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在路上 作者:果麥文化 出品;(美)杰克·凱魯亞克 著


第三章

那是一段尋常的巴士之旅,有哇哇哭的孩子和火辣辣的太陽,鄉(xiāng)下人在一個又一個賓州小鎮(zhèn)上上下下,直到進入俄亥俄平原,我們才真正跑起來,北上過阿什塔比拉,趁夜直穿印第安納,清早進入芝加哥。我在基督青年會找到個房間,揣著所剩無幾的幾個美金上了床。飽飽睡了個白日覺以后,我開始探索芝加哥。

密歇根湖上吹來的風(fēng),盧普區(qū)[6]的波普爵士樂,南霍爾斯特德和北克拉克周遭無休止的行走,午夜過后深入?yún)擦值穆L散步還引來一輛巡邏車跟在身后,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可疑人物。那個時候,一九四七年的時候,波普爵士瘋狂席卷美國。盧普區(qū)也被波及了,卻帶著一股子倦怠的氣息,因為波普爵士剛巧處在它的查理·帕克《鳥類學(xué)》階段和由邁爾斯·戴維斯開啟的新階段之間。[7]我靜靜坐著,聽夜色中飄來代表我們所有人的波普爵士,想起了我的朋友們,全都從這個國家的一頭到了另一頭,想著他們其實都在這同一個巨大的后院中做著某些無比瘋狂的事,狂奔亂跑。在接下來的那個下午,生平第一次,我走進了西部。那是個適合搭車的好日子,溫暖,美麗。為了避開芝加哥那復(fù)雜到不可思議的交通,我坐上一輛開往伊利諾伊州喬里埃特的巴士,汽車經(jīng)過喬里埃特監(jiān)獄,走過幾段草木繁茂的破敗街道,緊挨著城外停下來,正對我將要走的路。從紐約到喬里埃特,我一路坐巴士,已經(jīng)花掉了口袋里大半的錢。

我搭上的第一輛車是輛頂呱呱的卡車,掛著紅色旗子,帶我朝綠油油的伊利諾伊廣袤大地深入了三十英里,卡車司機為我指明了六號公路的位置,就在我們前行的方向上,和六十六號公路相交,之后一起奔向遙遠遙遠的西部。那天下午差不多三點鐘的樣子,我在路邊小店里吃掉了一個蘋果餡餅外加冰淇淋,然后,一個開雙門小轎車的女人為我停了車。追趕那輛車時我滿心狂喜??赡鞘莻€中年女人,確切地說,兒子都有我這么大了,想找個人幫她把車開到愛荷華。我完全沒有意見。愛荷華!離丹佛不遠了,只要到了丹佛,我就可以歇口氣了。她開了前面的幾小時,中間還堅持要去參觀不知哪里的一個老教堂,好像我們是在旅游似的,后半段我接過方向盤,雖說不是什么好司機,但也開完了余下的路程,從伊利諾伊到愛荷華州的達文波特,中間經(jīng)過羅克艾蘭。就在這一程里,我這輩子頭一次見到了我摯愛的密西西比河,蒸騰著夏日的薄霧,水位很低,惡臭撲鼻,就像是因為沖刷過美國這具正在腐爛的軀體才會這樣。羅克艾蘭,鐵軌、棚戶、小小的城市中心,過了橋就是達文波特,同樣的小城鎮(zhèn),溫暖的中西部太陽下充斥著鋸木屑的味道。到這里,那位女士就要轉(zhuǎn)道往她的家鄉(xiāng)愛荷華走了,我下了車。

太陽漸漸落山。我喝了點兒冰冷的啤酒,步行向小鎮(zhèn)邊緣走去,那是一段長路。所有人都開著車下班回家,戴著鐵路工人帽、棒球帽,各種各樣的帽子,和任何地方的任何城鎮(zhèn)里下班時的情形一樣。其中一個人捎了我一段,在山上牧場邊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路口把我放下來。那里很美。只有農(nóng)民駕車經(jīng)過,他們詫異地看我?guī)籽?,然后“叮叮?dāng)當(dāng)”地繼續(xù)往前,牛群要回家了。沒有卡車。很難得才有幾輛汽車呼嘯而過。一個開著改裝車的小子經(jīng)過,頭巾在風(fēng)中飛舞。太陽完全沉下去了,我還站在泛著紫紅的黑暗中。我有些害怕了。愛荷華的郊外一絲光亮也沒有,沒人能一眼看到我。幸好有個開車回達文波特的人把我?guī)Щ亓随?zhèn)上。可我又一次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

