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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源

東西南北跡萬里 作者:汪曾祺


沽源

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從張家口一清早坐上長途汽車,近晌午時到沽源縣城。

沽源原是一個軍臺。軍臺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兩路專為傳遞軍報和文書而設(shè)置的郵驛。官員犯了罪,就會被皇上命令“發(fā)往軍臺效力”。我對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級的官員,犯了什么樣的罪名,就會受到這種處分,但總是很嚴(yán)厲的處分,和一般的貶謫不同。然而據(jù)龔定庵說,發(fā)往軍臺效力的官員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人去代為效力。我這回來,是來畫畫的,不是來看驛站送情報的,但也可以說是“效力”來了,我后來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臺”,這只是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并無很深的感觸。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只身到塞外——這地方在外長城北側(cè),可真正是“塞外”了——來畫山藥(這一帶人都把馬鈴薯叫作“山藥”),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獨(dú)石口廳”。龔定庵說他“北行不過獨(dú)石口”,在他看來,這是很北的地方了。這地方冬天很冷。經(jīng)常到口外攬工的人說:“冷不過獨(dú)石口。”據(jù)說去年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積雪和城墻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墻,這城墻也實(shí)在太矮了點(diǎn),像我這樣的個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墻頂了。不過話說回來,一人多高的雪,真夠大的。

一九五八年在張家口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下放勞動(右)。

這城真夠小的。城里只有一條大街。從南門慢慢地溜達(dá)著,不到十分鐘就出北門了。北門外一邊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馬;一邊是一個水塘,有一群野鴨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門口游著野鴨子,城中安靜可知。城里大街兩側(cè)隔不遠(yuǎn)種一棵樹——楊樹,都用土墼圍了高高的一圈,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為了遮風(fēng),但都極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處墻角竟發(fā)現(xiàn)了幾叢波斯菊,這使我大為驚異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每到夏秋之際,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單薄,葉細(xì)碎如小茴香,莖細(xì)長,微風(fēng)吹拂,珊珊可愛。我原以為這種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長,沒想到它在這少雨多風(fēng)的絕塞孤城也活下來了。當(dāng)然,花小了,更單薄了,葉子稀疏了,它,伶仃蕭瑟了。雖則是伶仃蕭瑟,它還是竭力地放出淺紫淺紫的花來,為這座絕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顏色,一點(diǎn)生氣。謝謝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人說世間“三大慢”:等人、釣魚、坐牛車。這種車實(shí)在太原始了,車轱轆是兩個木頭餅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餅子車”。真叫一個慢。好在我沒有什么急事,就躺著看看藍(lán)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

我在這里的日子真是逍遙自在之極。既不開會,也不學(xué)習(xí),也沒人領(lǐng)導(dǎo)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馬鈴薯陸續(xù)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過幾十種不同樣的馬鈴薯。據(jù)我的品評,以“男爵”為最大,大的一個可達(dá)兩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種馬鈴薯可當(dāng)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個雞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產(chǎn)莜麥。那一年在這里開全國性的馬鈴薯學(xué)術(shù)討論會,與會專家提出吃一次莜面。研究站從一個叫“四家子”的地方買來壩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還細(xì),還白;請來幾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婦來做。做出了十幾種花樣,除了“搓窩窩”“搓魚魚”“貓耳朵”,還有最常見的“壓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湯汁也極精彩,羊肉口蘑潲(這個字我始終不知道怎么寫)子。這一頓莜面吃得我終生難忘。

夜雨初晴,草原發(fā)亮,空氣悶悶的,這是出蘑菇的時候。我們?nèi)ゲ赡⒐健R粌蓚€小時,可以采一網(wǎng)兜?;貋恚镁€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馬上就得晾,否則極易生蛆??谀⒏闪瞬庞邢阄叮r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經(jīng)采到一個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蓋是白的,菌褶是紫黑色的。白蘑則菌蓋菌褶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貴的,不易遇到。年底探親,我把這只親手采的白蘑帶到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碗湯,孩子們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

一天,一個干部騎馬來辦事,他把馬拴在辦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過去看看這匹馬,是一匹棗紅馬,膘頭很好,鞍韉很整齊。我忽然意動,把馬解下來,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來,沒想到這平平的細(xì)沙地上騎馬是那樣舒服,于是一抖韁繩,讓馬快跑起來。這馬很穩(wěn),我原來難免的一點(diǎn)畏怯消失了,只覺得非常痛快。我十幾歲時在昆明騎過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做此豪舉,是可一記。這以后,我再也沒有騎過馬。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yuǎn),忽然變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來,云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云層照透。雷聲訇訇,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劈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云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fā)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yàn)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點(diǎn)。

我快步往回走。剛到研究站,大雨下來了,還夾有雹子。雨住了,卻又是一個很藍(lán)很藍(lán)的天,陽光燦爛。草原的天氣,真是變化莫測。

天涼了,我沒有帶換季的衣裳,就離開了沽源。剩下一些沒有來得及畫的薯塊,是帶回沙嶺子完成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機(jī)會到沽源去了。

注釋

原載《消費(fèi)時報》一九九〇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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