后,白居易在路過宣平坊昔日劉宅時想起他(《過劉三十二故宅》:“不見劉君來近遠,門前兩度滿枝花。朝來惆悵宣平過,柳巷當(dāng)頭第一家?!保┰陂L安郊外藍田縣感化寺“破窗”前看到滿是“塵埃”的“壁上”劉的題名時也想起他(《感化寺見元九劉三十二題名處》:“微之謫去千余里,太白無來十一年。今日見名如見面,塵埃壁上破窗前?!保?7歲被貶江州司馬的白居易病床上夢見亡友,其場景亦是在過去同游長安城通化門外章敬寺時。

貞元二十年(804)九月,白居易在靖安里元稹住所得識李紳,此后,便與李、元二人成為“忘形”之交。李紳與好友元稹同樣是可忘形而交心的朋友,也是共同創(chuàng)作諷諭詩,力主以文輔政的同道。李紳亦是通過苦學(xué),以文立身之士?!杜f唐書·李紳傳》記述其生平為:“紳六歲而孤,母盧氏教以經(jīng)義”,以及“紳形狀渺小而精悍,能為歌詩”。其諢名“短李”正是因他身材短小而來。由于年齡相同,他和白居易也有過意氣相投的時期,但自從李紳被穆宗召為翰林學(xué)士,與元稹、李德裕一起并稱“三俊”后,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其后又發(fā)生了長慶元年(821)的“重試”事件,關(guān)于此進士科重試風(fēng)波后文有詳盡敘述,暫不贅言。時間跨入會昌六年(846),是年七月,李紳死于淮南節(jié)度使任上,八月,白居易在洛陽結(jié)束了75歲的生涯。翌年,王起又以88歲終其天年。白居易《予與山(一作荊)南王仆射起淮南李仆射紳事歷五朝逾三紀海內(nèi)年輩今唯三人榮路雖殊交情不替聊題長句寄舉之公垂二相公》一詩是有關(guān)三人交游的最后記錄。白居易詩中把位及宰相的二人喻為“鸞凰”,稱自己為“野田鶴”,并進一步寫道“誰能相信過去我們曾為同僚呢?”(何人信道舊同群)

任校書郎時認識的李建,年長白居易八歲,故白居易對其視若兄長。加上最年少的元稹,三人曾經(jīng)定“死生分”(元稹《唐故中大夫尚書刑部侍郎上柱國隴西縣開國男贈工部尚書李公墓志銘》)。吏部侍郎鄭珣瑜賞識李建在校書郎任上的作為,任宰相后向德宗力薦,使其入翰林院成為左拾遺。柳宗元在長安結(jié)識翰林學(xué)士李建,貶職永州后二人也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其《與李翰林建書》中有:“州傳遽至,得足下書,又于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驮谛U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fù)何言?!卦娫诮睾喨耸?,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的記述。李建與柳宗元、劉禹錫以及崔群交好,而向憲宗推薦李建為殿中侍御史的是御史大夫高郢。李建與白居易擁有共同的友人和恩人?!杜f唐書·李建傳》有:“建字杓直,家素清貧,無舊業(yè)。與兄造、遜于荊南躬耕致養(yǎng),嗜學(xué)力文?!浑m顯,以廉儉自處,家不理垣屋,士友推之?!钡挠涊d。與白居易境遇相似,朋友相同,又被同一個人賞識,這決不是偶然現(xiàn)象。寒門之士要對抗門閥世族,必然團結(jié)在“文”這一共同志向下,作為“命運共同體”互相幫助互相合作。這樣的時代背景,讓他們相逢相交,說到底是利害關(guān)系把他們聯(lián)在一起??墒牵兇獾挠褠垡矔嚼﹃P(guān)系。白居易《寄李十一建》一詩展現(xiàn)給讀者的就是使人忘卻名利的李建的人格魅力:

外事牽我形,外物誘我情。李君別來久,褊吝從中生。憶昨訪君時,立馬扣柴荊。有時君未起,稚子喜先迎。連步笑出門,衣翻冠或傾。掃階苔紋綠,拂榻藤蔭清。家醞及春熟,園葵乘露烹??瓷綎|亭坐,待月南原行。門靜唯鳥語,坊遠少鼓聲。相對盡日言,不及利與名。分手來幾時,明月三四盈。別時殘花落,及此新蟬鳴。芳歲忽已晚,離抱悵未平。豈不思命駕,吏職坐相縈。前時君有期,訪我來山城。心賞久云阻,言約無自輕。相去幸非遠,走馬一日程。

當(dāng)時,李建寓所位于長安城東南角的曲江附近。(白居易《秋日懷杓直〔時杓直出牧澧州〕》:“憶與李舍人,曲江相近住。”)時任盩厔縣尉的白居易,與去楊家一樣興沖沖地造訪李宅?!捌缴嘁娂疵奸_,靜念無如李與崔”(《聞李十一出牧澧州崔二十二出牧果州因寄絕句》),李建和崔韶都是相見輒喜,能使人從“褊吝”(苛求物欲名利之心)中解放出來的人。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貶往江州匆忙啟程之日,向前來送行的李建贈以“蕙帶與華簪,相逢是何日”(《別李十一后重寄》)的詩句表達了惜別之情。長慶元年(821)二月二十三日,李建突然死亡,享年58歲。一般認為他是因煉制“金丹”失敗中毒而死。韓愈列舉“以藥敗者”時亦曾提到李建的名字。(韓愈《故太學(xué)博士李君墓志銘》)白居易在《予與故刑部李侍郎早結(jié)道友以藥術(shù)為事與故京兆元尹晚為詩侶有林泉之期周歲之閑二君長逝李住曲江北元居升平西追感舊游因貽同志》的詩題中也有“以藥術(shù)為事”,詩句中更有“金丹同學(xué)都無益”等記載。李建突然離世,給白居易留下的是一頂烏紗帽和無盡懷念?!陡信f紗帽》寫道:“昔君烏紗帽,贈我白頭翁。帽今在頂上,君已歸泉中?!痹婎}注中充滿悲傷地記載著:“帽,即故李侍郎所贈?!?/p>

元宗簡,河南人,字居敬,也是白居易任校書郎以來的摯友。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特別提到張籍的古樂府、李紳的歌行、盧拱與楊巨源的律詩、竇鞏和元宗簡的絕句。元宗簡擅長七言絕句,元稹《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詩注有云,“侍御八兄能為七言絕句”。二人雖各稱“元八”、“元九”,卻并無親屬關(guān)系。對年長自己九歲的元宗簡(白居易《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書懷見贈》:“青衫脫早差三日,白發(fā)生遲校九年。”),白居易親密地稱“元兄”(《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時八人直,無暇賀元兄”。),50歲白居易回到長安,適值元宗簡病中,柿葉紅時,白居易獨自來到昔日一同游春的慈恩寺,自問“有何傷心事?”回答便是“李家哭泣元家病”。春天失去李建,值此悲秋時節(jié)又遇元兄之病,白居易的目光停留在柿葉即將染盡的最后一抹嫣紅上。冬去春來,櫻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元宗簡死于升平坊西的宅邸中。自舉進士始,歷任御史府、尚書郎,到最后官拜京兆少尹,二十年里,元宗簡留下文集三十卷?!拔崞缴崾仍?,白樂天知我者。我歿,其遺文得樂天為之序,無恨矣?!保ā栋资祥L慶集》卷六十八《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是其離世遺言。受托為序的白居易,此后由中書舍人到杭州刺史,又到右庶子、蘇州刺史,四年間三遷其職,往返奔波于長安、杭州、洛陽和蘇州各地。作序一事懸于心而始終未能成文,直至五十四歲的冬天,繁雜政務(wù)告一段落,一天晚上取出收于帙中的宗簡文集于燭光下展開卷軸,從文中的一字一句里白居易仿佛聽到了“金玉聲”?!肮诺槐?,新奇而不怪”,風(fēng)格和諧正如其人。作品中收有數(shù)十首唱和詩?!皾搻啪弥?,怳然疑居敬在傍”,白居易回想起兩人之間的種種往事?!谛虏铮?gòu)建新居時,對自己說過“莫羨升平元八宅,自思買用幾多錢?!保ā额}新居寄元八》);邊品茶邊說過“城中展眉處,只有是元家。”(《吟元郎中白須詩兼飲雪水茶因題壁上》);貶謫江州前,曾打算與平素最親的元兄比鄰而居(《欲與元八卜鄰先有是贈》);冒雨持元稹詩相訪(《雨中攜元九詩訪元八侍御》);于忠州得知王質(zhì)夫死訊,多希望能在升平里元家“開眉一見君”(《哭諸故人因寄元八》:“早晚升平宅,開眉一見君。”);自忠州返京,昔日同僚皆已高升春風(fēng)得意,只自己二人仍身著青袍(《朝會和元少尹絕句》:“朝客朝回回望好,盡紆朱紫配金銀。此時獨與君為伴,馬上青袍唯兩人?!保淮夯ㄊ㈤_時節(jié)得悉元宗簡升任京兆府少尹,自己卻因連續(xù)值夜沒能為其好好祝賀(《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時八人直,無暇賀元兄?!保?;早三天著緋衣得意忘形之事(《重和元少尹》:“鳳閣舍人京亞尹,白頭俱未著緋衫。南宮起請無消息,朝散何時得人銜……”《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書懷見贈》:“青衫脫早差三日,白發(fā)生遲校九年?!保罢戮洹崩锾N藏著他的全部?!八煸P草序,序成復(fù)視,涕與翰俱?!卑拙右自谔K州吳郡西園北齋東牖之下,和淚撰寫了《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時間是寶歷元年(825)冬,十二月八日,日落時分。

