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冊

象牙塔日記:精裝珍藏版 作者:季羨林


第一冊

我生平一共記過兩次日記:這以前是日記的開始,這以后是日記的復(fù)活。

我嘗想,日記是最具體的生命的痕跡的記錄。以后看起來,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成了現(xiàn)在的我的原因——就因為這點簡單的理由,我把以前偶爾沖動而記的日記保存起來,同時后悔為什么不繼續(xù)下來;我又把日記復(fù)活了,希望一直到我非停止記不行的時候。

是的,這些日記實在不成東西,這我比誰都知道得清楚。但是這些日記所占的分量卻在我生活史上是再重要沒有的了。這以前我不曾記過什么日記,這以后也不曾,卻單在這時候來沖動地記了一下,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了。在這期間,五三慘案剛過,我精神是受刺戟[激]萎靡到極致了。又失學(xué)一年(生平未曾失過學(xué)),在家里蜷伏著。同時,使我最不能忘的(永遠(yuǎn)不能忘的)是我的H.竟然(經(jīng)過種種甜蜜的階段)使我得到der schmerz的真味。我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心里突突地跳——雖然不成的東西,也終于成了東西了。

一九三二,九,十三,晚九時自記

清華園

以上的這些日記,我始終認(rèn)為是我生命史中頂有意義的一頁。到了無聊到極點的時候,我便取出來看看,使回憶的絲縷牽住了過去的時光,對我,至少對我,是再痛快沒有的事了。

一九三三,五,二八

在清華園

時日兵迫城,校內(nèi)逃避幾空。大考延期,百無聊賴。

室外天色陰沉,雷聲殷殷。

Resurrection of My Diary

Beginning from August,1932

in Tsing Hua Yuan,Peiping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二日 日記剛復(fù)活了,第一天就忘記了去記,真該打!總說一句,現(xiàn)在的生活,可以說是很恬靜,而且也很機(jī)械(不如說單調(diào))——早晨讀點法文、德文。讀外國文本來是件苦事情,但在這個時候卻不苦。一方面讀著,一方面聽窗外風(fēng)在樹里面走路的聲音,小鳥的叫聲……聲音無論如何嘈雜,但總是含有詩意的。過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覺,在曳長的蟬聲里蒙眬地爬起來,開始翻譯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讀點德國詩,我真想不到再有比這好的生活了。

二十三日 真混蛋,今天又忘記了。

同昨天差不多,仍是做那些事情。

把用不著的棉衣寄到家里去。

晚上長之來訪,說剛從城里回來,并且買了許多畫片。他接到大千的來信,信上說柏寒有失學(xué)的可能。我們同樣是經(jīng)濟(jì)壓迫下的呻吟者,能不悚然嗎?長之說,最好多做點東西賣錢,把經(jīng)濟(jì)權(quán)抓到自己手里。家庭之所以供給我們上學(xué),也〈不〉過像做買賣似的。我們經(jīng)濟(jì)能獨立,才可以脫離家庭的壓迫。我想也是這樣。

接到梅城姐的信,說彭家爺爺于八月十五日(我起身來平的第二日)死去了。人生如夢,可嘆!

二十四日 星期三 寄璧恒公司十元,訂購《歌德全集》。

今天究竟又忘了,這種渾渾的腦筋又有什么辦法呢?許久沒運(yùn)動了,今天同岷源去體育館跑了十五圈。從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樣吃力,現(xiàn)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難,興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后還得運(yùn)動呵!

晚飯后同岷源到校外繞了個圈子。回屋后譯完Robert Lynd的Silence,譯這篇短文已經(jīng)費(fèi)了我三四天的工夫了。

今天忽然想到買William Blake的詩集,共約一鎊十先令,是刊在Rare Books上。

晚九點鐘后到長之屋閑談。我總覺得長之prejudice極大,從對楊丙辰先生的態(tài)度看來就很明顯了。楊先生是十足的好人,但說他有思想我則不敢相信。

二十五日 以前我老覺得學(xué)生生活的高貴,尤其是入了清華,簡直有腚上長尾巴的神氣,絕不想到畢業(yè)后找職業(yè)的困難。今年暑假回家,仿佛觸到一點現(xiàn)實似的。一方面又受了大千老兄(美國留學(xué)生)找職業(yè)碰壁的刺戟[激]——忽然醒過來了,這一醒不打緊,卻出了一身冷汗。我對學(xué)生生活起了反感,因為學(xué)生(生活)在學(xué)校里求不到學(xué)問,出了校門碰壁。我看了這些搖頭擺尾的先生,我真覺得可憐呵!

我對學(xué)問也起了懷疑,也或者我這種觀念是錯誤的。

現(xiàn)在常浮現(xiàn)到我眼前的幻景是——我在社會上能搶到一只飯碗(不擇手段)。我的書齋總得弄得像個樣——Easy chairs,玻璃書櫥子,成行的洋書,白天辦公,晚上看書或翻譯。我的書齋或者就在東屋,一面是叔父的?;橐鰡栴},我以前覺得不可以馬虎,現(xiàn)在又覺得可以馬虎下去了。

我時常想到故鄉(xiāng)里的母親。

(補(bǔ))早晨的生活同昨天差不多。午飯后訪楊丙辰先生,楊先生早已進(jìn)城了(剛才長之去訪他來)?;貋砗?,又忽然想到發(fā)奮讀德文,并翻譯點東西給楊先生去改。第一個想到的是J.Wassermann,但是他的短篇小說太長。于是又讀H?lderlin的Ein Wort tiber die lliade,里面有句話:Jeder hat seine eigene Vortrefflichkeit und dabeiseinen eigenen Mangel。午飯前,剛同長之談楊丙辰、徐志摩,長之說:“楊先生攻擊徐志摩是真性的表現(xiàn),他捧孫毓棠是假的,因為人在高傲的時候,才是真性的表現(xiàn),并且人都有他的好處和懷[壞]處……”他剛走了,我就讀到這一句。我簡直有點兒ecstatic了!

楊丙辰攻擊志摩,我總覺得有點偏。

楊丙辰——忠誠,熱心,說話夸大,肯幫人,沒有大小長短等的觀念。

閱報見姚錦新(我們系同班女士,鋼琴家)出洋,忽然發(fā)生了點異樣的感覺。

晚訪王炳文,請他說替找的宿舍能否一定。

忽然想到翻譯Die Entstehung von 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Nietzsche的妹妹Elizabeth F?rster Nietzsche作的,據(jù)說最能了解他的。岷借去十元。

二十六日 昨天同岷源約今日同往圖書館,找沈先生托往英國購William Blake:Songs of Lnnocence&of Experience(一鎊十先令)。今晨往訪岷,竟不遇,心中忐忑不安,蓋余若決意辦某事不達(dá)目的,心中總是不安的。剛才岷來找我,我們?nèi)フ伊松蛳壬?,大約二月后書就可以到了。到時,經(jīng)濟(jì)或發(fā)生困難也未可知,反正不要緊,不必管它。(上午九時)

午飯時遇長之于食堂,他說他借我的《新月》“志摩紀(jì)念號”看完了,他做一篇文,分析里面所載的十幾篇紀(jì)念志摩的文章,大意是罵他們。不過,我對他這舉〈動〉,頗不以為然。楊丙辰先生罵徐純是楊個人的偏見——也可以說是謬見,他并不了解徐。我承認(rèn),最少徐在中國新詩的過程上的功績是不可泯的。長之也承認(rèn),他近來對楊先生戴的有色眼鏡太厲害了。楊不是壞人,但不能因為這一點,就一切都好。長之不該為他張目,難道為的在《鞭策》上登一篇稿子就這樣做嗎?

