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篇

不朽的失眠 作者:張曉風(fēng) 著


Chapter 1 只因為年輕啊

愛情篇

兩岸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恒流著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至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絳子潛身于同色調(diào)的綠波里,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國風(fēng)·關(guān)雎》篇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秘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為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yōu)槭裁粗灰驁猿忠粭l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fēng),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酢漿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在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nèi)滩蛔∩斐鍪直?,在河底秘密地挽起?/p>

定義及命運

年輕的時候,怎么會那么傻呢?

對“人”的定義,對“愛”的定義,對“生活”的定義,對莫名其妙的剛聽到的一個“哲學(xué)名詞”的定義……

那時候,老是鄭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從一條曲曲折折的感情線,估計著感情的河道是否決堤。有時,又正經(jīng)地把一張臉交給一個人,從鼻山眼水中,去窺探一生的風(fēng)光。

奇怪,年輕的時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義,以及命運。年輕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人原來也可以有權(quán)不知不識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們就長大了,因為愛。

去知道明天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不重要了,執(zhí)手處張發(fā)可以為風(fēng)幟,高歌時,何妨傾山雨入盞,風(fēng)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風(fēng)擋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們把所背的定義全忘了,我們遺失了登山指南,我們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們已登山,并且結(jié)廬于一彎溪谷。千泉引來千月,萬竅邀來萬風(fēng),無邊的莊嚴中,我們也自莊嚴起來。

而長年的攜手,我們已彼此把掌紋疊印在對方的掌紋上,我們的眉因為同蹙同展而銜接為同一個名字的山脈,我們的眼因為相同的視線而映出為連波一片,怎樣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這樣的兩雙手的天機,怎樣的預(yù)言家才能說清楚這樣的兩張臉的命運?

薔薇幾曾有定義,白云何所謂其命運,誰又見過為劈頭迎來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會那么傻呢,年輕的時候?

從俗

當(dāng)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清雅飛逸,仿佛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游離而出。

當(dāng)我們相愛時,我們從每一寸皮膚、每一縷思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說里都是這樣說的,小說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凄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說,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于是我們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一同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jié)果是使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而為忍辱負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為人間煙火中的匹夫匹婦,讓我們甘心。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臺演出。

于是,我們要了婚姻。

于是,我們經(jīng)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有廚房,有餐廳,那里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里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

有兼為書房的臥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里,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著我們?nèi)橐浑p嬌兒癡女念故事,并且蓋他們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于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呢?讓它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xiàn)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

偶成

海灘和狗

所有海灘以及畫片上該有的,這里都有了:藍天、白云、永不疲倦的浪、漂亮的穿著泳裝的男女、遮陽傘、飲料、舒服的度假旅館……

我坐在度假旅館的半圓形陽臺上,俯瞰海灘(奇怪,此地的話叫露臺,想想也對,大約白天承受陽光,夜晚承受露水)。樓很高,難免形成自己超然俯察的地位,這一天的我很快樂,但不是為超然,而是因為沒有歉疚感。本來,到這種處處陽光處處山徑的小島上來度假,以我的個性來說,難免不安。但這一次,我們是義務(wù)替一個中文寫作班講一星期的課,在這英國人的殖民地上教華人中文,題目夠正大了,工作也夠辛苦了,受人招待住個度假旅館,也是該的……

島的名字叫長洲,距離香港有個把小時船程,有一種水天悠悠含融不盡的余致。

我該去料理一下講義的,卻整個下午愣愣地坐在露臺上,看整條海灘。海灘由于坦呈過分,其實也沒什么可以看的,我呆在那里是由于兩只一黑一花的狗……

狗的主人很壯碩,遠遠看去,他大約正在進行訓(xùn)練計劃。教具是一只膠質(zhì)拖鞋,他把拖鞋從腳上脫下來,往海里擲去,然后把兩只在陽光下嬉戲的狗叫住,示意它們?nèi)グ淹闲瑩旎貋?。兩只狗果然都停了游戲,拼命往水邊跑去,及至跑到岸邊,那只花的愣頭愣腦地繼續(xù)往前沖,從雖不險惡卻也難纏的浪濤中游過去,把拖鞋銜了回來,放在主人腳前。

