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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路上 作者:果麥文化 出品;(美)杰克·凱魯亞克 著


第九章

當天傍晚,我跟隨前往山區(qū)的旅行大隊出發(fā),此后五天都沒再見到狄恩和卡洛。為了這個周末,巴比·羅林斯借來了她老板的車。我們帶上正裝,把它們掛在車窗上,動身前往森特勒爾城。雷·羅林斯開車,蒂姆·格雷歪在后座上,巴比坐前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落基山脈山間的景象。森特勒爾城是一座老礦業(yè)小鎮(zhèn),一度號稱“全世界最富有的一平方英里”,當年,山間游蕩的老禿鷹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銀礦層。他們一夜暴富,在陡峭山坡上的窩棚中間建起了一座漂亮的小歌劇院。莉蓮·拉塞爾[19]來過,歐洲許多歌劇明星也來過。后來,森特勒爾變成了一座鬼鎮(zhèn),直到雄心勃勃的新西部商會之類的組織決定復興這個地方。他們將歌劇院修葺一新,每年夏天,來自大都會歌劇院的明星都會在這里表演。這是所有人的大節(jié)日。游客從四面八方涌來,其中甚至包括好萊塢明星。我們開車上山,發(fā)現(xiàn)窄窄的街道上擠滿了裝腔作勢的觀光客。我想起梅杰筆下的薩姆,梅杰是對的。梅杰本人也在,正拿出他燦爛的社交微笑向每個人綻開,一邊無比真誠地對著每一樣東西“喔——”“啊——”地感嘆著。“薩爾,”他叫道,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看看這座古老的小鎮(zhèn)。想想看吧,它已經(jīng)有一百年——還是八十年,六十年,無所謂了。他們竟然有歌劇院!”

“是啊?!蔽艺f,模仿著他的人物,“可‘他們也都在’?!?/p>

“這些混蛋?!彼椭涞?,可轉(zhuǎn)眼又挽著貝蒂·格雷找樂子去了。

巴比·羅林斯是個有野心的金發(fā)美人兒。她知道鎮(zhèn)子邊上有一座從前礦工住的房子,這個周末我們小伙子可以住在里面——唯一的問題,就是得自己動手把它徹底打掃干凈。還可以在里面開派對。那是一座老工棚似的房子,里面積了足足有一英寸厚的灰,后面有個門廊,還有一口井。蒂姆·格雷和雷·羅林斯挽起袖子就動手開始打掃,這可是項大工程,花掉了他們整整一個下午外加半個晚上的時間。不過他們喝空了一堆啤酒瓶,一切都很好。

至于我,我打算在那個下午造訪歌劇院——作為巴比的男伴。我穿了一套蒂姆的西裝。就在幾天前,我走進丹佛,活像個流浪漢;如今卻衣冠楚楚,手里還挽著個妝容精致的金發(fā)美女,跟名流顯貴們躬身致意,站在大廳的枝形吊燈下寒暄聊天。我真想知道,要是密西西比·吉恩看到這樣的我,會說些什么。

當天上演的劇目是《費德里奧》[20]。“多么黑暗!”男中音悲呼,從地牢吱嘎作響的石頭牢門下現(xiàn)身。我落淚了。這就是我所看到的生活。我被這歌劇深深吸引,以至于一時間忘掉了自己如今瘋狂的生活現(xiàn)狀,沉醉在貝多芬氣勢宏大卻哀傷的音樂和他彌漫著濃濃倫勃朗[21]色調(diào)的故事中。

“怎么樣,薩爾,你對今年的劇目有什么看法?”出來走在大街上,丹佛·D.多爾驕傲地問。他和歌劇協(xié)會有些關(guān)系。

“多么黑暗,多么黑暗?!蔽艺f,“太了不起了?!?/p>

“下一步,你該去見見那些演員?!彼廊灰桓蓖饨磺徽{(diào),幸運的是,接下來事情太多,他忘記了這碼事,沒了蹤影。

巴比和我回到礦工小屋。我脫下身上的衣服,加入小伙子們中間一起打掃。那是項大工程。羅蘭·梅杰坐在已經(jīng)打掃出來的前廳正中,拒絕幫忙。他面前的小桌上放著他的啤酒和杯子。我們一桶一桶地打水,揮舞著掃帚忙活時,他兀自沉湎自語?!鞍?,要是你們什么時候能跟我一起,喝著沁扎諾,聽著邦多爾的音樂家們演奏,那才叫生活。夏天到諾曼底去,木屐,上好的陳年卡巴度斯。來,薩姆,”他對他隱身不見的朋友說,“把酒從水里拿出來,看看我們釣魚的這會兒工夫,它是不是冰透了?!蓖耆褪且桓焙C魍目谖恰?sup>[22]