剛吃完飯,長之又來找我談,談的仍是徐志摩。他說自徐死后,這些紀(jì)念文字都沒談徐在文壇的價值。我想這也難怪,因為紀(jì)念徐志摩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驀地一個親愛的朋友死了,他們在感情上是怎樣大的創(chuàng)傷呵!他們的感悼還寫不完呢,談他的價值,是以后的事了。比如,我們一個朋友死了,我們做文章紀(jì)念他,這文章登出去,別人一樣拿來當(dāng)藝術(shù)品(自然夠不上)讀,我們這死朋友不必在文壇上或什么壇上有多大價值。長之說,這樣還不如印榮哀錄或挽聯(lián)錄。這話仍是他的偏見。

后來,他又說,要組織一個德國文學(xué)研究會,請楊丙辰做指導(dǎo)。

晚飯后,姜春華君來訪,他才從山東回來。談許久,他說要以后常談?wù)劇?/p>

過午睡了一過午,晚間還是困,真不〈得〉了。

寫致遇牧、劍芬信。

理想不管怎樣簡單,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勝過一切困難,一切偏見——這是我讀《新月》“志摩紀(jì)念號”和任鴻雋譯的《愛迪生》起的感想,長之釋之曰:干者,生命力強(qiáng)之謂也。

二十七日 今天是孔子的誕日,偶然從長之的談話里我才知道的。

近幾日來,大概因為吃東西太多太雜,總覺得胸口里仿佛有東西梗著似的。今天尤其厲害,弄得一天不舒〈服〉,以后吃東西非要小心不可。這幾天來天總是陰沉沉的,今天過午又忽淋淋地下起雨來。我覺得非常寂寞,因為岷源進(jìn)了城了。我跑閱報室跑了好幾趟。內(nèi)田發(fā)表狂謬的演說,汪精衛(wèi)、張學(xué)良演的戲……都引不起我的興趣。我對所謂報屁股或社會新聞(尤其是《上海報》,最近我才開始看《上海報》)倒很感興趣。

早晨仍是讀法、德文。過午用了一過午的工夫把Don Marquis的《一個守財奴的自傳》的序譯完。我譯東西,無論多短,很少一氣譯完的,這還是第一次。

晚間,躺在床上看《新月》,聽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風(fēng)在樹里走路聲。

最近我老感到過得太慢,我希望日子過得快一點,好早叫我看到William Blake的詩。

二十八日 昨天受了一天寂寞的壓迫,今天忽然想到進(jìn)城。一起來,天色仍陰沉沉的,昨天晚上也似乎沒斷地下著雨。

先到了靜軒兄(坐bus)處。吃過了飯(西來順),就同靜軒同訪印其。因為我昨天看到今天梅蘭芳在開明演《黛玉葬花》,想揩他的油,叫他請我的客。他允了。因為必事先購票,所以我倆兩點就開拔往前門外買好了票,時間尚早,乃同往琉璃廠徘徊,以消磨時間。然而時間卻越發(fā)顯得長。

吃晚飯在五點。我不高興女招待,所以便找沒女招待的鋪子,然而結(jié)果卻仍是有。只一個,十五六歲,在生命的重?fù)?dān)下做出種種不愿做的舉動,真可憐呵!

晚飯完時間仍早,乃同往天橋。到天橋來我還是第一次。各種玩意兒全有,熱鬧非常,每人都在人生的重壓下,戴了面具,做出種種的怪形。真配稱一個大的下等社會的exhibition。

戲是晚七點開演,演者有蕭長華、尚和玉、王鳳卿、程繼仙等。因沒有買到頭排,在后排有時就仿佛看電影似的。但是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看舊劇,而北京舊劇又為全國之冠,所以覺得特別好。最末一出是梅的黛玉,配角有姜妙香等。在開臺之前,先休息幾分鐘,黃錦幕落下,開幕時全臺煥然一新,平常拉胡琴等皆在臺上,臺下人皆看得到,我以為不很好,應(yīng)改良。在梅劇里果然改良了。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有什么壓著似的,在期待梅的出現(xiàn)。我雙目注視著右邊的門(出門),全球聞名伶界大王就會在那里出現(xiàn),我真覺得有點奇跡似的。終于,出現(xiàn)了,我的眼一晃,又狠命一睜,到現(xiàn)在我腦里還清清楚楚畫著當(dāng)時的他的像。果然名不虛傳,唱音高而清,做功穩(wěn)而柔,切合身份,亦天才也。我對舊劇是門外漢,我覺著今晚唱得最好的是梅和姜妙香(名小生),我仿佛重[中]了魔似的,我還要再看他的戲呢。

劇后,坐洋車返西城。車經(jīng)八大胡同,對我又一奇跡也。宿于靜軒處。

今天總之是很充實的,很富于變化和刺戟[激]的:天橋第一次去,梅第一次看,八大胡同第一次走,對我無一不是奇跡。是今總之是很充實的。(二十九日晚補(bǔ)記)

二十九日 昨晚一時才睡,今天老早就給同寓念英文的吵起來。

因為北平大今天出榜,靜軒只是沉不住氣。八點鐘我同劉君到中南海北平大校長辦公處去看了〈一〉次,還沒出,而等候的已大有人在。因為覺得等著太無聊,便到中南海公園去繞了一周,這還是第一次呢。里面果然好,荷花早已過時了,但殘留的一朵一朵,紅似血,卻更有韻致。東邊是故宮,耀眼的黃瓦在綠樹堆頂上露出來,北邊白塔高高地靜默地佇立著。

繞了出來,仍沒出,只好回去。順路到美大書屋買了兩張畫片——Tolstoi大的一張,Beethoven,Rodin小的各一張,里面有石膏的statue,非常好。十二點,我個人又去中南海,榜張出來了,卻沒有靜軒的名。靜軒最后的希望完了,他要怎樣難過呢?我簡直想不出怎樣對他說。果然他聽了以后,又拍床,又要回家……我只好勸他冷靜,拖他到東安市場吃了一頓飯,解解憂。

出市場到印其處等車,四點半回校。

晚訪姜春華閑談。在長之處看到柏寒的信,說大概要休學(xué)一年,噫!

晚早睡。(三十日晨補(bǔ)記)

三十日 起得很晚,只讀了法文。因為聽岷源說,吳雨僧先生有找我們幫他辦《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的意思,我沖動地很想試一試。據(jù)岷源說,從前浦江清、畢樹棠、張蔭麟等幫他辦,每周一個meeting,討論下周應(yīng)登的東西,每人指定看幾種外國文學(xué)雜〈志〉,把書評和消息譯了出來,因為他這個副刊主要的就是要這種材料。想幫他辦,第一是沒有稿子,因為這刊物偏重theory和敘述方面,不大喜歡創(chuàng)造。我想了半天,才想到從前譯過一篇Runo Francke的《從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傳說之演變》,今天正是Goethe百年祭,所以便想拿它當(dāng)敲門磚,請吳先生看一看。于是立刻找出來,立刻跑到圖書館,從破爛的架子里(正在粉刷西文部)鉆過去,把German Classics第二本找出來,同譯稿仔細(xì)對了一早晨。吃了飯就抄,一抄抄了一過午,六點半才抄完。給長之看了看,他說我的譯文里面沒虛字,我實在地怕虛字,尤其是口旁的,尤其是“喲”。

長之說他已經(jīng)找好了房子了(張文華替他找的),我心里總覺得不痛快,我同他約好,已將一年,而現(xiàn)在撇開我。訪王炳文不遇,為房子問題。

晚上仍抄,抄Don Marquis的《一個守財奴的自傳》的序,預(yù)備投“華北副葉”。

今天早晨,替柏寒打聽能不能用津貼,然而我的津貼來了(二十五元),領(lǐng)出來,快哉。

第一次吃廣東的什錦月餅,還不壞。

自來對德文就有興趣,然而干了兩年,仍是一塌糊涂,可恨至極,是后每天以兩小時作為德文之用。

三十一日 早晨起來仍繼續(xù)抄Don Marquis,到圖書館查了《大英百科全書》Marquis的傳,譯了附在文后。Marquis是詩人、劇作家,而所寫的東西總有幽默的色彩。即如這一篇,罵猶太人貪財,但是許多人何嘗不這樣。而且在這里面還能看出來,人們(是)對特有的一件事的沾執(zhí)(長之說)。

讀法文。飯后讀德文。

晚上到長之屋里看了看。大千替找的350號房子聽說開著門,我去看了看。原來(聽婁說)江世煦還在杭州。同工友說好了,又跑了一趟拿一床毯子鋪在床上,以防人占。房子問題算放了心了。

我對長之總不滿意,某人要對他好,他總捧他,我還是說他prejudice太大。

岷源借五元。寄行健信。

九月一日 寄友忱信,寄《華北日報》副葉稿。

(以下二日補(bǔ)記)早晨仍讀德、法文。

午飯后,當(dāng)我正在屋里坐著默思的時候,忽然宿舍辦公室來找我。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我在大樓定的房間又叫人(熊大縝、崔興亞)占了,我同他交涉了半天,他才又同意允許把東西移出去,還是我住。我回來后,趕快把東〈西〉用洋車搬了一部分去。