至于那只黑的,雖也急急忙忙跑到水邊,卻忽然趔趄不前,歪著頭深思起來,隔著五百米,我恍惚能看到它莊嚴的表情。對花狗近乎莽撞的行為,它做出一副“我方尚在審慎觀察中”的嘴臉,等花狗把拖鞋撿了回來,它也不置一詞。兩個家伙觀念雖殊,倒不影響交情,當(dāng)下又一起撒起歡來。

不到五秒鐘,主人一聲吆喝,拖鞋又在浪濤里浮沉了,兩只狗又拼命沖到岸邊,花的那只仍作“舍我其誰式”的沖刺,黑的這只仍像多慮的哈姆雷特王子,喃喃自問:“為之乎?抑不為之乎?”

這件事,因為做了一下午,我也就看了一下午,看到日影漸黯,我把同來演講的慕蓉從夢中叫起,強迫她也一起看。“奇怪??!你看那怪人,他一定要把狗教成會從海浪里撿回拖鞋有什么用呢?而那只花狗也傻,人家出了題目它就一定做,它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呢?那只黑狗才更奇怪——它每次一定跑,等跑到水邊又立刻變成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女友也看傻了。

“我懂了,”我忽然宣布這一下午的看狗心得,“那花狗是藝術(shù)家,不知死活的那一種,忽然發(fā)現(xiàn)造化少了一只鞋,就抵死要去把那缺憾補回來,一次一次把自己累得半死也不知停;黑狗卻是哲學(xué)家,它在想,鞋子撿回來,又怎么樣呢?又能怎么樣呢?造化又不知安著什么心眼?拖鞋事件大約跟希臘神話里西西弗斯的那塊石頭,或中國神話里吳剛的那株桂樹類同吧?這一場不知何時罷手的永恒重復(fù),做了亦無所得,不做,亦無所失。每次它跑到岸邊,腳趾觸到溫暖的海水,它就窮知究慮起來。它每想一次,疑團就更大,決定就更困難。看來生命是一場善意的圈套,在一帶美麗的海灘上進行,你不知該怎么辦。上當(dāng)呢,是傻;不上當(dāng)呢,是無趣?!?/p>

慕蓉笑了起來。

“我們都是那只累得半死的藝術(shù)家狗,是嗎?”

天終于黑下來,海景自動消失,一切美麗恢復(fù)為混沌,一切荒謬亦然,我松了一口氣——否則我倒真的不知如何從那一鞋二狗的永劫中抽身而出呢!

釘痕

一開頭,在俯身撿起釘子的剎那,我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了。

那是一枚好釘,亮晶晶且鐵錚錚,首尾約七厘米,陽光下嶄新的,顯然還沒有用過,但不知為什么會被人遺失在路邊。

這條路叫窩打老道,是九龍的一條大路,“窩打老”其實就是“滑鐵盧”,英國人最引以為榮的地名,現(xiàn)在拿來按給這條路了。這么寬大這么伸長的一條路,這么人事匆忙、地價如金的一條路,怎么會好端端冒出一枚釘子來呢?

所謂悲劇,某些時候大約就是指不得其時、不得其地和不得其位吧?一枚雪亮的釘子,躺在路邊——這件事本身既荒謬又凄傷,其境遇完全等于美人失寵或壯士失托。弄得不好,它會身不由己地去戳破輪胎,日復(fù)一日,我知道它終會骨銷色敗,變成紛紛銹屑。撿起它,是出于一時沖動,一份輕量級的俠情,覺得自己代為收拾的亦是某個生命的困頓災(zāi)厄。

