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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為交游錄的《白氏文集》

唐代文化與詩人之心 作者:(日)丸山茂 著,張劍 譯


第三章 作為交游錄的《白氏文集》

第一節(jié) 白居易周圍的人(1)

一 侯權秀才

……問其官名,則曰:無得矣。問其生業(yè),則曰:無加矣。問其仆乘囊輜,則曰:日消月朘矣。問別來幾何時?則曰:二十有三年矣……

——《白氏長慶集》卷四十三《送侯權秀才序》

這段話的大意為:……問及官職如何,答曰“一無所獲”,問及生計如何,答曰“一如既往”,問及仆從車馬,答曰“一日少于一日”,問及別來時日,答曰“二十三載”?!昵罢秦懺迥辏?99),那年秋天,我與侯權同受宣城刺史崔衍推舉成為鄉(xiāng)貢進士。翌年春,我于長安進士及第。其后雖歷盡曲折,畢竟歷德宗、順宗、憲宗、穆宗四朝為臣至今。侯權卻一直不曾得遇于當權,盡管宣城別離時,我二人無論文才還是志氣都不相上下……

歷任江州、忠州兩地地方官,又回到朝廷的白居易,五十歲,已是滿頭白發(fā)了。借賀喜之機前來尋求援引的侯權,乃是當年一起應試的伙伴。目睹了侯權的困窘,白居易邊寫《序》邊回想起二十八歲時的自己。

二 鄉(xiāng)貢進士

由《唐故溧水縣令太原白府君墓志銘并序》(《白氏長慶集》卷七十)一文,可以得知白居易的叔父白季康曾任宣州溧水縣令。貞元十五年白居易在宣州參加鄉(xiāng)試,或許就是因為那里是叔父供職之處。當時,宣歙觀察使崔衍于宣州廣施仁政,受到州民及幕僚們的愛戴。在一面以苛捐雜稅中飽私囊,一面爭相以貢銀取悅皇上的官場陋習中,崔衍精簡政務,力圖以勤儉節(jié)約重建宣州財政。其時大多數節(jié)度使對待幕僚都非常簡慢,惟崔衍一人禮賢下士,據說其幕中之士后來大多顯達。白居易的仕途之門也正是崔衍為其開啟的,而侯權也曾是崔衍看好的一個人才。

二十八歲的白居易在宣城還遇合了另一位重要人物,楊虞卿。此人后來與白居易的人生有著重大關聯。

三 進士

鄉(xiāng)試合格之后第二年,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奔赴長安參加進士科考。其時任知貢舉(主考官)的禮部侍郎中書舍人高郢,為人清廉。擔任主考的三年間,他拒絕所有私人推薦,保證了科考的公正?!敖穸Y部高侍郎,為主司則至公”(白居易《與陳給事書》),正如白居易所說,高郢是把“至公”貫徹到底的人。而“蓋所仗者文章耳,所望者主司至公耳”的白居易能夠得遇重視“程試”(按所規(guī)定的方式進行考試)的高郢,也可稱之為命運安排了。座主高郢門下進士及第者共十七人,虛齡二十九、十七人中年紀最小的白居易名列第四。此后,白居易與吳丹、鄭俞、杜元穎、崔玄亮等同門之間的交游也拉開了序幕。

進士及第后第二年的貞元十七年(801),白居易三十歲,赴洛陽向母親報喜。這一年,白居易與同時及第門生在高郢的座主蕭昕家的亭子里,共同舉辦高郢升任太常卿的喜筵,冬天,也曾聚集在鄭俞的林亭里同門盟誓。其時白居易以“他日升沉者,無忘共此筵”(《東都冬日會諸同年宴鄭家林亭(得先字)》)的詩句呼吁同門同心。由此可見,聯結著座主與門生,以及門生之間的紐帶是多么強韌有力。

十七人中官運亨通者首數杜元穎,盡管其人格實在令人難以恭維。據說其父“官卑”,則他也應是寒門出身。任翰林學士時因“手筆敏速”受到憲宗賞識,又在穆宗即位的同時升任宰相,榮升之快超乎尋常,亦足見其精明干練。據說后來因政壇失勢而流貶地方的杜元穎在64歲臨終前,都未停止向朝廷上表乞官,是個十足的俗人。還須提到的是他與李德裕關系十分密切。相比之下,鄭俞應算是白居易同門中最不得志的一個。白居易任河南尹時他始任長水縣令。《吟四雖(雜言)》:“分司同官中,韋長史績年七十余。郭庶子求貧苦最甚,徐郎中晦因疾喪明。予為河南尹時,見同年鄭俞始受長水縣令。因嘆四子而成此篇也?!边€有吳丹,也與仕途無緣,白居易54歲為其作神道碑銘序《故饒州刺史吳府君神道碑銘并序》中寫到“仕途二十七年”、“壽命八十二歲”,雖與白居易同年及第,卻年長許多。

