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盛唐詩詞人物

王勃：不要崇拜哥，哥只是個天才

01

大唐上元元年（674），虢州⁽¹⁾的深牢大獄中，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頹然地倚靠在牢墻上，兩眼空空地望著前方。他因殺人罪鋃鐺入獄，正等候秋后處斬。

入獄有一段時間了，他還是難以置信：“怎么可能？我竟會落得如此下場？這一定是一場夢，一場夢！明天醒來我就可以重新站在陽光下了吧。”

此時，一個身材粗壯的獄吏走過來，一反平日的冷漠，立在門外頗為同情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唉，這么有才的一個人，當(dāng)真是可惜了?！?/p>

打開牢門，卻還是慣常的冷酷聲調(diào)：“王勃，時辰到了！”

……

九年前，某個春日，唐高宗李治在宮中的高臺上望著不遠(yuǎn)處新建成的乾元殿，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國力昌盛，我大唐威武??！

此時，一位侍官呈上來一份折子，說是朝廷官員送呈的一篇《乾元殿頌》。高宗展卷，只見文章詞意壯美，妙筆生花，忍不住連連驚嘆：“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啊！”

此頌文的作者正是王勃，時年十五歲。

一年之后，十六歲的王勃，參加朝廷不定期舉辦的特科⁽²⁾招考，一舉高中，官授朝散郎，從七品，相當(dāng)于副縣長級別。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該扔。在我們蕓蕓眾生還在為考個重點(diǎn)高中而狂報補(bǔ)習(xí)班的時候，王勃同學(xué)已經(jīng)可以在政府大樓里端坐了——這是為什么呢？

看來，是時候亮出王同學(xué)的顯赫家世了。

02

650年，王勃出生于山西龍門一個名門望族加神童世家，族中牛人如云。

爺爺王通是隋朝的文化名人，私人教育家，“十五為人師”，門生遍天下；爺爺?shù)牡艿芡蹩兪鞘粴q就名動京城的“神童仙子”，五言律詩奠基人，個人代表作《野望》在當(dāng)時家喻戶曉；爺爺?shù)母绺缤醵仁恰豆喷R記》的作者，開唐代傳奇⁽³⁾之先河；王勃的哥哥王勮也是天才少年，二十歲就考中了進(jìn)士！

此處必須鄭重說明一下，在唐朝考進(jìn)士那是真正的千軍萬馬過獨(dú)木橋，每年不過錄取三十人左右。這意味著如果你不是省狀元，幾乎沒戲。所以在唐朝五十歲中了進(jìn)士是很值得驕傲的事。

爺爺哥哥們已經(jīng)很牛了對不對？可我們的王勃更牛，將家族的神童基因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六歲開始寫文章，“構(gòu)思無滯，詞情英邁”；九歲時讀隋唐超級大儒顏師古注釋的《漢書》，居然給老顏挑出了一籮筐的錯誤，撰了十卷長文名為《漢書指瑕》。

這就好比今天一個九歲孩子，讀了《唐詩三百首》，然后寫了一本比《唐詩三百首》還厚的書，論證書中詩詞注釋的謬誤。搞得王勃老爹的好哥們兒杜易簡⁽⁴⁾深受刺激，出門逢人就講：“哎，你知道嗎？我們隔壁老王家的孩子啊……”巴拉巴拉一堆。就這樣，九歲的王勃已經(jīng)開始在大唐的文學(xué)江湖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接下來更是牛無止境，王勃十三歲就開始到處給官場政要投簡歷找工作。十四歲直接上書當(dāng)朝宰相，直抒政見，針砭時弊。宰相讀罷擊節(jié)贊嘆，大呼神童，當(dāng)即就向朝廷人事部寫了封推薦信。十五歲呈《乾元殿頌》，十六歲已成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出名甚早，年少得志。

王勃十幾歲時已經(jīng)到達(dá)絕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到不了的高度，前途猶如探照燈，光芒耀目。然而，站得越高也就意味著，如果哪天一腳踏空就會摔得越慘。

03

有才華的人向來不缺機(jī)會。到長安沒幾天，自帶神童光環(huán)的王勃就被沛王⁽⁵⁾挖到自己王府做編輯。從此魚躍龍門，成了土豪皇二代的好哥們兒，一幫未成年人整天一起上街喝酒，斗雞泡妞?？上觳诺娜松⒍ㄊ强部赖?，風(fēng)光過后，老天爺決定開始虐他了。

當(dāng)時，唐代上流社會的王公貴族們都流行玩斗雞，沛王和弟弟英王更是其中的資深玩家。

一次兄弟倆又組織了斗雞大賽，沛王就命王勃寫一篇斗雞的檄文助威，也相當(dāng)于向英王的雞下戰(zhàn)書。

沒想到王勃隨手一寫就刷了屏，這篇文采飛揚(yáng)的《檄英王雞文》被斗雞愛好者們瘋狂轉(zhuǎn)發(fā)分享，還在留言區(qū)熱烈討論到底哪個王爺?shù)膽?zhàn)雞更厲害，就差設(shè)賭下注了。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未成年人玩耍逗樂的小插曲，讓王勃在青云直上的路上來了個急剎車——唐高宗看到這篇檄文勃然大怒，下令將王勃逐出王府，解除一切職務(wù)！他觸碰到了帝王家最敏感的那根弦。

唐太宗李世民是怎么當(dāng)皇帝的？玄武門之變，殺兄弟，逼父退位。唐高宗李治當(dāng)太子的過程，雖然沒到腥風(fēng)血雨的程度，那也是驚心動魄，暗潮洶涌。王勃以為寫篇檄文只是玩耍助興，但在皇帝眼里就是煽風(fēng)點(diǎn)火，挑撥離間。到底是太年輕?。?/p>

就這樣，一個位居初唐詩壇四大天王之首的青年文豪兼朝廷命官，一下子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一個陽光淡淡的午后，十九歲的王勃背起單薄的行囊黯然走出了沛王府，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而今之后，當(dāng)何去何從？

04

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在唐代凡送別必寫詩，不寫詩不是好哥們兒。

這首大名鼎鼎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就是王勃在長安期間寫給要去建設(shè)大美四川的朋友杜少府的。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當(dāng)杜少府讀到“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句時內(nèi)心會崩潰到什么程度：大哥，你把境界拔得那么高，讓我怎么回??？！

按照當(dāng)時的習(xí)俗，這位可憐的杜少府是一定得寫一首詩回贈的。于是毫無懸念，在王勃這首詩的強(qiáng)大氣場下，杜少府的回詩并沒有在歷史長河中留下哪怕一絲的墨跡。

剛剛失業(yè)的王勃，決定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畢竟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嗯，不如，就去杜少府所在的蜀州吧。

正所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四川的各地官員聽說文壇天王要來了，一個個激動得睡不著覺，紛紛派下屬在驛站圍追堵截，偶像所到之處不僅管吃管住，還兼陪游山玩水——古代追星也瘋狂啊！

在這期間的某個深秋之夜，十九歲的王勃在皎皎月色下又寫出了一首撼動詩壇的作品——《江亭夜月送別》。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原來，別情也可以寫得如此優(yōu)美含蓄。簡單的二十個字，沒有寫淚水漣漣，也沒寫依依不舍，所有的離情都凝在一個“寒”字之中，著此一字而境界全出。這，就是高手。

跋涉了一個又一個城市的山水，別過了一撥又一撥的粉絲，一晃居然三年已過。吃多了麻辣燙、酸辣粉，王勃開始想念長安的肉夾饃和刀削面了。

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

嗯，是該回長安了，我還年輕，還應(yīng)該有所作為。

05

回到長安后，在朋友的力薦下，王勃去做了虢州參軍。但王勃怎么也沒想到，一入官場，老天爺又開始虐他了。而且虐況升級，徹底翻車！——在虢州，他一時心軟私藏了一個逃跑的官奴，后來怕被人舉報，居然一時糊涂把官奴給殺了。

完了，殺人償命，死罪已定！就在大家都唏噓感嘆一代天才即將隕落時，注定王勃命不該絕，適逢唐高宗更改年號，天下大赦，王勃就此逃過一劫。

說起來，王勃的這樁殺人案到現(xiàn)在依然是疑點(diǎn)重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居然會殺人？在一些唐代著述中就指明王勃是因恃才傲物，得罪了同僚，被人設(shè)計構(gòu)陷。

這也不無可能，天才的致命弱點(diǎn)往往就是智商發(fā)展太快，可是年齡小情商跟不上??！那就容易特立獨(dú)行，不為世容。（看來，做個普通人也不是沒好處……）

不管真相如何，我們可以想象這件事對曾經(jīng)身為天之驕子的王勃打擊有多大。后來國家想要對他重新起用，他毫不猶豫地謝絕了：別人做官發(fā)財，我做官丟命啊，說啥哥也不在官場混了。從此，王勃徹底斷了對仕途的念想。

死里逃生后，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漂洋過海去交趾⁽⁶⁾探望被自己坑慘了的父親大人。沒錯，他老爸正是被他連累流放至此，那時候的越南野獸縱橫，巨蟒出沒，連人猿泰山去了都發(fā)愁，王勃這是真正的實力坑爹?。?/p>

此時，正在打點(diǎn)行囊的王勃，并不知道自己即將迎來人生中真正的巔峰時刻，光芒萬丈，力透千古。

06

高宗上元二年（675），王勃出發(fā)探父，在秋天路過了洪州，既然到了南昌，自然要登臨天下聞名的滕王閣。

無巧不成書，洪州的閻都督因為重修了滕王閣，正打算趁著重陽節(jié)放假，在閣內(nèi)舉辦個文學(xué)派對，聽說王勃恰好路過，閻都督趕緊差人送上了邀請函：現(xiàn)在天王落魄，不用出場費(fèi)就可以拉來充門面，不請白不請！

宴會之上，酒過三巡，閻都督熱情號召大家選派代表為本次重陽賽詩會作序一篇。古代文青們聚在一起寫詩，總要挑才華高、大家都服的那個人出來先寫一篇序，比如王羲之同學(xué)寫過著名的《蘭亭集序》。那么閻都督是否也是如此愛才敬才呢？

答案是，認(rèn)真你就輸了，因為這次人選早就內(nèi)定了——都督的女婿吳子章早已提前寫好了一篇稿子打算在派對上一鳴驚人，順便為自己的公號掙點(diǎn)真愛粉。在座的客人心知肚明，都裝傻充愣推辭不寫。

吳同學(xué)按捺不住，正準(zhǔn)備閃亮登場，忽然，只見王勃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雞腿，高聲道：“讓我來！”智商滿分，情商負(fù)分?。。ㄒ徽f人家嫉妒你，陷害你呢，這么大個人了，眼色呢？不過……對于王同學(xué)這次的太傻太天真，我舉雙手雙腳贊成?。?/p>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閻都督那是一百個不高興：“好好好！你行，你就上！我先去換件衣服?！蓖醪骸昂美?，您且瞧好吧！”

都督拂袖而去，坐在帳后暗自思忖：這是哪門子天王啊，擺明就是個愣頭青！氣不過便使手下人去看看那小子到底寫了些什么，是不是真的比自己女婿牛。

不一會兒，一吏匆匆來報：“他又寫了‘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都督不以為然：“不過是老生常談，誰人不會！”

又一吏來報：“他又寫了‘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女婿說：“切，就這我也能寫！”

手下再報：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

都督和女婿卻不說話了，意味深長地互看了一眼。王勃看到都督躲在帳后不出來，心想，好吧，畢竟是你的場子，且讓哥捧你兩句：

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xué)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qū)；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呵呵，你們以為我王勃真的情商低嗎？所謂人情世故，我們天才不是不懂，而是不屑。畢竟天才的使命就是要盡情揮灑自己的才華啊！讓我們處處韜光養(yǎng)晦，低調(diào)做人？那會憋死啊親！

寫到這里，王勃極目四望，只見遠(yuǎn)處天高云淡，澄江如練，波光山色交相輝映。近處則是樓閣錯落，丹漆流彩，一時無限靈感涌上心頭，一句句神來之筆飛逸而出：

·時維九月，序?qū)偃铩Ａ仕M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

每一句都是一幅絕美的風(fēng)景大片??！而且，還是動態(tài)的！

聽手下人報到這里，閻都督和女婿再也坐不住了，他們知道一篇千古奇文即將橫空出世，于是屁顛屁顛跑出去見證歷史。

當(dāng)閻都督看到王勃因感時傷懷寫下“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時，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女婿的存在，忍不住愉快地拍起了小胖手：“此句對仗已到極致?。√觳虐?，天才！！”

然而，接下來王同學(xué)并沒有停留在自憐自艾，而是筆鋒一轉(zhuǎn)，志存高遠(yuǎn)：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jī)，達(dá)人知命。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閻顏都督此時已徹底變身忠實粉絲：嗯嗯，這碗雞湯我干了！

一番揮灑之后，王勃覺得差不多了，前面這些內(nèi)容估計已經(jīng)把大家鎮(zhèn)得七葷八素了，來個謙虛點(diǎn)的結(jié)束語吧！

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翻譯過來就是：承蒙宴會恩賜，讓我有機(jī)會作序一篇，至于登高賦詩，那就只能指望在座的諸公了。我只是冒昧地胡謅了幾句，作短短的引言。接下來就隆重邀請在座的各位施展潘岳、陸機(jī)一樣的才筆，各自譜寫瑰麗的詩篇吧！

大家讀完這篇一蹴而就的古今第一駢文都徹底傻眼了：音律、對仗、辭藻、典故——已然把漢字的美感發(fā)揮到極致??！而且有景有事，寓情于理，一篇序文寫盡所有，我們還有什么可以發(fā)揮的啊？！回家洗洗睡還差不多……

“攬漢唐人文成一序，絕江山美景于片言?！币黄迺r命題作文寫成這樣，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亦不為過。

07

有意思的是，在馮夢龍《醒世恒言》第四十卷《馬當(dāng)神風(fēng)送滕王閣》中，故事至此又出現(xiàn)了一個超級高潮。

女婿吳子章的如意算盤落空，意不能平。他忽然發(fā)難指責(zé)王勃的作文乃是抄襲先賢之作。為了證明這是自己早就讀過的舊文，他居然朗朗而誦，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把王勃的文章背了出來！

都督及在座賓客聞之皆大驚，一時竟搞不清誰真誰假。而王勃聽罷卻是面不改色：“吳兄如此好記性，才學(xué)當(dāng)不在楊修、曹植之下！未知你所背之舊文，末尾可有序詩一首？”

吳子章蒙了，不知對方所出何招，支支吾吾道：“未見有詩……”