略為整理,晚上就睡在那里。

一換地方,心里只是不安全,幾乎半夜沒睡著,又聽到北邊的槍聲。

晚飯后,訪吳宓未遇。

現(xiàn)在同學(xué)占房子簡直像軍閥占地盤一般地?zé)崃摇?/p>

九月三[二]日 昨晚通宵失眠,起得又特別早,當(dāng)我推開朝北的窗子的時候,一片蒙〈蒙〉的朝霧,似無卻有,似淡卻濃,散布開去,一直到極遠(yuǎn)的地方。而近處的蓊郁綠樹卻顯得〈更〉蓊郁了。在這層霧的上邊,露著一片連山的山頭,頂是蒙著白雪(塞外)——綠樹襯著白雪,你想是什么景色呢?起來后,我仍到二院來,因為我的東西只搬了一部分,想念的書都還在二院。心懸兩地,只是坐立不安。在大樓和二院之間來往了三四次,每次去都帶一點東西,把Tolstoi像也帶去掛上了。

過午接到璧恒公司的信,說錢已收接,已向德國代訂Goethe,六星期可到,我非常歡喜。

寫致梅城姐信,托Herr王索要目錄信。昨晚讀了一本《幻滅》,今日又借了達(dá)夫《薇葳集》和《莫斯科印象記》來讀。

晚訪吳宓(同Herr王),室內(nèi)先有客在。在外等候多時,坐荷花池畔,聽魚躍聲,綠葉亭亭,依稀可辨,星光共燈光,飄然似有詩意。

冒險叩門,約以明晚來訪。

歸眠于大樓。(三日補(bǔ)記)

三日

發(fā)梅姐信,要目錄信:

Tsing Hua Yuan,Peiping

Sept.2,1932

Maggs Bros

34&35 Conduit Street

London W.

一起就跑到二院。其實也無所事事,不過總有點舍不了似的。洗臉回來,看到岷源留的字,約我去散步,訪之同出。到注冊部看了看用的書,只近代小說一樣就占了四本,小說又有五本,真要命呵。歸后又?jǐn)y一部分書返新大樓,順路在北京圖書公司買了本Madame Bovary。

過午我忽然覺得這樣兩下里跑毫不能念書,于是決心都遷了過來,并且換了張桌子。晚飯后訪吳宓,已進(jìn)城,共訪彼三次矣。

晚整理東西,大汗。

聽長之說,《大公報·現(xiàn)代思潮》歸張崧年接辦,改稱《世界思潮》,精彩已極,對張的發(fā)刊辭,大加捧。彼自今日起定《大公報》。

晚讀《莫斯科印象記》。覺得蘇俄真是天堂,但吾在中國洋八股先生手里,天堂是早不敢希望的,恐怕比地獄還……罷。(補(bǔ)記四日)

四日 早晨讀法文。仍然覺得不安定。

過午,大千來校,同長之往彼屋閑談,在座者并有熊迪之大少爺?shù)?。回屋以后,劉玉衡君來訪,言已把東西搬了來。李秀潔、張延舉同來。于是跑出大門把他們接進(jìn)來,先住在二院104號,談了半天。

晚上一同吃飯。

本來約定同訪吳雨生先生,因大千約我替他搬東西,故又急急趕回新樓。在長之屋遇見他,他不搬了,談了半天。

又到我屋里談了半天。

九點,約岷源訪吳先生,在。從系里的功課談《文學(xué)副刊》,我允許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并把稿子交給他。吳先生說話非常frank,實在令人欽佩。據(jù)說,他也非常whimsical&nervous。他屋掛著黃節(jié)寫的“藤影荷聲之館”,實在確切。閱報見張宗昌在濟(jì)南被鄭金聲侄及一陳某刺死,有說不出的感覺。

長之總是有prejudice——王肇裕為例。(補(bǔ)記)

五日 早晨,什么也沒讀。

幫著大千搬家,累了個不亦樂乎。大千現(xiàn)移至310號與長之斜對門,我們都在三層樓上。午飯與大千同吃。

過午本約與岷源同進(jìn)城,嗣覺天氣太熱,延〈遲〉不欲,乃止。同李秀潔等沐浴。

晚飯后,領(lǐng)他們逛了逛。

回屋后長之來訪。他拿了他的近作《一只小雞兒》給我看,到[倒]確能表現(xiàn)出他的意思來。我以前初次看他的詩的時候,我覺得真好,例如《思峻岑》《懈弛》《我思想這個》《深秋的雨》,都是我所極喜歡的。說也怪,當(dāng)時我覺得,即便與所謂成名的詩人的詩放在一塊兒,也不但不會有愧色,而且還要強(qiáng)些。

他現(xiàn)在的詩,我覺得澀化了,同時也深刻化了?!兜谒氖弧罚ɡα心蜃?,曹靖華譯)讀完了。很好,表現(xiàn)法是新的,里面有種別的書里沒有的生命力。

岷借五元。(六日補(bǔ)記)

六日 晨起坐洋車進(jìn)城,主要就是想買雙鞋。先至靜軒處,他已搬了家,搬至白廟胡同21號,并得見沛三、連璧、菊巖等。出至琉璃廠,想把Contemporary Novel全買了,卻一本也沒有,只買了本H.Belloc的First&Last。

至市場吃飯、買鞋,至新月買(替長之)《現(xiàn)代倫理學(xué)》,至馬神廟景山書社預(yù)約鄭振鐸《中國文學(xué)史》。

乘洋車歸,遇梁興義、嚴(yán)懋垣于校門口?;匚莺?,呂寶東自城內(nèi)來,亦移來新樓,閑扯至晚飯。

飯后同李秀潔等至大千室閑談。

讀《西游補(bǔ)》(董若雨作,施蟄存校點)。

七日 今天是新同學(xué)入校辦理手續(xù)的第一天,挺胸歪帽不順眼者頗不乏人。體育館內(nèi)大行其Toss,共有十三項之多。

早晨導(dǎo)李秀潔等赴注冊部,由八點至十一點始得完畢,可見擁擠之甚。又至醫(yī)院。午飯歸來,一覺黃粱,二時半始醒,蓋早晨往來于體育館注冊部者不下三次矣。

午飯前,在大千室與長之談話,彼以反對Toss未成,頗有意氣用事之狀!

李等對Toss頗形躊躇,最后乃決心pass畢。繳費(fèi)注冊赴宿舍辦公室,一人一抽簽,真正其[豈]有此理,爭之不可,吵之不可,乃抽。李秀潔住三72(與人對移至55),劉玉衡住三62,張彥超住二67,張延舉住63。

晚一夢至十點半。

《西游補(bǔ)》讀完,我覺得這是非常非常好的一部書,完全以幻想為骨干,利用舊的材料,寫來如行云流水,捉摸不定,寫幻想至此,嘆觀止矣。其中賣弄才情,乃文人結(jié)習(xí),不足深怪。

八日 早晨讀了點法文。

在長之屋遇梁興義、嚴(yán)懋垣、郭騫云三人,說剛訪我未遇。領(lǐng)他們檢查身體,一同午餐。

飯后大睡。

Herr施自天津來,伴之赴洗衣房。

晚飯后,領(lǐng)李秀潔等赴大同成衣鋪。

在我認(rèn)識的西洋文學(xué)系同班中,我沒有一個看得上的。Herr王脾氣太神經(jīng)質(zhì),注意的范圍極小。Herr施簡直是劣根性,這種劣根性今天又大發(fā)作。

晚姜春華、大千、長之同來我一屋討論請求增加津貼名額。

張露薇又同長之來,大罵趙景深。

九日 早晨除了讀了點法文以外,可以說什么也沒干。我老早就想到閱報室里去,因為我老希望早些看到我的文章登出來。每天帶著一顆渴望的心,到閱報室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來沒有,在一方面說,雖然也是樂趣,但是也真是一種負(fù)擔(dān)呵。

午飯后Herr武來室內(nèi)送書,他躺在床上看《西游補(bǔ)》,我不好意思去睡,于是伏在桌上哈息連天,真難過啊。好歹他走了,于是一夢黃粱。

晚飯后訪李等。在合作社遇梁、嚴(yán)、郭,說剛找我沒找到。跟著他們巡視一周,回室又無所事事了。

這幾天因?qū)W校正是混亂時期,我的心也終日萍似的漂流著。

十日 昨夜,在朦朧的夢里,聽唰唰的聲音,風(fēng)呢?雨呢?不管它,又睡去了。

今天起來,果然下了雨了,而且還很大。雨水順著墻流到窗子上,一滴滴往下滴,濺得滿桌子是水。最近多時不下雨,心里也有點望雨,不意移居后的第一次雨,就鬧水災(zāi)。

水災(zāi)沒完,接著是饑荒。早晨心里仿佛塞滿了云似的,飄飄的,不能讀書,看著窗外云氣蒼茫一片濃翠色的鄉(xiāng)園,如有詩意。午飯時候,仍不停。叫工友買面包,又沒有,餓了個不亦樂乎!