崔咸,此人擁有“竹林七賢”的神奇魅力。元和二年(807)禮部侍郎崔邠任知貢舉時,與白行簡、竇鞏一同登第。其后,又通過了博學(xué)宏詞科的考試。據(jù)說鄭馀慶和李夷簡都另眼相看,對其師友相待。宰相裴度的酒宴上,追隨李逢吉等相反一派的京兆尹劉棲楚不時對裴度耳語,崔咸感到不快,說:“宰相大人聽人耳語實屬不該,當(dāng)罰此杯。”(《舊唐書》:“一日,度留客命酒,棲楚矯求度之歡,曲躬附裴耳而語,咸嫉其矯,舉爵罰度,曰:‘丞相不當(dāng)許所由官呫囁耳語?!刃Χ嬛?。”《新唐書》:“丞相乃許所由官囁嚅耳語,愿上罰爵。”)裴度笑著飲盡杯中酒,劉棲楚則如坐針氈地逃離了宴席。如此痛快的逸聞不止于此。任陜虢觀察使時,崔咸從早到晚與僚客豪飲,每天總在酩酊之中。未決的公文堆積如山,但到了晚上,慢騰騰辦起公來的崔咸總能準確地裁決好各件公務(wù),從無半點差池,部下見了皆稱“神技”?!缎绿茣分衅鋫饔浫绱私Y(jié)尾:“咸素有高世志,造詣嶄遠。間游終南山,乘月吟嘯,至感慨泣下。諸文中歌詩最善?!贝尴毯镁疲吒璺乓魍鼌s生死。悟到自己的病已離大限不遠時,他為自己撰寫了墓志銘。此事白居易在《哭崔二十四常侍……》題注中曾經(jīng)提及。崔咸模仿陶淵明作《自祭文》,白居易也作過《醉吟先生傳》與《醉吟先生墓志銘》。白居易在崔咸身上或許看到了淵明的影子。他的弟弟白行簡的《白郎中集》序本打算請崔咸來寫,與兄弟二人都交好的崔咸去世時,白居易作《祭崔常侍文》慟哭相吊:“嗚呼!居易弟兄與公伯仲,前后科第同登者四五,辱為僚友三十余年。又膳部房(白行簡當(dāng)時官職)與公同聲塵之游,定膠漆之分?!瓎韬糁匾?!平生知我,寢門一慟,可得而聞乎?嗚呼重易!平生嗜酒,奠筵一酌,可得而歆乎?……”