聞聽此語，只見王勃微微一笑，深藏功與名，潑墨揮毫，拂紙如飛：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吳兄，此乃新文還是舊文？”王勃問道。觀此序詩，吳子章瞬時無地自容，羞赧而退——碰上這樣一個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除了嘆服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而當(dāng)王勃寫完這首詩，放下筆的那一刻，也代表著他完成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突圍。嗯，一輩子有一次這樣的巔峰體驗，值了！

08

上元三年（676）冬，年度爆文《滕王閣序》已經(jīng)傳到了長安。一天，唐高宗也讀到了這篇序文，忍不住狂拍大腿：“此乃千古絕唱，真天才也！王勃現(xiàn)在在哪兒，快把他找來，朕要跟他合影求簽名！”

太監(jiān)支支吾吾：“這個……那個……人已經(jīng)掛了哎……”

是的，一篇橫絕千古的《滕王閣序》，耗盡了王勃一生的時運(yùn)。就在這一年的夏天，他于探望父親的歸途中渡海溺水，乘風(fēng)而去。他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六個春秋。

王勃的早逝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畢竟，這才初唐啊，照這個節(jié)奏下去，你讓“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李白和“草堂留后世，詩圣著千秋”的杜甫還怎么出場？算了，你還是提前回天上做神仙吧。

看到這兒，那些遇到一點(diǎn)點(diǎn)挫折就喜歡說天妒英才的人，摸摸你們的良心痛不痛？

什么叫天妒英才，這才是真正的天妒英才??！

不過，一篇《滕王閣序》足矣了，我們不能要求更多了。對王勃來說，《滕王閣序》之后，某種意義來講，他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生命的永恒——永遠(yuǎn)活在千年前那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午后，他的詩文也將永遠(yuǎn)輝映在初唐詩壇的天空中，成為最瑰麗的一顆星。

駱賓王：傳奇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01

公元641年，長安。大唐全國高考的下半場口試環(huán)節(jié)正在緊張有序地進(jìn)行著。

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伙子，按照序號沉穩(wěn)地走進(jìn)對應(yīng)的考場，在他看來這最后一關(guān)實在不足懼之，一切盡在掌握。他的自信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在上半場的筆試中盡顯超絕才情，只剩最后一搏，功名已近在眼前！

面試官看起來很溫和：“年輕人，今天的題目就談?wù)勀銓Ω吖?jié)之士的看法吧?！?/p>

這個問題簡單??！年輕人略做思索，旋即侃侃而談：“我認(rèn)為歷史上的伯夷、叔齊和介之推都是高節(jié)之士的代表，伯夷、叔齊寧死不食周粟，高風(fēng)義節(jié)，誠為世人楷模；介之推割股奉君，卻功成身退，不圖榮華；晉文公放火燒山逼其出仕，寧可抱樹焚死，亦不恃功圖祿，其節(jié)昭昭，永垂青史……”答題過程中，面試官不時頷首，臉上始終保持著得體而恰當(dāng)?shù)奈⑿?。答題完畢，年輕人輕松步出考場，在陽光下瀟灑地打了個響指：“完美！”此時，他并沒有注意到，身后面試官的臉色已慢慢沉了下來。

02

詠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十五年前，義烏，烏傷縣駱家莊。一個七歲孩子望著一群翩翩戲水的白鵝，一不小心就吟出了這首唐詩中流傳最廣，并且長期獨(dú)霸兒童古典啟蒙詩歌排行榜榜首的個人著名代表作。

短短十八個字，生動活潑，意境清麗，而又自然流露出童稚的天真爛漫。此作一出，在當(dāng)時即掀起狂潮，男女老少齊呼“神童”，使得這個七歲孩子一出場就成為初唐詩壇的現(xiàn)象級小網(wǎng)紅。

你猜得沒錯，他正是初唐四杰中最具傳奇色彩的駱賓王。駱同學(xué)不僅是文學(xué)神童，從小還頗具個性。從他九歲時一首描寫月亮的詩中就可以一窺其性格棱角：

玩初月

忌滿光先缺，乘昏影暫流。

既能明似鏡，何用曲如鉤。

小駱同學(xué)在詩中非常犀利地向月亮發(fā)問：“月亮大大，你既然能像明鏡一樣光亮，又為何非要在某些時刻收斂鋒芒，變得像鉤一樣彎曲？正所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我覺得你應(yīng)該大膽做自己！”月亮對此表示很無奈：“額，這個問題你最好去找地球聊聊?！?/p>

雖然看起來小駱同學(xué)天文知識欠缺了些，但一個九歲的孩子，如此思辨，也實在不愧“神童”“天才”之稱了。當(dāng)時連烏傷縣的縣長都是駱賓王的死忠粉，他一心想把義烏建設(shè)成文化高地，于是下令把駱賓王的《詠鵝》和《玩初月》鐫刻在縣衙照壁的前后兩面，以此彰顯義烏人文鼎盛，英才輩出。

大家想象一下，縣衙里每天穿梭往來的辦事人員一進(jìn)門看到的居然是一個幾歲孩子的詩，這對駱賓王來說是多大的認(rèn)可和榮耀。想必當(dāng)時義烏孩子們調(diào)皮搗蛋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應(yīng)該就是“你瞧瞧人家駱賓王”，“你有人家駱賓王一半也行啊”！

駱賓王的童年就是這樣一個大寫加強(qiáng)版的別人家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艷羨目光。

03

后因駱父在山東為官，駱賓王十歲左右遷居山東博昌。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間，駱同學(xué)已從江南神童成長為一名風(fēng)度翩翩的齊魯才俊。二十二歲那年駱同學(xué)自覺已學(xué)有所成，于是上京赴試，期望春闈一搏，就此鵬程萬里。駱賓王一路過關(guān)斬將，才情畢現(xiàn)。

萬事皆已備，只待金榜題名時！盼望著，盼望著，放榜的日子終于到了，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神童加天才的駱賓王居然落榜了……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錯了！最終卻發(fā)現(xiàn)不是搞錯了，而是運(yùn)氣不夠好。原來唐初的許多高官，都來自隋朝舊臣，駱賓王碰上的面試官恰好就是舊臣之一，面試之時駱同學(xué)不明就里，對高節(jié)之士的滔滔見解對面試官來說簡直就是打臉啪啪啪。

客觀來講，隋朝舊臣入唐為官，對穩(wěn)定社會、治理國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要是每個人都像伯夷、叔齊一樣“寧死不食唐粟”，只會多打幾年仗，吃苦的還是老百姓。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就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辯證看問題的重要性啊！而駱賓王的答案也讓我們看到了他性格中非黑即白、孤傲耿直的一面。我們要記住他這個性格特點(diǎn)，因為以后他還將因此失去更為寶貴的人生機(jī)會。

最后，說是考官郎小肚雞腸也好，說是駱同學(xué)“too young too simple”也好，總之，原本唾手可得的功名就這樣功虧一簣了。

唉，點(diǎn)背不能怪社會??！

04

雖然高考落榜令駱賓王深受打擊，但有才又會玩的年輕人總還是不愁找工作的。古代文青們很容易被王公貴族們賞識，像王勃、王維都是如此，駱賓王后來也經(jīng)人舉薦進(jìn)入道王府就職。

道王李元慶是李世民的弟弟，對駱賓王的才華頗為賞識。駱賓王入幕府三年之后道王有心提拔他，但破格升遷又不合乎規(guī)則，于是就想讓駱賓王寫一篇自薦書“自敘所能”，這在唐初是選拔公務(wù)員的普遍做法，就好比我們今天找工作首先要寫一份漂亮簡歷一樣。

太正常了，完全沒毛病對不對？換作一般人肯定要抓住這個機(jī)會好好自我包裝一番，從此升職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可惜駱同學(xué)不是一般人，而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天才。天才的顯著特征就是情商總是不在線，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現(xiàn)了。

接到道王爺?shù)耐ㄖ?，他非但不高興反而上起了火，義正詞嚴(yán)地在《自敘狀》中寫道：

若乃脂韋其跡，乾沒其心；說己之長，言身之善；靦容冒進(jìn)，貪祿要君；上以紊國家之大猷，下以瀆狷介之高節(jié)；此兇人以為恥，況吉士之為榮乎？

翻譯過來就是：道王爺，承蒙您看得起，讓我“自敘所能”，但我認(rèn)為這是故意讓我掩飾自己的不足，鼓吹自己的長處，這樣做豈不是會讓我駱賓王背上“冒進(jìn)”“貪祿”的惡名？我認(rèn)為這上會擾亂國家公務(wù)員管理制度，下不符合正人君子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有德之士怎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呢？！

媽呀，厲害了我的駱同學(xué)！領(lǐng)導(dǎo)一片好心，你不僅不領(lǐng)情，還劈頭蓋臉把領(lǐng)導(dǎo)訓(xùn)一頓！誰也沒讓你寫假簡歷啊，你完全可以按照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原則來寫嘛?。ㄟ@么一對比，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好像王勃的情商還不是四杰里最低的那一個。）文章的最后，更是傲嬌爆表：

所以令炫其能，斯不奉令。謹(jǐn)狀。

意思就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這種事兒，嚴(yán)重違背了我做人的一貫原則，打死也不干，還請李老板收回成命！

酷炫狂拽到要上天??！這哪里是什么自薦書，簡直就是一次放飛自我的個性宣言。這要碰上個心胸狹窄的領(lǐng)導(dǎo)，讓你卷鋪蓋走人也并不夸張，好在道王爺人是真的不錯，也確實認(rèn)可駱賓王的才華，并未因此為難他，但升職之事肯定是不了了之了。

05

然而，駱同學(xué)個性不羈的事例還有很多?！吧倌曛赜b，弱歲賤衣冠”——號稱書劍傳家的他不僅敢想敢說，心直如弦，關(guān)鍵時刻還非常有正義感，喜歡行俠仗義，尤其樂意為癡心女子罵負(fù)心漢！

比如最出名的就是替川妹子郭姑娘出頭，寫了首《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的長詩，痛斥盧照鄰的朝三暮四和移情別戀：

柳葉園花處處新，洛陽桃李應(yīng)芳春。

妾向雙流窺石鏡，君住三川守玉人。

……

情知唾井終無理，情知覆水也難收。

不復(fù)下山能借問，更向盧家字莫愁！

此等狗血事件一經(jīng)爆出，秒登微博熱搜，各大娛樂周刊更是紛紛出動，進(jìn)行了不同角度的挖掘和報道——《文壇天王竟是負(fù)心漢！對癡心女子始亂終棄為哪般？》……

面對全世界的誤解，盧照鄰在病榻之上哭成了狗：扎心了老鐵！我半身不遂都快掛了，還怎么迎娶心上人啊？我不發(fā)信息、不打電話，就是為了讓她忘記我重新開始新生活??！好歹大家是一個組合的，你先跟我聯(lián)系下再寫詩能死是咋滴？果然啊，要防火防盜防哥們兒！

對待同組合的好哥們兒都是這么鐵面無私，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講什么情面了！有個叫李榮的道士在京城長安名頭很響，女粉絲很多，此人和一個叫王靈妃的女道士突破了清規(guī)戒律后居然不辭而別，一個人躲到了成都。

但是很不幸，這事兒讓駱賓王知道了！正義感十足的駱同學(xué)路見不平一聲吼，提筆又是一篇洋洋灑灑的長文《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將兩個人的前塵往事娓娓道來，一時間又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

大唐失戀婦女之友＋超一流娛樂八卦段子手——原來你是這樣的駱賓王??！

06

因在王府中任職時間不能超過固定期限，幾年后駱賓王期滿下崗回到山東兗州，悠悠然過了十二年耕讀自娛的隱居生活。

可生活畢竟不只有吟詩作賦，更有眼前的茍且和柴米油鹽。放曠山林固然自在瀟灑，隨著時間的推移，駱賓王的經(jīng)濟(jì)狀況卻日漸拮據(jù)，在現(xiàn)實的壓力下，曾經(jīng)恥于“自薦”的駱賓王只好改變初衷，在近五十歲的年紀(jì)又開始東奔西走，投簡歷找工作。

看到這兒，如果你以為駱賓王在知天命的年齡終于學(xué)會了人情練達(dá)、圓融處世，那就錯了。很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駱賓王還是那個孤傲正直的駱賓王。

駱賓王風(fēng)塵仆仆回到闊別十幾年的長安，幾番努力下終于求得一個奉禮郎的芝麻小官，可是好景不長，擔(dān)任奉禮郎的第三年，因為不懂為官之道遭人排擠，他又變身失業(yè)人員一枚。

此后他不顧年邁，自求從軍，加入了邊防部隊，懷著“投筆從戎去，馬革裹尸還”的英勇氣概，轉(zhuǎn)型成為唐代邊塞詩的開山人物。

西至新疆，南至云南，駱賓王將唐詩從宮廷、臺閣引向了江山和塞漠，在文體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上立下了不朽的功績。軍旅生涯中的戍樓烽火、邊庭落日也都在其筆下留下了蹤影，其中的代表作當(dāng)屬以下這首《從軍行》：

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

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

不求生入塞，唯當(dāng)死報君。

不求生入塞，唯當(dāng)死報君?！藭r的駱賓王可能不會想到，這慷慨激昂的一呼正是他人生的最后寫照。

07

儀鳳三年（678），年近六十的駱賓王終于再次回到長安，創(chuàng)作出紅遍京師，一時譽(yù)為絕唱的七言歌行《帝京篇》，個人文學(xué)威望到達(dá)頂點(diǎn)，而后又升任至朝廷侍御史。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侍御史所在的部門叫作御史臺，大概相當(dāng)于今天的檢察院或者反貪局，侍御史的職責(zé)是“糾舉百僚，推鞫獄訟”。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為了堅守人生準(zhǔn)則，連自個兒的錦繡前途都可以拒之門外的人，干起檢察官的事情來，那該是有多么秉公執(zhí)法、鐵面無私，絕對是包青天中的包青天。

理論上來說，這種官職好像也很適合駱賓王這種剛正不阿、一身正氣的人。但現(xiàn)實不是演電視，駱賓王也不是包青天，所以既沒有江湖豪杰來相助，也沒有王朝、馬漢在身邊，就他這種分分鐘得罪人的性格，放在現(xiàn)實中那就是著名的兩集死啊！

