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

徐迅散文年編:鮮亮的雨 作者:徐迅 著


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

眼前的大地

心靈在冬天仿佛沉湎太久,當銀杏樹綠茸茸的細枝從窗子外伸到面前時,我心里暖融融的,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澳阍摰酱蟮厣先ド⑸⒉剑 睅еb遠的親人的囑咐,我真的渾身跌進了春天。我知道,這剛?cè)旧暇G的銀杏不過是大地呈現(xiàn)的一角。窗外,已是陽光明媚,萬物復(fù)蘇。平原、山川、河流、樹木……雜亂無章,實則又秩序井然地涌動,安詳、平和、美麗得像一只碩大的器皿,默默地盛載著一切美和不美的事物,其中的生命像一條條小魚,健康、活潑地跳動、擴張著。

大地,重復(fù)的寂靜,無以言說?!叭龤q伢,走天邊,走到胡子白艷艷,問問還有幾多路,還有三萬搭八千?!毙r候,外婆曾教過我一首歌謠,它說明了大地沒有盡頭,更深深地培養(yǎng)了我的大地情結(jié)。無論是赤腳,還是穿著溫暖的布鞋或锃亮的皮鞋,只要雙腳一踏上大地,我都會感覺到大地的堅實和平穩(wěn),感覺到幸福的自由自在。有人認為,心靈比大地更為寬闊,但心靈的邊邊角角總會呈現(xiàn)于內(nèi)心,甚至可以觸摸。唯有大地的邊邊角角,人們縱然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全部收進視野里。說是走遍千山萬水,但依然有一株草、一朵花陌生著,讓人無法親近。

大地一般都在早晨蘇醒。沒有人跡的時分,大地純凈如花。草葉上滾動著一夜喜悅或憂傷的淚珠,空氣里氤氳著無色無香的地氣和白霧。即便季節(jié)變換,大地露出一層淺霜或干脆就鋪滿一層白雪,也使人神清氣爽,眼睛分外明亮,感受大地每一寸肌膚所展露出來的氣息。特別是春天,遠離城市的鄉(xiāng)村,池塘里的白鵝、麻鴨活蹦亂跳,叫喚著,杏花紅,菜花黃,桃花灼灼,黑瓦土墻,散落的水田像明鏡一樣透亮,人家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像是大地聳立的一只只溫柔的耳朵。

第一個行走在大地上的人是幸福的?,F(xiàn)在,我陡然明白了小時候我為什么總舍近求遠地離家,跑到外婆家住上一夜,第二天又和一些同學從外婆家上學的原因——那是一個孩子對大地的好奇、天生的敬意以及本能。知道這一點,我感到欣喜。由于遠,我在外婆家總是起得很早,隨便吃點,就背起書包上學。那時,太陽常常沒有出山,走在大地上,太陽露出紅紅的一點,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也在一點點地顯露:這里一樹桃花,那里一樹杏花;這里青草一片,那里果實累累……容易遇見的倒是一些早起馱著糞筐拾糞,或者挑一副沉重的擔子匆匆趕路的人。他們沒有閑心,臉上的表情緊張而滿足?!耙蝗罩嬙谟诔??!痹诖蟮厣?,他們是最無奈也是最懂生活的人。那樣的早晨,露珠在為他們潤足,鮮花在為他們餞行——當然,在他們的行走中,我也漸漸體會到烈日、狂風、暴雨和寒雪。春種秋收,起早摸黑,他們一年四季地忙碌,貪婪地攫取大地該付給他們的起碼的工錢,汗水布滿了大地。但往往還是事與愿違,因為生活的繁榮與衰落,就像童話里的世界,幾乎在一夜之間完成。無法主宰大地的他們,就像一個世家弟子,身經(jīng)沒落卻無能為力。但活著,還得為新的一年在大地上耕耘??!詩人葉賽寧說:“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笨伤麄兘^不是一個“過”字了得,他們在大地上永劫不復(fù),勞作一生。

