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與漢初文學(xué)

秦的統(tǒng)一——學(xué)術(shù)思想的定于一尊——善頌善禱的文人李斯——漢初的散文家——陸賈、賈誼、枚乘、鄒陽、晁錯等——漢初的辭賦作家——莊夫子和賈誼的賦——枚乘《七發(fā)》的影響——漢初的楚歌作者——韋孟的《諷諫詩》

一

秦在很早的時候，便是一個強(qiáng)悍的國家，她的民族也便是一個強(qiáng)悍的民族。在《秦風(fēng)》里，我們已看出她具有著剛毅不屈的氣概，堅恒奮發(fā)的情操：“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鄙眺弊兎ㄖ螅貒惶煲惶斓膹?qiáng)大了。戰(zhàn)國時代，魏、韓、趙、齊、燕、楚諸國互相攻戰(zhàn)爭奪，無一寧日，秦或加入其中，總是取利而歸。她的函谷關(guān)卻從未被敵人侵入過一次。等到合從連橫的說蜂起之時，秦的聲勢已足以震撼天下而有余了。列國莫不競競自保。但已不能阻止了秦人鐵蹄的蹂躪。在十?dāng)?shù)年之間，秦遂亡韓，滅趙，墟魏，下楚，入燕，平齊，“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秦的統(tǒng)一天下是古代史上一件絕大的事故。從前的統(tǒng)一，不過分封藩王，羈縻各地的異族而已。他們?nèi)匀槐３制浞饨ǖ闹贫龋簧跏苊谥醒?。到了秦皇統(tǒng)一之后，方才將根深柢固的封建的制度打得粉碎，改天下為郡縣，以其常勝的精兵在各地管轄鎮(zhèn)壓著，正如羅馬兵之留鎮(zhèn)于東方，亞歷山大兵之鎮(zhèn)守于波斯、印度各地一樣。當(dāng)“三世皇帝”孺子嬰的時候，戰(zhàn)國諸王的遺臣遺民，又蜂起而各舉獨(dú)立之旗。但他們卻都不過曇花的一現(xiàn)，不必等到劉邦的統(tǒng)一，而都已死的死，逃的逃了。舊式的封建國家已非當(dāng)時時勢所能允許其存在的了。

秦始皇與他的丞相李斯，眼光都是極為遠(yuǎn)大的，不僅在政治方面，即在思想方面，學(xué)術(shù)方面，文字方面，也都力求其能統(tǒng)一。在李斯未執(zhí)政權(quán)之前，呂不韋已致賓客，編著《呂覽》（即《呂氏春秋》），有八覽：《有始覽》《孝行覽》《慎大覽》等；六論：《開春論》《慎行論》等；十二紀(jì)：《孟春紀(jì)》《仲春紀(jì)》《季春紀(jì)》等。這部書本沒有一貫的主張，然而其氣魄卻是偉大的，無所不包，無所不談，大有要將天下的學(xué)術(shù)囊括于一書以內(nèi)之雄心。及天下統(tǒng)一了之后，始皇、李斯卻更進(jìn)一步的求統(tǒng)一天下的學(xué)術(shù)思想，以定于一尊。諸子紛爭之時，同派的每欲壓倒了異派的學(xué)者，如孟子之攻楊，墨、荀子之非十二子。不過他們都是沒有權(quán)力，只不過嘴里嚷嚷打倒而已。到了秦始皇，他卻真的以政治的力量來統(tǒng)一或泯滅一切“異端”的思想了。他又使中國的文字統(tǒng)一了，正如他們之使天下的車，同一軌轍。他們不許學(xué)者“道古而害今，飾虛言而亂實”?！笆饭俜乔赜洠詿?，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以如此的嚴(yán)刑峻法，對待學(xué)者，于是古代的學(xué)術(shù)精華一掃而空。直到了漢惠帝之時，挾書還是有禁。歐洲中世紀(jì)的基督教徒，對于古典文學(xué)的毀害，還沒有秦始皇在短促的時代間對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毀損那么重大。這實在是中國學(xué)術(shù)文藝的一個絕大的厄運(yùn)。秦始皇在政治上雖給中國民族以很大的貢獻(xiàn)，在文化上，他卻是一個古今無比的罪人。