我們叫住門外街上路過的姑娘?!皝韼蛶兔σ黄鸫驋甙伞4驋吆昧私裢黹_派對,人人都有份。”她們進來了。幫忙的人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多。最后,就連劇院合唱團的歌手(多半都是年輕人)也加入了。太陽落山了。

忙活了一整天后,蒂姆、羅林斯和我決定,為了這個盛大的晚上,應(yīng)該去收拾打扮一番。我們穿過小鎮(zhèn),直奔劇院明星們落腳的出租公寓。夜色中傳來晚場演出的開場曲。“時間剛剛好。”羅林斯說,“拿上剃刀和毛巾,我們來打扮得帥氣點兒。”我們還拿了梳子、古龍水、剃須膏,抱著一大堆東西闖進浴室。每個人都一邊洗澡一邊唱歌?!斑@可太棒了,不是嗎?”蒂姆·格雷沒完沒了地說,“用歌劇明星的浴室、毛巾、剃須膏和電動剃刀?!?/p>

那一晚精彩極了。森特勒爾城海拔三千多米,一開始,你會因為海拔有點犯暈,然后覺得累,接著頭腦開始發(fā)熱。我們沿著黝黑狹窄的街道往燈火通明的歌劇院方向走,然后,猛地一個右轉(zhuǎn),找到幾家那種帶活頁門的老酒館。絕大多數(shù)游客都在歌劇院里。我們買了些超大份的啤酒。酒吧里有臺自動演奏的鋼琴。后門外是沐浴在月光下的山坡。我放出了心中那個粗魯?shù)臐h子。夜晚還在繼續(xù)。

我們沖回礦工小屋。大派對的準備工作正在進行中。姑娘們——巴比和貝蒂——在用豆子和熏腸做一種小吃。我們跳起舞,盡情喝啤酒。歌劇演出結(jié)束了,年輕姑娘們成群結(jié)隊地涌進我們的地盤。羅林斯、蒂姆還有我舔起了嘴唇。我們抓過姑娘跳舞。沒有音樂,就這么跳舞。屋子里擠滿了人。開始有人帶酒過來了。我們沖去酒吧,又沖回來。夜越來越瘋狂。我真希望狄恩和卡洛也在——可轉(zhuǎn)念我就明白,他們不適合這里,在這里不會快活。他們是那種人,能同石頭地牢和黑暗做伴,是正在從地下鉆出來的,卑污的美國嬉普士[23]一代,全新的垮掉的一代,我正緩緩融入的一代。

合唱團男孩們現(xiàn)身了。他們唱起了《甜美的艾德琳》[24]。也唱像是“把啤酒遞給我”或是“你一臉癡相做什么?”這樣的詞兒,雄渾的男中音拉長了調(diào)子,“費——德——里奧!”“唉,多么黑暗!”我跟唱。姑娘們都興奮極了。她們來到后院,與我們攬頸親吻。其他房間里還有床,沒打掃的房間,我拉著一個姑娘坐在床上聊天,突然沖進來一大群歌劇院的領(lǐng)位小子,他們二話不說,逮著姑娘就親。十幾歲的小子,醉醺醺,亂糟糟,興奮沖動——他們毀了我們的派對。不到五分鐘,所有單身姑娘都走了,派對變成了超大型的兄弟狂歡會,狂呼亂叫,酒瓶子乒乓作響。

雷、蒂姆和我決定轉(zhuǎn)戰(zhàn)酒吧。梅杰不見蹤影,巴比和貝蒂也不見了。我們搖晃著走進夜色中。從吧臺到墻角,大小酒吧里都塞滿了歌劇散場出來的人。梅杰隔著無數(shù)人頭大吼大叫。戴眼鏡的丹佛·D.多爾熱切地和每一個人握手,說著“下午好,你好嗎?”半夜了,他依然說著“下午好,你好嗎?”我看著他這一刻跟某位名流顯貴走到一邊,過會兒又伴著個中年女人一起回來,再下一分鐘,就站在街上跟兩個年輕領(lǐng)位員說著什么,轉(zhuǎn)眼又過來跟我握手,沒認出我是誰,嘴上說著,“新年快樂,我的孩子”。他不是醉酒,是醉在他喜愛的東西中——這種人頭攢動、人來人往的景象。人人都認識他?!靶履昕鞓贰?,他高喊,有時是“圣誕快樂”,他一直這樣。到圣誕節(jié),他就該說“萬圣節(jié)快樂”了。