記得剛從縣城到繁華的京城,有一天,我還在為一個叫“大地”的車站名,捧著地圖冊到處尋找,很想知道那個叫“大地”的地方是什么模樣。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徒勞的尋找。它就如同“我們到大地上去散散步”一樣,已經(jīng)深刻地表明我們已不是一個與大地貼得很近的人了。很多的日子,我們干的是背叛大地的行徑。我們這些現(xiàn)代文明的同謀者,用鋼筋混凝土擴展各種建筑物,傾倒垃圾和污穢,我們霸占了鮮花和青草的生長空間,殘害了魚兒和鳥兒飛翔的生命……我們也很艱辛,艱辛地干著,拒絕大地的回聲。這種代價,正如梭羅所說的:“花了一個人生命中最寶貴的一部分賺錢,為了在最不寶貴的一部分時間享受?!边h離大地追求幸福,幸福卻在我們手中一天天地被我們碾碎。我們在大地上只過一生,是詩意的,也是無奈的,到底還是觸及了哈姆萊特的那句千古名問:“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人只有一生,是報答大地,還是殘酷地掠奪大地?

事實上,我是一個真正脫離大地很久的人了。由于左腿的骨折,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以至于撐著拐杖才能在大地上蹣跚兩步。當一個人不能真正行走時,他就感覺到了大地的遙不可及……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我和朋友走進一座櫻花盛開的公園,但我的行走,亦如櫻花的風中舞蹈。平生第一次與大地這么接觸,我的內(nèi)心泛起了難言的憂傷,覺得地上的一切都變得縹緲起來……只是,我的骨頭尚能恢復(fù),可是大地的“骨頭”能夠痊愈嗎?

被拯救的人

在醫(yī)院里,當我被醫(yī)生留下來不讓出去的一剎那,我的心底掠過了一絲絕望。我不僅僅感受到一種被囚禁的滋味,而且從那一刻起,我感覺我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毀滅從心靈開始,終于肉體;而肉體的不再完整,卻苦于心靈。醫(yī)生說:“你得動手術(shù)!”聽到這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話語,我就在一種“不能在大地上行走”這個簡單而又巨大的事實面前忍受煎熬。測體溫、量血壓、抽血……醫(yī)生和護士們就像一個個技術(shù)嫻熟的工人,為一個新的工程上馬,認真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準備著。她們微笑著,每次走到我的面前,都像一朵移動的花朵,仿佛與我商量這朵花,在什么時候開放最為絢麗?

“怎么弄骨折了?”總不斷地有人善良地詢問。而我的回答,連我自己也越發(fā)地糊涂?!半p腳跳躍到下一個水泥臺階,腳崴了?!边@么簡單,也這么讓我羞于啟齒?!斑@是劫數(shù)!”倒是病房里的同類,既為我,也可能為他們自己打圓場。這時,我逐一打量起他們:滿眼的傷腿傷腳、傷手傷身子的同類項們,一個個躺在床上呻吟或作一臉痛苦狀。一床是在商場的水泥地上摔壞了腳的,二床是交通事故中撞壞了腿的,三床是幾年前被汽車撞斷腿后,又來重新開刀的,四床是在一家商店拉架被打斷了手的,五床是外地的一個民工,從工地上的一個二層樓上跌了下來……一個個橫七豎八地躺著,看那架勢,整個病房就像集中了一些斷腿斷腳,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椅子的一家木工房,等待一個高明的木匠師傅修理。而那已“修理”過的,或固定螺絲,或纏上厚厚的繃帶,白白的晃眼,成為病房里一道最為凄涼的風景。我明白,我也是這中間的一件過時的舊家具了。是什么呢?一張破桌子,還是一把椅子?當我在護士小姐的督促下,穿起那長條的病號服時,我覺得我被一股洶涌的海水淹沒著。我成了一個叫“六”的符號。