年長四歲的崔玄亮是白居易好友之一,也是書判拔萃科一同及第的伙伴。他以“正氣直聲”力諫天子,被譽為“國有人”(白居易《唐故虢州刺史贈禮部尚書崔公墓志銘》)。白居易五十八歲上得一子,卻在三年后最惹人憐愛的時候夭折了,其時他傾訴喪子之痛的對象是好友元稹和崔玄亮?!冻鯁蚀迌簣笪⒅奘濉芬辉娛茁搩删淞钊瞬蝗套渥x:“書報微之晦叔知,欲題崔字淚先垂?!贝扌恋摹按蕖弊峙c“崔兒”的“崔”相同,寫到“崔”字便不由得潸然淚下。劉禹錫在白居易相繼失去元稹、崔群、崔玄亮三位好友時,寫有題為《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一詩。崔玄亮生前有詩、琴、酒之“三癖”,曾作《三癖詩》一首寄劉禹錫。任湖州刺史時,他曾向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贈過酒,也曾向任蘇州刺史的白居易贈過紅石“琴薦”(即載琴之臺)。崔玄亮知道,寶劍配英雄,白居易正是識貨之人,故而毫不吝惜。白居易《池上篇》序中也有“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的記述(見《白氏長慶集》卷六十九)。崔玄亮大和七年(833)七月十一日,于虢州(位于洛陽與西安之間)官舍迎來了66年人生旅程的終點。臨終之際,他囑咐家人將“玉磬琴”贈與“知音”白樂天懇請撰寫墓志。崔玄亮臨終之際仍不忘白居易,而白居易在其死后亦未曾停止過對他的懷念。

四 應書判拔萃科之試

進士科是禮部主辦的資格考試,突破這一難關后,白居易又開始準備闖下一關,即吏部主辦的任官考試。選擇書判拔萃科,據說是因為祖父白锽的锽字與“博學宏詞科”的“宏”字同音而有所避諱。其時主考官為吏部侍郎鄭珣瑜,后于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與高郢同任宰相。早年喪父的鄭珣瑜亦出身寒門。

自貞元十八年(802)十一月到貞元十九年(803)三月,歷時數月的吏部考試出結果,金榜題名者宏詞科為呂炅、王起,拔萃科為元、白與李復禮、呂穎、哥舒恒及崔玄亮。八人中,除去元稹與崔玄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起。白居易于會昌六年(846)75歲辭世,第二年即大中元年(847)王起以88歲的高齡逝去,雖為同年及第,卻較白居易年長12歲,亦較白居易長壽。王起擁有善于識鑒人的眼力和超群的記憶力,進士科重試一事,他曾與白居易共同擔任復試考官,此事詳見后述。

大和二年(828)由于蝗災和干旱的影響,農作物價格飛騰,豪紳們趁機謀取暴利。時任河中節(jié)度使的王起,依法嚴禁隱匿囤積,使糧食流通于市場,救助了百姓。有趣的是,他對自家經濟狀況并不經心,官俸被傭人們攫取殆盡而面臨窘境。文宗察知此事,特自掌管雅樂的“仙韶院”中每月撥出“三十萬錢”給他。為此王起亦招致與“伶官(樂官)”分取薪俸,宜以為恥之類的異議(見《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七本傳)。

王起又是十分慷慨之人,白居易在洛陽履道里營建新居時,他曾解囊相贈建池中橋梁的費用。白居易為感謝提供資金援助的王起和提供人力的三名下屬,寫有“弊宅須重葺,貧家乏羨財。橋憑川守造,樹倩府僚栽”(《題新居呈王尹兼簡府中三掾》)的詩句。其后王起問到“橋今如何?”時,白居易回答“與君離別之間多有修葺?!保ā洞鹜跎袝鴨柭牡莱嘏f橋》:“虹梁雁齒隨年換,素板朱欄逐日修?!保┻@座朱橋同時也是聯結二人心靈的橋梁。

五 校書郎

通過任官考試之后,白居易與小自己七歲的元稹同被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每月“俸錢一萬六千”,擁有一匹馬和兩名仆人。盡管住處仍是租借來的,但窗前有修竹可賞,出門亦有美酒可沽。長安的常樂里緊鄰東市,購物上班都十分方便。白居易租用的是關播私邸里的東亭部分。為召集好友來此相聚他曾作有五言三十二句的“閑適詩”《常樂里閑居偶題十六韻兼寄劉十五公輿王十一起呂二炅呂四熲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劉三十二敦質張十五仲方時為校書郎》。劉公輿、王起、呂炅、呂熲、崔玄亮、元稹、劉敦質、張仲方八人中有五人是白居易同年及第,在長安所交的朋友。劉敦質此后不久死去,白居易在《哭劉敦質》一詩中曾發(fā)出“愚者多貴壽,賢者獨賤迍(迍為停滯不前之意)”的感嘆。白居易甚愛其“雅”而頗有“儒風”的人品。(《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儒風愛敦質,佛理賞玄師?!弊宰ⅲ簞⑷刭|雅有儒風,庾七玄師談佛理有可賞者。)劉敦質死后,白居易在路過宣平坊昔日劉宅時想起他(《過劉三十二故宅》:“不見劉君來近遠,門前兩度滿枝花。朝來惆悵宣平過,柳巷當頭第一家?!保┰陂L安郊外藍田縣感化寺“破窗”前看到滿是“塵?!钡摹氨谏稀眲⒌念}名時也想起他(《感化寺見元九劉三十二題名處》:“微之謫去千余里,太白無來十一年。今日見名如見面,塵埃壁上破窗前?!保?7歲被貶江州司馬的白居易病床上夢見亡友,其場景亦是在過去同游長安城通化門外章敬寺時。