回想起來,就在手指尚未觸及釘尖之前,我不但明白自己又錯了,而且連自己錯在何處,也一并看清楚了。這半生拾拾撿撿的事太多,無非因為疼惜,但疼惜只是心念的一剎那劇動,事后又哪里真有力量能照顧到底?曾有好幾年,每到六月,我都到校園的相思樹干上去摘下蟬蛻,然后一只只積存著,那也是某種歌唱家的一生??!到后來因為積存太多,想想,狠了心,一股腦兒拎去送給一位中醫(yī)做藥材了。此刻,我竟又多事來撿一枚釘,我要這枚釘干什么呢?我能放它在哪里呢?一枚釘子塞在我的手提袋里也并不見得比躺在馬路邊不荒謬?。?/p>

然而,反省只是我不切實際的習(xí)慣,事實上“拾釘子”這件事情根本是我早已定案的決定——而決定,在我看到它的那一秒已經(jīng)完成。

撿釘事件的整個過程,其實不過是一俯身間,不料思緒千回百轉(zhuǎn),我竟意外地檢閱了這倉促的半生。我是一個“舍不得”的人,就連別人以為我在“用功”的那些事,也無非是一種舍不得的心情。舍不得前人的一代風(fēng)華就此凋萎零落,才在故紙堆中一一掇拾流連。釘子終于放進我的皮包里,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叫作“以志吾過”。每次開關(guān)皮包之際,我用這顯得十分突兀的釘子提醒自己說:

“你看,對釘子你又能救拔它多少次呢?一枚釘子尚且如此,一個時代你又能扛幾斤責(zé)任呢?你自己也無非是一枚小釘子罷了?!?/p>

后來,每次赴港經(jīng)過窩打老道,我總會在撿拾釘子的老地方小立一下。想起當(dāng)日艷陽下釘子耀眼的品光,想起任性使氣的自己,以及一切不得其時、不得其地、不得其位的眾生,我的心恍如牢牢深深地楔入一枚釘子,因而變得凄緊。想來眾生之中極美的基督之所以為基督,也無非是雙掌心里各擁有一枚釘痕吧?而我,在撿拾一枚釘子的小小動作里,也因那愛憐的一握,而在掌心留下微痛的痕記。

一只公雞和一張席子

先說一個故事,發(fā)生在希臘的:

哲人蘇格拉底,在誨人不倦之余,被一場奇怪的官司纏上身,翻來覆去,居然硬是辯解不明。唉!一個終生靠口才吃飯的教師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簡單的意念,眾人既打定主意斷定他是個妖言惑眾的異議分子,便輕率地判他個死刑,要他飲毒而亡。

這判決雖荒謬,但程序一切合法,蘇格拉底也就不抵抗,準備就義。

有人來請示他有何遺言要交代,他說:

“我欠耶斯科利皮亞斯一只公雞,記得替我還這筆債?!?/p>

中國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壽終正寢的。他臨終的時候無獨有偶的,也因為一個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樁事來,于是十萬火急地叫來家人,說:

“快,幫我把我睡的這張簀席換一換?!?/p>

他病體支離,還堅持要換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換好,他便立刻斷氣了。

這兩位東西圣哲之死說來都有常人不及之處。

蘇格拉底堅持“欠雞還雞”,是因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債人”。人生一世,“說”了些什么其實并不十分得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較重要。其實蘇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誰“借雞”,他之欠雞是因為他自覺死得非常自然(希臘當(dāng)年有極其高明的安樂死的藥),是醫(yī)神所賜,這只雞是酬謝神明的。身為蘇格拉底豈可不知恩謝恩,務(wù)期歷歷分明,能做到一雞不欠,才是清潔,才是徹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樣,當(dāng)時他睡的席子是季孫送的,那席子華美明艷,本來適合官拜“大夫”的人來用,曾子不具備這身份,嚴格地說,是不該躺的,平時躺躺倒也罷了,如果死在這張席子上就太不合禮儀了。

曾子臨終前急著把這件事作個是非了斷,不該躺的席子,就該離開,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該做的事。

這兩位時代差不多的東西雙圣立身務(wù)期清高,絕不給自己的為人留下可議之處。他們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們的生命里沒有遮光的黑子,他們的人格光華通透。

寫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極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該想些什么,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應(yīng)該值得我們及早靜下心來深思一番吧!