我跑到巴士站,坐下來琢磨這情況。又吃了個蘋果餡餅配冰淇淋,事實上,橫穿這個國家的一路上我吃的都是這個,當(dāng)然了,我知道它好吃又營養(yǎng)。我決定賭一把。坐在巴士站的咖啡館里看了半個小時女侍應(yīng)后,我坐公交車進了達文波特市中心,再搭車到城邊,不過這一次是在加油站附近。大卡車來來往往,咆哮著從這里經(jīng)過,哈,還不到兩分鐘,其中一輛就扭轉(zhuǎn)方向盤,為我停了下來。我奔向它,靈魂歡呼雀躍。好一個司機,一個結(jié)實強壯的大塊頭卡車司機,兩眼暴凸,聲音粗糲嘶啞,無論對著什么都是猛拍狠踹,就這么發(fā)動了他的車子,幾乎不搭理我。正好,我也可以讓我疲憊的靈魂稍稍歇息一下了,要知道,搭車最大的麻煩就是你得跟各種各樣的人說話,好讓他們覺得沒有帶錯你,甚至,可以說是得負(fù)責(zé)逗他們開心,如果你打算一路不停地這么走下去,還不住旅館的話,這就是巨大的負(fù)擔(dān)了??蛇@家伙只管自己在馬達轟鳴聲中大吼著說話,我要做的也就是吼回去,我們都很自在。他就這么操縱著這大家伙直奔愛荷華市,一路大吼著跟我說那些最逗樂的故事,說他如何在每個限速不合理的市鎮(zhèn)踩著法律的邊線鉆空子,一遍又一遍地說:“那些該死的警察連我的屁都逮不??!”就在我們快進愛荷華市的時候,他看見另一輛卡車跟了上來。他得在愛荷華市轉(zhuǎn)往別的方向,于是沖著后車閃了閃尾燈,慢慢減速好讓我跳下車去,我拎著背包跳下去,后面的卡車看懂了換車的意思,為我停下來,眨個眼的工夫,我就坐在了另一個高大的駕駛室里,萬事俱備,只等趁夜奔馳過數(shù)百英里。我快活極了!新卡車司機跟前一個一樣狂野,一樣大吼大叫地說話,我要做的也同樣只是往后一靠,隨著車輪滾滾向前?,F(xiàn)在,我能看見丹佛出現(xiàn)在眼前了,隱隱約約,猶如應(yīng)許之地[8],就在道路前方,群星之下,隔著愛荷華的草原和內(nèi)布拉斯加的平原,我甚至能看見更遠處的舊金山那更加雄偉的身影,儼然黑夜中熠熠生輝的寶石。他手握操縱桿,連講了兩三個小時的故事,然后,在愛荷華州一個多年后狄恩和我因為被懷疑開著偷來的凱迪拉克而遭到扣留的小鎮(zhèn)上,他在座位上小睡了幾個鐘頭。我也睡了會兒,還沿著一段磚墻走了走,墻邊只有一盞燈照亮,草原將每一條小街的盡頭納入懷抱,玉米的氣息飄來,宛如夜晚清新的露水味道。