貞元二十年(804)九月,白居易在靖安里元稹住所得識李紳,此后,便與李、元二人成為“忘形”之交。李紳與好友元稹同樣是可忘形而交心的朋友,也是共同創(chuàng)作諷諭詩,力主以文輔政的同道。李紳亦是通過苦學,以文立身之士?!杜f唐書·李紳傳》記述其生平為:“紳六歲而孤,母盧氏教以經義”,以及“紳形狀渺小而精悍,能為歌詩”。其諢名“短李”正是因他身材短小而來。由于年齡相同,他和白居易也有過意氣相投的時期,但自從李紳被穆宗召為翰林學士,與元稹、李德裕一起并稱“三俊”后,兩人之間的關系出現了裂痕。其后又發(fā)生了長慶元年(821)的“重試”事件,關于此進士科重試風波后文有詳盡敘述,暫不贅言。時間跨入會昌六年(846),是年七月,李紳死于淮南節(jié)度使任上,八月,白居易在洛陽結束了75歲的生涯。翌年,王起又以88歲終其天年。白居易《予與山(一作荊)南王仆射起淮南李仆射紳事歷五朝逾三紀海內年輩今唯三人榮路雖殊交情不替聊題長句寄舉之公垂二相公》一詩是有關三人交游的最后記錄。白居易詩中把位及宰相的二人喻為“鸞凰”,稱自己為“野田鶴”,并進一步寫道“誰能相信過去我們曾為同僚呢?”(何人信道舊同群)

任校書郎時認識的李建,年長白居易八歲,故白居易對其視若兄長。加上最年少的元稹,三人曾經定“死生分”(元稹《唐故中大夫尚書刑部侍郎上柱國隴西縣開國男贈工部尚書李公墓志銘》)。吏部侍郎鄭珣瑜賞識李建在校書郎任上的作為,任宰相后向德宗力薦,使其入翰林院成為左拾遺。柳宗元在長安結識翰林學士李建,貶職永州后二人也一直保持通信聯系。其《與李翰林建書》中有:“州傳遽至,得足下書,又于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仆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何言?!卦娫诮睾喨耸?,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钡挠浭?。李建與柳宗元、劉禹錫以及崔群交好,而向憲宗推薦李建為殿中侍御史的是御史大夫高郢。李建與白居易擁有共同的友人和恩人。《舊唐書·李建傳》有:“建字杓直,家素清貧,無舊業(yè)。與兄造、遜于荊南躬耕致養(yǎng),嗜學力文。……建名位雖顯,以廉儉自處,家不理垣屋,士友推之。……”的記載。與白居易境遇相似,朋友相同,又被同一個人賞識,這決不是偶然現象。寒門之士要對抗門閥世族,必然團結在“文”這一共同志向下,作為“命運共同體”互相幫助互相合作。這樣的時代背景,讓他們相逢相交,說到底是利害關系把他們聯在一起。可是,純粹的友愛也會超越利害關系。白居易《寄李十一建》一詩展現給讀者的就是使人忘卻名利的李建的人格魅力:

外事牽我形,外物誘我情。李君別來久,褊吝從中生。憶昨訪君時,立馬扣柴荊。有時君未起,稚子喜先迎。連步笑出門,衣翻冠或傾。掃階苔紋綠,拂榻藤蔭清。家醞及春熟,園葵乘露烹??瓷綎|亭坐,待月南原行。門靜唯鳥語,坊遠少鼓聲。相對盡日言,不及利與名。分手來幾時,明月三四盈。別時殘花落,及此新蟬鳴。芳歲忽已晚,離抱悵未平。豈不思命駕,吏職坐相縈。前時君有期,訪我來山城。心賞久云阻,言約無自輕。相去幸非遠,走馬一日程。

當時,李建寓所位于長安城東南角的曲江附近。(白居易《秋日懷杓直〔時杓直出牧澧州〕》:“憶與李舍人,曲江相近住?!保r任盩厔縣尉的白居易,與去楊家一樣興沖沖地造訪李宅。“平生相見即眉開,靜念無如李與崔”(《聞李十一出牧澧州崔二十二出牧果州因寄絕句》),李建和崔韶都是相見輒喜,能使人從“褊吝”(苛求物欲名利之心)中解放出來的人。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貶往江州匆忙啟程之日,向前來送行的李建贈以“蕙帶與華簪,相逢是何日”(《別李十一后重寄》)的詩句表達了惜別之情。長慶元年(821)二月二十三日,李建突然死亡,享年58歲。一般認為他是因煉制“金丹”失敗中毒而死。韓愈列舉“以藥敗者”時亦曾提到李建的名字。(韓愈《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白居易在《予與故刑部李侍郎早結道友以藥術為事與故京兆元尹晚為詩侶有林泉之期周歲之閑二君長逝李住曲江北元居升平西追感舊游因貽同志》的詩題中也有“以藥術為事”,詩句中更有“金丹同學都無益”等記載。李建突然離世,給白居易留下的是一頂烏紗帽和無盡懷念?!陡信f紗帽》寫道:“昔君烏紗帽,贈我白頭翁。帽今在頂上,君已歸泉中?!痹婎}注中充滿悲傷地記載著:“帽,即故李侍郎所贈?!?/p>