在那么深誅痛惡異派思想與“處士橫議”的一個時代，在挾書有禁，藏書有罪，偶語詩書棄市的一個時代，文學(xué)的不能發(fā)達(dá)，自無待說。不僅列國的諸王臣民不能有什么痛傷亡國的作品出現(xiàn)，即秦地的文人，歌頌大一統(tǒng)的光榮的作品也絕無僅有。李斯所稱的秦記，以及博士官所職的詩書，已付于咸陽一火，絕不可得見。今所以得見者不過幾篇公詔奏議以及刻石文而已。沒有一個時代遺留的作品像秦代那么少的。秦代沒有一個詩人，沒有一個散文作家，所有的，只不過一位善禱善頌的李斯！

李斯，楚上蔡人，少年時為郡小吏。后從荀卿學(xué)帝王之術(shù)。學(xué)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乃西入秦。適秦方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他乃上書諫逐客，以為秦之四君，皆以客之功，使秦成帝業(yè)?？捅緹o負(fù)于秦?！胺蛭锊划a(chǎn)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而益仇，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秦王乃除逐客之令。時李斯已行，秦皇使人追至驪邑，始還。卒用其計謀。二十余年，竟并天下，以斯為丞相。始皇卒，斯為趙高所譖，二世乃下之獄。二世二年，斯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顧謂其中子道：“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斯的散文，明潔而嚴(yán)于結(jié)構(gòu)，短小精悍，而氣勢殊為偉大。凡秦世的大制作，始皇游歷天下，在泰山各處所立的碑碣，其文皆為斯所作：今錄《芝罘東觀刻石》一文為例：

維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覽省遠(yuǎn)方，逮于海隅。遂登芝罘昭臨朝陽，觀望廣麗。從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興，清理疆內(nèi)，外誅暴強(qiáng)；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闡并天下。災(zāi)害絕息，永偃戎兵?；实勖鞯?，經(jīng)理宇內(nèi)。視聽不怠，作之大義，昭設(shè)備器，咸有章旗，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黔首改化。遠(yuǎn)邇同度，臨克絕尤。常職既定，后嗣循業(yè)。長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誦圣烈，請刻芝罘。

二

漢初文學(xué)，仍承秦弊，沒有什么生氣。儒生們但知定朝儀，取媚于人主，對于文藝復(fù)興的工作，一點(diǎn)也不曾著手。秦代所有的挾書律，也至惠帝四年（公元前一九一年）方才廢止。文景繼之，始稍有活氣。這時封建制度，一時暫現(xiàn)其光芒。于是諸辯士又乘時而起，各逞其驚世的雄談，為自己的利益而奔走著。頗有復(fù)現(xiàn)戰(zhàn)國時代的可驚羨的政談與橫議的趨勢。但封建制度既因七國之被削而第二度破滅，這種風(fēng)氣便也一時的煙消云滅。一般的才智之士，或者“投筆從戎”，有開辟異域之雄心，或馳騁于文壇，以辭賦博得盛名，或者拘拘于一先生之言，抱遺經(jīng)而終老。這個情形在漢武帝時代，達(dá)到了她的極峰。