黎明時,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我們轟鳴著重新上路。一小時后,得梅因的煙塵出現(xiàn)在前方綠色玉米地的上空。他要吃早飯了,想吃得悠閑點兒,于是我自己繼續(xù)往得梅因城里走。差不多四英里路程后,我搭上了兩個愛荷華男大學(xué)生的車。坐在他們嶄新舒適的轎車?yán)?,聽著他們討論考試,車子一路平穩(wěn)地滑向城市,這感覺很奇怪?,F(xiàn)在,我只想睡上一整天。所以我去了基督教青年會,想找個房間??梢婚g也沒有了。憑著直覺,我沿著鐵道往下走——得梅因有很多鐵道——激動地在機車庫旁邊找到了個陰暗的老普萊恩斯旅館,躺在一張硬邦邦的干凈白色大床上睡了一天,我枕頭邊的墻面上刻著亂七八糟的留言,破舊的黃色窗簾合攏過來,遮住了煙霧騰騰的火車站場。當(dāng)太陽開始發(fā)紅時,我醒了。那是我生命中一個獨特的時刻,最奇特的時刻,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是誰——我遠離家門,為旅行心神不寧、疲憊不堪,如今身在一間從未見過的廉價旅館房間里,聽著外面蒸汽嘶鳴,還有旅館老木頭的“嘎吱”聲、樓上的腳步聲,所有悲傷的聲響,我望著開裂的高高天花板,有那么奇怪的十五秒里,真的不知道我是誰。我不害怕。我只是某個他人,某個陌生人,我的整個人生就是游蕩的人生,幽魂的一生。我穿過了半個美國,站在我的東部青春和西部未來之間的分界線上,或許那就是為什么它偏偏發(fā)生在此時此刻,這個紅色的奇特下午。

可我必須繼續(xù)走,停止抱怨呻吟。于是我拿起背包,跟坐在痰盂旁的老守門人道別,出門吃飯。我吃了蘋果餡餅和冰淇淋——越深入愛荷華,它們就越棒,派更大,冰淇淋更醇。那個下午,我在得梅因看到了最漂亮的姑娘,成群結(jié)隊,到處都是。都是中學(xué)生,正好放學(xué)回家??晌覜]有時間考慮這些事,我向自己許諾了一場丹佛的舞會??濉ゑR克斯已經(jīng)在丹佛了;狄恩也在那里;查德·金和蒂姆·格雷在那里,那是他們的家鄉(xiāng);瑪麗露在那里;他們說有一大幫人在那里,包括雷·羅林斯和他金發(fā)碧眼的漂亮妹妹巴比·羅林斯;包括狄恩認(rèn)識的兩個女侍應(yīng),貝登科特姐妹;甚至包括羅蘭·梅杰,我大學(xué)期間的老筆友,也在那里。我滿懷歡喜與期待,盼望見到他們每一個人。所以我從那些漂亮姑娘身旁沖過。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都在得梅因了。

一個小伙兒捎我走過長長的山路,他的車像是某種架在輪子上的工具棚,一輛裝滿了工具的卡車,他只能站著開車,像個現(xiàn)代送奶工,到了山上,我立刻搭上了一個農(nóng)民和他兒子的車,他們要去愛荷華的埃德爾。在那個小鎮(zhèn)上,一個加油站旁的大榆樹下,我認(rèn)識了另一個搭車客,一個典型的紐約客,愛爾蘭人,以前大半輩子都在為郵局開卡車,現(xiàn)在要到丹佛去尋找姑娘和新生活。我猜他多半是為了躲開紐約的什么東西,多半是法律問題。他是個真正的酒鬼,三十來歲,紅鼻頭,要不是我天生對別人的友好態(tài)度格外敏感,這樣的人我通常是不耐煩搭理的。他穿著破舊的運動衫和垮褲,連個包都沒有,只隨身帶著一把牙刷和幾塊手帕。他說我們應(yīng)該結(jié)伴搭車。我本該拒絕的,因為他這副樣子站在公路上實在很糟糕??晌覀儽唤壴诹艘黄?。我們搭上個少言寡語的男人的車,一起到了愛荷華州的斯圖爾特。在那個小鎮(zhèn)上,我們徹底被困住了。我們站在斯圖爾特火車站售票廳前等待往西去的車,一等就是五個小時,直到太陽落山,時間在百無聊賴間混過去,一開始我們各自說說自己,然后他開始講葷段子,再后來,我們就只悶頭踢鵝卵石,弄出些這樣那樣傻瓜似的聲響。我們無聊了。我決定花上一塊錢買啤酒喝。我們?nèi)チ怂箞D爾特城里的一家老酒館,喝了幾杯。他像當(dāng)初夜里下班回到第九大道時一樣喝得大醉,興高采烈地沖著我的耳朵大吼他那些骯臟的人生夢想。我有點兒喜歡他了,不是因為他人好——他后來也以事實否認(rèn)了這一點——而是因為他有熱情。我們摸黑回到公路邊,當(dāng)然,沒人停車,也沒什么人經(jīng)過。就這樣一直到了凌晨三點。我們試過躺在火車站售票廳的長凳上睡覺,可電報機整晚“嗒嗒嗒”地響個不停,外面一直在“砰砰嘭嘭”地上貨卸貨,根本沒法入睡。我們不知道該怎樣跳上火車——兩個人以前都沒干過這事兒,我們不知道它們是往東還是往西開,不知道怎樣分辨哪是貨車廂哪是客車廂哪些又是冷凍車廂,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當(dāng)開往奧馬哈的巴士在黎明破曉前駛過時,我們跳上去,加入了昏昏睡著的乘客中。他和我自己的車費都是我付的。他名叫埃迪。讓我想起了我在布朗克斯的表兄弟。那就是我愿意和他一起走的緣故。就像有個老朋友做伴,一個樂呵呵的好人,可以一起干傻事。