元宗簡,河南人,字居敬,也是白居易任校書郎以來的摯友。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特別提到張籍的古樂府、李紳的歌行、盧拱與楊巨源的律詩、竇鞏和元宗簡的絕句。元宗簡擅長七言絕句,元稹《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詩注有云,“侍御八兄能為七言絕句”。二人雖各稱“元八”、“元九”,卻并無親屬關系。對年長自己九歲的元宗簡(白居易《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書懷見贈》:“青衫脫早差三日,白發(fā)生遲校九年?!保?,白居易親密地稱“元兄”(《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時八人直,無暇賀元兄”。),50歲白居易回到長安,適值元宗簡病中,柿葉紅時,白居易獨自來到昔日一同游春的慈恩寺,自問“有何傷心事?”回答便是“李家哭泣元家病”。春天失去李建,值此悲秋時節(jié)又遇元兄之病,白居易的目光停留在柿葉即將染盡的最后一抹嫣紅上。冬去春來,櫻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元宗簡死于升平坊西的宅邸中。自舉進士始,歷任御史府、尚書郎,到最后官拜京兆少尹,二十年里,元宗簡留下文集三十卷。“吾平生酷嗜詩,白樂天知我者。我歿,其遺文得樂天為之序,無恨矣?!保ā栋资祥L慶集》卷六十八《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是其離世遺言。受托為序的白居易,此后由中書舍人到杭州刺史,又到右庶子、蘇州刺史,四年間三遷其職,往返奔波于長安、杭州、洛陽和蘇州各地。作序一事懸于心而始終未能成文,直至五十四歲的冬天,繁雜政務告一段落,一天晚上取出收于帙中的宗簡文集于燭光下展開卷軸,從文中的一字一句里白居易仿佛聽到了“金玉聲”?!肮诺槐?,新奇而不怪”,風格和諧正如其人。作品中收有數十首唱和詩?!皾搻啪弥瑦U然疑居敬在傍”,白居易回想起兩人之間的種種往事?!谛虏铮嫿ㄐ戮訒r,對自己說過“莫羨升平元八宅,自思買用幾多錢?!保ā额}新居寄元八》);邊品茶邊說過“城中展眉處,只有是元家?!保ā兑髟芍邪醉氃娂骘嬔┧枰蝾}壁上》);貶謫江州前,曾打算與平素最親的元兄比鄰而居(《欲與元八卜鄰先有是贈》);冒雨持元稹詩相訪(《雨中攜元九詩訪元八侍御》);于忠州得知王質夫死訊,多希望能在升平里元家“開眉一見君”(《哭諸故人因寄元八》:“早晚升平宅,開眉一見君?!保蛔灾抑莘稻?,昔日同僚皆已高升春風得意,只自己二人仍身著青袍(《朝會和元少尹絕句》:“朝客朝回回望好,盡紆朱紫配金銀。此時獨與君為伴,馬上青袍唯兩人。”);春花盛開時節(jié)得悉元宗簡升任京兆府少尹,自己卻因連續(xù)值夜沒能為其好好祝賀(《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時八人直,無暇賀元兄?!保?;早三天著緋衣得意忘形之事(《重和元少尹》:“鳳閣舍人京亞尹,白頭俱未著緋衫。南宮起請無消息,朝散何時得人銜……”《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書懷見贈》:“青衫脫早差三日,白發(fā)生遲校九年?!保罢戮洹崩锾N藏著他的全部?!八煸P草序,序成復視,涕與翰俱?!卑拙右自谔K州吳郡西園北齋東牖之下,和淚撰寫了《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時間是寶歷元年(825)冬,十二月八日,日落時分。

崔咸,此人擁有“竹林七賢”的神奇魅力。元和二年(807)禮部侍郎崔邠任知貢舉時,與白行簡、竇鞏一同登第。其后,又通過了博學宏詞科的考試。據說鄭馀慶和李夷簡都另眼相看,對其師友相待。宰相裴度的酒宴上,追隨李逢吉等相反一派的京兆尹劉棲楚不時對裴度耳語,崔咸感到不快,說:“宰相大人聽人耳語實屬不該,當罰此杯?!保ā杜f唐書》:“一日,度留客命酒,棲楚矯求度之歡,曲躬附裴耳而語,咸嫉其矯,舉爵罰度,曰:‘丞相不當許所由官呫囁耳語?!刃Χ嬛??!薄缎绿茣罚骸柏┫嗄嗽S所由官囁嚅耳語,愿上罰爵?!保┡岫刃χ嫳M杯中酒,劉棲楚則如坐針氈地逃離了宴席。如此痛快的逸聞不止于此。任陜虢觀察使時,崔咸從早到晚與僚客豪飲,每天總在酩酊之中。未決的公文堆積如山,但到了晚上,慢騰騰辦起公來的崔咸總能準確地裁決好各件公務,從無半點差池,部下見了皆稱“神技”?!缎绿茣分衅鋫饔浫绱私Y尾:“咸素有高世志,造詣嶄遠。間游終南山,乘月吟嘯,至感慨泣下。諸文中歌詩最善?!贝尴毯镁?,高歌放吟忘卻生死。悟到自己的病已離大限不遠時,他為自己撰寫了墓志銘。此事白居易在《哭崔二十四常侍……》題注中曾經提及。崔咸模仿陶淵明作《自祭文》,白居易也作過《醉吟先生傳》與《醉吟先生墓志銘》。白居易在崔咸身上或許看到了淵明的影子。他的弟弟白行簡的《白郎中集》序本打算請崔咸來寫,與兄弟二人都交好的崔咸去世時,白居易作《祭崔常侍文》慟哭相吊:“嗚呼!居易弟兄與公伯仲,前后科第同登者四五,辱為僚友三十余年。又膳部房(白行簡當時官職)與公同聲塵之游,定膠漆之分?!瓎韬糁匾?!平生知我,寢門一慟,可得而聞乎?嗚呼重易!平生嗜酒,奠筵一酌,可得而歆乎?……”