果不其然，走馬上任不到半年，駱賓王就被構(gòu)陷入獄，而且受盡折磨！生平最出色的五言律詩《在獄詠蟬》就是獄中所作：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誰能相信我的清白，誰又能為我表達(dá)心聲？我這一生大道直行，光明磊落，從不為名利屈就逢迎，為國盡忠甚至不惜遠(yuǎn)走邊塞，如今愛崗敬業(yè)恪盡職守，卻反落得性命難保的田地，天理何在？！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駱賓王的呼喊，一年多后，唐高宗立英王為太子，大赦天下，駱賓王獲釋出獄。（跟王勃還真是難兄難弟啊，而且這個當(dāng)上太子的英王，就是讓王勃闖禍的《檄英王雞》里的英王。）

重獲自由后的駱賓王一度心灰意冷：“少年識事淺，不知交道難。一言芬若桂，四海臭如蘭?！比欢?，很快唐朝又發(fā)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也將駱賓王推到了時代的風(fēng)口浪尖之上。

08

公元683年，唐高宗一命嗚呼。武則天臨朝稱制，廢帝奪權(quán)，一邊血洗李唐皇室，一邊貶黜元老重臣。然而，這些跟駱賓王有什么關(guān)系呢？此時的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臨海縣令，一個六十多歲的垂垂老者。

而駱賓王給出的答案是：必須有關(guān)系！連癡男怨女的愛恨情仇我都要站出來主持正義，面對江山易主的國家大事，想讓我置身事外，作壁上觀？！對不起，絕對做不到！

別人怎么看我不管，反正武則天當(dāng)皇帝，我駱賓王第一個不同意！

不同意很容易，但要站出來反對卻很難。駱賓王，你有勇氣站到這個世界上最有權(quán)勢、最心狠手辣的女人的對立面嗎？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期，駱賓王寫下了這首著名的《于易水送別》。取意于荊軻刺秦王。

時過境遷，斯人已逝，唯有湯湯江河依舊奔騰，立在易水之濱，想象著英雄荊軻那份士為知己者死的豪邁，何等壯烈！何等無畏！

這首詩，后世之人一直搞不明白駱賓王到底是在送誰，也許，他送別的正是自己。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讓我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吧，風(fēng)云際會，擊水三千！

09

那個年代不講民主，也沒什么公開選舉，不同意武則天當(dāng)皇帝那就只能造反了！可造反不是打游戲，通關(guān)失敗可以從頭再來。用當(dāng)年明月的話說，造反是高成本、高風(fēng)險的投資行為，非常容易虧本，而虧本者的結(jié)局往往就是一個字：死。

翻翻歷史課本就會發(fā)現(xiàn)，古往今來的造反者大部分是這樣一群人：他們爛命一條，身無長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是這種天生的造反派，一般在行動前也還會左思右想，猶豫不定。畢竟，性命只有一條，好死不如賴活著??！

反觀老駱同志，堂堂國家公務(wù)員，有房有車按時領(lǐng)工資，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如果造反失敗這一切都將失去，邁出這一步，就再也沒有了回頭路。此時，在揚(yáng)州，開國功勛徐懋功的孫子徐敬業(yè)已經(jīng)舉起了反抗武則天的大旗，老駱于是義無反顧地竄到揚(yáng)州加入了這支造反隊伍。

便不回頭又如何？！不管對方有多強(qiáng)大，我永遠(yuǎn)選擇站在道義的這一面。前路縱然艱險，然舍身為君，何足懼哉！

反了！武則天，把天下還給李唐子孫，那不是你該得的！

10

造反是個大工程，第一步就是要師出有名。

很明顯，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非造反宣傳隊隊長駱賓王莫屬。在強(qiáng)烈的歷史使命感的驅(qū)動下，駱賓王滿懷激情地寫出了一篇震古爍今，與王勃的《滕王閣序》堪稱“駢文雙璧”的大字報——《討武氏檄文》，對武則天發(fā)起了猛烈攻擊！

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后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袂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開篇一個“偽”字，先聲奪人。一下子將武大娘置于被告席上，而后列數(shù)其“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的滔天罪行，借此宣告天下，共同起兵！而接下來的內(nèi)容，究竟精彩到什么程度呢？

據(jù)說，檄文傳到武大娘手中后，她本來當(dāng)成公號閑文讀著玩，看到“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時，只是微微一笑：“老娘的罪過也不過如此嘛，有啥大不了的……”

的確，對于“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的武則天來說，這點(diǎn)黑料實在不值一提。

然而，當(dāng)武大娘讀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時，不禁陡然為之變色，因為這兩句寫得實在太有煽動性了：兄弟們啊，先帝墳頭的土都還沒干透呢，我們的幼主卻已無人可托！大家吃的喝的都是老李家給的，如今李唐天下已經(jīng)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大家如果還不勇敢地站出來，難道你們的良心就不會痛嗎？！

這句話非常能夠調(diào)動朝廷老一批公務(wù)員的情緒，喚起大家對李唐王朝的眷戀。同時，也直擊武則天的弱點(diǎn)和痛處，極具殺傷力。老駱同志不愧是天才！不僅文采登峰造極，還是心理戰(zhàn)的高手！

武則天讀到這兒，抬頭驚問：“這誰寫的？！”當(dāng)左右之人回答說是駱賓王時，武大娘激動地捶起了桌子：“這么有才華的人，竟然流落到了造反隊伍里，宰相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喊他來我辦公室！”

連被罵的人都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可見這篇大字報寫得有多好！而檄文的最后結(jié)尾處“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更是霸氣，猶如長虹凌空、迅雷震宇，以振聾發(fā)聵的問句將反武之情緒推向了高潮。即使千年之后，讀來仍覺凜凜之生氣！

“駱賓王的文章固然了不起，但徐敬業(yè)的武功卻未必匹配得上?！蔽浯竽镒x完檄文之后雖反復(fù)點(diǎn)贊，但她同時冷冷地說了這樣一句極具洞察力的話。女皇不愧是女皇，一針見血，一語成讖。

在軍登城樓

城上風(fēng)威冷，江中水氣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

駱賓王在揚(yáng)州城樓上暢想的“戎衣平定，歌舞長安”的景象終究沒能實現(xiàn)。由于徐敬業(yè)戰(zhàn)略失誤，這場轟轟烈烈的造反不足三個月就倉皇落幕。徐敬業(yè)兵敗逃亡，為叛變的部下所殺，而駱賓王卻不知所終，至今下落成謎。

不求生入塞，唯當(dāng)死報君！駱賓王最終用生命踐行了他對李唐王朝的忠誠與諾言。

也用一生的行動回答了當(dāng)年高考的那道面試題，堅守原則，表里如一！可嘆，可贊！誠不愧為高節(jié)之士也！

11

很多年以后，著名詩人宋之問被貶越州時，路過杭州靈隱寺。是夜皓月當(dāng)空，清輝滿地，宋同學(xué)禁不住詩興大發(fā)，在長廊上漫步低吟，首聯(lián)脫口而出“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再往下吟時，卻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妙句。

“年輕人深夜不睡覺，捧個手機(jī)干啥呢？”宋之問抬頭一看，發(fā)問者乃是長明燈下正在打坐的一個老僧，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搔著頭說：“白天拍了幾張好照片，想吟首詩發(fā)個朋友圈來的……”

“呵呵，施主下聯(lián)何不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老和尚淡淡回應(yīng)。宋之問聽了十分驚訝于老僧的才學(xué)，受其啟發(fā)，一氣呵成吟完了全詩：

靈隱寺

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捫蘿登塔遠(yuǎn)，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fā)，冰輕葉未凋。

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

待入天臺路，看余渡石橋。

第二天醒來，宋之問打開朋友圈一看，點(diǎn)贊人數(shù)破了新紀(jì)錄，但下面的評論就尷尬了。

第一條評論：好詩！尤其第二聯(lián)，遒勁壯麗，實為點(diǎn)睛之筆！

然后接下來的評論更是三觀一致，列隊整齊：頂一樓！同意一樓！一樓說得好！……

看來老僧絕非凡人！宋之問一路小跑來到禪房中想要一探究竟，卻已不見老僧蹤影。問及其他僧人，回曰老僧俗名駱賓王，一大早已飄然而去，“乘桴浮于?！币?。

12

對于兵敗后駱賓王的下落，歷史上大概有三種說法：被殺、逃亡和投江。其中，逃亡的說法流傳最廣，而靈隱寺巧助宋之問的故事就是逃亡之說的傳奇演繹。多么希望，這就是駱賓王真實的結(jié)局。

縱觀其一生，以傳奇登場，以傳奇謝幕。他是初唐詩壇上一位別具一格的猛人。很多人覺得駱賓王一生坎坷，沉淪下僚都是性格惹的禍。但換一個角度，我覺得駱賓王的人生足夠精彩，回顧此生，他也一定不會覺得后悔，因為一路走來都是從心而發(fā)。

他活出了最真實的自己。

聞一多先生評價駱賓王說：“他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fù)心漢?！笔前?，人生本不過就是一段旅途，有人謹(jǐn)慎行事，務(wù)求一切盡在掌握；有人敞開懷抱，期待所有未知風(fēng)景。只要是自己選擇并喜歡的，每一條路就都是對的。人生苦短，何不直抒胸臆？

而一生孤傲的駱賓王，若真如傳說中遁入空門，晨鐘暮鼓中，也許他會收獲人生的另一番心境：與世無爭，淡泊寧靜。于他而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人生的圓滿呢？

昔時人已沒，猶聞詠鵝詩。

曾經(jīng)的駱賓王雖已湮沒在歷史的迷霧中，但他那百世稱頌的昂揚(yáng)詩篇、高潔挺拔的人生姿態(tài)，卻將永遠(yuǎn)奔騰在初唐歷史的長河中，成為最傳奇的那一朵浪花。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王維：在盛唐，有個人比李白杜甫都紅

01

大唐開元年間，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有點(diǎn)煩。

自從自己高中狀元，王公貴族們便趨之若鶩，請柬不斷，幾乎日日都要吟游赴宴。

上門提親的人更是踏破了門檻，爭破了頭，不知道多少官宦人家意欲引其為乘龍快婿……

只是這些，倒也罷了。最令年輕人無奈的是，還有一些無良周刊捕風(fēng)捉影，到處造謠散播他和玉真公主的緋聞：《新科狀元與玉真公主不得不說的故事》《揭秘王維科考之路：才華顏值雙絕倫，琵琶一曲定功名》……

正煩悶間，只見書童又抱了厚厚一疊文人考生們相求結(jié)交的詩文和名帖而來，年輕人帥氣的側(cè)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絲苦笑，搖著頭輕嘆了一口氣：“何時可得清靜啊！哥都沒時間搞創(chuàng)作了……”

煩歸煩，班還是要上的。身為太樂丞，他最近正在負(fù)責(zé)排練一支叫作《五方獅子舞》的樂曲，當(dāng)天一切都很順利，即將收工之際，一個伶人下屬卻突然私自舞起了五方獅子中的黃獅子，年輕人大驚失色，連忙喊Cut！可惜一切為時晚矣，暗處一雙鬼鬼祟祟的眼睛看到這一幕后露出了陰險又得意的笑容：王維，你的好運(yùn)到此為止了！

02

看到這兒，如果你以為這個叫王維的年輕人招人嫉妒只是因為“運(yùn)氣好”，那你就天真了。

其實他更令人嫉妒的是以下原因。首先是出身。公元701年王維出生于五大望族之一的太原王氏，門第高貴，其母更是出身于五大望族之首的博陵崔氏。五大望族雖形成于魏晉時期，但是到了唐代依然地位尊崇，至于尊崇到什么地步，一個例子就可以完美說明。據(jù)可靠記載，有一次唐太宗為公主招駙馬，誰知一個詭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大臣們居然紛紛稱病躲避，無人應(yīng)征。

天啦嚕！公主啊，駙馬??！這種好事都不干？！是的，你沒看錯，因為他們都想和五大望族聯(lián)姻，以至于連公主也不愿娶！真是活久見??！如果大臣們不是集體腦子進(jìn)水，那就只能說明五大望族在唐代的地位確實非比尋常。（心疼公主三分鐘……）

講完出身，接下來我們要秀才華了。出身名門，又是長子的王維從小接受的是全面的素質(zhì)教育，《唐才子傳》記錄他“九歲知屬辭，工草隸，閑音律”，也就是說王維不僅從小吟詩作文，還工書善畫，雅通音律。一般來說，我們普通人一輩子能練就一樣看家本領(lǐng)就阿彌陀佛了，可人家王維卻樣樣都玩出了花。（到現(xiàn)在一樣都沒練好的我已哭暈在廁所。）

作詩就不用說了，詩至盛唐，眾體皆備，而王維無所不長。明代《唐詩品匯》中說“五古七古，以王維為名家；五律七律五排五絕，以王維為正宗；七絕以王維為羽翼”。除此之外，王維還以自己的一顆云水禪心將山水田園詩開辟出一個新境界！

書法上王維兼長草、隸各體；繪畫方面更是開山鼻祖級別的，后世稱之為“南宗畫派之祖”，錢鐘書更是奉他為“盛唐畫壇第一把交椅”！連王維自己都自負(fù)地說“宿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

音樂才能也被傳得神乎其神，傳說有人弄到一幅奏樂圖，但不知如何題名。王維瞥了一眼便輕描淡寫道：“圖中所彈乃《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薄@都能看出來，吹吧你？！有好事者便請來樂師演奏，對照之下竟是分毫不差！你說服不服？

有如此才華如果人還長得帥，那真的就是沒天理了！偏偏這種“沒天理”的事就讓王維攤上了，后人形容王維“妙年潔白，風(fēng)姿都美”——可以了，不需要更多了，就這八個字的想象空間已經(jīng)足以傾倒眾生了?。ㄗ鳛轭伖返奈乙呀?jīng)口水一地。）

看到這兒，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自內(nèi)心地羨慕嫉妒恨：有如此出身，又何必有如此才華；有如此才華，又何必有如此顏值?。?！先別急著膜拜，下面還有更刺激的。

王維同學(xué)不僅才華、顏值雙在線，更讓人嫉妒到吐血的是，他居然還一舉打破了天才們智商高、情商低，一正必一負(fù)的千古魔咒?。ǚ疵娴湫停和醪Ⅰ樫e王……）口說無憑，上實錘。

話說有一天王大帥哥心血來潮，想約一個叫裴迪的好友出來游山玩水，而裴老弟當(dāng)時正頭懸梁，錐刺股，熱火朝天備考公務(wù)員，這個時候換你會怎么說？我猜一般人大概會這樣講：“學(xué)個毛線，出來嗨！”然而人家王維是這樣說的：“非子天機(jī)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意思就是：還不都是因為你太與眾不同、太有趣了，倫家實在忍不住想喊你出來耍哦！