躺在病床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胡思亂想。記得健康時,我還真的想得個機會生個不大不小、不痛不癢的病,好好地在醫(yī)院里靜養(yǎng)、看書。但眼前的事實卻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進進出出的醫(yī)生、護士、家屬……潔白的墻、潔白的床單、無聲流動的藥液、充斥鼻腔的消毒液和福爾馬林的氣味。醫(yī)生們例行的檢查,護士們不厭其煩地量體溫、打針,朋友們送來鮮花和補品,還有不停的電話、信息問候聲。霎時,我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包圍著、感動著。但到了夜間,聽到病房里的呻吟聲、叫喚聲、夢囈聲,我卻感覺自己像被丟在了一間廢置了很久的荒園子里,并且不知道要在這廢園子里待多久,心靈也只能在里面吟叫。那真是一種生命的無可奈何!生命是強大的,強大的肉體有時能撐起一座江山、一條河流;但生命又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一件瓷器,一張易折的家具?!叭梭w發(fā)膚,受之父母”,你會覺得,你就是父母精心打造的一個生命的瓷器,但你還是不小心碰壞了一角,你成了一個需要被別人小心呵護,要被修理,被拯救的人——我像小時候一拳砸壞二叔家的玻璃鏡子的壞小子,不知所措,只知道深深地內(nèi)疚了。

不知道受到傷害的靈與肉,哪一個更容易被拯救?然而,直至出院,我也沒想明白。也許,人從開始懂事的那天起,或多或少都在被別人傷害和不小心地傷害著別人,無法分離的靈與肉,使誰也無法找到一個清晰的答案。于是,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個拖著受傷的心或滿目瘡痍地在大地上游蕩的生靈。四號床的小伙子成天躺在床上,為那打架的雙方都不愿支付醫(yī)藥費而百思不得其解。他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嘮叨:“好心討不到好報,我是干什么?”我很相信,他在肉體受到傷害的同時,他的靈魂也受到了戕害。而躺在他對面的三號床的,兩年前的一次交通事故也使他至今不能釋懷,因為他在當?shù)蒯t(yī)院做了手術(shù)后,就成了一個瘸子。他這一次來動手術(shù)的目的簡單而明確,就是要讓他那條腿延伸,行走如常人。他是河北滄州的一個農(nóng)民。他說:“你不知道,我在村里走,一顛一晃的,招來的全是異樣的眼光,像刺一樣地扎得我渾身難受,不懂事的娃娃還經(jīng)常跟在我后面,嚷著‘跛子跛,擦洋火’?!彼械淖宰鸲急槐频揭粋€無法再退的角落。甚至女兒交的一個男友,聽說未來的岳父是個跛子,也溜之大吉。因此,他土里尋,地里刨,攢了一些錢,咬咬牙,還是來做手術(shù)。經(jīng)過檢查,醫(yī)生說他要想延伸大腿,手術(shù)必須要做兩次。他答應(yīng)了。全病房,只有他是最樂觀的,甚至他還為我的小手術(shù)不屑一顧,說:“那算得了什么?一咬牙就過去了!”他的情緒感染著我,讓我心懷感激。

在一個早上,一大群朋友把我送進了手術(shù)室。由于半身麻醉,躺在手術(shù)臺上,我的頭腦異常清晰。先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瘦弱的小動物被綁上了,接著我就聽到了手術(shù)刀嗞嗞的金屬聲,仿佛還有一陣木鋸的聲音隨著木屑紛紛揚揚,然后,我就聽到那“木匠”拍拍我的肩膀說了聲:“好了!”“被拯救的人,從此不再完整?!蔽铱畤@著。靜養(yǎng)了一段時間,當我能拄著拐杖在窗前眺望時,我感覺我的骨節(jié)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就在我做完手術(shù)的一個星期后,四號病床也做了手術(shù)。那天,他的女兒來看他。我發(fā)覺,他的女兒長得非常漂亮,一進病房,像一只小鳥一樣飛到他的身旁。同時,我也看到那正在痛苦中的父親,望著女兒的眼光特別迷人。我清楚,那是親情,也是一束捍衛(wèi)自己人性的尊嚴之光。