白居易的應考并未就此結束。之后的一次是與元稹同在永崇坊華陽觀里閉門備考,是愉快的苦行。二人才力相當,可謂棋逢對手,在互相競爭中共同向制舉邁進。

六 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

天子親自下詔舉辦的制舉考試在憲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實施。不過,正月里順宗駕崩,加上“制舉之人皆先朝所征”,故采取“不親試”的特殊形式。當時中書舍人是被譽為“雅厚信直(氣度文雅,溫厚誠信,為人秉直)”的張弘靖。審查制策的還有“沉厚寡言(為人沉靜)”的韋貫之。二人其后俱為宰相。白居易與元稹的考卷經受住了兩位名臣的嚴格審查。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及第者共16人,元稹頭名,韋處厚其次,獨孤郁第三,白居易排名第四。曾任宰相的韋處厚,乃佛門之友;獨孤郁元和四年(809)十月,與白居易共同反對以宦官吐突承璀為將帥;因韋貫之罷相時連坐遭貶果州刺史的崔韶也是同年及第者。同年中出人頭地的還有出身宰相世家的名門子弟蕭俛,他貞元七年(791)與令狐楚、皇甫镈同年進士及第,穆宗即位當月,由令狐楚推舉成為宰相?!杜f唐書·蕭俛傳》有“性嫉惡”,“性介獨,持法守正”的記述。

七 盩厔縣尉

以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題名榜首的元稹官拜左拾遺,白居易則被任命為盩厔縣尉??h城之南有座仙游山,住有一位遠離塵世的隱者,詩風好似陶淵明和謝靈運,風采仿佛嵇康與阮籍,讓人忘記世俗煩雜,此人便是王質夫。無論《長恨歌》,還是“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送王十八歸山寄題仙游寺》)的名句,均與此人有不解之緣??h尉白居易與王質夫同游秋山(《只役駱口因與王質夫同游秋山偶題三韻));官升翰林學士宮中值夜時想念王質夫(《翰林院中感秋懷王質夫(王居仙游山)》);任忠州刺史時向以“征西”幕僚身分從軍的王質夫寄去詩作(《寄王質夫》)。與王質夫仙游寺前分手十余載,白居易在忠州得其死訊?!绑@疑心未信,欲哭復踟躕。踟躕寢門側,聲發(fā)淚亦俱。衣上今日淚,篋中前月書?!保ā犊尥踬|夫》),一個月前還剛收到王質夫的來信。

白居易在他鐘愛的仙游寺與陳鴻、王質夫飲酒、談笑,有時也在那里獨宿(《仙游寺獨宿》)。想念京城時便前往靖恭里楊汝士家借宿(《宿楊家》),然后酒意微醺地乘興而歸(《醉中歸盩厔》)。盩厔縣位于長安城西約五十公里處,是距離非常合適的位置。

楊汝士,楊虞卿從兄,不久后亦成為白居易內兄?!端迼罴摇芬辉娮饔谠投辏?07),其時楊家的汝士與虞卿尚未進士及第。白居易想必曾傳授他二人考試秘訣,并于友人間為其援引?!杜c楊虞卿書》中有:“始于宣城相識,迨于今十七八年,可謂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從父妹,可謂親矣?!阆挛磻e時,……雖不得第,仆始愛之。及與獨孤補闕書,……與盧侍郎書,……與高相書,……志益大而言益遠?!豹毠卵a缺便是獨孤郁,盧侍郎乃是盧坦?!杜f唐書·憲宗本紀上》有“元和五年十二月,……以前宣歙觀察使盧坦為刑部侍郎”的記載,《舊唐書·白行簡傳》中也提到:“元和中,盧坦鎮(zhèn)東蜀,辟為掌書記。”高相即高郢,三人均是與白居易有緣之人。楊虞卿在元和五年(810)、汝士則于前一年進士及第。摯友加上姻親,白居易自然會為楊氏一族盡心盡力。