我有一個夢

楔子

四月的植物園,一頭走進去,但見群樹洶涌而來,各綠其綠,我站在舊的圖書館前,心情有些遲疑。新荷已“破水而出”,這些童年期的小荷令人忽然懂得什么叫疼憐珍惜。

我遲疑,只因為我要去找劉白如先生談自己的癡夢,有求于人,令我自覺羞慚不安,可是,現(xiàn)在是春天,一切的好事都應(yīng)該可以有權(quán)利發(fā)生。

似乎是仗了好風(fēng)好日的膽子,我于是走了進去,找到劉先生,把我的不平和愿望一五一十地說了。我說,我希望有人來蓋一間中文教室——蓋一間合乎美育原則的,像中國舊式書齋的教室。

我把話說得簡單明了,所以只消幾句就全說完了。

“構(gòu)想很好,”劉先生說,“我來給你聯(lián)絡(luò)臺中明道中學(xué)的汪校長?!?/p>

“明道是私立中學(xué),”我有點擔(dān)心,“這教室費財費力,明道未必承擔(dān)得下來,我看還是去找‘教育部’或‘教育廳’來出面比較好?!?/p>

“這你就不懂了,還是私立學(xué)校單純——汪校長自己就做得了主。如果案子交給公家,不知道要左開會右開會,開到什么時候?!?/p>

我同意了,當(dāng)下又聊了些別的事,我即開車回家,從植物園到我家,大約十分鐘車程。

走進家門,尚未坐下,電話鈴已響,是汪校長打來的,劉先生已把我的想法都告訴他了。

“張教授,我們原則上就決定做了,過兩天,我上臺北,我們商量一下細節(jié)?!?/p>

我被這個電話嚇了一跳,世上之人,有誰幸運似我,就算是暴君,也不能強迫別人十分鐘以后立刻決定承擔(dān)這么大一件事。

我心里脹滿謝意。

兩年以后,房子蓋好了,題名為“國學(xué)講壇”。

一開始,劉先生曾命我把口頭的愿望寫成具體的文字,可以方便宣傳,我謹慎從命,于是寫了這篇《我有一個夢》。

我有一個夢。

我不太敢輕易地把這夢說給人聽,怕遭人恥笑——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敢于去夢想的人并不多。

讓我把故事從許多年前說起:南臺灣的小城,一個女中的校園。六月,成串的黃花沉甸甸地垂自阿勃拉花樹。風(fēng)過處,花雨成陣,松鼠在老樹上飛奔如急箭,音樂教室里傳來三角大鋼琴的琤琮流泉……

?。∥乙f的正是那間音樂教室!

我不是一個敏于音律的人,平生也不會唱幾首歌,但我仍深愛音樂。這,應(yīng)該說和那間音樂教室有關(guān)吧!

我仿佛仍記得那間教室:大幅的明亮的窗,古舊卻完好的地板,好像是日據(jù)時期留下的大鋼琴,黃昏時略顯昏暗的幽微光線……我們在那里唱“蘇連多岸美麗海洋”,我們在那里唱“陽關(guān)三疊”。

所謂學(xué)習(xí)音樂,應(yīng)該不只是一本音樂課本、一個音樂老師。它豈不也包括那個陣雨初霽的午后,那熏人欲醉的南風(fēng),那樹梢悄悄的風(fēng)聲,那典雅的光可鑒人的大鋼琴,那開向群樹的格子窗……

近年來,我有機會參觀一些耗資數(shù)百萬或上千萬的自然科學(xué)實驗室。明亮的燈光下,不銹鋼的顏色閃爍著冷然且絕對的知性光芒。令人想起伽利略,想起牛頓,想起歷史回廊上那些偉大聳動的名字。實驗室已取代古人的孔廟,成為現(xiàn)代人知識的殿堂,人行至此都要低聲下氣,都要“文武百官,至此下馬”。

人文方面的教學(xué)也有這樣偉大的空間嗎?有的。英文教室里,每人一副耳機,清楚的錄音帶會要你把每一節(jié)發(fā)音都校正清楚,電視畫面上更有生動活潑的鏡頭,誘導(dǎo)你可以做個“字正腔圓”的“英語人”。

每逢這種時候,我就暗自嘆息,在我們這號稱為“華夏”的土地上,有沒有哪一個教育行政人員,肯把為物理教室、化學(xué)教室或英語教室所花的錢勻出一部分用在中國語文教室里的?換句話說,我們可以來蓋一間國學(xué)講壇嗎?