和誰上天堂

詹姆斯·范·普拉格的《與天堂對話》里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那天午飯過后,所有的孩子都朝教室走去。他剛剛放下瑜伽熊午飯盒,他的老師萬里克太太走進了教室。他與老師的目光一相遇,突然感覺一種悲哀的情緒溢滿了全身。于是,他走到老師的面前說:“一切都會好的,約翰摔斷了腿!”老師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很不高興地說:“你在說什么?”他還是回答道:“約翰被汽車撞了,不過,他還好,只是摔斷了腿。”這下,老師突然臉色變得煞白,尖叫著跑出了教室。但是第二天情況果然得到了證實,老師的兒子約翰真的摔壞了腿。老師對他說:“你是一個特殊的人!”普拉格認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有“通靈”的功能。

在希臘神話里,通靈就是意味著“關(guān)于靈魂”的。對此,普拉格深信不疑,并一生都在為通靈的存在而努力。我的左腳骨折以后,面對許多朋友關(guān)切的詢問,我認真地敘述了一次那天的情形:那天,我正在一位朋友處玩,突然接到家里一個電話。然而我在地下室里,由于信號不好,當時并沒有看到。出了地下室,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原來是從未給我打過電話的母親打來的。母親并沒有特別的事,只是叫我“注意身體”,但我卻一個勁地想回去。腳開刀后,回到老家療養(yǎng),一位朋友當著母親的面竟將那天的事給說出來了。沒想到,母親一聽這話,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去,連聲說,再也不給我打電話了。弄得我惴惴不安,再沒有勇氣詢問母親那天是不是真有什么預(yù)感了。母親為我的骨折已經(jīng)偷偷流過好幾次淚了,她說:“你長到這么大,也沒有受過什么皮肉之苦,就我一個電話……”母親認為我的這場小災(zāi)難與她有關(guān),滿臉歉疚——當然,我沒有理由糾纏是否有通靈的存在,我只相信母子情深。

問題是普拉格竟然還與天堂對話!說起天堂,恐怕也是我們接觸最多,也是最為神圣和不可捉摸的字眼?!疤焯谜撸瑹o憂無慮之家園也?!碑嫾覅枪谥邢壬f,他終于有一天到了那“天堂”。遙遙望去,那江中“茂林一片,密葉覆蓋,不見枝條與小鳥,大失所望,時值風雨交加,于是找來小舟,打傘劃向江中天堂。鉆入垂枝密葉,將爬上島之岸,鳥們驚覺災(zāi)禍降臨,振翅猛飛逃命,一陣騷亂,天堂頓失”……在他眼里,這便是天堂。普拉格自稱能與天堂對話,但他所敘述的天堂也耐人尋味。他說,天堂是相對于我們物質(zhì)世界的另外一個世界。而且,盡管那個世界的景象和聲音更為生動,更為多彩,但還是與我們物質(zhì)世界一樣,有相似的景象。天堂是這樣一個地方,在那里,我們可以在花園里散步,可以騎自行車漫游,也可以劃船漂流。實際上,既然我們獲得了這個權(quán)利,我們在天堂里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人一旦到了天堂,一個魂靈可能對過去的生活進行回顧,看看自己在世時本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

一個通靈者與一位藝術(shù)家關(guān)于天堂的“認識”,在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通靈者所說的更像是一座教堂,一座接受懺悔者的教堂。其實到底什么是天堂,只有抵達了天堂里的人才能說得清,然而,抵達天堂的人由于幸福的流連,已永不返回。而未見天堂的人只能永遠依靠幻想。人類總愛問,天堂的路有多遠,人離天堂有多近。這就像愛吃糖果的孩子,總是問賣糖果的商店在哪兒一樣。我認為,聽著“天堂兄弟”的音樂,就是上天堂;雙腳無法接觸大地,大地就是天堂。這樣的天堂,你必須有一雙出自天堂的靈魂和眼睛,并像使用雙手一樣地使用她。那你就會看到健康活潑的走動的男人,就是一棵綠樹,女人就是一瓣花,而無數(shù)的生靈也都是葉的顫動,水的顫動,生命的顫動……那樣,你面前的椅子、門都像是一個個美麗的靜物,一切都散發(fā)著強大而流水般的生命力,人間本就是天堂??!