楊虞卿,與李宗閔關系親密,因而被視為“牛黨”的一員,他還是名相楊于陵以及楊于陵之子楊嗣復的同族,其所在立場決定了他是人際關系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劉禹錫《寄毘陵楊給事三首之三》便有“東城南陌昔同游,坐上無人第二流”的描寫。白居易與楊虞卿是宣州相識以來的舊友,白居易迎娶楊汝士之妹后,兩人更成姻親。正史對此人的評價并不算高?!坝萸湫匀嶝?,能阿附權幸以為奸利。每歲銓曹貢部,為舉選人馳走取科第,占員闕,無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舊唐書·楊虞卿傳》)。他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官職的得失與升降。但此人也有善于助人的一面,《唐摭言》有“……遇前進士陳商,啟護窮窘,公(楊虞卿)未相識,問之,倒囊以濟”的記述。傾囊而出向窮苦學生伸出救援之手。白居易《與楊虞卿書》也充滿溫情地記錄了楊虞卿幫助在貧困和疾病中掙扎的李弘慶,照顧冤案下獄的崔行儉家人等事實。而在白居易自己,貶往江州時,楊虞卿曾飛馬追到城外虞滻水河畔,執(zhí)手惜別,乃是可以傾訴自己無罪被貶冤情的近友?!缎绿茣钣萸鋫鳌酚涊d虞卿之父楊寧曾同陽城交好?!瓣柍菫殛愖h,以正事其君”(《贈樊著作》),“直諫如從流,佞臣惡如疵”(《和答詩十首其二〈和陽城驛〉》)等詩句中白居易稱贊陽城的事跡,有很多或許是從虞卿那里聽到的。大和七年(833)三月,時任給事中的虞卿遭宰相李德裕所惡貶常州刺史,六十二歲的白居易時任河南尹,曾作詩寬慰虞卿曰:“……五十得三品,百千無一人。須勤念黎庶,莫苦憶交親。……”(《送楊八給事赴常州》)。大和八年(834)十二月,常州刺史楊虞卿復歸長安為工部侍郎,大和九年(835)四月轉任京兆尹。是年六月,長安流傳謠言,說鄭注為用兒童內臟給文宗調制仙藥金丹,暗地里殺害了無數孩子。謠言入耳,文宗感到十分不快,鄭注當然也失去了立足之地。平日與楊虞卿一派“朋黨”(派系)交惡的御史大夫李固言趁機上奏說“調查證實,此不利謠言乃是從京兆尹從屬人員中傳開的”。狂怒的文宗立馬將楊虞卿入獄,繼而貶虔州司馬,再貶虔州司戶,最終死于任上。白居易體念身處最南端炎暑之地(虔州即今江西省贛縣)的虞卿,曾詠有“如何三伏月,楊尹謫虔州”(《何處堪避暑》)的詩句,為懷念化為遺骨回歸洛陽的師皋(楊虞卿字師皋)也作過“何日重聞掃市歌,誰家得收琵琶妓”的感嘆(《哭師皋》)?!萸渖跋矏叟?,為年輕家妓英英之死,劉禹錫等三人曾做詩唱和傷悼(《和楊師皋傷小妓英英》)。晚春時節(jié)還曾遠自常州的毗陵(江蘇省武進縣無錫附近)寄來茶葉。酒酣時師皋常常唱起拿手的“掃市歌”?!拙右讉械叵肫疬@些往事。

八 集賢殿校理·翰林院學士

元和二年(807)對白居易而言是值得紀念的。秋天他擔任集賢殿校理,十一月五日成為翰林院學士,弟弟白行簡亦得中進士。翰林院里,以四年前相識的李建為首,白居易與裴垍、李絳、崔群、錢徽等重要人物并駕齊肩。

裴垍,此人不論出身還是人品均屬一流,早在弱冠之年就得中進士,貞元十年(794)又高中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榜首。吏部侍郎鄭珣瑜曾請時任考功員外郎的裴垍擔任“詞、判”審查,因此白居易書判拔萃科的考卷應是裴垍審閱的。此事裴垍留有“守正不受請托”(《舊唐書·裴垍傳》)、“研核精密”(《新唐書·裴垍傳》)的美譽。元和初,裴垍成為翰林院學士后把李絳和崔群也引薦入翰林,元和三年(808)九月升任宰相的裴垍又將韋貫之和裴度提拔為知制誥,把李夷簡提拔為御史中丞??上У氖桥釄呌谑嘶氯⑵谏砘贾酗L,元和六年(811)十二月英年早逝,他較白居易年長四歲,44歲正是一展宏圖的大好時期,裴垍卻壯志未酬身先死。關于生前的裴垍,白居易有“心苦頭盡白,才年四十四”(《閑居》)的描述,在他歿后也曾留下“裴相昨已失,薛君今又去”(《薛中丞》)、“五年生死隔,一夕魂夢通。……今朝為君子,流涕一沾胸”(《夢裴相公》)的哀嘆。

李絳,此人亦為元和期一位名臣?!白巫我钥镏G為己任”(《舊唐書·李絳傳》),是極富正義感的人。白居易危難時刻曾得其救助。元和五年(810),朝廷討伐叛臣王承宗不利,白居易上奏力諫罷兵,“前后已獻三狀”,其“請罷兵第三狀”,“詞既繁多,語亦懇切”,要求天子“伏望讀臣此狀一二十遍,斷其可否,速賜處分”,甚至沖動之下說出“陛下誤矣”這樣的話。面露不悅的憲宗退朝時對李絳發(fā)泄怒氣說:“我叵堪此,必斥之?!崩罱{卻勸說道:“陛下啟言者路,故群臣敢論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使自為謀,非所以發(fā)揚盛德也?!保ā缎绿茣ぐ拙右讉鳌罚┢鋵嵤欠浅G擅畹霓q護。大和四年(830),五十九歲的白居易在洛陽得知李絳死訊,作《祭李司徒文》,以“白居易應進士時,以鄙劣之文,蒙公稱獎。在翰林日,以拙直之道,蒙公扶持”的文字緬懷李絳,而對其悲慘結局,只以“遭罹禍亂”四字一筆帶過?!暗渷y”乃指宦官謀劃,貪圖錢財、依仗天子勢力作威作福的監(jiān)軍使楊叔元,早就不滿意李絳。前一年南蠻攻打西蜀,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李絳募集千名兵力赴蜀,但蠻軍途中撤回,遣散募卒時,李絳只發(fā)糧食而未給獎賞。楊叔元趁機煽動士卒暴動,亂兵擁入攪了酒宴,李絳緊急之中只拿旗幟爬上了城樓。武將王景延奮力守護,終因力盡戰(zhàn)死。親信部下催促李絳借助網繩從矮墻逃走,他沒有聽從,最終被殺慘死,時年六十七歲。其時白居易任太子賓客分司的閑職,正與龍門、平泉的友人賦詩唱和。