拂曉時分,我們抵達了康瑟爾布拉夫斯,我望著車窗外。整個冬天我都在讀些關(guān)于大篷車隊如何在這里聚集然后踏上俄勒岡和圣達菲之旅的故事。當(dāng)然,如今只有各種這樣那樣見鬼的漂亮鄉(xiāng)村小屋靜靜臥在冷冷清清的灰白黎明里。然后就是奧馬哈了,上帝在上,我頭一次看到了牛仔,他走在生肉批發(fā)市場灰沉沉的墻邊,戴著高頂寬檐牛仔帽,穿著得克薩斯筒靴,除了衣服裝扮,看起來跟東部任何一個黎明時走在磚墻邊的落魄漢子沒什么區(qū)別。我們下車,直接上山,洶涌的密蘇里河造就了這段長長的丘陵,那已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奧馬哈就建在丘陵旁邊。我們離開城市走進原野,抽出我們的大拇指,歇一歇。一個戴著高頂寬檐牛仔帽的有錢農(nóng)場主載了我們一小段,他說普拉特河谷和埃及的尼羅河谷一樣偉大,當(dāng)時我正遠遠注視著高大的樹木隨河道蜿蜒,廣袤的綠野圍繞在它們旁邊,差一點就同意了他的話。很快,我們站在了另一個十字路口,天色陰沉起來,另一個牛仔招呼我們過去——這一個有六英尺高,戴著一頂沒那么夸張的半高頂寬檐牛仔帽——想知道我們倆有沒有人能開車。當(dāng)然,埃迪能開,而且他有駕照,我沒有。牛仔有兩輛車要開回蒙大拿去。他的妻子在格蘭德艾蘭,他希望我們能為他開一輛車,到了那里,他的妻子就會接手。到時候他就要往北去了,也就是說,格蘭德艾蘭是我們搭他這一程車的終點??赡且采钊雰?nèi)布拉斯加足足有一百英里遠了,我們當(dāng)然求之不得。埃迪單獨開一輛車,牛仔和我跟在后面,剛一出城,埃迪就興奮過了頭,把車速飆到了每小時九十英里?!耙姽恚切∽釉诟墒裁?!”牛仔大叫道,緊緊跟上他。事情開始變得像一場汽車賽。有那么一分鐘,我覺得埃迪是想開著那輛車跑掉的——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就是那么打算的。可牛仔把他咬得死死的,趕上前去,不停按喇叭。埃迪放慢車速。牛仔按喇叭示意他停下?!盎熨~小子,開這么快會爆胎的。你就不能慢點兒嗎?”

“哦,我真該死,我真的開到了九十?”埃迪說,“我沒察覺,這路太好開了?!?/p>

“開慢點兒,我們就都能太太平平地到格蘭德艾蘭?!?/p>

“沒問題?!蔽覀冎匦律下?。埃迪冷靜下來,說不定冷靜得都快睡著了。就這樣,我們在內(nèi)布拉斯加穿行,開了一百英里,沿著蜿蜒的普拉特河和它蒼翠的田野。

“大蕭條那些年,”牛仔對我說,“我至少一個月要扒一次火車。那段日子,你能看到成百上千的人搭火車,不是在敞車上,就是在悶罐車廂里,但那些可不全是流浪漢,什么人都有,多半是丟了工作,要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有些人就是在流浪。整個西部都那樣。那會兒的司閘員才不管你。我不知道現(xiàn)如今是什么情形。沒事我不會到內(nèi)布拉斯加來。三十年代中期那會兒,這地方什么都沒有,你看得到的地方全都是大團大團的黑霧。你連氣都沒法喘。地都是黑的。那會兒我就在這里。要我說,他們完全可以把內(nèi)布拉斯加還給印第安人。我討厭這個見鬼的地方,比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討厭。如今蒙大拿是我的家——米蘇拉。你該什么時候來一趟,看看什么叫人間天堂?!蹦莻€下午晚些時候,他說累了,我也睡著了——他是個有趣又健談的人。