過午到Herr王處閑扯。

回來坐在窗前,看煙籠著的遠(yuǎn)樹,白云一片片在山腰里飛。雨過了,山色本來是蒼翠有點近于黑的,襯上白云,云越顯得白,山也越顯得黑了。

晚上找Herr施閑扯,遇小左,大扯一氣。Herr施劣性大發(fā),沒出息。

十一日 (星期)今天晨間天空又下起雨來。

我冒雨到圖書館去看報,我的稿子還沒登出,媽的。

又到郵政局去寄襪子(上元街),星期不寄。發(fā)致梅姐信。

翻江君書,翻到兩本鳧公的《人海微瀾》,有吳宓序,作得還不壞。今天全部時間都消磨在讀這本小說上了。

過午,施、王、武三君來室閑扯,竹杠滿天飛,終于誰也沒敲著。一同訪Winter,碰橡皮釘一枚。

今天早晨功課表出來了,我一共四十二學(xué)分。

今天買了本Faust英譯本,一元五。

十二日 長之成見之深,無與倫比,每發(fā)怪論以自得。今日硬說選英文以陳福田組為最好,張文華及[極]力詆其非,彼無言,言語仍堅持,真沒道理。

又言北大選修之自由,予頗不以為然。選修自由有過于清華者乎?北大的確有北大的好處,但也不能盲目地瞎捧。理想是理想,外表上看得尤不可靠,一與現(xiàn)實,就另是一回事了。長之也未必深切了解北大。(晚八時)

早晨就跑到二院,先繳費(fèi)($16.2),后注冊,再選課。我選的是三年德文、兩年法文、文藝復(fù)興、中世紀(jì)、莎士比亞、現(xiàn)代文學(xué)、近代戲曲、西洋小說、四十學(xué)分。我還想旁聽Ecke的Greek和楊丙辰的Faust。今年一定要大忙一氣的。

干了一早晨,頭也昏了。吃飯多吃了幾個饅頭。飯后,梁、嚴(yán)二君來找,嚴(yán)君要轉(zhuǎn)北大,沒意見!替梁籌劃好了課程。

回來剛要睡覺,江世煦同大千來,江君剛回來。過了一會兒,又要睡覺,Herr崔來,蘑菇了半天。

Herr陳今天來校,我看見他這副神氣,我就討厭。Herr呂也夠討厭的。

今天一過午,心里不安定,不敢〈一〉直待在屋里,恐怕礙(耽擱)江君的事,不能〈不〉出去走走,又沒處去。

今晨把襪子寄把[給]秋妹。過午接到叔父的來信,叫送李宅奠儀五元。

十三日 昨晚在床上讀茅盾的《宿莽》。

今早起來,只溫習(xí)了幾個法文不規(guī)則動字的變化,就到二院去找了梁興義、嚴(yán)懋垣,又遇到孔慶鈴,幫助他們選好了課到主任處繳了,直累得口干舌燥。購Sons&Lovers和Swann's Way。

飯后同施、王二君出校閑逛,買水果數(shù)斤來我屋共啖。

浴時逢田德望邀來室一談。

晚飯后訪王、施兩次,皆未遇。北京圖書公司言五時可有新書到,來往該處數(shù)次,皆無人。又往工字廳訪楊丙辰先生,尚未來,累了個不〈得〉了。

十四日 今天早上行開學(xué)典禮,老早跑到二院,卻不到時候。我又折回來取了注冊證領(lǐng)借書證。圖書館實行絕對封鎖主義,或者對我們也不很便利。

十時舉行典禮,首由梅校長致辭,繼有Winter、朱自清、郭彬和、蕭公權(quán)、金岳霖、顧毓琇、燕樹棠、〈□□□〉等之演說,使我們知道了許多不知道的事情。Winter說的完全希望(?)敷衍的話,談到歐洲的經(jīng)濟(jì)恐〈慌〉,談到羅馬,談到Moscow。朱自清也說到經(jīng)濟(jì)恐慌,歐洲人簡直不知有中國,總以為你是日本人,說了是中國人以后,臉上立刻露出不可形容的神氣,真難過。又說到歐洲藝術(shù),說現(xiàn)在歐洲藝術(shù)傾向形式方面,比如圖畫,不管所表示的意思是什么,只看顏色配合得調(diào)和與否。郭彬和想給清華靈魂。蕭公權(quán)面子話,很簡單。金岳霖最好。他說他在巴黎看了一劇,描寫一病人(象征各國國民),有許多醫(yī)生圍著他看,有的說是心病,有的說是肺病,有的主張“左傾”,有的主張右傾,紛紜莫衷一是。這表示各種學(xué)說都是看到現(xiàn)在世界危機(jī)而想起的一種救濟(jì)辦法,但也終沒辦法。他又說在動物園里有各種各樣的動物,而猴子偏最小氣,最不安靜。人偏與猴子有關(guān)系,語意含蓄。結(jié)論是人類不亡,是無天理。他一看就是個怪物。經(jīng)濟(jì)系新請的□某最混(自燕大來的),主張團(tuán)結(jié)以謀出路,簡直就是主張結(jié)黨營私。燕樹棠自認(rèn)是老大哥,連呼小弟弟不止。

飯后便忙著上課,一上法文弄了個亂七八糟,結(jié)果是沒有教授。再上體育,只有人五枚。三上德文而艾克不至。于是乃走訪楊丙辰先生,送我一本《鞭策周刊》,有他從德文譯出的Romeo&Juliet。坐了一會兒,長之、露薇繼至,楊先生約我們到合作社南號喝咖啡,弄了一桌子月餅。吃完,他又提議到燕京去玩,于是載談載行到了燕大。一進(jìn)門第一印象就是禿,但是到了女生宿舍部分卻幽雅極了,庭院幽夐,綠葉蔓墻,真是洞天福地。由燕大至蔚秀園,林木深邃,頗有野趣。楊先生贊嘆不止,說現(xiàn)在人都提倡接近自然,中國古人早知接近自然了。游至七時,才在黃昏的微光里走回來,東邊已經(jīng)升上月亮,血黃紅,如大氣球,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

晚上在大千〈處〉遇許振英、老錢?;匚莺?,鼻涕大流。我一年總有三百六十次感冒,今天卻特別厲害,乃蒙頭大睡。(以上兩節(jié)十五日補(bǔ)記)

十五日 今天是舊歷的八月十五。早晨跑到一院去旁聽Greek,只有一個女生在教室里,我沒好意思進(jìn)去,Ecke也終于沒來。上Drama,王文顯只說了兩句話,說他太忙就走了。過午,楊丙辰的Faust昨天就說不上,我回到屋里一睡,醒了后Pollard的Medieval已上過了。回來讀了點法文,吃了晚飯就到武那里一直談到九點半。

Herr王真沒出息,眼光如豆,具女人風(fēng)。

昨天同楊先生上燕大,走了成府,在一個小廟前面看見一條狗,撒完了尿以后,正〈□〉著腚抓土。我想它的意思(或者是遺傳下來的習(xí)慣)是想把尿埋了,然而它所抓的土量極少,而方向也不對——這也是形式主義了。