嘖嘖，王大帥哥，咱還能再會聊天一點(diǎn)嗎？——就憑這句話，裴迪是不是“天機(jī)清妙”我們不知道，你王維“天機(jī)清妙”倒是證據(jù)確鑿了！所謂“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而王維同學(xué)二者兼具，再加上出眾的才華，簡直百萬里也難挑其一。

有人說：“上帝給誰的都不會太多?！贝藭r此刻，我只想代表人民群眾問一句：“這話誰說的？來來來，站出來，我們保證不打死你！”

03

其實上面那句話說得沒毛病。上天固然給了王維萬千寵愛，但也確實一次又一次奪走了他最為寶貴的東西。

首先是九歲的時候痛失父愛。父親早逝，家道中落，母親獨(dú)自一個人拉扯養(yǎng)活七個孩子，其中艱辛可想而知。身為長子的王維沒有一天不在期盼自己可以早日成人，為母分憂。

轉(zhuǎn)眼到了十五歲，已是翩翩少年郎的王維決定踏上征程，進(jìn)京求仕，沒爹的孩子早當(dāng)家?。。ㄓ械暮⒆邮鍤q時過的是這樣的日子：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鸥Α栋賾n集行》）

就這樣，在同齡人還在摘梨摸棗的時候，王維同學(xué)已經(jīng)身負(fù)詩、文、書、畫、音五項絕學(xué)，高手林立的盛唐詩壇即將迎來一個熠熠生輝的大明星！

開元四年（716），輝煌的大唐盛世已經(jīng)拉開了華麗的序幕，一個躊躇滿志的少年向著帝都長安的方向進(jìn)發(fā)了。他的眼中透著一股與年齡并不相稱的沉穩(wěn)與從容：我一定要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唯有如此，才能重振門庭，回報母親！長安，我來了！

04

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初涉詩壇的王維絲毫沒有怯場，一上臺就交出了令人驚艷的作品，比如這首作于十七歲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不小心就流傳了一千多年。一句“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簡直是他鄉(xiāng)游子逢年過節(jié)，思鄉(xiāng)懷舊之必備金句！自古高手出少年?。?/p>

憑借幾首口碑極好的初期代表作（另有《洛陽女兒行》《桃源行》），再加上音樂、繪畫等各項技能的神助攻，王維很快就在人才濟(jì)濟(jì)的長安城脫穎而出，一舉成為王公貴族的座上賓。我們來看看當(dāng)時的王維受歡迎到什么程度：

名盛于開元、天寶間，豪英貴人虛左以迎，寧、薛王⁽⁷⁾待若師友。

文人墨客更是爭相以結(jié)識王維為榮，彼時的王維儼然成了上流社會“品位”的代名詞，走到哪都自帶巨星光環(huán)，身邊是清一色的土豪真愛粉。其中，以身為重度音樂發(fā)燒友的岐王李范⁽⁸⁾與王維最為投緣。

彼時李白尚未出川，杜甫還在家上墻爬樹，盛唐詩壇上王維可謂獨(dú)步江湖，一枝獨(dú)秀！年少的王維卻并沒有因此而飄飄然，而是時刻銘記自己來到長安的目標(biāo)：科考在即，志在必得！

可就在此時，岐王卻告訴了他一個壞消息：“聽說今年京兆府試已經(jīng)有人通過玉真公主舉薦，第一名恐已內(nèi)定……”聞聽此言，王維星光熠熠的眼眸瞬時黯淡了下去。岐王卻報之一笑：“摩詰⁽⁹⁾不必沮喪，我自有妙計助你奪魁！”

05

幾日后，岐王在府內(nèi)大宴玉真公主。觥籌交錯間，岐王笑談自己近來得遇佳曲，欲邀公主一同賞鑒，亦喜音律的玉真公主自是欣然允之。

岐王一個手勢后，但見樂廳內(nèi)款款步出一個懷抱琵琶的少年，長身玉立，眉目疏朗，向王爺、公主大方施禮之后便風(fēng)姿落落地行至樂廳中央就座。玉真公主不禁暗自驚嘆：此少年氣度雍容，不似伶人，不知何許人也?。ú焕⑹枪鳎醚哿Γ。?/p>

再回看處，少年已是輕撥琴弦，指尖翻飛，一首《郁輪袍》如山澗清泉傾瀉而出，頃刻間大廳之內(nèi)鳳吟鸞吹，佳音繞梁，明快處似高山落流水，哀切處如孤雁嘯長空。一曲終了，玉真公主驚為天人！——“如此才俊，屈就樂工，簡直暴殄天物??！”

岐王聞之朗然一笑：“皇妹誤會，此人并非樂工，乃是為兄知音??！他不僅琵琶彈得好，詩詞、繪畫更是當(dāng)今獨(dú)步，實為難得一見之全才！”玉真公主更加驚詫：“此人還能吟詩作畫？可有詩作可賞？”

聞聽此語，王維放下琵琶，從容奉上詩稿。公主翻開詩集，頓感眼前一亮：“天??！字也寫得這么好！”而接下來映入眼簾的這首小詩，其清新絕倫，更是令玉真公主驚呼不已。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天哪！我早就拜讀此詩，一直以為是先賢佳作，沒想到竟出自當(dāng)世少年郎之手，如此大才，何不參加科考，一展所長??！”

劇情至此，正中岐王下懷，于是其頓做痛心疾首狀：“唉！不瞞皇妹，此人身負(fù)絕學(xué)，志在奪魁，而今聽說第一名已由皇妹許與他人，恐怕他是不會去赴試了……大唐失此良才，實在可惜?。　闭Z罷，岐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后又是一聲喟然長嘆：“唉！可惜啊可惜！”（這場戲男主角王維的才華我給100分，編導(dǎo)演三體合一的岐王演技我給110分！）

性情中人的玉真公主此時已徹底被岐王飽滿的情緒所感染，只見她玉手一拍，蛾眉一挑，豪氣干云地說道：“好個有志青年！明明可以靠顏值，卻偏偏要靠才華！如此人才不中狀元，誰中狀元？！我現(xiàn)在就發(fā)消息給考功郎，必取王維為解頭！”

大功告成??！岐王心中暗喜，表面卻是故作嗔怒：“摩詰，還不快向公主致謝！”（老天爺，岐王這樣的貴人請人手一個好不好?。?/p>

06

就這樣，自帶才華加貴人相助，十九歲的王維在京兆府試中一舉奪魁，光耀門楣，第二年又進(jìn)士及第，轟動長安。這絕對是一件秒登頭條的大新聞。

“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jìn)士”——在唐朝三十歲考中明經(jīng)，出門已經(jīng)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了，但五十歲中進(jìn)士卻還是可以敲鑼打鼓的風(fēng)光事。比如孟郊四十六歲才考中，慶功宴和退休儀式差不多都可以一起辦了，還豪情萬丈地寫下“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而王維不過才二十歲就中了進(jìn)士，其風(fēng)光程度可想而知。

少年行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別人窮其一生追求的繁華與風(fēng)光，王維弱冠之年便已盡數(shù)擁有，怎不令人志得意滿！母親，我終于做到了！無愧你的付出與期待！

此時的王維，恰似一個少年英俠，滿懷盛唐的意氣與豪情。就在他張開雙臂準(zhǔn)備盡情擁抱更加美好燦爛的明天時，意外發(fā)生了。

07

進(jìn)士及第后，王維被量才適用，任職太樂丞，專門負(fù)責(zé)皇家歌舞音樂類事務(wù)，這個藝術(shù)類職位對王維來說可謂人崗相宜，如魚得水?？赏蹙S一路走來實在太順利了，嫉妒眼紅者自然不在少數(shù)。所以任職不到半年，就因為“伶人舞黃獅子”被人一舉告發(fā)，貶官千里！

只是舞個獅子而已，有那么嚴(yán)重嗎？答案是有的，因為在唐代黃獅子舞是帝王專利，任何官員在皇帝未到場之時，不得私自觀看，否則論罪處理?。ㄈf惡的封建主義社會?。。┛此剖且患∈?，卻犯了皇家大忌，王維因此被貶出帝都長安，遠(yuǎn)赴千里之外的山東濟(jì)州任職司倉參軍。（王維，大美山東歡迎你?。?/p>

一朝之間，從風(fēng)光無限的皇家歌舞團(tuán)團(tuán)長下放到基層糧倉管理員，對王維來說簡直就是從云端跌落深淵，回首昨日還是炙手可熱的王公貴族座上賓，今時卻已是無人問津的天涯淪落人。二十年的寒窗苦讀才走到今天的位置，而失去卻只在一瞬間。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jì)州陰。

……

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

縱有歸來之日，或許也已是兩鬢斑白。敏感的王維已經(jīng)預(yù)感到此去前程叵測：“還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嗎？”王維的預(yù)感沒有錯，他的淬火之旅才剛剛開始。

08

雜詩三首·其二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貶黜的歲月中，王維最牽掛的還是魂牽夢繞的家。萬千的思鄉(xiāng)之情，見到遠(yuǎn)道而來的故人卻只化作輕輕地一問：老鄉(xiāng)，你來的時候我家窗前的那株蠟梅結(jié)花苞了嗎？（窗后是否有佳人在等待？）

看似是不經(jīng)意的一問，卻讓每一個讀到的人都禁不住心生漣漪——又是一首思鄉(xiāng)的佳作，比之十七歲的“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更添意境。

濟(jì)州的基層公務(wù)員王維一干就是四年。好不容易后來遇到大赦，終于回到長安，可惜很快又被分配到淇上，境遇并沒有什么起色。二十到三十幾歲的大好時光就這樣在仕途蹭蹬中悄然流逝，而長兄如父，此時的王維還擔(dān)負(fù)著家庭的重?fù)?dān)——“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所以即使心中苦悶，也只能“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祿”。

好在上天并沒有將王維徹底遺忘。開元二十二年（734），張九齡拜相，王維上詩明志，被提拔為右拾遺，從八品，與第一個官職太樂丞為同級。用了十幾年才回到曾經(jīng)的高度，可見“舞獅案”對王維來說是個多大的坑。好不容易才從坑里爬出來，可惜好景不長，三年之后張九齡被口蜜腹劍的李林甫所排擠，貶為荊州長史。王維又一次迎來了人生的轉(zhuǎn)折點(diǎn)。

“舉世無相識，終生思舊恩！”望著恩師張九齡黯然離去的背影，王維知道自己恐怕再沒有機(jī)會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了。果不其然，他的預(yù)感又一次得到了驗證。很快，李林甫就以慰問軍隊為由將他支到了荒遠(yuǎn)的涼州，是的，這次被貶得更遠(yuǎn)。（這個李林甫，就是杜甫高考時遇上的那個煞星，到處都有他的影子，真是名副其實的害人精?。┑@次我們要感謝李林甫，沒有這次出塞，也就沒有下面這首“千古壯觀”的名篇：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guān)逢侯騎，都護(hù)在燕然。

不愧是畫中圣手，一個“直”，一個“圓”，一幅雄渾大氣的邊塞圖呼之欲出！

幾年后，從邊塞回到長安，朝堂上依然是奸人當(dāng)政，暗無天日。而歷經(jīng)逆境錘煉的王維，此時的心境也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轉(zhuǎn)變。平生濟(jì)世之理想再也沒有辦法實現(xiàn)了怎么辦？沒關(guān)系，我還可以做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比如，為千秋萬世締造一個詩意的世界。

09

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dú)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所謂締造一個詩意的世界，其實王維一句話就做到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可王維是慷慨的，他還給到了我們以下詩句：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每一句都是一幅天然山水畫！只是詩中有畫還不算牛，音樂家的王維還能融“詩畫音”于一爐，捕“光影色”于一瞬，讓畫面自帶音響！不服來“聽”：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

·細(xì)枝風(fēng)響亂，疏影月光寒。

詩是有聲畫，畫是無聲詩——果然，全才就是不一樣！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正當(dāng)王維亦官亦隱，決定在悠然閑適的山水世界中“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時，漁陽鼙鼓卻已動地而來，帶給他最大創(chuàng)傷的安史之亂爆發(fā)了！

10

安史之亂，李白、杜甫、王維，可謂個個遭殃?？墒峭蹙S的遭遇是最兇險的，由于他才名遠(yuǎn)播，連安祿山都是他的資深腦殘粉。捕獲偶像一枚，安祿山死活要給王維一個官職做，王維迫不得已，今天吃啞藥，明天吃瀉藥，試圖搞殘自己讓粉絲死了這條心。

安祿山卻是軟硬不吃，不管三七二十一，給偶像頭上扣了個給事中的偽職：“親，你愿不愿意做是你的事，我給不給是我的心意！”（很好，安同學(xué)，你已經(jīng)成功地把偶像推向了死亡的邊緣?。?/p>

果然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同樣是被叛軍所俘，杜甫同學(xué)因為官小名微關(guān)了沒幾天就被放了出來，除了不能出城外，行動自由幾乎不受限制。因此才能目睹山河破碎，寫出了《春望》《哀江頭》《哀王孫》等名篇，最后更是伺機(jī)逃出了長安城，再次說明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p>

后來安史之亂平定，所有被安祿山授以偽官的人員全部定罪處罰，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只有王維因在囚禁期間寫下了“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的悲愴之句幸免于難，不僅如此，后來還幾番升遷，官至尚書右丞，因此世人又稱其為“王右丞”。

從結(jié)果來看，王維無疑是幸運(yùn)的。但被俘且出任偽職的屈辱經(jīng)歷，還是在他一向清雅高潔的心上刻上了沉重的一刀。從此王維抹去了對政治的最后一絲熱情，毅然轉(zhuǎn)身走向山水更深處。是的，那里才是我的歸宿。

11

嘆白發(fā)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上天縱然給了王維很多，而奪走的卻更多——幼年喪父，壯年喪妻，中年喪母，老來無子。再加上安史之亂的創(chuàng)傷，午夜夢回，他又何嘗不曾肝腸寸斷，痛徹心扉？

既然上天要讓我失去一切，當(dāng)初為何又要給予我所有？！是的，沒有人生來就是超脫的，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們承受了足夠的痛。

王維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虔誠到王維的名和字都取自一個佛家高人之名——“維摩詰”，這也冥冥之中注定了王維終將與佛學(xué)結(jié)下不解之緣。曾經(jīng)看盡繁華絢爛，如今也已遍嘗人間至痛，王維就此歷劫飛升，心如止水，于拈花微笑之中將山水田園詩開辟出一個新境界：詩中無我，詩中有禪。

一次次的淬火，是為了讓你擺脫世間所有的浮躁和誘惑，返璞歸真，透悟生命的真諦：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生命一如這山澗深處的芙蓉花，不管是否有人來欣賞，它都會茂盛地開，自在地落：“生命從不是為了別人而存在。”