白居易的應(yīng)考并未就此結(jié)束。之后的一次是與元稹同在永崇坊華陽觀里閉門備考,是愉快的苦行。二人才力相當(dāng),可謂棋逢對手,在互相競爭中共同向制舉邁進。

六 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

天子親自下詔舉辦的制舉考試在憲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實施。不過,正月里順宗駕崩,加上“制舉之人皆先朝所征”,故采取“不親試”的特殊形式。當(dāng)時中書舍人是被譽為“雅厚信直(氣度文雅,溫厚誠信,為人秉直)”的張弘靖。審查制策的還有“沉厚寡言(為人沉靜)”的韋貫之。二人其后俱為宰相。白居易與元稹的考卷經(jīng)受住了兩位名臣的嚴格審查。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及第者共16人,元稹頭名,韋處厚其次,獨孤郁第三,白居易排名第四。曾任宰相的韋處厚,乃佛門之友;獨孤郁元和四年(809)十月,與白居易共同反對以宦官吐突承璀為將帥;因韋貫之罷相時連坐遭貶果州刺史的崔韶也是同年及第者。同年中出人頭地的還有出身宰相世家的名門子弟蕭俛,他貞元七年(791)與令狐楚、皇甫镈同年進士及第,穆宗即位當(dāng)月,由令狐楚推舉成為宰相?!杜f唐書·蕭俛傳》有“性嫉惡”,“性介獨,持法守正”的記述。

七 盩厔縣尉

以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題名榜首的元稹官拜左拾遺,白居易則被任命為盩厔縣尉??h城之南有座仙游山,住有一位遠離塵世的隱者,詩風(fēng)好似陶淵明和謝靈運,風(fēng)采仿佛嵇康與阮籍,讓人忘記世俗煩雜,此人便是王質(zhì)夫。無論《長恨歌》,還是“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送王十八歸山寄題仙游寺》)的名句,均與此人有不解之緣。縣尉白居易與王質(zhì)夫同游秋山(《只役駱口因與王質(zhì)夫同游秋山偶題三韻));官升翰林學(xué)士宮中值夜時想念王質(zhì)夫(《翰林院中感秋懷王質(zhì)夫(王居仙游山)》);任忠州刺史時向以“征西”幕僚身分從軍的王質(zhì)夫寄去詩作(《寄王質(zhì)夫》)。與王質(zhì)夫仙游寺前分手十余載,白居易在忠州得其死訊。“驚疑心未信,欲哭復(fù)踟躕。踟躕寢門側(cè),聲發(fā)淚亦俱。衣上今日淚,篋中前月書?!保ā犊尥踬|(zhì)夫》),一個月前還剛收到王質(zhì)夫的來信。

白居易在他鐘愛的仙游寺與陳鴻、王質(zhì)夫飲酒、談笑,有時也在那里獨宿(《仙游寺獨宿》)。想念京城時便前往靖恭里楊汝士家借宿(《宿楊家》),然后酒意微醺地乘興而歸(《醉中歸盩厔》)。盩厔縣位于長安城西約五十公里處,是距離非常合適的位置。

楊汝士,楊虞卿從兄,不久后亦成為白居易內(nèi)兄?!端迼罴摇芬辉娮饔谠投辏?07),其時楊家的汝士與虞卿尚未進士及第。白居易想必曾傳授他二人考試秘訣,并于友人間為其援引?!杜c楊虞卿書》中有:“始于宣城相識,迨于今十七八年,可謂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從父妹,可謂親矣?!阆挛磻?yīng)舉時,……雖不得第,仆始愛之。及與獨孤補闕書,……與盧侍郎書,……與高相書,……志益大而言益遠?!豹毠卵a缺便是獨孤郁,盧侍郎乃是盧坦。《舊唐書·憲宗本紀上》有“元和五年十二月,……以前宣歙觀察使盧坦為刑部侍郎”的記載,《舊唐書·白行簡傳》中也提到:“元和中,盧坦鎮(zhèn)東蜀,辟為掌書記?!备呦嗉锤咣?,三人均是與白居易有緣之人。楊虞卿在元和五年(810)、汝士則于前一年進士及第。摯友加上姻親,白居易自然會為楊氏一族盡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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