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我的名字前面沒有了籍貫

一個人的地理 作者:安歌 著


前言:我的名字前面沒有了籍貫

在烏魯木齊火車站,我擁抱了來送我的丁燕和劉亮程。他們一個矮些,一個高些,這讓我分不出他們的胖瘦——我脆弱的手臂能分清的東西不多。此刻我只能分出他們的高矮,能分出我的雙臂擁抱著的是我的朋友,他們的身體在冷風(fēng)中是溫暖的,因為他們是活著的,因為他們是我的個人地圖上一個閃亮的點——我不要他們送我進(jìn)站,我準(zhǔn)備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我一個人的車站。

我知道他們會站在那里,看我2002年11月4日留給新疆的背影——但我知道,我不能過分依賴站著的人。正如我試圖與茨維塔耶娃互文的詩(分行的是她的《約會》,不分行的是我的《告別》):

懷著這種痛苦年復(fù)一年,

我將獨自走過群山和城市的廣場。

有些東西與生俱來。群山和城市的廣場,是后來的事情,你是后來的事情。當(dāng)所有的詞都可以從字典里找到它的來處,說,已經(jīng)沒有意義;當(dāng)每個人都可以死,死也沒有了意義。而那些先于我們死掉的東西,鑲拼起我們,是那么易碎,是從內(nèi)部就碎掉了的,所以我們站著,好像一個完整的人。我們用語言支援我們自己,用堅定支持一個沒有的立場。當(dāng)我獨自走過,群山和城市的廣場從來沒有建成。

但是我還是回頭了,還有另外一些沒有站在那里的新疆的朋友:有我一生的朋友和兄長詩人沈葦——此刻他的女兒千千正在發(fā)著高燒;有到海南一直忍著不喝椰汁,要等到見我與我同喝一只椰子里的水的女詩人南子(她和我一樣永遠(yuǎn)迷路,這讓我?guī)缀踉谌魏纬鞘卸寄苡龅剿硪粋€我自己);有喝了一點兒酒,奶聲奶氣地叫我安哥哥,并把手上戴著的火焰山狀美麗的戒指送給我的女詩人鐵梅(戒指本是她戴在訂婚的那個手指上的。她現(xiàn)在已在九華山出家,這個火焰山狀的熱情生命,在那兒患上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她和南子一路地打電話來,此刻,她們正在趕著排版。還有在沈葦?shù)乃蛣e宴上,坐在我旁邊,不停地和身邊一兩個人碰著酒杯,似發(fā)誓要把自己灌醉的評論家韓子勇,我永遠(yuǎn)記得并感謝他給我寫的詩評里的一句話:縱身一擲的美。還有特意從另一個城市趕來,為我送行的詩人金瑋,烤肉攤的火焰照亮我們的臉,如我們曾借對方的光,彼此映照;有因我的手機停機,找了我一天,專門要為我做大盤雞的畫家小飛(金瑋和小飛現(xiàn)在都吃齋念佛,一心想步入極樂世界);有新疆著名詩人周濤,他在擁抱我的時候告訴我,要做,就要成為最好的;有現(xiàn)已移居威海的詩人北野,他曾為我唱了八年前唱過的《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此刻,他們一起構(gòu)成我的背影,構(gòu)成我的離別。

但離別是從到來的那一刻就開始的,是從新疆第一個接風(fēng)的桌面上開始的,然后一直延續(xù)下去。它不停告訴我:你已是這片土地的客人,你還是必須走向并飲盡最后一杯離別酒的那人,是一個必須離開故土的人,盡管,它并不是我父母的故土。

但離別卻是慢慢形成的。

初到海南,朋友們還常常打電話來:“回來吧,你一個人在那兒干什么呢?”后來,我在海南發(fā)文章時,前面括號里的(新疆)變成了(海南)。再打電話來,就變成了:“什么時候回來看看?”

當(dāng)我轉(zhuǎn)了半個中國,回到闊別八年的新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成了五六十個接風(fēng)送別宴席上的主角,從詩人朋友到親人,甚至到幼兒園時青梅竹馬的朋友——為我顯示著別離時間,顯示著到來的時間就是告別的時間,在的時間就是不在的時間。這一切,構(gòu)成我詩中的一段:

在和背棄同時擁有的歸來中

我不了解那些血液,如何在奔突中滴成

一個人的身體。我可以聽見這內(nèi)在的教堂

在重聚的親人中崩潰的鐘聲

我看見它八年的塔峰,傾斜著

穿插過合家歡上微笑的面孔

被一個旋轉(zhuǎn)的手無情地支持,被你們支持

仿佛那純粹矛盾的玫瑰

在杯盞相碰的聲音中,不斷

粉碎著開放:我了解

唯有這聲音擁有我的至親

“唯有這聲音擁有我的至親”——這其中還有一個沒有被碰響的杯子,因為它是塑料的——它是宇向在濟南送給我的。我一路上帶著它,在火車上,在旅途中,我用它端著這個世界給我的水。在新疆伊犁昭蘇縣的夏塔鄉(xiāng),動輒就停水的日子里,我甚至用它去舀一點泉水回來,點濕了毛巾,擦拭身體——那個杯子很大,不脆弱。

一個人能走多遠(yuǎn),一個詩人能走多遠(yuǎn),他或許就能擁有怎樣的個人地理。所以旅居荷蘭時的詩人多多寫著:“十一月入夜的城市/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突然/我家樹上的橘子/在秋風(fēng)中晃動……秋雨過后/那爬滿蝸牛的屋頂/——我的祖國/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我能在詩中說我家樹上的蘋果,說到它如何突然在風(fēng)中晃動;但我不能說:“我的祖國/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這也正如我在??趯懙脑姟对谶@里……》中所寫:“這里每一條道路都在水上/這里是一塊草席,漂得那么遠(yuǎn)/也不能吐出那個巨大的詞/——祖國——沒有某種意義上的離開,就沒有另一個意義上的擁有?!?/p>

我離開了,帶著宇向的杯子,沈葦送我的書,不同的火車站臺上朋友們的接送,兩張全家福照片,還有在手機短消息上一路陪著我的朋友——道路破碎,然后又重新整合成我的離開。我能擁有什么,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但我想它們會來的,因為我知道,如果是你的東西,不管你離開多遠(yuǎn),到后來,它都會轉(zhuǎn)回頭來找你。你離開得越遠(yuǎn),可能它們找到你的力量就越大,這樣想的時候,我是安慰的。

在我失去了名字前面的籍貫之后,我所擁有的個人地理,便是用生命擦亮過的人的面孔、名字、地名、街道、草木、海浪、詞……它們構(gòu)成了我的個人地理。

  1. 沈睿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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