一朵花的存在不是為了讓別人感慨“花近高樓傷客心”或者“叢菊兩開他日淚”，它只是單純?yōu)榱俗晕叶`放——這就是生命的本質(zhì)。（杜甫：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p>

此時心境空明的王維不僅看到了花的生命，仿佛連山水的生命都能感受到：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山水的脈搏，就隱藏在這深度的寧靜中。

此外，王維也在山水自然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生命之美，有時他會在明月映照下“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有時他會在晚風(fēng)薄暮中“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還有時他會在雨后深院內(nèi)“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王維賦予了山水生命，山水也療愈了王維的傷痛，清風(fēng)明月間，他們相互陪伴，彼此成就。

761年，一個風(fēng)輕云淡的日子里，六十歲的王維端坐桌前，寫下幾封給親友的書信后，從容而逝——他的一生恰似一縷清風(fēng)，優(yōu)雅而來，優(yōu)雅而去。這是我第一次寫到一個人離去而不覺得感傷，俗世的生命雖已走到盡頭，但我相信王維已然在另一個世界“坐看云起”。

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

12

王國維先生在《文學(xué)與教育》（《教育雜感》四則之四）中說過：“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xué)家，何則？政治家與國民以物質(zhì)上之利益，而文學(xué)家與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質(zhì)，二者孰重？且物質(zhì)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p>

客觀地說，王維在政治上并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成就，他的偉大之處在于他集詩人、畫家、音樂家、書法家、佛學(xué)家等多種身份于一身，是盛唐氣象的完美代表。縱然李白千秋逸調(diào)、杜甫一代楷模，但若論才華的全面性，王維毫無懸念是唐代詩壇第一人！（李白大哥你別拔劍啊，我對你也是真愛，以后你就知道了。）

雖然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難窺其書法、繪畫之真跡，但好在王維以他豐富、從容、優(yōu)雅的盛唐特質(zhì)為我們留下了一個空靈淡遠(yuǎn)的山水世界，讓奔走紅塵的人們能夠偶爾放慢腳步，于“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的愜意中感受山水自然的饋贈，從“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靜謐中覓一處心靈棲息之地，在“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禪機(jī)中參悟面對人生困頓的平靜……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yīng)該擁有詩意的世界?！蓖蹙S做到了，你呢？

李白：給我一個支點(diǎn)，我能撬起整個大唐

01

大唐開元年間，四川青城山。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一個年長的樵夫正哼著俚曲在砍柴，在這等山水自然中勞作，可不是快活似神仙嘛。忽聽一陣草木窸窣之聲，樵夫心下一驚，恐有猛獸相襲。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乃是一只煞是可愛的林鹿，黑漆閃亮的眼睛與樵夫相互對視，全無驚懼之意。

樵夫瞬時大喜：“鹿同祿，此乃大吉大利之兆啊?！毙老参串?，旋又一聲激越悠揚(yáng)的長嘯劃破長空，林鹿受驚而去。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鳥兒紛紛向著同一個方向飛攏集聚，直有遮天蔽日之勢。樵夫何曾見過此番景象，不由得順著群鳥追將過去，想要一探究竟。繞過一塊巨石，樵夫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在一片竹林的開闊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豐神雋朗，臨風(fēng)而立。齊聚而來的奇珍異獸環(huán)繞在他身旁，不時有個別飛棲于其掌中，怡然取食，了無驚猜。正午的陽光穿透竹林傾瀉在少年如雪的白衣上，一切如夢似幻。

青天白日總不會撞鬼，樵夫壯起膽子：“敢問少俠是人是仙？因何在此深山之中??？”

少年聽罷，縱聲長笑，轉(zhuǎn)身飄然而去，只剩下一首詩在空寂的山林中久久回蕩：

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你們這些地球人啊，說了你們也不懂！

02

大家別誤會，這位不愛搭理地球人的少年并非天外來客，他姓李名白，此時正在青城山跟隨高人學(xué)道，所以出場方式玄幻了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人家打從娘胎里就自帶仙人氣質(zhì)呢。

據(jù)他的親戚李陽冰說，其母有孕時曾夢到太白金星飛入其懷，所以為其取名李白，字太白。言下之意是再明顯不過了：“我們家李白小朋友可是太白金星轉(zhuǎn)世哦！”現(xiàn)在知道李大哥為什么終其一生都想要修仙了吧，人家得想辦法回到天上去啊。

比玄幻的出生方式更具傳奇色彩的是他那撲朔迷離的家世。他自稱是涼武昭王的九世孫，也就是漢代飛將軍李廣的后裔，好巧不巧李唐皇室也說自己是李廣之后，所以李白的潛臺詞簡直呼之欲出：“我跟玄宗是親戚哦?！睂嶋H上，他也確實毫不客氣，跟皇室宗親交往時稱兄道弟，論資排輩，完全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說起祖宗雖然很高調(diào)，但李白終其一生對自己的原生家庭卻諱莫如深，家里是干什么的、父母姓甚名誰、兄弟姐妹幾人，我們一概不知。只知道他爹叫李客，還是個化名。因此甚至有學(xué)者推測李白乃是“玄武門之變”中李建成或李元吉的后人，這樣才能解釋他祖上為何流竄西域，隱姓埋名，實在是有大大的難言之隱啊！

可惜不管是李白自己的說辭還是后世專家的猜測，都缺乏真憑實據(jù)?，F(xiàn)在學(xué)術(shù)界唯一爭議不大的是李白于701年出生于西域碎葉城，即今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的托克馬克市，五歲的時候才舉家遷居到四川江油。

綜上，明人胡應(yīng)麟曾慨嘆：“古今詩人出處，未有如太白之難定者?！?/p>

03

如同他的家世一樣，在二十四歲出川之前，李白的成長經(jīng)歷我們也是所知甚少?！拌F杵磨成針”的故事咱就不提了，當(dāng)年的教科書實在太侮辱我們小學(xué)生的智商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有一個非常寬松的學(xué)習(xí)和成長環(huán)境，與整日死讀書的儒家弟子不同，李白同學(xué)的興趣愛好十分廣泛：

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

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

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

你看，李大哥從小不僅廣讀諸子百家，還尋仙練劍，更曾拜蜀中的隱逸高人趙蕤為師，專習(xí)合縱連橫、權(quán)謀韜略的帝王之術(shù)。跟他的老鄉(xiāng)兼詩壇前輩陳子昂一樣，是名副其實的復(fù)合型人才。

廣泛的涉獵造就了李白極為高遠(yuǎn)的人生理想，很快，小小的四川盆地已經(jīng)裝不下這只羽翼豐滿的大鵬鳥。二十五歲時李大哥“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展翅高飛的日子開始了！

渡荊門送別

渡遠(yuǎn)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故鄉(xiāng)，再見。我要去做一番大事業(yè)了，他日歸來，必當(dāng)以富貴相見。

過了荊門，就算徹底離開巴蜀地界了，仗劍立在船舷的李白回首向故鄉(xiāng)投去最后的一瞥，待轉(zhuǎn)身，萬丈豪情已將淡淡憂傷覆蓋：一個屬于我的時代即將開啟，這氣象萬千的盛世本就為我而來！

故鄉(xiāng)的山水所能為這個雄心萬丈、意氣風(fēng)發(fā)的游子做的也只能是一送再送，仿佛它們已經(jīng)預(yù)知這將是一生一次的出走，從此他不會再歸來……

04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年輕豪邁的李大哥決定以一種最酷炫、最拉風(fēng)的方式開啟人生的新征程——無論做什么事，第一印象向來很重要。那就先亮出我的第一重身份吧：哥，是一個仗劍走天涯的俠客。

中國的俠客文化自古發(fā)達(dá)，唐代游俠之風(fēng)尤為盛行，而這其中入戲最深的則毫無疑問非李太白同學(xué)莫屬！翻翻他的詩篇，刀光劍影、殺人如麻的句子可謂比比皆是：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當(dāng)朝揖高義，舉世欽英風(fēng)。

·托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酒后競風(fēng)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

怎么樣，有沒有一種錯進(jìn)片場的感覺？武功蓋世，快意恩仇，李大哥簡直就是唐代令狐沖?。《胰思疫€不是金庸小說讀多了隨便說說而已，乃是“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的實打?qū)嵉木毤易?！?jù)可靠目擊者聲稱，李白同學(xué)的日常裝備是“袖有匕首劍，懷中茂陵書”——少年英俊再加上文武雙修，魅力值極高。

而另一位名叫魏萬的瘋狂職業(yè)粉絲爆的料就更加重量級了：“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考慮到該粉絲曾跨越千水萬山追尋李白，且雙方有過深入交往，所以這話多半是李大哥親口告訴他的，因此具備相當(dāng)高的可信度。（當(dāng)然了，按照李白同學(xué)吹牛不打草稿的性格，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士也不少。千年之后無從對證，此處也就不做深入探討了。）

05

真正的俠客當(dāng)然不只是打打殺殺（如此與街頭混混何異？），最重要的乃是存交重義，能為朋友兩肋插刀，同生共死。這一點(diǎn)，李白同學(xué)做到了。

話說其出川后曾偶遇一個叫吳指南的同鄉(xiāng)，雙方一見如故，就此結(jié)伴遨游。結(jié)果沒想到吳同學(xué)時運(yùn)不濟(jì)，游至洞庭湖時突患急病，猝然離世。

體現(xiàn)李大哥俠義精神的時刻到了——他傷心欲絕，伏尸痛哭，上演了感天動地的一幕：

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而繼之以血。行路間者，悉皆傷心。猛虎前臨，堅守不動。

看到?jīng)]，為朋友哭干淚水，雙目泣血，連老虎來了，都守護(hù)著尸骨不肯離去。（謹(jǐn)代表全世界人民感謝這只慧眼識天才的老虎，要不是您口下留情，整個中國詩歌史都要改寫了?。?/p>

朋友做到這個份上，算是相當(dāng)仗義了吧?？晌覀兝畲蟾缡钦l啊，怎么能讓朋友埋骨他鄉(xiāng)呢，幾年后他專程回來為其遷葬。把尸骨掘出見筋肉尚存，于是又痛哭一場，用刀劍剔盡筋肉，將骨骼沖洗干凈后裝進(jìn)口袋，披星戴月奔到江夏將朋友正式安葬。

不僅對亡友情深意重，行走江湖的李大俠還視金錢如糞土，動不動就仗義疏財、扶危濟(jì)貧：

曩昔東游維揚(yáng)，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jì)之。

三十萬錢相當(dāng)于一個八品公務(wù)員十年的薪水??！現(xiàn)在知道李大哥為什么能寫出“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鐘鼓饌玉不足貴”這樣的豪言壯語了吧，因為人家本身就是不差錢的土豪富二代??！

仗劍行俠的同時自然也少不了尋訪名山勝水，沒有被貧窮限制想象力的天才再遇上壯美山河，催生出的化學(xué)效應(yīng)那簡直就是火星撞地球：

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比喻、這夸張、這想象，橫掃古今，席卷八荒，除卻李白還有誰人可為之？！幾百年后連四川同鄉(xiāng)蘇東坡讀到都禁不住擊節(jié)贊嘆，手動點(diǎn)贊：“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p>

夜宿山寺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寫詩的至高境界就是字字樸素，卻句句驚人。比如李大哥這首《夜宿山寺》堪稱“平中見奇”的絕佳代表作，得是多有童心的一個人才能葆有如此炸裂的想象力啊！

人帥多金，武功又高，天生偶像體質(zhì)的李大哥不管走到哪兒都有一撥死忠粉哭著喊著不讓走：

金陵酒肆留別

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春日江南，店外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店內(nèi)是美人勸酒，少年酣飲。送別詩都能寫得這么瀟灑明亮，真是讓人忍不住慨嘆：年輕真好??！

如果李白的人生追求僅限于此的話，我想他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痛苦。可天才注定都是不甘平庸的，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李大哥接下來向我們亮出的身份才是他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巔峰狀態(tài)：哥還要做一個“談笑安黎元”的縱橫家。

06

古代文人的人生理想向來高度統(tǒng)一，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達(dá)則兼濟(jì)天下。通俗點(diǎn)講就是：俺想當(dāng)公務(wù)員。瀟灑如李白也不能免俗，但是李大哥要做的可不是普通公務(wù)員：

·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

·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如逢渭川獵，猶可帝王師。

他能看得上的位置只有如上兩個：宰相或者帝王之師。

千萬不要以為李大哥在開玩笑，他是堅信自己身負(fù)大才的，不信你看，人家連功成身退的結(jié)局都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

·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

·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傍。

·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雖然理想如此高尚，但天生驕傲的李大哥是不屑于走常規(guī)的科考路線的。天才嘛，當(dāng)然要一飛沖天，一鳴驚人才對。可是，有這樣跨越式發(fā)展的路徑嗎？有的，比如找名人舉薦。

出川后，李白一邊游歷大好山河，一邊四處干謁名流權(quán)貴，正事、休閑兩不誤。都說找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自信，李大哥做到了。我們來看看他的自薦信是怎么寫的，在一份名為《上安州裴長史書》的簡歷中，李白首先夸自己從小博學(xué)多覽：

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

然后再借他人之口夸自己文采卓絕，天下無雙：

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luò)繹間起，光明洞澈，句句動人。

真正令人大開眼界的是這篇自薦信的結(jié)尾：

愿君侯惠以大遇，洞開心顏，終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誠動天，長虹貫日，直度易水，不以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許門下，逐之長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觀國風(fēng)，永辭君侯，黃鵠舉矣。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

翻譯過來就是：如果君侯能給我一個施展才華的機(jī)會，我李白一定會以長虹貫日的精誠之心追隨您，即使讓我像荊軻一樣去刺殺秦王也在所不辭！但如果您不給面子，還在我面前耀武揚(yáng)威，那不好意思，哥將像黃鵠一樣高飛而去，西入長安，再也不和您見面。像哥這樣的天才人物，又何愁沒有王公大人賞識呢！

此處概括起來，其實就是一句通俗的大白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天才的腦回路果然足夠清奇，求職簡歷居然生生寫出了恐嚇信的感覺！厲害！佩服！

作為一個曾經(jīng)在人力資源行業(yè)摸爬滾打過幾年的人，奇葩簡歷咱也算見過不少，可是奇葩到這種程度的還真是第一次見：親哪，這樣寫簡歷能找到工作才怪啊??！