劉邦不喜儒?！爸T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保ā稘h書·酈食其傳》）跟從于他身邊的儒生辯士，如酈食其、婁敬、陸賈、叔孫通等，皆是食客而已，不能與蕭何、張良等爭席而坐。除陸賈外，他們皆不著書。陸賈，楚人，有口辯。從劉邦定天下，居左右，常使諸侯。以說趙佗功，拜為大中大夫。賈時前說詩書。劉邦乃命他道，“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賈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邦未嘗不稱善。稱其書曰《新語》。《新語》雖今尚存在，但是后人所依托，非賈的原書。他又能辭賦，《漢書·藝文志》有“陸賈賦三篇”；但其文已佚。文帝時有賈誼，亦善于辭賦，而其散文也頗可觀。賈誼雒陽人。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為河南吳公所知。吳公為廷尉，言誼年少，頗通諸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是時誼年二十余。文帝以其能，悅之，超遷歲中至大中大夫。當(dāng)時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國，其說皆誼發(fā)。但為讒臣所間，竟不得大用，而出他為長沙王太傅。后歲余，文帝復(fù)召入，拜他為梁懷王太傅。這時匈奴強(qiáng)侵邊，諸侯僣疑地過古制。誼數(shù)上陳疏政事，多所欲匡建。后梁王墜馬死。誼自傷為傅無狀。?？奁?，歲余亦死，年三十三。他的散文議論暢達(dá)而辭勢雄勁，審度天下政治形勢也極洞徹明了，但已不復(fù)有戰(zhàn)國時代狂颷烈火似的偉觀壯彩了。本傳稱其著述凡五十八篇。然今所傳有《新書》五十八篇，卻非其舊，多取《漢書》誼本傳所載之文割裂章段，顛倒次序而加以標(biāo)題。景帝之時智謀之士頗多，如晁錯，如鄒陽，如枚乘，其說辭皆暢達(dá)美麗而明于時勢，有類于戰(zhàn)國諸說士。枚乘字叔，淮陰人，曾兩上書諫吳王，當(dāng)時稱其有先知之明。晁錯潁川人，為景帝內(nèi)史，號曰智囊，即首謀削諸侯封地者，吳楚反，以誅錯為名。錯遂被殺。錯洞明天下大勢，言必有中。在文帝時初上書言兵事，論防御匈奴，復(fù)言守備邊塞，勸農(nóng)力本。此皆尚時之急務(wù)。又有鄒陽齊人，初事吳王濞，后從孝王游。賈山潁川人。嘗給事潁陰侯為騎。孝文時，嘗言治亂之道，借秦為諭，名曰《至言》。

三

漢初，詩人絕少。陸賈有賦三篇，朱建有賦二篇，趙幽王有賦一篇，皆見于《漢書·藝文志》，今并片語只字無存；所存者惟劉邦的歌詩二篇而已。一為過沛時所作的“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一為對戚夫人所唱的“鴻鵠高飛，一舉千里”。到了文、景之時，詩人方才輩出?！稘h書·藝文志》所載者，有莊夫子賦二十四篇，賈誼賦七篇，枚乘賦九篇。又有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樂》等等。莊夫子的賦今僅存《哀時命》一篇。他名忌，一作嚴(yán)忌，會稽吳人，字夫子。與枚乘等同為梁孝王客。他的《哀時命》與賈誼的《吊屈原賦》《鵩鳥賦》相類，皆是模仿屈原的《離騷》《九章》，以抒寫他自己的不得意之感的。我們看：“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往者不可扳援兮，俫來不可與期。志憾恨而不遙兮，抒中情而屬詩。夜炯炯而不寐兮，懷隱憂而歷茲。心郁郁而無告兮，眾孰可與深謀。欿愁悼而委情兮，老冉冉而逮之?！边€不逼肖《離騷》的調(diào)子？

賈誼的境遇有些和屈原相同，便自然的同情于屈原。他為長沙王太傅，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道：“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藢こＶ篂^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制于螻蟻?！彼晃┦强耷?，也且在自哭了。他在長沙三年，有鵩鳥飛入其舍，止于坐隅。鵩似鸮，不幸鳥。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在這個地方，我們頗可想得Allen Poe作《烏雅詩》的一個環(huán)境來。然誼終于自己寬慰的說道“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泉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yǎng)空而浮。德人無累，知命不憂，細(xì)故蒂芥，何足以疑”。又有《惜誓》，見《楚辭》，王逸以為“不知誰所作也?；蛟毁Z誼，疑莫能明也”。今讀其首句：“惜余年老而日衰兮”，便知決非誼之所作。