今天一天弄得難過,一方面因功課關(guān)系,一方面因心情不好。三年德文只有兩人選,明年只有我一個人,倘若不能開班,畢不了業(yè),豈不殆哉。

十六日 今天下了一天雨,弄得滿地泥濘。到三院等著去上課,卻終無教授。今年現(xiàn)代文學(xué)一科弄得簡直亂七八糟。好歹Novel,Pollard上課了,Renaissance,Winter也上課了,講的話很多。過午我去旁聽了一班俄文,字母三十二,陳作福(俄人)教授只把字母念了兩遍,就寫出字來叫別人念,字寫得又不大清楚,弄得我頭昏眼花。

晚上買了本Shakespeare's Complete Works,四元半。

施、武、王三君來游,十點鐘即寢。(前十七日記,后十八日記)

十七日 早起來,上了班法文,Holland潑剌[辣]如故,我還沒決定是否選她的,她已經(jīng)承認(rèn)我是她的學(xué)生了,我只好決意選她的。

課后,到圖書館,今天是第一天借書的日子,擠得很厲害。遇王、施、武三君,我本想檢閱雜志,忽然想到可以去趟西山,征求施、武同意后,乃拖王出。賃自行車三輛,王乘洋車往焉。初次頗舒適,過玉泉山后,泥濘載途,車行極其困難。但是,遠(yuǎn)望云籠山頭,樹影迷離,真仙境也。到后先休息后進(jìn)餐,吃時,遇見一個洋人(德國人),他向我說德文,我給他說了兩句,手忙足亂。后來知道他能說英文,乃同他說英文。

飯后先到碧云寺,到石塔上一望,平原無際,目盡處唯煙云繚繞而已。塔后長松遮天。在樹中我最愛松樹,因無論大小,它總不俗,在許多亂雜的樹中,只要有一松,即能立刻看見。下塔至水泉院,清泉自石隙出,緩流而下,聲潺潺。院內(nèi)清幽可愛。來碧云寺已兩次,皆未來此院,惜哉。

出碧云寺至香山,循山路上,道路蒼松成列,泉聲時斷時聞。上次來香山,竟未聞水聲,頗是失望,今次乃聞,或因近來雨多之故歟。至雙清別墅,熊希齡住處也。院內(nèi)布置幽雅,水池一泓,白鵝游其中。又一小水池,滿蓄紅魚,林林總總來往不輟,但皆無所謂,與人世何殊,頗有所感。循水池而上,至水源,狀如一井而淺,底鋪各色石卵,泉由石口出,波光蕩漾,襯以石子之五色,迷離恍惚,不知究為何色,頗是佳妙。但究有artificial氣,為美中不足。至雙清至香山飯店,門前有聽法松。下山乘自行車至臥佛寺。這里我還是初次來,金碧輝煌,仿佛剛刷過似的。此寺以臥佛出名,但殿門加鎖,出錢始開。佛較想象者為小,但有莊嚴(yán)氣,院內(nèi)有娑羅樹一棵,靈種也,折一葉歸以作紀(jì)念。

出臥佛寺乃歸校。

飯后至Herr施屋閑扯,又來我屋閑扯。呂、長之繼之,走后已十時半,鈴搖后始眠。

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的周年紀(jì)念日?;叵脒@一年來所經(jīng)的變化,真有不勝今昔之感。我這一年來感情的起伏也真不輕。但是到了現(xiàn)在,國際情形日趨險惡,人類睜著眼往末路上走,我對國家的觀念也淡到零點。

早晨在禮堂舉行紀(jì)念典禮,這種行[形]式主義的紀(jì)念,我也真不高興去參加。一早晨只坐在圖書館里檢閱雜志,作了一篇介紹德國近代小說(Kaiser等)的文壇消息(從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過午也在圖書館。

今天一天陰沉沉的,晚上竟下起雨來。半夜叫雨聲驚醒了。

十九日 陰,一天只是蒙蒙地似斷似續(xù)地落著雨。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俄文上。俄文的確真難,兼之沒有課本,陳作福字又寫得倍兒不清楚,弄得頭暈?zāi)X渾,仍弄不清楚。過午上俄文,大瞪其眼。

過午大部分時間仍在讀俄文。

到圖書館新閱覽室看了看,西洋文學(xué)系的assignment倍兒虎。

我譯的《Faust傳說》,聽說是今天給登出來,但是沒有,真不痛快。抄文壇消息。

二十日 仍然是一天陰沉沉的。第一班法文,下了班就讀俄文。接著又上班。過午第一堂是俄文,瞪的眼比昨天少。俄文有許多字母同英文一樣,但是讀法卻大不相同。所以我雖然拼上命讀,仍然是弄混了,結(jié)果一個字也記不住。幾天來,頭都讀暈了,真難。

德文艾克來了,決定用Keller的Romeo und Julia auf dem Dorfe。

抄文壇消息,預(yù)備明天寄給吳宓。

又下起雨來了。

二十一日 早晨仍然下雨,透過窗子,仍然可以看見蒙蒙的灰云籠住遠(yuǎn)山近樹,但為功課所迫,沒那么些閑情逸致。

我以為老葉不上班,他卻上了,我沒去,不知放了些什么屁。

小說,吳可讀說得倍兒快,心稍縱即聽不清楚。

俄文沒去,因為太費(fèi)時間。今年課特別重,再加上俄文實在干不了,馬馬虎虎地干也沒意思。

買了一本Chief Modern Poets,老葉的課本,九元七角,據(jù)說是學(xué)校order的,這價錢是打過七折的,印得非常好。

今天我忽然想到,我真是個書迷了。無論走到什么地方,總想倘若這里有一架書,該多好呢!比如游西山,我就常想到,這樣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書相隨,簡直是再好沒有了。

過午讀Keller,生字太多,非加油不行。

日記是在搖曳的燭光里記的。

二十二日 今天一天沒工夫,日記是二十三〈日〉補(bǔ)記的。

沒有什么可記的事情,雖然是補(bǔ)記。早晨上班,過午仍然上班。因為到注冊部去交退課單,看見布告,說請朱子橋〈即朱慶瀾〉演講,我便去聽了聽。說話聲音洪亮,時常雜了許多新名詞,但都用得不當(dāng)。Broken expression,他自以為人家明白了,但人家卻須去費(fèi)力猜——總之,是粗人的演說,是軍人的演說。

他講完了,又是查勉仲演〈講〉,是學(xué)界出身,但說話也斷續(xù),無頭緒。晚上睡得很早。

二十三日 早晨只是上班,坐得腚都痛了。

過午,第二次Ecke開始進(jìn)行功課。Keller文章寫得不壞。

在下了課回屋的時候,我接到秋妹的一封信。報告了三個消息,一個是小寶死了,據(jù)說是中毒死的。這么乖巧的一個小孩兒竟死了,我還有什么話說呢。一個是王媽死了,我真難過,她這坎坷的一生,也盡夠她受的了。早年喪夫(秀才),晚年喪子,一生在人家傭工,為何上帝造人竟這樣不平等呢?竟這樣不客氣。自去年我聽到她病了回家以后,我只是難過,但仍然希望她不至于死,或者可以再見一面,然而現(xiàn)在絕望了,我真欲哭無淚??!回想我小的時候,她替我扇蚊子,我有什么好處對她呢?