那么剩下的是“與誰上天堂”的問題了!美麗的天堂該有美麗的靈魂吧?可普拉格認為,天堂中也有不同的層次,我們在地球上生活時用自己的言行和思想創(chuàng)造了什么層次,我們就能去天堂的什么層次。看來,他的“天堂”學說,依然包含對人精神品質(zhì)的審視,“與誰上天堂”的這個命題依然成立。肉體沒有貴賤之別,但靈魂卻有高尚與卑劣之分。人可以腰圓膀闊,也可以瘦小如猴;可以大腹便便,也可以雋朗清秀……他們都渴望靈魂潔白無瑕,神圣無比。但試想,充斥你身旁的是吸毒者、戰(zhàn)爭狂、淫蕩的女人……他們也依然會以他們的思想和層次進入,這和人世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我們?nèi)祟愃龅?,只能還是與誰上天堂的事了。“肉體停止的地方,靈魂前進了;玫瑰停止的地方,芳香前進了?!痹鴰缀螘r,我們在教人清凈無為,教人從善如流,教人脫胎換骨。實際上這不是一群對天堂充滿想象的人,想著和他進天堂的也一個個純潔靈魂,流芳千古?這就像一位靈魂高貴的朋友,希望他的朋友也像他一樣善良無私、心有靈犀一樣。我們在大地上只過一生,更多的是為了上天堂。那么,我們何不在大地上,為上天堂做充足的準備?說到底,天堂還是一個人的集合地啊!

至于我,有人說無米無鹽、無油無柴也能與我上天堂,我就心滿意足了。

寫作,找我回家的路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我的寫作是為了尋求語言閱讀和表達的愉悅,這種接近和正在接近的體驗,使我痛苦又喜歡?!蔽矣X得,這依然是我目前的生命狀態(tài)。但是,這當然僅僅是停留在寫作上的,因為它只是關(guān)系到語言、閱讀和表達,也僅僅只表明我對語言的認知與和諧的關(guān)系。一個尋找語言的流浪者,本質(zhì)上還在流浪。在生活與語言的漫漫長路上,語言甚至已使他的靈魂更加痛苦。當寫作真的根植到了我的骨髓里,成為我生活的一種方式時,我實際上已不斷地對寫作本身的意義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

“你是一個作家?”做手術(shù)那天,當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時,護士小姐十分友好而善良地找我說話,企圖緩解我對手術(shù)的緊張和疼痛,我心里當時也掠過一絲虛榮。但很快,這種虛榮就像他們給我注射的半身麻醉藥一樣,讓我一半痛苦,一半麻木。其實,寫作對于我和我的同道們來說,是一件與利益毫不沾邊的事,它不能給我們帶來健康、權(quán)力、金錢以及其他什么。相反,因為寫作,我們往往自己沉浸在自己制造的語言村莊自得其樂,而與現(xiàn)實社會相隔得太久太遠,仿佛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鳥,真的陡然將你放上藍天,你就會顯得局促不安,不知所措,甚至連翅膀也不知如何展開。