在這個漢賦的初期，《離騷》的模擬是很流行著的。但到了景帝之時，大詩人枚乘出現(xiàn)，卻將漢賦帶到了別一條道路上去。乘所作有《七發(fā)》諸賦，而以《七發(fā)》為最著?！镀甙l(fā)》的結(jié)構(gòu)極似《楚辭》中的《招魂》《大招》，顯然受有他們的很深的影響。此種文體的結(jié)構(gòu)，皆至為簡單，像《七發(fā)》便分為下之七段：

序曲：楚太子有疾，吳客往問之。他以為太子之病，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

第一段：他初以音樂說太子，琴聲是那樣的凄美，然而太子卻病不能聽。

第二段：繼以飲食說太子，美味那么多，廚手又是那么高明，然而太子卻病不能嘗。

第三段：更以駿馬名騎說太子，馬是那樣的神駿，然而太子卻病不能乘。

第四段：再以宮苑池觀之樂導(dǎo)太子，又有賓客賦詩，美人侍宴，然而太子卻病不能游。

第五段：又以游獵之樂說太子，太子之病雖未痊然而已有起色。

第六段：于是他更以到廣陵之曲江觀濤之說進(jìn)。太子還是病不能興。

第七段：最后，吳客道，將為太子奏方術(shù)之士，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太子便據(jù)幾而起，澀然汗出，霍然病已。

這種幼稚簡單的結(jié)構(gòu)，與其浮夸的敘寫，給后來的漢賦以絕大的影響。

楚歌在漢初，最為流行。于劉邦《大風(fēng)》《鴻鵠》二歌外，更有可述者。項羽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乃是這絕代英雄最后的哀號。

趙幽王名友，為呂后所囚而死；他在囚時曾作一歌：“為王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絕理兮，托天報仇?！闭\乃是一首最坦白的悲憤詛咒之作。劉章在諸呂用事時，曾作“深耕概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一歌，具有很巧妙的雙關(guān)之意。唐山夫人為劉邦姬，作《安世房中樂》歌十六章。《漢書·禮樂志》說“凡樂樂其所生。禮不忘其本。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房中樂并沒有詩的情緒，不過是皇室的樂歌用以歌頌皇德祀神而已。

更有，韋孟，魯國鄒人，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詩諷諫。后徙家于鄒，又作一詩。這兩篇詩都是模擬《詩經(jīng)》的四言之作，具著老成人的苦口的教訓(xùn)的。

參考書目

一、《漢魏百三名家集》明張溥輯，有原刊本，翻刊本。

二、《古詩紀(jì)》明馮惟訥編，有原刊本。

三、《全漢魏六朝詩》丁福保輯，有醫(yī)學(xué)書局刊本。

四、《全上古六朝文》清嚴(yán)可均輯，有黃岡王氏刊本，有醫(yī)學(xué)書局石印本。

五、《漢魏名家集》丁福保輯，醫(yī)學(xué)書局出版。

六、《文選》梁蕭統(tǒng)編，有胡氏刊本，《四部叢刊》本。

1. 李斯見《史記》卷八十七。
2. 陸賈見《史記》卷九十七，《漢書》卷四十三。
3. 賈誼見《史記》卷八十四，《漢書》卷四十八。
4. 《賈太傅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
5. 枚乘見《漢書》卷五十一。
6. 《枚叔集》有《漢魏百三家集》本。
7. 晁錯見《史記》卷一百〇一，《漢書》卷四十九。
8. 鄒陽見《史記》卷八十三，《漢書》卷五十一。
9. 賈山見《漢書》卷五十一。
10. 韋孟見《史記》卷九十六，《漢書》卷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