——王媽死了,一個好人——

自去年因家中多故,又兼“六親同運(yùn)”,我仿佛眼前忽然開朗了,仿佛去了一層網(wǎng)似的,我對人生似乎更認(rèn)識了。

三是報告德華有喜。我簡直不知道是喜是悲。一方面我希望這不會是真的,一方面我又希望。I don't know myself whether I am happy or sorry。我的思想時常轉(zhuǎn)到性欲上去,我這時的心情,我個人也不能描寫了,我相信,也沒有人能夠描寫的。

晚上楊丙辰先生請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會同他見一面。自我讀他的《滅亡》后,就對他很留心。后來聽到王岷源談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無論怎樣,他是很有希望的一個作家。

吃了個大飽,日記是在搖曳的燭光下記的。

二十四日 星期六早晨上了一班法文,到書庫里去檢閱了一次。四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排列的次序也變,手續(xù)復(fù)雜了,總覺得不方便,大概無論什么事情才開始都有的現(xiàn)象吧。

過午讀Keller。

晚上開同鄉(xiāng)會,新同鄉(xiāng)與舊同鄉(xiāng)數(shù)目相等,不算很少了。食品豐富。這種會本來沒有什么意〈義〉,太形式化了。

明天本打算進(jìn)城,散會后同遂千到車鋪去租車,卻已經(jīng)沒了,sorry。

今天聽梁興義〈說〉,頤和園淹死了一個燕大學(xué)生,他倆本在昆明湖游泳,但是給水草絆住了腳,于是著了慌,滿嘴里大喊“help”。中國普通人哪懂英文,以為他們說著鬼子話玩,豈知就真的淹死了。燕大劣根性,叫你說英文。

二十五日 星期陰沉。本想進(jìn)城,未賃到自行車,作罷。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德文上。德文只是生字太多,倘若都查出來,句子也就懂了。

晚上,到大千屋閑談,大千令兄在,于是胡扯一氣,直到十點又回來讀法文,因為明天第一課就是法文,弄得日記也沒能記,是星期一補(bǔ)記的。

二十六日 晚上蒙眬地醒來,外面是瀟瀟的雨聲。對床大千正在拼命咬牙,聲音吃吃然,初聽還聽不出是什么聲音呢。

本來我星期一只一課,現(xiàn)在七改八改弄得第三年德文也成了今天上,楊丙辰先生Faust也今天上,忙起來了。

早起法文完了,就讀德文。到書庫去了一趟,看見架上的法文書,如La Fontaine,F(xiàn)laubert……真是倍兒棒,不禁羨慕之至,弄得一天只是想買善本書。

午飯后仍讀德文。

晚上楊先生Faust改至下星期上課。到田德望屋。去看Homeric Grammar,我想買一本。我對希臘文本就有很大的趣味,我老以為希臘文學(xué)是人的文學(xué),非學(xué)希臘文不行。

二十七日 最近我愈加對長之感到討厭。昨天他忽然對我說,他要聯(lián)絡(luò)同鄉(xiāng),以據(jù)得某種權(quán)利,而與“南方小子”斗爭,真沒出息。說實話,以前我一向以他為畏友,不意他的劣根性也極深,主觀太深,思想不清楚,對不懂的事情妄加解釋,又復(fù)任性使氣(Toss為例),真是出乎意料呵!

除了上課以外,只是忙著看德文。生字太多了,看來非常費(fèi)事。

過午看足、籃球挑選手。

晚上仍是讀德文。頭暈?zāi)X漲,開始看Swann's Way。

二十八日 晴今天上葉公超現(xiàn)代詩,人很多,我覺得他講得還不壞。他在黑板上寫了E.E.Cummings的一首詩,非常好,字極少,而給人一個很深的回憶。不過,interpretations可以多到無數(shù),然而這也沒關(guān)系。我總主張,詩是不可解釋,即便叫詩人自己解釋也解不出什么東西來,只是似有似無,這么一種幻覺寫到紙上而已。據(jù)他說,Cummings是Harvard畢業(yè)生,有人稱他為“最大詩人”,有人罵他。

過午仍讀德文。現(xiàn)在德文上課時間一改,(星〈期〉一、星〈期〉三),覺得非常忙迫,不過一禮拜以后便可以松一點。

晚上譯法文。

真出乎我意料,我的《守財奴自傳序》竟給登出來了,我以為他不給登了哩。

二十九日 今天一天實在沒有可記的事情。

早上班,晚上班。

Drama同Shakespeare實在有點兒受不住,坐在那兒簡直等于抄寫機(jī)器。

過午中世紀(jì)(Medieval)也夠要命的。

Herr王的書來了,其中以Faust為最好,可惜是日本紙,未免太vulgar。R.Browning詩集有美國氣。

晚上讀Emma三十頁,抄Rare Books,預(yù)備買兩本,我也知道,Rare Books太貴,但是總想買,真奇怪。

三十日 現(xiàn)在上起班來,生活實在覺得太單調(diào)。

早晨一早晨班,屁股都坐痛了。

過午檢查身體,累了個不亦樂乎,回屋來就大睡其覺,一直到Herr田同Herr陳進(jìn)來才醒。

晚上也沒有什么東西,懶病大發(fā),瞪著眼看桌子,卻只是不愿意看書。

十月一日今天只有一班法文,下課后,乘汽車進(jìn)城,同行者有Herr Chen。先到東安市場看舊書,結(jié)果一本也沒買,有一本Story of Philosophy,給他四元還不賣。出市場至蔭祺處,乃同赴東城找鴻高等,途中午餐炮羊肉。至螞螂胡同,鴻高東西已移至東頌?zāi)旰?,房主云尚未回平。乃往六號訪貫一,至則貫一未在而梁叔訓(xùn)、森堂在,大談一陣。據(jù)森堂云,鴻高定今日返平,已而鴻高果至,真可謂巧矣。

后又至北大二院景山書社取書(鄭著文學(xué)史,共六本)。

由北大至白廟胡同訪靜軒,開門則見一Miss臥榻上,頗不惡,余大驚,連呼sorry不止。蓋靜軒已移至李閣老胡同,而余不知也,真是一件荒唐事。

乘汽車返校,晚間施、王、武三君來屋閑聊,施發(fā)現(xiàn)余之文學(xué)史內(nèi)有錯頁,乃托彼往換。

二日 星期連日大風(fēng),頗覺不適。

早晨隨長之到門外買烤白薯。又至民眾學(xué)校圖書館,已移至樓上學(xué)生會辦公室。

歸讀德文Keller。

午飯后仍讀Keller,單字太多,非加油不行。

晚預(yù)備法文。

焚燭讀魯迅《三閑集》,此老倔強(qiáng)如故,不妥協(xié)如故,所謂“左傾”者,實皆他人造謠。

三日 風(fēng),陰沉。

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tuán)報告出來了——哼,一紙空文,承認(rèn)東三省變像[相]獨立,中國政府倚靠國聯(lián)!當(dāng)頭一棒,痛快!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即讀Shakespeare的Love's Labour's Lost,非常難懂。

過午讀Keller一直到上班。因Barge頭痛,我乃大吃其虧。一譯譯了兩頁,confused至極。德文非加油不行。最近我因為有種種的感觸,先想到加油德文,又法文,又英文——都得加油了,有時又先想到加油法文,次德文,次英——仍然都得加油。總而言之,三者都加油,同時也還想學(xué)Greek。

晚上楊丙辰先生Faust第一次上課,擠了一堂,縱的方面,一、二、三、四年級研究院,橫的方面,工程系、心理系,而特別與生物系有緣,該系往聽者,以我所知而論共三人。楊先生大發(fā)議論,宇宙問題,人天問題,談鋒極健,說來亦生氣勃勃——這是以前不知道的,亦能自圓其說,不過我總覺得,rather byintuition,他的思想不健康。

寫信家去要四十元。

四日 晴忽然決意想買Robert Browning,共約二百元。今學(xué)期儲最少二十元,下學(xué)期一百元,明年暑假后即可買到。

早晨一早晨班,我最怕Quincy和Urquert,他倆是真要命,今天一班Drama、一班Shakespeare就足夠我受的了。

晚上預(yù)備德文,頭痛腦暈。

五日 我最近不知道為什么喜歡Contemporary Poetry這個Course,但今天老葉講得確不高明。

緊接著Novel又是要命的課。

下午旁聽第三年英文,蓋受人誘惑也。Winter教,教的是R.Browning的詩,還不壞。

德文又弄了個一塌糊涂。

今晚飯Herr施請客,共吃肘子一個,頗香,肚皮幾乎撐破了。

今天功課多而重,頭覺得有點痛,早睡。

六日 早晨上法文,預(yù)備錯了,急了個不亦樂乎,幸虧只問了一句,也還翻得不壞。Holland,peevish而obstinate,不過還賣力氣。

過午上了班Medieval,說下星期四要考。

又覺得沒有事做了。長之來談一過午,說星期六要回濟(jì)一行。因其父有?。X膜炎),非常兇,濟(jì)南醫(yī)生幾乎請遍了,現(xiàn)在雖然危險期已過,但家中來信閃礫[爍]其辭,終不放心,須回家去看看。家中一生病,連帶著發(fā)生的便是經(jīng)濟(jì)問題,與去年我的情形差不多。

晚上看Swann's Way。

今日讀《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我總覺得周作人的意見,不以奇特虎[唬]人,中庸而健康。