崔群,中唐名士交口稱贊,素有定評的名臣。柳宗元《送崔群序》中談到:“敦柔深明、沖曠坦夷(溫和縝密、不拘小節(jié))”的李建仰慕崔君之“和”;“厲莊端毅、高朗振邁(嚴格剛毅質樸、品德高潔、為人爽朗)”的韓泰悅崔君之“正”。劉禹錫也在《舉崔監(jiān)察群代自狀》中有“在諸生之中號為國器”的記述。對同年出生、同日進翰林院的崔群,白居易是抱有仰慕和敬畏兩種心情的。崔氏乃山東名門,且崔群19歲就和李絳、韓愈同期進士及第,23歲又和裴垍、裴度、皇甫镈、王仲舒同期通過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考試。白居易服母喪退居下邽時年屆40,為一顆落齒、幾根白發(fā)已經開始唉嘆老病。同齡的崔群其時官拜中書舍人,正活躍在中央朝廷。比較“容光方灼灼”的崔群和自己,白居易發(fā)出“始知年與貌,衰盛隨憂樂”(《自覺》二首其一)的感慨。

崔群元和十二年(817)四十六歲就升任宰相,其夙敵乃是皇甫镈?;矢﹂D之兄皇甫鏞是白居易洛陽時的同僚。(按《舊唐書·宰相表》的記載順序,則本傳中“弟”字有誤。朱金城先生之考證無誤。)兩兄弟人品呈鮮明對照,考察此二人,則能清楚看出為躲避權利斗爭而退居洛陽的居易的心境。

兄、皇甫鏞。鏞能文,尤工詩什。樂道自怡,不屑世務。

弟、皇甫镈。镈雖有吏才,素無公望。特以聚斂媚上,刻削恩希?!鞅痉步?,性惟險狹。行靡所顧,文無可觀。

——《舊唐書·皇甫镈傳》

對苦口婆心的哥哥,皇甫镈感到絮煩,將其趕到了洛陽。53歲的白居易以太子左庶子之職住在洛陽履道里,得以相識皇甫鏞。為半生都在東都度過77歲離世的皇甫鏞,65歲的白居易撰寫了墓志銘(《唐銀青光祿大夫太子少報安定皇甫公墓志銘并序》):“公為人器宇甚弘,衣冠甚偉,寡言正色,人望而敬之。至于燕游觴詠之間,則其貌溫然如春,其心油然如云也。”此墓志中只以“操利權也”一筆帶過的其弟皇甫镈,就是那個曾經誣陷白居易好友崔群的人。時間回到憲宗元和年間,十二年(817)七月,崔群升任宰相,翌年十三年,皇甫镈憑借搜刮來的財力,得與程異一同就任宰相。崔群曾和裴度共同反對,向憲宗極諫。十四年九月,崔群又將皇甫镈比做媚惑玄宗的奸臣宇文融和李林甫,其批駁贏得左右群臣共鳴,卻使皇甫镈與之結下不解的怨恨。這年十二月,崔群便被貶湖南觀察使。皇甫镈的手法實在非常巧妙陰險,他故意于群臣前提出天子尊號前應加“孝德”二字,結果正中下懷,崔群反駁說現有“睿圣”二字已有“孝德”之意,于是將聽到“崔大人認為不宜加孝德二字”的憲宗激怒,皇甫镈陰謀得逞。白居易此前一年的十二月曾得崔群相助,由江州司馬移任忠州刺史。其后年逾花甲的白居易曾賦《耳順吟寄敦詩夢得》一詩寄贈同齡的崔群和劉禹錫:“未無筋力尋山水,尚有心情聽管弦?!比嗽s定于洛中共度晚年,可崔群大和六年(832)八月一日,僅六十一歲就拋下二人先逝了?!笆加夼c公,同入翰林,因官識面,因事知心。……朝案同食,夜床并衾,綢繆五年,情與時深?!宄菛|隅,履道西偏,修篁回合,流水潺湲。與公居第,門巷相連,與公齒發(fā),甲子同年。兩心相期,三逕之間,優(yōu)游攜手,而終老焉?!卑拙右椎倪@篇《祭崔相公文》寫得深切感人,時白居易身在洛陽,劉禹錫則在蘇州。開成元年(836),二人以太子賓客分司身分于洛陽再會,同訪崔群舊宅,回想當年,白居易慨然題壁和詩(《與夢得偶同到敦詩宅感而題壁》)。劉禹錫《樂天示〈過敦詩舊宅有感〉一篇,吟之泫然追想昔事。因成繼和,以寄苦懷》一詩注云:“敦詩與予及樂天三人同甲子,平生相約同休洛中?!蓖g三人原本曾相約一起退居洛陽的。