鄉(xiāng)關(guān)何處,家園何在?人類,確信無疑都要返回一個魂靈的家園。這家園,不單是一個離開故土的人對故鄉(xiāng)的眷念和懷想。因為大地上——實際上有山有水的地方,人們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園。只不過那里沒有你熟悉的樹木、河流和池塘……但轉(zhuǎn)念一想,縱然是故鄉(xiāng),哪里又還有舊時的模樣?不也有“哪里黃土不埋人”,心安之處即故鄉(xiāng)的說法嗎?那么多的鄉(xiāng)愁流涌成一條江,一條河,但那鄉(xiāng)愁,實際上都是一種精神的釋放,是一個個精神浪子在尋找一塊塊靈魂安生的棲息地啊!關(guān)山重重,長亭復(fù)短亭,只是魂靈的家園比現(xiàn)世的家園更為遙遠和渺茫罷了。但盡管如此,人們在返回自己靈魂的家園時,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不斷地懷想。寫作者使用語言,語言是他飛翔的翅膀,更多的依然是他心靈的磨難。

記起我小時候的一次“想家”。那時,我才十二三歲。有一次,我與我的大姑到姑奶奶家去。玩了幾天之后,不知什么緣故,我突然想家了!告訴大人,大人們當然不同意,姑奶奶更是堅決挽留。無奈,那天黃昏,我一個人偷偷地走上了回家的路。穿過很長的田野,我到了清亮亮的大沙河。其時遠山如黛,炊煙四起,夕陽映照在大沙河上,河水里灑滿的斑斑紅暈,像是跳動的一條條紅鯉。河岸竹葉婆娑,一團綠云。卷起褲腿,我走在清涼的河里,突然被這景色迷住了——以致上了河岸,我還坐在那里靜靜觀看。一個少年對自然的感受敏感而忘我,時間隨著河水在悄悄流逝。我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才想起回家的事。然而,由于這一耽擱,我再也無法在天黑之前到家了。結(jié)果晚上我只好在離家五里地的一戶陌生人家借宿了。第二天早晨回家后,我發(fā)覺我的“回家”并沒有什么激動和充足的理由。倒是事隔多年,我卻每每忘不掉大沙河的那一抹黃昏……“大沙河的黃昏”讓一個少年的靈魂得以“安生”,而借宿的那戶人家,只是讓一個少年的肉體得以“安頓”。現(xiàn)在想起來,我發(fā)覺這里面竟有兩個“元素”起了作用,而回家只成了一個“借口”??梢娙说木癜残桥c生俱來的,人們要說回家,只不過在“走”回家的路。

大地連綿起伏,一望無邊,其中的道路充滿了無數(shù)可能。條條大路通羅馬,但實際上通往家園的路唯有一條。所以,人們尋找故鄉(xiāng),并沒有幾個能真正地歸于故鄉(xiāng),只是在尋找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對于真正的生命者,即便他身在故鄉(xiāng),他照樣有尋找家園之感,不安分的靈魂為心中的“秘密家園”而永不超生。千里迢迢,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或一路順暢,也并不都是為了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而還是為了他們心中那關(guān)于家園的夢想。夢想不可觸摸,就像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生就將那塊巨石推向山頂,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堅持不懈地推著。故鄉(xiāng),在這塊石頭里得到隱喻,至于像劉邦“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那也僅是一種被世俗張揚的虛榮。對于一個皇帝,他真正魂靈的家園,他也無法言說。更多尋求故鄉(xiāng)的人都在路上。在路上。

我也算是一個在外漂泊很久的人了。對于我來說,離故鄉(xiāng)的距離實際上不過是一張火車票或飛機票的路程。然而,當我在家鄉(xiāng)被當成了“客人”,在京城又被當成了“外省人”時,我一直陷于找不到故鄉(xiāng)的尷尬中,發(fā)覺我的靈魂已經(jīng)無處安歇。于是,只有面對潔白的稿紙或電腦時,我仿佛才找到一條通往家園的蹊徑,才得以滿心的喜悅。所以,對于我和我許多的同道來說,我想,大地是堅實的,天堂是虛幻的,而家園永遠是其中的一個巨大的誘惑。因此,我說寫作對于我來說,是找我回家的路。

2003年5月13日,北京東城區(qū)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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