七日 大風(fēng)。早晨一早晨班,屁股坐痛了。

午飯后,長之來屋,說他就要回濟(jì)南。我送他上汽車,黃風(fēng)大作,沙土揚(yáng)起來往嘴里鉆。

過午頭上堂我旁聽英文,Winter講得的確不壞。在圖書館里檢閱,想做篇文章寄給吳宓,終于沒能找得到。

晚上開級會,到會人數(shù)極少,一進(jìn)門就嚷著吃茶點。所謂討論會務(wù)簡直是胡謅八扯。終于茶點吃到了,于是一哄而散,不混蛋者何其少也。

八日 星期六即舊歷重九因為明天是星期,后天又放假,所以心情格外覺得輕松。早晨在圖書館檢閱雜志,看Masaryk和Lunachasky論Goethe。

飯后同王、武兩君到校東永安觀去玩,到了才知道王有幾個同鄉(xiāng)住在那里。殿宇傾圮,庭生蔓草,與王君同鄉(xiāng)屋內(nèi)相比,實相天淵,蓋屋內(nèi)整理異常清潔。據(jù)王君說住在那里念書。為什么來這樣一個偏僻小村去住,真怪。

過午讀葉公超先生指定雜志,不覺對Modern Poetry感到很大的趣味。我想把他指定的都讀讀,然后作一篇關(guān)于Modern Poetry的論文。

晚上仍然讀。

九日 早晨本想多在床上躺一會兒,但因昨晚喝豆?jié){太多,半夜就想撒尿,現(xiàn)在實在不能再忍了,于是乃起來。

到圖書館看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昨晚未看完,今完之,并做筆記。

過午看R.Graves的State of Poetry,不得要領(lǐng)。在American Mercury上發(fā)現(xiàn)Faust又有Prof.Priest的新譯本,乃作一篇小文,擬投文副。

晚上看Emma,寫致印其信??碖eller。在圖書館又發(fā)現(xiàn)也是American Mercury,U.Sinclair的新作American Outpost,作一文。

十日 今天是國慶日,然而像這樣的國慶日也盡夠人受的了,政府現(xiàn)通令禁止慶祝,各報也無顏再說什么吉慶話。

早晨作文壇消息兩篇,一關(guān)于Faust英譯本,一關(guān)于U.Sinclair近著American Outpost。讀Keller。過午讀Medieval,文副稿子還沒登出來,真急煞人也。訪吳宓,只談幾句話。

晚上讀法文,擬作一文批評周作人《中國新文學(xué)源流》。

十一日 早晨上班,王文顯仍然要命。

過午,旁聽英文,Winter講得不壞。

在圖書館看Medieval。

找吳宓關(guān)于請Winter演講事。

晚上讀Confessions。

今天長之回來了,晚飯一塊吃的。談到我要作一篇文評周作人《文學(xué)源流》時,我們討論了多時,結(jié)果發(fā)見周作人承認(rèn)文學(xué)是不進(jìn)化的,我作文的大前提卻是承認(rèn)文學(xué)是進(jìn)化的,但是大前提事前并沒覺到,只感覺到好像應(yīng)該是這樣。經(jīng)長之一說,我倒不敢覺到應(yīng)該是這樣了,這個問題我還得想一想。

最近我想到——實在是直覺地覺到——詩是不可了解的。我以為詩人所表現(xiàn)的是himself,而長之則承認(rèn)詩是可以了解的,他說詩人所表現(xiàn)的是人類共同的感情。

十二日 倘若詩表現(xiàn)共同的感情,詩人是不是還有個性?

我對于近代詩忽然發(fā)生興趣,今天老葉講得似乎特別好。

過午看德文,覺得比以前容易了。

旁聽英文,Winter講得真好,吳老宓再讀十年書也講不到這樣。今天講的是Victor Ignatus。

晚上預(yù)備中世文學(xué),因明天有考也。

十三日 陰冷。幾天以來,楓葉已經(jīng)紅了。今天接到蔭祺的信說星期六來找我到西山去玩。

早晨接到家里的信,并大洋四十元。說二姐已經(jīng)搬到高都司巷去了。襄城哥十月十三日結(jié)婚,倘若是國歷的話,豈不就是今天嗎?我想恐怕是陰歷的。

過午考中世紀(jì),一塌糊涂。

聽胡適之先生演講。這還是第一次見胡先生。講題是文化沖突的問題。說中國文明是唯物的,不能勝過物質(zhì)環(huán)境,西洋是精神的,能勝過物質(zhì)環(huán)境。普通所謂西洋物質(zhì)東洋精神是錯的。西洋文明侵入中國,有的部分接受了,有的不接受,是部分的沖突。我們雖享受西洋文明,但總覺得我們背后有所謂精神文明可以自傲,譬如最近班禪主持□輪金剛法會,就是這種意思的表現(xiàn)。Better is the enemy of good。我們覺著我們good enough,豈是[其實]并不。說話態(tài)度、聲音都好。不過,也許為時間所限。帽子太大,匆匆收束,反不成東西,而無系統(tǒng)。我總覺得胡先生(大不敬!)淺薄,無論讀他的文字還是聽他說話。但是,他的眼光遠(yuǎn)大,常站在時代前面我是承認(rèn)的。我們看西洋,領(lǐng)導(dǎo)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這樣吧。

過午又接家中寄來棉袍。

昨天郭佩蒼來請我做民眾學(xué)校教員。固辭不獲,只擔(dān)任一點鐘。不過為好奇心而已。

十四日 早晨上課。

過午仍旁聽英文,Winter講得的確好。

今天該到民眾學(xué)校去上課,心頗忐忑,真沒出息。因為這是生平第一次上講臺去教人,或者也是不能免的現(xiàn)象吧。

先到民眾學(xué)校辦事處,會見唐品三、佩蒼,課本是《農(nóng)民千字課》。

學(xué)生一共十個,三個不到。活潑天真,叫人覺得親近。叫他們念,他們都爭著念,喧嘩跳躍,這正是他們富于生命力的表現(xiàn)。先前自己還覺得在講臺上應(yīng)當(dāng)formal,serious,然而一見他們,什么都沒了。

晚上看法文。

十五日 早晨上法文,練習(xí)做得太壞,非加油不行。

Holland又叫我們作文,她用法文說了兩遍。我沒聽懂,下班再問,她就不說了。真老混蛋。

梁作友(所謂義士者)終究是個紙老虎。我早就看透了。

午飯同王、武、施三君騎車在大禮堂前徘徊多時。讀Keller,較前為易。

蔭祺說今天來,然而七點汽車進(jìn)校,卻沒有他。我回到屋里以后,梁興義來,長之、蔭祺亦來。

十六日 早晨去賃自行車,已經(jīng)沒有了,只好坐洋車到西山。

剛過了玉泉山,就隱約地看到山上紅紅的一片,從山頂延長下來,似朝霞,然而又不像。朝霞是炫眼了,這只是殷殷的一點紅。

由香山一直上去,連雙清別墅都沒去。順小徑爬上去,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叢紅葉,仿佛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似的快樂。再往上看,一片血斑似的布滿了半山。乃努力往上跑去,一直到紅葉深處——近處的顯得特別鮮艷,尤其當(dāng)逼視的時候,簡直分不出哪片紅哪片不紅。遠(yuǎn)處卻只有霞光似的閃爍著,一片,一片,一叢,一叢。

我們在樹下大吃一頓。一邊是鬼見愁,高高地立著,下面蒙蒙的煙靄里,近的一點是玉泉山,遠(yuǎn)的一點是萬壽山,再遠(yuǎn),蒼茫一片,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下山后,又到碧云寺去玩了一趟。

早晨天本來很好,剛要上時,仿佛要下雨,一會兒太陽又出來了。然而當(dāng)我們在往碧云寺的路上走的時候,風(fēng)又吹起來了。

我們喝了一路風(fēng)才回到學(xué)校。

蔭祺五點半走。

十七日 早晨法文考了一下,一塌糊涂。

過午因Ecke沒來,據(jù)說有病。往楊丙辰先生處,談許久。

晚上旁聽楊先生講Faust。這次講的是民間傳說的Faust的歷史的演進(jìn)。關(guān)于這個題目,我曾譯過一篇Francke的東西,然而同楊先生講的一比,差遠(yuǎn)了。從前我對楊先生得了一個極不好的印象,以后只要他說的,我總以為帶點夸大,不客氣地說,就是不很通。然而今晚講的材料極多而極好。