我們在路邊停過一次,吃點東西。牛仔去補他的備用輪胎,埃迪和我坐在一家像是家常小館的店里。我聽到一陣大笑,這世上最痛快的大笑,一個粗獷的老派內(nèi)布拉斯加農(nóng)民走進餐廳,身邊簇?fù)碇粠湍贻p男孩。你能聽到他粗嗄響亮的說話聲,穿越平原,穿越他們那個時代的整個灰蒙蒙的世界而來。旁邊的人都跟著他大笑。他不關(guān)心這個世界,卻對每個人都抱有最大的尊重。我告訴自己,喔哦,聽聽這男人的笑聲。這就是西部,我現(xiàn)在人在西部了。他熱熱鬧鬧地走進餐館,叫著“莫”的名字——她做的櫻桃派是內(nèi)布拉斯加最甜美的,而且我面前的冰淇淋堆得像座小山一樣?!澳?,快給我弄點吃的來,我餓得快把自己活吞了。”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繼續(xù)“哈哈哈哈”?!凹有┒棺釉诶锩??!蔽鞑康撵`魂就坐在我旁邊。我真希望能了解他的整個人生,了解他這些年里除了像這樣大笑和大叫之外到底還做過些什么。噢喔,我告訴自己。牛仔回來了,我們出發(fā)了,去格蘭德艾蘭。

我們馬不停蹄趕到目的地。他去接他老婆,駛向等待著他的無論什么命運,埃迪和我繼續(xù)上路。我們搭了一群小伙子的車,一群吵吵鬧鬧的鄉(xiāng)下小子,十幾歲年紀(jì),開著輛拼拼補補的小破車,在蒙蒙細雨中被放在了路邊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然后,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二話沒說,就把我們帶到了謝爾頓——天曉得他為什么會帶上我們。在謝爾頓,埃迪可憐巴巴地站在公路中間,面前是一群矮墩墩的奧馬哈印第安人,個個瞪著眼睛,沒地方要去,沒事情要做。公路對面就是鐵路,水箱上寫著“謝爾頓”?!耙姽砹耍 卑5铣泽@地說,“我以前到過這個鎮(zhèn)子。很多年前,戰(zhàn)爭期間,夜里來的,后半夜,所有人都在睡覺。我下車到站臺上抽根煙,周圍什么也沒有,一片烏漆抹黑,我抬起頭,就看到了‘謝爾頓’這幾個字寫在水箱上面。我們那會兒是要去太平洋,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每一個該死的蠢蛋,我們只停了幾分鐘,上煤或者什么的,然后車就開了。見鬼了,就是這個謝爾頓!從那會兒開始我就討厭這個地方!”我們被困在謝爾頓了。跟在愛荷華州的達文波特一樣,來來往往的都是農(nóng)用車,偶爾才有一輛轎車路過,可那更糟,多半都是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在開車,他們的妻子指指點點地看路或研究地圖,對一切都抱著戒心,滿臉懷疑。

雨慢慢大起來,埃迪開始冷了——他沒什么衣服。我從帆布背包里抽出一件羊毛格子襯衫給他穿上。他感覺好些了。我感冒了。我從一家活像就要散架的印第安人鋪子里買了點咳嗽藥水。走進一個小格子間似的郵局里花一美分給姨媽寄了張明信片。我們回到灰撲撲的公路邊。它就立在我們面前,謝爾頓,寫在水箱上。羅克艾蘭線上的火車轟隆隆開來。我們看著臥鋪車廂里乘客模糊的面孔閃過。火車呼嘯著穿越平原,奔向我們要去的方向。雨更大了。

