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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尊永歷而貶隆武的史觀

易代之悲:錢澄之及其詩 作者:張暉 著


四、尊永歷而貶隆武的史觀

作為史書,《所知錄》被黃宗羲稱為“考信不誣”,但隨后全祖望(1705-1755)卻對之提出批評:

黎州先生亟稱《所知錄》之可信,然錄中多袒“五虎”,蓋田間翁與劉湘客厚,尤與金堡厚也。其謂金堡所以不死桂林之難,蓋欲收葬稼軒,則可發(fā)一笑?!稁X表紀年》則謂高必正留嚴起恒,是日金堡大約朝臣,共排張孝起,田間亦在其列,堡啖之以修撰兼御史故也。然則田間正不獨以湘客厚而左袒之,蓋熱中于進取耳。嗟乎,“是何天子,是何節(jié)度使”,尚求進不已乎?

全祖望的指責十分嚴厲,因其嫻于南明文獻,所以他的意見被后世不少學者接受。如晚清李慈銘(1830-1894)雖贊賞《所知錄》對“五虎”持論甚公,但金堡之事,仍襲用全祖望的意見。這就使得錢澄之的史學,有種令人不可輕信的感覺。后至傅以禮,方大力為錢澄之辯誣。此一公案,今已澄清。金堡欲收葬瞿式耜之事,學界業(yè)已認可。全祖望的質(zhì)疑雖然過于苛刻,但因為錢澄之與金堡交厚,金堡又系當時極富爭議之人物,故懷疑《所知錄》是否有史家之公論,亦屬正常。此就史家書寫而言。如果仔細閱讀那些有關金堡的文字及相關詩歌時,就會發(fā)現(xiàn)另外一些微妙的現(xiàn)象。

《所知錄》記載金堡之事,最為重要的就是永歷四年(1650)吳黨陳邦傅打擊楚黨“五虎”之事。金堡作為“五虎”之首的“虎牙”,下獄幾死,賴瞿式耜、錢澄之等人解救,方得以出獄,但已飽受酷刑,左腿已折,被貶至清浪衛(wèi)(今貴州岑鞏)。錢澄之當時任翰林編修,在解救金堡的過程中發(fā)揮了相當?shù)淖饔谩?sup>他于庚寅(1650)五月給永歷帝上了一道《請寬金給事疏》,后得到永歷帝的答復:“金堡量改近戍,該部知道?!?sup>當錢澄之得知消息后,興奮地寫下《圣德詩》:

文帝昔正輦,太宗寶魏徵。古來神圣主,皆有納諫名。我皇仁且孝,至德無容稱。屈己聽臣下,不大色與聲。小臣叨侍從,竊睹神采英。大帥對失措,圣度和且平。所以諸藩鎮(zhèn),見者識中興。……舉朝嘆圣德,臣等實不能。虛懷本天授,皇哉我圣明。

頌圣詩需典雅重大,此詩深得其中三昧。錢澄之因解救金堡成功,感而賦此詩。然而,在解救過程中,一度很不順利,錢澄之有詩記曰:

詔獄非仁政,況逢離亂辰。從龍寬典得,請劍小臣頻。

狼狽悲同類,艱危附黨人。山陰真相國,申救跪沙濱。

彼時永歷帝將“五虎”下錦衣獄,閣臣嚴起恒(1599-1651)欲解救,但不得面圣,只好跪沙濱申救,又不允。當此之時,錢澄之內(nèi)心悲憤,故賦前詩。首句即批評“詔獄非仁政”,又稱嚴起恒為“真相國”,立場清晰可見。好在隨后營救成功,故有《圣德詩》,對永歷帝改為稱頌。

錢澄之為永歷三年冬(1650)進士,是永歷親試取中的八人之一,授翰林院庶吉士。通過科考進入仕途是當時讀書人最為榮耀之事,錢澄之本為貢生,對科考也懷有極大的熱忱,可惜生逢亂世,無緣于此。早年他在隆武朝任漳州府推官,是因為其恩師、時任吏部尚書兼大學士黃道周(1585-1646)的推薦,并非由科考而得授,錢澄之對此十分遺憾。隆武帝在位期間亦曾舉行鄉(xiāng)試,“凡四方流寓諸生俱得入試,特旨廣額七十名”,但錢澄之當時已任官職,無法參加考試。所以,當他被永歷帝親試取中為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之后,感而賦《臨軒曲》二十首,描述殿試整個過程,極感激涕零之能事,《所知錄》全部收入。至書中所引之詩,凡涉及永歷帝者,無不褒贊。如《小詩恭紀》首二句云:

傳道文華殿,君王政自為。

言永歷之勤政也?!多y將入對歌》末云:

叩頭再拜出君門,憶起胸中未盡言。天威咫尺說不得,始信君王是至尊。

稱贊永歷之君王氣概也。至《藏山閣集》中稱頌永歷之詩更多,因與政事無涉,所以均未采入《所知錄》,也由此可知錢澄之在撰寫《所知錄》時,對于相關詩歌之去取,肯定費了一番衡量。

錢澄之因受永歷帝擢拔之恩,加之拯救金堡成功,故對永歷帝幾無貶抑之辭,已如前述。但《所知錄》中詩歌所呈現(xiàn)出來的隆武帝形象,卻較為復雜。錢澄之赴粵之前,由于黃道周的推薦,到隆武朝任職。他在《所知錄》中記載:

上性儉素,傷國家多難,敕斷葷酒,衣大布衣,后宮十余人皆老嫗,于嗜好泊如也。特好讀書,博通典故,為文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

完全是圣明天子、中興之君的形象。后系《行宮詞》二詩,加以頌揚。

當時福建有唐王稱隆武帝,浙江有魯王監(jiān)國,彼此爭正統(tǒng)、不合作,是二者迅速覆亡的原因之一。1646年(隆武二年、魯監(jiān)國元年)六月,魯王大敗,福建隆武政權(quán)遂失去地利。然而此時,隆武卻因為皇子的出生而給大臣封官加爵以示慶賀。《所知錄》記曰:

七月,上誕元子,大赦覃恩,從龍諸臣悉加封爵。御史錢邦芑疏言:“元子誕生之辰,正浙東新破之日,同盟且應見恤,剝膚益復可憂。臣以為是舉朝同仇發(fā)憤之秋,非覃恩受賞之時也。且覃恩不宜太優(yōu),爵賞不宜太濫,若鐵券金章徒以錫從龍之舊,則將來恢復疆土,何以酬汗馬之勛?非所以重名器,勸有功也?!辈粓?。

當時慶賀的表奏甚多,《所知錄》獨獨擇錄錢邦芑(?-1673)的反對奏疏,可見錢澄之內(nèi)心亦持反對立場。此段文字后所系二詩,更態(tài)度鮮明地加以反對?!蹲x錢邦芑諫草》表彰錢邦芑眼光的老辣,末四句為:

一疏破群迷,遂使人主懼。諫草滿皂囊,茲當推獨步。

至于《越東破》一詩,直斥罵矣:

當今天子高皇孫,魯國同是至親藩。改元本非利天下,域內(nèi)原宜奉一尊。越東諸臣殊可笑,誓死不開登極詔。天子灑筆親致書,相期先謁高皇廟。閩中恃越為藩籬,如今越破閩亦危。往時紛爭不足論,與國同失應同悲。昨夜中宮誕元子,通侯鵲印何累累。中興所重在邊疆,恩澤濫冒同爛羊。唇亡齒寒古所忌,君不聞元子之誕唇先亡!蓋元子生而唇缺也。

錢澄之從未供職于魯監(jiān)國,是故立場傾向于隆武。對于魯王不奉隆武的天子詔而在浙江自立監(jiān)國,表示不滿。但詩中點出浙江為福建的藩籬,隆武在越破之時,不顧唇亡齒寒,為皇子出生而慶祝,極為不智。詩歌末句極譏笑之能事,嘲笑皇子唇缺,以喻浙江、福建之關系,可謂大膽之至。錢澄之作為臣子,竟然能在詩中發(fā)出如此言論,頗疑此詩在隆武政權(quán)覆滅后改寫而成。

實則皇子問題,在當時為一至為重大的問題。隆武帝本無子嗣,所以他曾手寫詔書給魯監(jiān)國說:

朕無子,王為皇太侄,同心戮力,共拜孝陵。朕有天下,終致于王。

話雖如此,但此事或許一直如鯁在咽,令隆武帝內(nèi)心極為不舒服。眼下自己有了兒子,江山有繼,隆武帝又怎肯履行前諾!正因如此,才會大肆慶祝,“舉朝如夢如醉”。情勢如此,錢澄之卻能贊同錢邦芑,于眾醉之中保持清醒,可知其內(nèi)心憤懣之至。

甚至于后來隆武蒙塵,《所知錄》中載《無題》詩四首及《鄞江怨詞》,對隆武帝加以蓋棺定論時,仍提及此事:

去日追班入紫宸,花間鹓鷺片時親。綸扉白發(fā)南陽舊,侯印黃金恩澤新。羽檄遙知邊奏至,龍顏時向內(nèi)家顰。自聞東越唇亡后,早使憂天泣小臣。

錢澄之對隆武帝開始尊敬,后轉(zhuǎn)而失望,但對永歷帝則基本沒有怨言。作為一名史家,這樣的一個大的立場,錢澄之是通過詩歌而非史傳文字來加以透露的。這或許就是他自己所說的“記不能詳而詩轉(zhuǎn)詳者”,也是傅以禮所說的“恐涉嫌諱,未便據(jù)事直書,不得已托諸詠歌,藉補紀所未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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