07

看到這兒，一部分死忠粉可能忍不住要替男神辯解了：會不會我們李大哥只是求職心切，所以才一不小心有點(diǎn)自信過頭了呢？

呵呵，讓我來粉碎你們的幻想吧，請看李大哥如下詩篇：

·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

（我的才華都趕上孔子了哦。）

·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

（之于李白的詩才，大家比較熟悉的都是杜甫的那句“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其實人家的自夸也很驚天動地。）

·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匦袅鞴?，轉(zhuǎn)背落雙鳶。

（打個獵把自己吹得比鐵木真還神武，這么厲害，你咋不上天啊?。?/p>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

（嘖嘖，夸自己的長相是天為容，道為貌，自戀到這種程度，就問你服不服！）

現(xiàn)在大家明白了吧，求職信寫成上面那個樣子對李大哥來說絕對是本色出演。

叔本華曾說：“通常，那些具有高貴本性和出眾思想稟賦的人，會令人吃驚地暴露出缺乏對人情世故的了解，尤其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倍畲蟾顼@然是這其中的典型代表。

年少輕狂的他就這樣投出了一封又一封的求職信，結(jié)果卻都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偶爾有給出反饋的，貌似還是負(fù)面評價，惹得他相當(dāng)不爽，狠狠地懟了回去：

上李邕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連孔子都說后生可畏，你算老幾，竟敢瞧不起年輕人！好，現(xiàn)在你們對我這個大鵬鳥愛答不理，他日我定一飛沖天讓你們高攀不起！

08

可惜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李白也不例外。

一飛沖天的機(jī)會遲遲沒有來臨，出川所帶的萬貫家財卻早已揮霍殆盡，偏偏客居揚(yáng)州時又遭大病來襲，獨(dú)在異鄉(xiāng)的李白終于開始品嘗到生活的艱辛：

吳會一浮云，飄如遠(yuǎn)行客。

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

光陰飛逝，功業(yè)未就，難道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到故鄉(xiāng)嗎？出川時的豪言壯語猶在耳畔，無功而返，又有何面目去見高堂與恩師？！不行，絕不能就這樣回去！大業(yè)不成，我李白誓不還鄉(xiāng)！

進(jìn)退維谷之際，李白在好友的牽線搭橋下，來到安州與已故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jié)婚，就此開始了“酒隱安陸，蹉跎十年”的家庭生活。十年間，他以安陸為中心，東游吳越，南泛洞庭，北抵太原，結(jié)果依然是功業(yè)茫茫，一無所獲?？梢韵胍娦谋忍旄叩睦畎桩?dāng)時的處境是何等窘迫與尷尬：入贅妻家，又遲遲無功名在身，他人的竊竊私語與世俗眼光日復(fù)一日，如芒在背。

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他開始借酒消愁：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然而寄人籬下、壯志難抒的苦悶卻并不會隨著酒精流逝，要么就這么痛苦下去，要么就為了夢想繼續(xù)奔走。

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

終于在某一個清晨，李白意識到不能再這樣蹉跎下去了：既然地方上沒有賞識千里馬的伯樂，何不親赴長安？更大的舞臺意味著更多的機(jī)會。

09

四明有狂客，風(fēng)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開元十八年（730），長安。

又是干謁奔走的一天，毫無收獲的李大哥轉(zhuǎn)入長安街頭的酒家：“小二，上最好的酒！”

他沒有注意到，角落里一個須發(fā)皆白、神采奕奕的老者正默默注視著自己。

“此人目朗如星，風(fēng)姿天成，方才走來飄飄然若有神仙之概，恐不是一般人物?！崩险甙底运尖忾g，忽見一頁詩箋從李白衣袍中滑出，微風(fēng)一吹正著自己腳畔。于是順勢撿起，心想正可借此相識。拾起詩箋的一刻，老者猛然怔住了，頭頂像是響起了無數(shù)個炸雷——因為映入他眼簾的是這樣一首詩：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一口氣讀完這首參差錯落、長短不齊而又奇思縱橫、天馬行空的詩篇，老人徹底震驚了：我勒個去！詩還可以這樣寫？！如此自由又如此瑰麗奇幻！

顧不得初識的矜持，老人急奔過去，緊緊握起了李白的雙手：“敢問閣下高姓大名？我看你簡直不是人！是被貶人間的神仙吧，凡人豈能有如此鬼斧神工之作？！”

李白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斜睨到桌上的詩箋后，心下頓時明了：“在下蜀人李白。敢問……？”

“哦哦，忘了自我介紹，老朽乃太子賓客賀知章?！?/p>

沒錯，這位老者正是神句“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的作者——當(dāng)時的文壇大詩人賀知章。兩人因詩相識，傾蓋如故，當(dāng)即金龜換酒，痛飲狂歌。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難預(yù)料了，有了賀知章的加持，李大哥就此一炮而紅，名動京城，逆襲之路就此開啟。果然，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

10

南陵別兒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yuǎn)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運(yùn)氣來了有時候擋都擋不住。遇到賀知章后李白的詩名日漸隆盛，再加上道士吳筠和玉真公主的舉薦，四十二歲這年終于喜從天降，朝廷召其入京！李白喜不自勝，仰天大笑出門去：哈哈哈，早就說了，我會一飛沖天！

而其進(jìn)宮后的情景也頗具浪漫色彩：據(jù)說玄宗接見李白時，見其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不覺忘卻萬乘之尊，親下步輦以迎之。按理說，這已是極隆重的禮遇了，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才真正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

嘖嘖，不僅賜給李白鑲滿七彩寶石的華貴坐具，還親手為其盛飯夾菜，就差喂到嘴里去了?。ㄐ谀闾获娉至?，貴妃看到會怎么想……）

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以布衣身份成為皇帝的座上賓，并能受如此禮遇者，除李白之外，再無他人——由此可見，只要才華高，沒有什么不可能??！

沉浸在巨大榮耀中的李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蒼天你個大地！哥那“濟(jì)蒼生，安社稷”的遠(yuǎn)大理想終于有機(jī)會實現(xiàn)啦！然而很快他將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個美麗的誤會。

11

李白一直深信自己是一個超一流的政治家。應(yīng)召入京后他滿心以為自己從此可一展治國安邦、文韜武略之大才，沒想到玄宗遞給他的卻只是一支粉飾太平、吟風(fēng)賞月的詩文娛樂之筆。誤會，深深的誤會！

客觀講，對普通文人來說，從一介布衣一躍成為皇帝身邊的詩文供奉，已然是能夠想象的人生高峰了?？晌覀兝畲蟾缡鞘裁礃拥娜宋铮渴裁礃拥淖孕?？什么樣的抱負(fù)？！對于自己的理想，他是絕不肯打半點(diǎn)折扣的。于是短暫的榮耀感褪去之后，無盡的失落開始涌上心頭，他又開始嗜酒狂飲了……

·日與飲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

·有詔供奉翰林。白猶與飲徒醉于市。

除史書記載外，將李白這段時間的醉飲生活描繪得最為形象傳神的，當(dāng)屬杜甫的《飲中八仙歌》：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李大哥這工作態(tài)度簡直就是把玄宗當(dāng)小貓??！

雖然日日沉醉，好在并沒有耽誤為玄宗、貴妃填詞助興，著名的《清平調(diào)》三首即出于此時期：

清平調(diào)詞三首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其二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三首詩以花喻人，以人比花，語語濃艷，字字流葩。玄宗、貴妃興致倍增的同時，對李白沉醉之下卻依然能如此文思敏捷亦是甚為嘉許。

名花美人，宮廷宴樂。鶯歌燕舞中沒有人注意到李白落寞的眼神：帝王雖近在眼前，理想?yún)s依然千里之遙。這樣的日子跟從前又有什么分別？！

12

除了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很快，李白在長安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困境——人際關(guān)系的困境。

雖然所謂“力士脫靴”“國忠捧硯”多半為后人戲說，但為何這些故事會附會在李白身上呢？根本原因還在于他放浪不羈、率性而為，讓人覺得這些故事符合他“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的傲岸風(fēng)采。終日沉醉、消極怠工卻深得玄宗寵愛，在復(fù)雜的宮廷環(huán)境中，這番言行做派惹人嫉妒，因此進(jìn)讒使壞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

·青蠅易相點(diǎn)，白雪難同調(diào)。

·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

宮廷的約束、同僚的詆毀、政治抱負(fù)無處施展的憤懣，讓原本放曠山林、瀟灑自在的李白不堪忍受，于是不到兩年他就向玄宗上書請還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玄宗雖愛其才，但也深感其性情并不適宜在宮中任事。于是順?biāo)浦?，賜金放還，給了李白一個非常體面的臺階。出川之后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走到天子的跟前，李白竟如此輕易地放棄了！

其實翰林待詔并非沒有機(jī)會轉(zhuǎn)任正式官職，中唐時期帶領(lǐng)劉禹錫、柳宗元發(fā)起永貞革新的王叔文也曾是“以棋待詔”，而后步步為營進(jìn)入權(quán)力的核心。可惜李白沒有這樣的耐心，他唯一能接受的成功方式就是受邀出山，驟然立功，而后功成身退，高臥云林。

太浪漫、太理想主義了！這世間哪有那么多一蹴而就呢？

“也許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以為這天地是為他一個人而存在的，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的時候，他便開始長大。”從這個角度講，李白或許只是個一輩子都沒長大的孩子。

13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政治理想暫時幻滅了，那就重拾修仙大業(yè)吧。對于修仙，李白是認(rèn)真的，其實他做什么事都很執(zhí)著：

昔與逸人東巖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shù)年，不跡城市。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

你看，道教講究天人合一，萬物一體，于是李大哥十幾歲就與恩師趙蕤隱居在青城山，一隱就是好幾年，還養(yǎng)奇禽千計，一呼即應(yīng)，完全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大和諧??！

賜金放還，回到東魯家中后，李白更前往濟(jì)南接受“道箓”，也就是考取了官方的道士文憑，成為一名正式的注冊道士。

就在將要離開山東再度漫游吳越之際，李白與友人酣飲話別，聊到了越中名勝天姥山，從而做了那個催生絕世名作《夢游天姥吟留別》的奇幻一夢：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在夢中，李白于月夜清光的映照下，一夜飛渡鏡湖。明月把他的影子映照在明鏡般的湖面上，又貼心地送他降落在偶像謝靈運(yùn)當(dāng)年曾經(jīng)歇宿過的地方。

為了向偶像致敬，李大哥穿上了謝靈運(yùn)當(dāng)年特制的木屐，登上謝公曾經(jīng)攀登過的石徑：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到了半壁空中，只見海日升騰，又聞天雞高唱。正以為天即大亮，忽而卻又于山花迷人、倚石暫憩之間，忽覺暮色降臨，且熊咆龍吟，響徹山谷，使深林為之戰(zhàn)栗，層巔為之驚動。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至此全詩的高潮來臨了——本來以上景象已足夠令人驚奇駭異，緊接著李大哥卻又更進(jìn)一步，腦洞大開，描繪出洞天福地，群仙降臨：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仙人們披彩虹為衣，驅(qū)長風(fēng)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奔赴仙山盛會，多么盛大而熱烈的場面??！正當(dāng)李大哥激動地迎上去，想要和仙人們交流修道心得時，卻忽然從夢中驚醒了：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夢境破滅，仙境也倏忽消失，李大哥終于在驚悸中返回現(xiàn)實。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回想著夢境中的奇幻翱翔，幾多失意！幾多感慨！

整首詩通篇敘夢，然而寫的僅僅是夢境嗎？不是的，在入夢出夢，往復(fù)馳騁，大起大落的浪漫夢境中隱藏的是李白對遭讒去京的憤懣、對壯志難酬的遺憾，更有對光明自由的渴望。

算了，你們不待見哥，哥還不伺候了呢！不能用志于朝堂之上，那就縱情于山水之間吧。

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成了正式道士自然更要云游天下了，離開長安后十余年間他漫游梁宋，東去吳越，北上幽燕，一生腳步所到之處，不知秒殺多少現(xiàn)代人。不問世事的日子是快樂的：

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嗯，能過這么逍遙任性的生活，誰還稀罕什么翰林待詔。

夏日山中

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fēng)。

哎呀，天太熱扇子也懶得搖了，直接裸著吧，頭巾也脫下來，陣陣松風(fēng)吹過頭頂，好涼快哦！嘖嘖，還修個什么仙啊，這小日子就連神仙也艷羨吧。

14

李大哥從此就這樣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嗎？很遺憾，否。一個心中有夢而又無處可追的人，稍一清醒就會被漫天的孤獨(dú)和痛苦包圍。

獨(dú)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dú)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渺渺天地，一人獨(dú)坐，眾鳥孤云也離我而去，敬亭山，為什么你不走？真好啊，還有你懂我。

月下獨(dú)酌

花間一壺酒，獨(dú)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其實我的知己不只有敬亭山，還有月亮和我的影子，它們常常陪我一起喝酒。

這兩首都是李白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可以說這兩首詩寫得有多好，李白的孤獨(dú)就有多深。古來圣賢皆寂寞，孤獨(dú)，是天才的宿命。

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為什么總還是忍不住眺望長安的方向？為什么總還是不能平息心中的渴望？夢想的聲音太清晰了，我無法假裝聽不到。

此后，天寶十載（751），李白于漫游途中取道河南與道友元丹丘相會。就是這次與老友酣暢豪飲間，李白將去京放逐七年以來的壓抑情緒來了一次痛快淋漓、海濤天風(fēng)式的大宣泄，揮灑出個人巔峰代表作《將進(jìn)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全詩五音繁會，氣象不凡，讀來猶如大河奔注，九曲向東，不可遏止。情緒上則既有悲憤苦悶，又極顯豪縱狂放，失望與自信交織，放縱與抗?fàn)幭嗌?。起伏跌宕，變化劇烈，滔滔滾滾，余勢不絕。

就在李白借酒遣懷，希冀以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之語超越夢想無處伸展的極度痛苦時，再度投身政治的機(jī)會卻毫無預(yù)兆地來臨了！

15

天寶十四載（755），改寫盛唐無數(shù)詩人命運(yùn)的安史之亂爆發(fā)了！

亂世出英雄。平生所負(fù)之合縱連橫，御行天下的王霸之略此時不用，更待何時！自認(rèn)胸中有退敵之策的李白不顧兇險，在大家紛紛南逃之際逆流北上，希望能夠面見玄宗以獻(xiàn)滅胡大計?？上?zhàn)況急轉(zhuǎn)直下，北去之路已均為叛軍所斷。