錢徽,大歷十才子之一錢起之子。韓愈《與崔群書》舊注有“貞元十二年八月,以崔衍為宣歙觀察使。群與李博,具在幕府”的記述?!缎绿茣ゅX徽傳》有“又辟宣歙府”的記載。那么白居易成為鄉(xiāng)貢進士的崔衍幕下,崔群和錢徽也在。白居易詩中常將崔、錢并提:“我有同心人,邈邈崔與錢”(《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并序)》其七);“吾有二道友,藹藹崔與錢”(《答崔侍郎錢舍人書問因繼以詩》)。白居易與錢徽經常一同值夜,在夜深人靜中傾心交談:“夜深草詔罷,霜月凄凜凜。欲臥暖殘杯,燈前相對飲?!保ā抖古c錢員外同值禁中》)錢徽愛拂曉景致,常靜觀窗外,白居易亦有詩紀之:“窗白星漢曙,窗暖燈火余。……樓臺紅照耀,松竹青扶疏。君愛此時好,回頭特問余。不知上清界,曉景復何如?”(《和錢員外禁中夙興見示》)他們還曾同于新昌里青龍寺眺望終南山,(白居易有詩《登龍昌上寺望江南山懷錢舍人》《和錢員外青龍寺上方望舊山》),曾在掛滿松枝的月光下感受習習涼風(白居易有《同錢員外禁中夜值》),立春之日亦曾于曲江之畔攜手并游(白居易有《立春日酬錢員外曲江同行見贈》)。與年長17歲的錢徽,白居易有著許多共通的美好回憶。元和九年(814)43歲的白居易于下邽罹患眼疾,中書舍人錢徽自長安致函問病,白居易則以“唯得君書勝得藥,緘開未讀眼先明”(《得錢舍人書問眼疾》)的詩句表達謝意。元和十年(816),45歲的白居易自江州寄詩與宰相李絳、戶部侍郎崔群及中書舍人錢徽,回憶從前道:“曾陪鶴馭兩三仙,親侍龍輿四五年。”(《寄李相公崔侍郎錢舍人》)此后不久,錢徽失勢轉任虢州刺史,長慶元年(821)又以禮部侍郎復歸中央。其時白居易亦以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返京,二月在青龍寺所在之新昌里筑起新居。但此次兩人再會亦如白駒過隙般短暫,錢徽很快又貶往江州。

九 進士科重試事件

事件始于長慶元年二月十七日公布的進士及第名單,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合格者中,沒有宰相段文昌推舉的楊憑之子楊渾之,也沒有翰林學士李紳推舉的周漢賓。段文昌收取楊渾之家傳書畫后,曾當面向錢徽推舉楊渾之。李紳事前亦將周漢賓托付錢徽。錢徽身為知貢舉,最終服從了一個公正考官的良心。但中書舍人李宗閔子婿蘇巢及右補闕楊汝士季弟楊殷士俱在名單之內,此事激怒了段文昌,他直接向穆宗狀告鄭朗以下14名及第者都有問題。穆宗詢問元稹、李紳兩學士時,二人所奏與段相同。朝廷最終決定重試,命中書舍人王起與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白居易為考官。相互對立的兩派中均有白居易好友,且李宗閔乃自己門生,楊汝士又是姻親。白居易《重論進士考試事宜狀》深深反映出他的苦惱?!稜睢分?,白居易指出前次考試與重試條件之不同,表面看似安慰落第者,同時亦暗示合格者的取舍并非取決于考官,或許還有防止朝廷追究錢徽責任的考慮。可結果錢徽沒能逃脫,仍然被貶江州刺史,李宗閔貶為劍州刺史,楊汝士貶為開州刺史。楊汝士等人曾請錢徽公開段文昌與李紳寄來的私人信件為己辯護,錢徽卻認為“茍無愧于心,安事辯證邪”?(《新唐書·錢徽傳》)而讓人燒毀了信件。錢徽就是這樣的人。他還留有以下美談:錢徽任庶子時,韓公武贈錢20萬以為賄賂,錢徽沒有接受。有人說“不過一個沒有實權的小官,接受賄賂又有何妨?”但錢徽卻說“接受與否是‘義’的問題,與官職大小無關。”白居易就是對錢徽如此誠實的人品產生了共鳴。

十 張山人

《送張山人歸嵩陽》是太子左贊善大夫白居易住在修行坊西之昭國坊時,贈別張山人之詩。命運中小小的惡作劇或許就逆轉了兩人的立場,白居易詩中深切關注著“懷才不遇”的悲哀。張山人之姓名、經歷等已無從考據,但他永遠活在白居易的詩中。

修行坊西鼓聲絕,張生馬瘦衣且單。夜扣柴門與我別,愧君冒寒來別我。為君沽酒張燈火,酒酣火暖與君言。何事入關又出關,答云前年偶下山。四十余月客長安,長安古來名利地,空手無金行路難。朝游九城陌,肥馬輕車欺殺客,暮宿五侯門,殘茶冷酒愁殺人。春明門,門前便是嵩山路,幸有云泉容此身,明日辭君且歸去。

翻開《白氏文集》,字字句句中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個熟悉的身影以及白居易心靈世界的潤澤豐盈。武元衡、牛僧孺、令狐楚等中唐政壇的弄潮兒,元稹、劉禹錫、韓愈、李翱、張籍、王建等文學史之重鎮(zhèn),白居易與這些名流互贈詩文,也和僧侶、道士、妓女以至無名之士有文字交流。他用詩文保存下所有難忘的回憶。

閱讀《白氏文集》的樂趣之一,就是在文字中邂逅白居易及其周圍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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