今天文副稿子登了一部分。

好,以后千萬不要對人輕易地得印象。

十八日 星〈期〉二早晨法文發(fā)考卷,成績不很好,非加油法文、德文不成。

讀Euripidēs’Medea完。

過午在圖書館讀French Reader。

晚上看Emma。

最近天氣忽然冷起來了。昨晚尤其冷得厲害,不得已把棉袍穿上。同時又覺得過早,然而實在也撐不住了。

十九日 早晨上班。

過午體育,跑百米,standard是十四秒五分之二,而我跑了十五秒。我真夠了,我很〈想〉改選國術(shù)。德文Ecke來了,只上了一點assignment就完了。

晚上,做法文。做法文,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實在說不上是做,實在是抄。

二十日 早晨上課。

過午到圖書館看Modern Poetry,A.Huxley的Vulgarity in Literature,主要意思是寫Allan Poe,沒有什么意思。

我已決意買Dante全集(Temple Classics十二元),Chaucer和Rubaiyat,我本想不買此書,因為已經(jīng)決定買R.Browning了。但是一時沖動,沒辦法,非買不行。我自己做了個預(yù)算,這學(xué)年買書費(fèi)不得超過五十元了。

晚上看Swann's Way,真夠complex的。

二十一日 星期五昨天一天大風(fēng),今天天氣冷極了。

早晨三班,近代小說、西洋小說、文藝復(fù)興,簡直等于受禁。

過午,體育,跳高standard是四尺,我只跳三尺七(大約三尺九能過去,因為太累了)。

今天民眾學(xué)校送來三個借書證。又去上了一班。學(xué)生只來了五個,程度不齊。

晚訪遂千閑談。看法文。看《小說月報·最近二十年德國文學(xué)》。

二十二日 星期六天氣冷,整天風(fēng)。

昨晚躺在床上吃栗子,頗妙。

早晨在圖書館看Aristophanes的Frogs,只看了一半,我覺得這劇頗有點像中國劇。

過午讀Keller,抄近代德國文人的名字。

借《出了象牙之塔》看。

問長之,他說,他因為生物實驗做不好,對生物有點灰心。他說,人家看見的,他看不見,人家做得快,他做得慢。他又說,《世界日報》副刊艾君罵他,說他只學(xué)了點生物學(xué)的皮毛來唬人,自己未必真懂。他笑著說,他或者真成了這樣。其實我就以為他是這樣了。他對每件事都有意見,這當(dāng)然很好,不過他的“扯力”也真大,他能在一種事情里發(fā)現(xiàn)別的原理,然而大多不通,他自己說得卻天花亂墜。譬如他作《歌德童話》那篇文,凡是他那一個期間讀的書全扯進(jìn)去了——歌德與王陽明發(fā)生了關(guān)系,歌德與生物學(xué)某一部分發(fā)生了關(guān)系,都是他自己在頭腦里制成的。他的主觀太深,堅持自己的意見。

他又說某英人研究藻類,出書汗牛充棟,然而又有什么用處,普通人不看,科學(xué)家不見——他自己說這是對科學(xué)起了反叛。不過,我想,科學(xué)的目的是得一種徹底的了解。對生命的了解,對宇宙的了解。因為能力的關(guān)系,各人不能全部研究,范圍愈小,愈易精到。等到把宇宙各部分全研究過了,這種了解就或者可以得到了。這位英人至少把宇宙的一部分研究了。比如堆山,他至少已經(jīng)堆了一塊石頭了,哪能說沒用處呢?

二十三日 星期大風(fēng)。

昨晚在床上預(yù)備了許多書,預(yù)備今天晚起看的。然而因為昨晚喝水太多,又吃梨,剛一醒就想撒尿,雖然竭力忍耐著,在床上躺下去,終于不行。

讀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我在他罵日本人的毛病里,發(fā)現(xiàn)了中國人的白村的思想,我總覺得很moderate的,與中國的周作人先生相似。

讀Medea和Keller。

過午大睡一通,醒后頗難過。

晚飯后與長之長談,我看他有轉(zhuǎn)入哲學(xué)的傾向。

預(yù)備法文。

我的同屋陳兆祊君,這朋友我真不能交——沒熱情,沒思想,死木頭一塊,沒有生命力,絲毫也沒有。

呂寶東更是混蛋一個,沒人味。

二十四日 早晨讀Swann's Way。

《華北日報》才登啟事叫去取稿費(fèi)。

過午因Ecke請假,只旁聽一堂Winter。Ecke真是豈有此理,據(jù)說害痢疾,大概又是懶病發(fā)作了吧。

同施、王、武三君訪Winter(過午四點),商議演講問題,他的意思不愿意公開演講,又因一時想不出題目,所以定以后再談。在他那里喝了杯茶,吃了幾塊cakes,大聊一陣。Winter談鋒頗健,只一引頭便大談不休,從文學(xué)談到人生政治……他又拿出他的Stendhal全集來,他說他喜歡A.Gide,Thomas Mann。我坐得靠近火(他屋里已經(jīng)有了火),頭痛,因為烤得太厲害,老想走,但是他卻老說不完,從四點到六點才得脫身,他指給我們他畫的一張鐵拐李,真能!

晚上讀Emma,法文,《出了象牙之塔》。

二十五日 過午在圖書館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又有幾個文壇消息可作。

今天主要工作就在讀Swann's Way。晚上睡了一覺,只看了二十頁。

讀傅東華譯《奧德賽》,我想罵他一頓。一方面,他的譯文既像歌謠,又像鼓兒詞,然而什么又都不像;一方面,這樣大的工作,應(yīng)該由會希臘文的來譯。翻譯已經(jīng)是極勉強(qiáng)的事,轉(zhuǎn)了再轉(zhuǎn),結(jié)果恐怕與原文相去太遠(yuǎn)。

二十六日 今天早晨老葉叫作paper。

過午上體育,跳遠(yuǎn)勉強(qiáng)及格;棒球擲遠(yuǎn),差得多。讀Swann's Way。

作文壇消息兩則,一〈是〉T.S.Eliot赴美就哈佛詩學(xué)教授,一〈是〉G.K.Chesterton又出版新書:Sidelegtes or Newer London&New York&Other Essays。

晚上謄出,看法文。

《華北日報》稿費(fèi)到,共二元八角。

老想寫點文章,只是思想不具體、不集中。奈何!

二十七日 早晨仍是無聊地上班。

過午,聽平教會教育部主任湯茂如先生演講,題為視察廣西感想,大捧李宗仁、白崇禧。他說廣西當(dāng)局現(xiàn)已覺悟,實行平民教育,廣西政界非常樸素,薪俸很少,只夠過簡單生活。教育界頗受優(yōu)待,全省交通利用汽車路,治安很好,非他省所可及。教育形式方面都有,唯內(nèi)容不行。平民生活亦頗安定,女人勞動,而男人閑逸,與他省正相反。不過因沒有優(yōu)美的家庭生活,所以犯罪的加多,賭盛行,現(xiàn)省當(dāng)局預(yù)定兩年計劃,訓(xùn)練民團(tuán)二百萬,并組織政治實驗區(qū),在這方面因需平教會,所以特別約湯先生視察,總之他的視察印象很好。

我再說我對湯的印象:第一印象,我覺得他是個官僚。第二個印象,我覺得他很能,見什么人說什么話。

晚間讀Swann's Way,Herr王來閑談,鈴搖始走。長之生日。

二十八日 早晨連上兩班吳可讀的課,真正要命已極,吳可讀怎么能從Oxford畢業(yè)呢,真笑天下之大話。

過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為缺少練習(xí),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來,好歹攜著兩條重腿跑下來,頭也暈,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來。澡沒洗好,就趕快回到屋里來,大睡。

又到民眾學(xué)校上課。又難辦,學(xué)生程度不齊,而設(shè)備又不夠。

今天我用所得的稿費(fèi)請客——肥鴨一只。

晚上東北同鄉(xiāng)開募捐游藝會,我的票送柏寒,沒去。同長之閑扯,我覺得他是從感情到理智進(jìn)行著的,他不能寫小說,然而他不服氣。

同訪楊丙辰,談少頃即回屋。

預(yù)備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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