李白只得折身南下，避禍于廬山屏風(fēng)疊，伺機(jī)而動。

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

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

這期間李白夜夜憂心：國家都到什么地步了，這幫孫子們還不來請我出山！說曹操，曹操就到。

此時逃到成都的玄宗下詔施行諸王分鎮(zhèn)，共平叛亂。其中奉命守衛(wèi)長江流域的是皇子永王李璘，其得令后一邊集結(jié)兵力糧草，一邊廣募仁人志士。槍桿子要有，筆桿子自然也不能少，放眼天下還有誰比李白的文章好？永王親派手下三顧茅廬，力邀李白出山。

國難當(dāng)頭，匹夫有責(zé)，再加一展胸中丘壑的平生夙愿，對李白來說這絕對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機(jī)會：千秋功名，在此一搏！出山！

天真的李白對當(dāng)時的形勢非常樂觀，他以淝水一戰(zhàn)，扭轉(zhuǎn)乾坤的東晉謝安自比，堅信自己出馬掃平胡虜易如反掌：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可惜兩個月后，一切幻想灰飛煙滅。因為玄宗下詔之時，并不知道太子李亨已在靈武繼位。一山豈容二虎，李亨（唐肅宗）深感重兵在握的李璘對自身皇權(quán)是大大的威脅，勒令其交出兵權(quán)，退守成都。

李璘則拒詔不從：天下大亂，誰能收復(fù)江山還不一定呢，緣何我不能一搏？！

就這樣，李白滿心報國殺敵，結(jié)果連安史叛軍的影子都沒見到，永王的軍隊就被新皇帝當(dāng)作造反派討伐，李璘兵敗被殺。李白則變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以附逆之罪在九江被捕入獄！

冤屈，天大的冤屈！

在獄中他悲憤難平，寫下了生平最為悲愴的詩句：

兄九江兮弟三峽，悲羽化之難齊。穆陵關(guān)北愁愛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復(fù)相提攜。樹榛拔桂，囚鸞寵雞。舜昔授禹，伯成耕犁。德自此衰，吾將安棲。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臨危而相擠！

遭此大難，卻手足飄零。兵荒馬亂中自己的孩子們還滯留在山東，妻子隔在江南，一家人分散各地，無法互相扶助……懂我冤屈的人自然能體恤我的苦衷，不待見我的人又何必再落井下石！

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是的，李白此時的處境，恰如杜甫所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不過杜甫只說對了一半，“獨(dú)憐才”的并不只有他一人，事實上還有一些身為李白粉絲的官員也在積極為其奔走斡旋，最終李白才保住了性命，被判長流夜郎。

李白的二次從政就這樣以慘烈的悲劇而收場了，此時他已經(jīng)五十七歲。

16

其實，老天對詩人們總還是格外垂愛的。比如他們一旦遭遇滅頂之災(zāi)，就總會出現(xiàn)一些促使天下大赦的政治事件，然后詩人正可由此脫困，比如王勃、駱賓王坐牢時都是如此。

李白也不例外，流放夜郎途中，因為關(guān)中出現(xiàn)嚴(yán)重旱情，朝廷大赦天下，李白重獲自由之身。喜從天降！老天爺也知道我是冤屈的??！生活再現(xiàn)曙光，李大哥頃刻間滿血復(fù)活：

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心情是何等歡暢、何等飛揚(yáng)！仿佛畢生的挫折與委屈都盡數(shù)甩在了飛馳的船舷之后。

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在我眼里，再也沒有人比李白更擔(dān)得起這句話了，我想象不出他年老的樣子，因為他從未老去。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只要有一線光明，他就會立刻原諒生活，重新充滿陽光與斗志。在赦還的路上他簡直忍不住要醉舞高歌了：

愿掃鸚鵡洲，與君醉百場。嘯起白云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春芳！

每每讀至此處，我總是禁不住熱淚橫流：該是多么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才能在經(jīng)歷了種種絕境后，在五十八歲高齡寫出這等青春洋溢的快意之句！

多么浪漫、多么可愛的李白！

17

可惜，上天留給他的時間終究不多了。

遇赦放歸之后，李白依然沒有放棄建功立業(yè)的抱負(fù)，六十一歲的他再次踏上追夢的旅程，準(zhǔn)備北上參軍，痛擊敵虜！他依然豪情萬丈，可惜身體已支撐不住。中途抱病，李白只得折往安徽當(dāng)涂投奔在此為官的族叔李陽冰。

李白的病情越來越重。

寶應(yīng)元年（762）十一月，是夜，月華如水。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李白攜酒來到采石江畔，蕩舟而行，立在船頭的他最后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江面的倒影里，曾經(jīng)那個心雄萬夫的年輕人已然兩鬢星星。

出川時立下的豪言壯語，終究我沒有做到；故鄉(xiāng)對不起，我再也回不去了。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滿懷著激情在這人間熱烈地追求了一世，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死不足懼，我只遺憾至死沒有知音，千秋萬載后，可會有人為我哭泣？可會有人真正懂我？！凄凄苦笑中李白向孤懸的明月舉起了酒杯，高吟出人生最后的絕唱：

臨路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jì)。余風(fēng)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大鵬奮飛啊振動八方，中天摧折啊窮盡了力量！鼓動的余風(fēng)啊傳揚(yáng)萬世，我滿懷的才華志向呀無處伸張！后人得此詩篇而相傳，可世無孔子誰又會為我這只大鵬涕淚沾襟！

罷罷罷！本是為夢而來，既已無力追趕，何不歸去？他豪飲最后一杯，縱身俯向江面那一片光明。忽而，剎那間水面翻飛，一頭長鯨沖水而出，直上云天！鯨背上的少年白衣飄飄，一如四十年前與樵夫偶遇時那般顧盼生輝。

塵緣已了，從此他終于可以真正“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绷耍?/p>

李白，九天之上你耍得開心點(diǎn)！

18

給了我們那么多浪漫詩情的李白，理應(yīng)有一個如此浪漫傳奇的謝幕。真假已不重要，這是人間對他最后的祝福。

從現(xiàn)世的角度講，李白的一生誠然是不得志的，他最熱烈追求的功名與神仙，最終都是大夢一場。他的悲劇還在于明明是不世出的天才詩人，卻偏偏認(rèn)定自己是天生的政治家。然而也正是這種自我認(rèn)知的偏差和極端的理想主義，才造就了一個如此極致浪漫的詩人。

古往今來，再也沒有哪個詩人比李白活得更率真、自我意識更強(qiáng)烈。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都袒露于外，毫不掩飾，痛苦與歡樂都達(dá)到了極限?！叭祟惖囊磺星楦?，他都寫過。人類的心靈所能到達(dá)的最邈遠(yuǎn)的地方，他都到過。”所以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李白，李白是另一個我們想要而沒有勇氣去做的自己。好在我們還有他的詩。

人生得意時，李白的詩讓我們馳騁八極，神游宇宙，將心中的快意和豪情擴(kuò)張到極處：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人生達(dá)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失意時，李白的詩讓我們痛快淋漓，洗盡愁怨，大泄心中塊壘：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北宋徐積評價：“蓋自有詩人以來，我未嘗見大澤深山，雪霜冰霰，晨霞夕霏，千變?nèi)f化，雷轟電掣，花葩玉潔，青天白云，秋江曉月，有如此之人，如此之詩?！?/p>

蘇軾評價：“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

你一生渴求激昂青云，建功立業(yè)。如今，無數(shù)王侯將相已成糞土，而你的萬千詩篇卻早已融入中華民族的血脈與基因，堪與天地日月爭輝。你總望羽化成仙，長生不老，一個被千秋萬世銘記的人，從不曾真正死去。你生前的所有理想終究都以更偉大、更永恒的方式實現(xiàn)了！

人生至此，何憾何悔！李白千古。李白詩文亦千古。

注：

一、本文第一部分所引詩作《山中問答》，學(xué)術(shù)界多認(rèn)定為李白定居安陸時所作，本文因故事講述的需要，將此詩設(shè)置在出川前。

二、《將進(jìn)酒》作于何時，學(xué)術(shù)界有三種說法：一說作于開元二十四年（736），一說作于天寶十載（751），一說作于天寶十一載（752）。本文采信的是天寶十載，采用依據(jù)請參見田留才先生的《李白〈將進(jìn)酒〉創(chuàng)作時地考》一文。

杜甫：從高富帥到詩圣的路到底有多長

01

大唐開元七年（719），河南鞏縣一座大戶人家的院落內(nèi)，一個七歲男童從書房躍出，雙手持一頁墨跡未干的宣紙，穿過花木繁盛的庭院來到一間臥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搖醒正在午睡的父親大人：“爸比爸比，快起來看，我寫了一首《詠鳳凰》！”

其父睡至正酣，忽被打擾，正欲發(fā)作，轉(zhuǎn)頭望見孩子一臉的期待神色，不快隨即轉(zhuǎn)為愛憐。接過孩子的詩作后更是大喜：“駱賓王七歲作《詠鵝》，我兒七歲《詠鳳凰》，你爺爺?shù)脑姴藕罄^有人??！”

男孩臉上立刻飛上一抹潮紅，眼眸中星光閃爍：“我不僅要繼承爺爺?shù)脑姴牛疫€要超越爺爺！”這個七歲的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從前我們的語文課本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杜甫杜大叔。

一提起杜大叔，大家都很有發(fā)言權(quán)：“這人我熟啊，從小窮困潦倒，饑寒交迫，整天不是山谷撿橡果，就是雪地尋山芋，好不容易蓋個茅草屋，房頂還被大風(fēng)掀跑了。唉，總而言之一句話——窮苦人家的孩子，不容易??！”

如果你也是這么想的，那么恭喜你，和我一樣，被騙了不知多少年！

02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p>

話說，從前有一個能得要上天的家族，叫作京兆杜氏。這個家族歷朝歷代一直牛人輩出，祖先可以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出身豪族的御史大夫杜周，而后又有東漢著名學(xué)者杜篤、西晉著名政治家杜預(yù)。宰相更是一打一打地出，唐朝二百多年，有十一個宰相出自京兆杜氏，比如唐初名相杜如晦、杜牧的爺爺杜佑等。

其中，西晉名將杜預(yù)就是杜大叔的第十三世祖，此人是個天才加全才，經(jīng)濟(jì)、法律、天文、數(shù)學(xué)、工程水利、軍事、政治，無所不通。對《左傳》的注解到現(xiàn)在都是權(quán)威著作。杜大叔的爺爺和爸比都是朝廷公務(wù)員，所以大叔是赤裸裸的官三代??！

看到這兒，是不是很想顫抖著對杜大叔說一句：“大叔，隱藏得很深嘛，失敬失敬啊！”

先別急，我們再來看看杜大叔老媽家那邊的情況。杜大叔的母親出身清河崔氏，北方第一望族！這個家族牛到什么程度呢？據(jù)說唐初官員修訂《氏族志》時把崔氏列為第一，唐太宗知道后大怒：“我李氏貴為天子，還比不上崔氏嗎？”于是下令把李氏改為第一，長孫氏列第二，崔氏列第三。（那官員真是個實誠孩子?。。┒糯笫宓睦牙咽翘铺诶钍烂竦闹貙O女。大叔姥爺?shù)膵寢屖翘聘咦胬顪Y的孫女⁽¹⁰⁾。所以嚴(yán)格來講，杜大叔是正兒八經(jīng)的唐太宗第六代后人，身上流淌著高貴的李唐皇室血液??！

啊啊啊！土豪別走，交個朋友?。?！

03

德智體十項全能而又功勛卓著的遠(yuǎn)祖杜預(yù)從小就是杜大叔的事業(yè)偶像，文學(xué)偶像則由爺爺杜審言坐鎮(zhèn)。

說起杜大叔的爺爺，那也是個從頭到腳都是戲的奇葩人物——恃才傲物到令人發(fā)指！狂妄語錄如下：

“吾文章當(dāng)?shù)们?、宋作衙官”——我的文章宇宙第一，屈原、宋玉只配做我的跟班?/p>

“吾筆當(dāng)?shù)猛豸酥泵妗薄业臅ㄌ煜聼o敵，王羲之見了也要甘拜下風(fēng)！

……

杜審言在同輩面前更是傲慢無比，有次他的公文交由上級蘇味道⁽¹¹⁾審核，出來后冷冷地道：

“味道必死?！薄K味道必死無疑。

同事們大驚：“你殺人啦？”

杜審言：“彼見吾判，且羞死。”——他看了我的公文必定羞愧而死！

同事：“&%￥#@……”

后來，他臨死前宋之問和一幫朋友去看他，以為人之將死，其言也謙，哪知杜審言張口就來了這么一段：

“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薄灰懈缭冢銈兙陀肋h(yuǎn)沒有出頭之日，現(xiàn)在我要死了，你們應(yīng)該感到高興?。】上Я宋疫@出眾的才華，世上再也無人能及……

宋之問一伙人頓時被雷了個里焦外嫩：“大哥，拜托你能不能死快點(diǎn)??！”

不過，杜審言如此狂傲也并非毫無根據(jù)，人家可是公認(rèn)的初唐五言律詩奠基人。僅憑一首格律嚴(yán)謹(jǐn)?shù)摹逗蜁x陵陸丞早春游望》，便足以笑傲詩壇：

獨(dú)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

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

明代著名詩論家胡應(yīng)麟曾評價：“初唐五言律詩，此首當(dāng)推第一?！?/p>

有這么一個爺爺，可以想見杜大叔骨子里那也是非常驕傲和自信，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是：

“吾祖詩冠古”——我爺爺?shù)脑娗盁o古人，后無……不對，后有來者，就是我！

“詩是吾家事”——寫詩啊，那是我們老杜家的事兒，其他人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吧！

李白看到這兒翻了個白眼：“詩是你家事，有本事你別崇拜哥??！”

杜甫：“詩仙哥哥，我錯了！詩是咱倆的事兒，你看中不？”

04

有人說李白從未老去，杜甫未曾年輕。所以我們喊杜甫是老杜，卻不喊李白老李。

關(guān)鍵時刻，我必須挺身而出：事實不是這樣的！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看到?jīng)]，我們杜大叔不僅年輕過，而且還很晚熟，十五歲還在干七八歲熊孩子干的事兒。摘梨摸棗，活力四射，上樹比猴還溜。

十九歲時，杜大叔發(fā)了一條微博：“世界這么大，我想趁著年輕去看看?！比绻阋詾镚ap Year（間隔年）只是西方國家的先進(jìn)觀念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實這早都是我們古代文青們玩剩下的東西了。

十九歲，出游郇瑕。（有說是山東臨沂，有說是山西臨猗縣。）

二十歲，漫游吳越，歷時三年。（土豪任性，旅游都是按年算的?。?/p>

二十四歲高考落榜后，繼續(xù)旅游。（天天游山玩水，不在家好好復(fù)習(xí)，直接裸考能不掛嗎？）

因為老爸在山東做官，杜甫就跑去省親，開啟齊趙⁽¹²⁾之游。

第一站，五岳之尊——泰山！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誰說我們杜大叔沒有年輕過，不年輕能在名落孫山之后寫出這么積極昂揚(yáng)、氣勢磅礴的詩嗎？！