有個很受敬重的男高音也在那家酒吧里。丹佛·多爾堅持要帶我見他,我極力推脫。男高音叫迪安努奇奧還是什么別的名字。他妻子也在。他們格格不入地坐在桌邊。酒吧里還有些人看著像是阿根廷來的游客。羅林斯硬插進去把男高音擠開,他回身低吼了幾句。羅林斯把他的酒杯遞給我,然后揮起一拳,把人打倒在黃銅橫桿上趴著。男高音蒙了。有人尖叫起來。蒂姆和我趕緊推著羅林斯跑了出去?,F(xiàn)場太亂了,治安官連擠都擠不過來,更別說抓人了。沒人認識羅林斯。我們換了個酒吧。梅杰踉踉蹌蹌地從一條黑乎乎的街上冒出來?!霸趺椿厥??打架了?叫上我啊?!彼南吕镯懫鸷逍?。真想知道,大山如果有靈的話,這時會在想些什么。我抬頭看著月光下的短葉松,看見老礦工的幽魂游蕩,滿懷好奇。今夜,整個大陸分水嶺的東側(cè)山壁幽暗寂靜,除了我們咆哮喧鬧的這個山谷,只有風聲颯颯。分水嶺的另一側(cè)是西部大斜坡帶,廣闊的高原要一直延伸到斯廷博特斯普林斯才開始下跌,領(lǐng)著你進入西面的科羅拉多沙漠和猶他沙漠,茫茫大地之上,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而我們,我們這些醉酒發(fā)瘋的美國人,卻窩在這小小的山間一隅里尖叫吵鬧。我們站在美國的屋脊上,唯一能做的,我猜也只有喊叫了——透過濃濃夜色,越過大平原,向著東面呼喊,在那里的什么地方,或許有個白發(fā)老人正帶著真言向我們走來,他隨時可能到來,讓我們安靜沉默。

羅林斯堅持要回到他揍人的酒吧去。蒂姆和我不愿意,卻也攔不住他。他直接走到迪安努奇奧——那個男高音——面前,把整整一杯蘇打威士忌潑在他臉上。我們把他拖出大門。一個合唱團男中音也一起,我們?nèi)チ艘患抑幸?guī)中矩的森特勒爾酒吧。在那里,雷說女侍應(yīng)是個婊子。吧臺前聚著一群不高興的男人,他們討厭游客。其中一個說:“你們幾個小子最好在我數(shù)到十以前滾出去?!蔽覀兂鋈チ?,搖搖晃晃地返回小屋去睡覺。

早晨,我醒過來,翻了個身,床墊上揚起一蓬灰。我用力拉窗戶,窗戶被釘死了。蒂姆·格雷也在床上。我們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早餐是隔夜的啤酒。巴比從酒店回來,我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事情好像都亂套了。我們出門上車時,巴比腳下一滑,臉朝下趴在了地上??蓱z的姑娘太累了。她哥哥、蒂姆和我把她拽起來。我們上了車,梅杰和貝蒂也回來了。返回丹佛的悲傷旅程開始了。

一眨眼,我們就下了山,遠遠看到丹佛那片大大的海蝕平原,熱氣仿佛從爐子里冒出來似的蒸騰著。我們唱起歌來。我心癢難耐,想去舊金山了。

[19]莉蓮·拉塞爾(Lillian Russell,1860/1861—1922),美國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最著名的女演員、歌唱家,以美麗、時尚、漂亮的嗓音和出色的舞臺表現(xiàn)力著稱。

[20]《費德里奧》(Fidelio)是貝多芬唯一的歌劇作品,講述一位本名“萊奧諾拉”的女子女扮男裝,化名“費德里奧”潛入監(jiān)獄營救丈夫的故事。原劇最初為德語版本。

[21]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蘭畫家,被認為是世界藝術(shù)史上最偉大的繪畫大師之一,其對光影的運用最為世人所熟知并稱道。

[22]沁扎諾(Cinzano),一種意大利苦艾酒。邦多爾(Bandol)為法國東南部葡萄酒產(chǎn)區(qū)??ò投人故且环N蘋果白蘭地。以上酒類連同釣魚、在水里冰酒的場景都曾出現(xiàn)在海明威筆下??蓞⒁姟短栒粘I稹返取?/p>

[23]嬉普士為美國20世紀40年代興起的一種非主流的亞文化,外在常常表現(xiàn)為留長發(fā)、穿低腰褲、癡迷爵士樂、吸食大麻、黑色幽默、自我放縱、性放縱以及有意識地陷于貧窮狀態(tài),但并不完全否定物質(zhì);此后,以本書作者為代表之一的“垮掉的一代”(又稱“垮掉派”)沿襲其反叛精神,但相對消極避世;60年代發(fā)展出反主流的嬉皮士文化,核心在于以更激進的離經(jīng)叛道方式表達“和平、反戰(zhàn)、博愛、平等”的追求。

[24]《甜美的艾德琳》(Sweet Adeline)是20世紀初的大熱流行歌曲,被視為男生合唱的范本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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