一個戴著寬檐牛仔帽的瘦高個兒男人在馬路對面停下車,沖著我們走來,看模樣像是個治安官。我們暗暗打好腹稿。他走過來花了點兒時間。“你們兩個小子是要去什么地方,還是就一路這么走著?”我們沒明白他的問題,這真他媽是個好問題。

“什么?”我們說。

“是這樣,我有一個小游樂場,就扎營在這條路下去幾英里的地方,我想找?guī)讉€年紀(jì)大點兒的小子,要是愿意的話,可以一邊幫我干活,一邊賺點小錢。我有輪盤賭許可證和套圈許可證,你們知道,就是套娃娃碰運氣那種。你們兩個要是愿意為我干的話,可以拿到三成的收入?!?/p>

“包吃???”

“包住不包吃。你們得自己進城吃飯。我們會經(jīng)過一些城鎮(zhèn)?!蔽覀兿肓讼??!斑@是個好機會?!彼f,耐心地等待我們做出決定。我們覺得沒頭沒腦的,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自己是不想被什么游樂場絆住的。我一心只想趕緊到丹佛去跟我的隊伍會合。

我說:“我不知道,我得盡快趕路,恐怕沒有時間。”埃迪也這么說。那老男人揮揮手,慢條斯理地晃回他的車上,走了。事情就這樣了。我們笑了一會兒,猜測如果去了會發(fā)生什么。我腦中的畫面是平原上黑乎乎的晚上,塵土飛揚,一張張內(nèi)布拉斯加父母的面孔晃過,帶著他們臉頰紅潤的孩子,看到什么都“哇哇”驚叫,我心里清楚,要是對他們耍那些騙人的馬戲場小把戲,我會覺得自己就是個魔鬼。摩天輪在黑夜的平原上轉(zhuǎn)動,還有,全能的上帝啊,旋轉(zhuǎn)木馬伴著哀傷的音樂,我夜里睡在一輛刷得金光閃閃的馬車?yán)?,身下墊著麻布袋,滿腦子想著要去我的目的地。

后來的事實證明,埃迪是個相當(dāng)不靠譜的旅伴。一個滑稽的古怪玩意兒經(jīng)過,開它的是個老頭。那是某種鋁做的東西,方方正正的,像個盒子——毫無疑問,是輛拖車,只不過是輛古怪、瘋狂的內(nèi)布拉斯加式自制拖車。老頭兒開得很慢。他停下車來。我們沖上前去,他說只能帶一個,埃迪二話不說就跳了上去,“哐啷哐啷”地慢慢消失在我眼前,還穿著我的羊毛格子襯衫。好吧,唉,我只能飛吻告別襯衫,不管怎么說,它也就有點兒感情價值而已。我在我們親愛的該死的謝爾頓又等了很久很久,足有好幾個小時,我一直覺得天就要黑了,其實才剛剛過了中午不久。丹佛,丹佛,我要怎樣才能去到丹佛?我?guī)缀跻艞?,打算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咖啡了,就在這時,一輛相當(dāng)新的轎車停下來,開車的是個年輕人。我瘋了一樣跑過去。

“你要去哪兒?”

“丹佛。”

“哦,我可以捎你往那個方向走一百英里?!?/p>

“太好了,太好了,你救了我的命?!?/p>

“我自己以前也經(jīng)常搭車,所以我總愿意捎別人一程?!?/p>

“要是有了車,我也會這樣的?!本瓦@么,我們聊了起來,他跟我說他的生活,不算太有趣,我開始打瞌睡,醒來時剛好到戈森堡城外,他在那里把我放下。

[6]盧普區(qū)(Loop)位于芝加哥市中心的中心商業(yè)區(qū),西臨密歇根湖。

[7]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1920—1955),美國波普爵士音樂家、薩克斯演奏家,有“大鳥”之稱,《鳥類學(xué)》(Ornithology)發(fā)布于1946年。

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1926—1991),美國爵士音樂家、小號演奏家,20世紀(jì)音樂史上無可爭議的巨人之一。其音樂生涯與20世紀(jì)40至90年代的爵士樂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

[8]《圣經(jīng)》所載,耶和華諭示摩西帶領(lǐng)以色列人離開他們的家鄉(xiāng)埃及,許諾將迦南賜予他們作為新的家園,即為“應(yīng)許之地”。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