杜大叔一玩就是五年。五年啊，碩博連讀都畢業(yè)了！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

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

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

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

春天，杜大叔在邯鄲的叢臺高歌：邯鄲美景三月天哎，春雨如酒柳如煙哎……冬天，就在青丘的原野游獵：縱馬攜弓，箭無虛發(fā)?。ù颂幷堊耘浔尘耙魳罚荷涞褚獗捡Y，笑傲此生無厭倦……）帥不帥氣？拉不拉風(fēng)？！

杜甫：“呵呵，當(dāng)年大叔我穿著裘皮大衣開著牧馬人，呼鷹逐獸，縱橫山林的青春往事你們語文老師怕是沒跟你們講吧。二十幾歲就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的人，也好意思說哥沒有年輕過？”

看到?jīng)]？我們杜大叔不僅年輕過，人家還曾是意氣風(fēng)發(fā)、霸氣的高富帥??！怎么樣，是不是感覺被教科書騙慘了？

05

有人說，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誰也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么味道。

天寶五載（746），已經(jīng)三十四歲的杜大叔終于決定去帝都長安找工作了。是的，你沒有看錯，杜大叔啃老啃到了三十多歲！羨不羨慕？嫉不嫉妒？！

天寶六載（747），唐玄宗親自舉辦了一場特科考試，杜大叔信心滿滿：看哥的，此番必取功名！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糯笫濉致浒窳?。如果說上次落榜是大叔裸考輕敵，這次那就是撞到鬼了——因為這次居然所有考生全部落榜！

作為主考官的宰相李林甫興沖沖地對唐玄宗說：“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這次考試，一個也沒中！”

皇帝蒙了：“這喜從何來？”

李林甫：“說明野無遺賢?。　保ù巳耸莻€爛學(xué)渣半文盲，最討厭有才華的人，系有意為之。）

唐玄宗“哦”了一聲就顛顛跑回了后宮：“小環(huán)環(huán)，去驪山泡溫泉嘍?！?/p>

辛苦備考，卻平白無故做了炮灰，杜大叔義憤填膺：“微生沾忌刻，萬事益酸辛！”天真的大叔此時還沒料到，命運(yùn)對他的輪番轟炸這才只是開了個頭。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期間大叔當(dāng)官的老爸也去世了，第二炸順勢而來：工作難找，經(jīng)濟(jì)危機(jī)！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早晨起來厚著臉皮到達(dá)官貴人家投簡歷，下午跟在人家寶馬車后面吃一肚子車尾氣。

年輕時以為憑借自己的才華（爺爺那隔輩傳的），封侯拜相易如反掌，如今卻淪落到排隊買政府減價米的窘境。從前沒吃過什么苦的杜大叔，在長安找工作的十年間，飽嘗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06

天寶十四載（755）。長漂十年后，杜大叔終于等來了一個“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職位，聽起來好像很高大上，其實就是個看大門的——負(fù)責(zé)看管兵器庫。（十年啊同學(xué)們?。?/p>

很好，一個搞文學(xué)的，你居然讓我去做倉庫管理員……換作李白絕對扭頭就走，他才不伺候呢！可是杜大叔不一樣，他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報效祖國?！?/p>

雖然覺得委屈，大叔還是如期報到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繼續(xù)努力，一定還有機(jī)會的！可是，杜大叔怎么也不會想到，剛剛找到工作，自己馬上又迎來了第三炸：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亂爆發(fā)了！大唐，褪去了盛世的最后一抹余暉。

一家人匆匆逃難，歷盡千難萬險將家人安頓在鄜州后，依然心系組織的大叔告別妻兒，在亂世中獨(dú)自踏上征程，打算投奔新繼位的肅宗皇帝，繼續(xù)報效祖國，發(fā)光發(fā)熱。可是上路沒多久，組織沒找到，卻和叛軍來了個狹路相逢——人要倒起霉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就這樣杜甫被叛軍捉個正著，押回已經(jīng)淪陷的長安。整整一年后才得以逃脫，千辛萬苦找到組織，當(dāng)時的形象是“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唐肅宗感動涕零：“孤膽英雄，大唐脊梁??！”親授大叔左拾遺職位。

重新找到工作的杜大叔終于松了口氣，正打算喝口水壓壓驚，杯子還沒拿穩(wěn)，第四炸又來了?。ù笫?，你的命到底是有多苦？?。?/p>

新崗位還沒干滿試用期，“乾坤一腐儒”的杜大叔就因為在唐明皇父子倆的政治斗爭中站錯隊被貶到華州做司功參軍。后來遇上關(guān)中大旱，物價飛漲，薪水簡直日光，養(yǎng)家糊口無望，四十八歲的大叔就此裸辭出走。生命中最艱苦的一年到來了。

辭職后大叔先是帶著一家老小遠(yuǎn)走秦州，因為聽說那里遠(yuǎn)離戰(zhàn)亂，風(fēng)調(diào)雨順。哪知道抵達(dá)后諸事不順，連個落腳的房子都找不到，于是輾轉(zhuǎn)同谷，結(jié)果更麻煩，連肚子都吃不飽。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

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fēng)為我從天來。

四處顛沛流離，一天到晚饑腸轆轆，“整天不是山谷撿橡果，就是雪地尋山芋”說的就是這段時間??！華州、秦州、同谷，一年內(nèi)大叔一家四處逃荒，腳步就沒停下過。越逃越荒，越逃越難，簡直活成了一部行走的難民紀(jì)錄片。

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差距讓杜大叔的身心飽受摧殘，曾經(jīng)雄心壯志想要“致君堯舜上”，可是科舉有小人擋道，職場無伯樂相助，到現(xiàn)在幾乎淪落為山谷野人，亂世乞丐。試問盛唐的詩人中又有哪一個會落魄到如此境地？

大叔表示真的很受傷：為什么，為什么生活給我的巧克力每一塊都是苦的啊？！

07

“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¹³⁾嘖嘖，還是白居易同學(xué)聰明啊，一語道破天機(jī)。沒錯，讓你吃苦受罪，是為了讓你寫出好詩啊！

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卻用它看見了安史之亂中老翁別老嫗的淚水、新婦送征夫的牽掛、戰(zhàn)士無家歸的荒涼，所以后世有了《三吏》《三別》這些蒼涼悲憫的歷史畫卷！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被困長安，眼見曾經(jīng)繁華喧鬧的帝都斷壁殘垣，滿目瘡痍，你痛心疾首寫下了這首“不會背不是中國人”的千古大作。（不會背的同學(xué)請默默找出你的小學(xué)課本）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dú)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被叛軍所俘，與妻兒天各一方，音信兩絕。清輝滿地的秋夜，你想到妻子肯定也在千里之外望月垂淚，為自己生死未卜而牽掛，于是你寫下了這首夫妻情深、感人肺腑的《月夜》。

贈衛(wèi)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老友重逢，敘舊嘮嗑，本是尋常情境，可是為何到了你的筆下卻令人唏噓無限、幾欲淚目？因為那是烽火亂世、滄桑巨變中的重逢?。∵@一夕的溫馨之感，是兵荒馬亂的世道中多么難得的美好時刻。

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dá)，況乃未休兵。

戰(zhàn)亂阻隔，手足分散，一句“月是故鄉(xiāng)明”，一千多年來打動多少游子的心？

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都說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半世苦難漂泊的你卻分外珍惜在成都的安閑時光，把家門口的尋常景色都勾勒成了5A景區(qū)的動態(tài)水墨畫。

那些沒能摧毀你的東西，會讓你變得更強(qiáng)大。是的，苦難磨煉出你登峰造極的能力，你寫什么幾乎都能寫到最好，不管什么題材、何種情感，只要大叔一出手，立時臻于化境。

在詩歌全盛、高手林立的唐詩江湖中，杜大叔面對苦難不屈不撓，博采眾長，別人走過的路他走，別人沒走過的路他也走，最終默默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康莊大道！一個自成一格、笑傲詩壇的集大成者，已現(xiàn)端倪！

08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讓我們回到前面。在同谷待不下去后，大叔一家遷居四川，來到天府之國混飯吃。有好友在四川為官，大叔背靠大樹好乘涼，終于迎來一段難得的安閑時光。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命運(yùn)，我們的杜大叔終于可以喘口氣了！日子安定，眼中萬物也都變得美好生動起來：

·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

·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有時，一場悄然而來的夜雨，也能帶給他無限喜悅：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dú)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聽到叛亂平定，狂喜之下更是寫下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快意之句。

真的不要天天只給他扣“現(xiàn)實主義偉大詩人”的帽子啊，什么浪漫主義、山水田園，只要他想寫，水平也是高出天際的！雖然偶爾也有房頂被風(fēng)吹跑的小插曲，但整體說來，大叔在成都的日子是美好的。然而，命運(yùn)對大叔總是特別吝嗇。幾年后，他在四川的高官朋友相繼去世，大叔在成都的生活也變得難以為繼。

765年春，大叔一家順江而下，希冀返鄉(xiāng)，漂泊中又有名篇面世：

旅夜書懷

細(xì)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dú)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至此，大叔已然橫逆不可當(dāng)，語句錘煉到極致??！古往今來，多少人是跪著讀完這篇的……（反正我是讀一次跪一次的）尤其第三四句，歷來為人所稱道。星空低垂更見平野廣闊，大江奔騰方顯月隨波涌，如此雄渾闊大的景象，更襯托出大叔心中無盡的落寞凄涼，晚年再度漂泊，心中辛酸可見一斑。

09

行至夔州，老病纏身，無力前行，就此客居三年。此時五十多歲的大叔已深受肺病、風(fēng)濕、風(fēng)痹等疾病侵襲，耳聾齒落，風(fēng)燭殘年。

又是九九重陽節(jié)，兩鬢霜雪的杜大叔獨(dú)自登上白帝城外的高臺。深秋時節(jié)，山川綿延蕭瑟，天空遼闊，晚風(fēng)獵獵而過。山谷中群猿哀嘯，沙渚上飛鳥還巢，漫山遍野的枯葉隨風(fēng)紛揚(yáng)而下，滾滾東逝的江水從不曾為誰而停留……

獨(dú)處悠悠天地之間，回首往昔，壯年漫游時的瀟灑不羈、長安求職的困頓蹉跎、烽火亂世的心驚膽戰(zhàn)、西南漂泊的游子之思剎那間齊聚而來。千般滄桑，萬種感慨，匯集一處，凝成了一首“古今獨(dú)步，七言律詩第一”的曠世之作：

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一生，我終究沒能實現(xiàn)夢想。我多想再回到洛陽和長安。在那里，我曾揮灑青春，放飛理想……

是啊，葉落歸根，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出發(fā)，返鄉(xiāng)！

768年初，大叔一家乘舟出峽再次上路?？墒怯捎跁r局依然混亂，之后的兩年間，投靠無門，故鄉(xiāng)難歸。一家人以船為家，如浮萍般在江河中困頓飄零。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就是在這期間，杜大叔登上洞庭湖畔的岳陽樓，眺望著波濤浩渺的湖面，吟出了這首被后人譽(yù)為盛唐五律第一的《登岳陽樓》。

自身的生活已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而令他涕淚縱橫的卻是國家還在遭受戰(zhàn)火的侵襲，人民依然流離失所，災(zāi)難深重。

為什么有的人偉大？因為在他們心中，從來不只有自己。

10

770年冬，在洞庭湖一葉風(fēng)雨飄搖的小船上，杜大叔帶著無盡的遺憾，迎來了生命的終點(diǎn)。他至死沒能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洛陽，也沒能回到寄托畢生理想的帝都長安。一代詩圣就這樣默默地逝去了，陪伴他的只有靜靜的洞庭湖水，無聲地拍打著船舷。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有人說，杜甫活了五十八歲，卻好像活了兩百歲。他一生經(jīng)歷，幾乎濃縮了個體生命所能經(jīng)受的全部苦難。是的，這一生他的苦難和遺憾實在太多：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卻總是身處江湖之遠(yuǎn)；不能兼濟(jì)天下，卻也未能獨(dú)善其身，半世窮困漂泊，深愧妻子兒女；就連這輩子最驕傲的“詩是吾家事”，活著的時候也沒能躋身一流作家的行列。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11

去世四十三年后，大叔之孫杜嗣業(yè)終于有能力將其遷葬回河南老家，并邀請當(dāng)時的大文豪元稹為大叔作墓志銘。不經(jīng)意間翻開大叔沉寂的詩卷，元稹瞬時驚為天人：“天哪，這個人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在他筆下居然沒有什么是不能寫成詩的，大至家國天下，小至一餐一飯，甚至問別人要東西都是可以寫成詩的！一千五百首詩篇包羅萬象，應(yīng)有盡有，精雕細(xì)琢卻又渾然天成！不僅在內(nèi)容上是這樣，就連形式、技法、風(fēng)格也是如此，兼容并包，博大精深。這是一個用生命在寫詩的偉大的人哪！”

元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崇拜之情，提筆揮毫：

·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dú)專矣。

·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一千多年后。

魯迅說：“我總覺得陶潛站得稍稍遠(yuǎn)一點(diǎn)，李白站得稍稍高一點(diǎn)，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p>

余秋雨說：“人世對他，那么冷酷、那么吝嗇、那么荒涼；而他對人世卻完全相反，竟是那么熱情、那么慷慨、那么豐美。這就是杜甫?！?/p>

聞一多說：“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yán)、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是的，集大成者的偉大和光芒往往是在時間長河的漫長滌蕩中顯現(xiàn)出來的。所以，大叔，別遺憾，時光是你最好的知音。掌聲可能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

你，最終和心愛的詩仙哥哥并肩站在了唐詩江湖的高峰！

千秋萬世名！

(1)　今河南靈寶。

(2)　即幽素科。

(3)　靈異小說。

(4)　杜甫爺爺杜審言的堂兄。

(5)　唐高宗第六子，老媽武則天。

(6)　今越南河內(nèi)。

(7)　寧王、薛王都是唐玄宗的兄弟。

(8)　杜甫詩中“岐王宅里尋常見”的岐王。

(9)　王維字摩詰。

(10)　即李淵的第十八子李元名之女。

(11)　唐代大臣，文學(xué)家，蘇軾先人。蘇味道與李嶠、崔融、杜審言合稱初唐“文章四友”。

(12)　山東、河北一帶。

(13)　出自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