當(dāng)然,你會問:“國學(xué)講壇?什么叫國學(xué)講壇?國文哪需要什么講壇?國學(xué)講壇難道需要望遠鏡或顯微鏡嗎?國文會需要光譜儀嗎?國文教學(xué)不就只是一位戴老花眼鏡的老先生憑一把沙喉老嗓就可以廉價解決的事嗎?”

是的,我承認,曾經(jīng)有位母親,蹲在地上,憑一根樹枝、一堆沙子,就這樣,她教出了—位歐陽修來。只要有一公尺見方的地方,只要有—位熱誠的教師和學(xué)生,就能完成一場成功的教學(xué)。

但是,現(xiàn)在是八十年代了,我們在一夕之間已成暴富,手上捧著錢茫茫然不知該做什么……為什么在這種時候,我們?nèi)匀灰獔猿株柎菏降膰慕虒W(xué)呢?

我有一個夢。(但稱它為夢,我心里其實是委屈的?。。?/p>

我夢想在這土地上,除了能為英文為生物為化學(xué)為太空科學(xué)設(shè)置實驗室之外,也有人肯為國文設(shè)置一間講壇。

我夢想一位國文老師在教授“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時候,窗外有粉色羊蹄甲正落入春水的波面,苦楝樹上也剛好傳來鳥鳴,周圍的環(huán)境恰如一片舞臺布景板,處處箋注著白紙黑字的詩。

晚明吳從先有一段文字令人讀之目醉神馳,他說:“齋欲深,檻欲曲,樹欲疏,蘿薜欲青垂;幾席、欄干、窗竇,欲凈滑如秋水;榻上欲有云煙氣;墨池、筆床,欲時泛花香。讀書得此護持,萬卷盡生歡喜。瑯?gòu)窒啥?,不足羨矣?!?/p>

吳從先又謂:“讀史宜映雪,以瑩玄鑒。讀子宜伴月,以寄遠神?!x《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叢書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無垠之游,而約縹緲之論。讀忠烈傳,宜吹笙鼓瑟以揚芳。讀奸佞傳,宜擊劍捉酒以銷憤。讀‘騷’宜空山悲號,可以驚壑。讀賦宜縱水狂呼,可以旋風(fēng)……”

——啊,不,這種夢太奢侈了!要一間平房,要房外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要春風(fēng)穿戶,夏雨叩窗的野趣,還要空山幽壑,笙瑟溢耳。這種事,說出來——誰肯原諒你呢?

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只要一間書齋式的國學(xué)講壇吧!要一間安靜雅潔的書齋,有中國式的門和窗,有木質(zhì)感覺良好的桌椅,你可以坐在其間,你可以第一次覺得做一個華夏人也是件不錯的事,也有其不錯的感覺。

那些線裝書——就是七十多年前差點遭一批激進分子丟到茅廁坑里去的那批——現(xiàn)在拿幾本來放在桌上吧!讓年輕人看看宋刻本的書有多么典雅娟秀,字字耐讀。

教室的前方,不妨有“杏壇”兩字,如果制成匾,則懸掛高墻,如果制成碑,則立在地上。根據(jù)《金石索》的記錄,在山東曲阜的圣廟前,有金代黨懷英所書“杏壇”兩字,碑高六尺(指漢制的六尺)寬三尺,字大一尺八寸。我沒有去過曲阜,不知那碑如今尚在否?如果斷碑尚存,則不妨拓回來重制,如果連斷碑也不在了,則仍可根據(jù)《金石索》上的圖樣重刻回來。

唐人錢起的詩謂:“更憐童子宜春服,花里尋師到杏壇?!卑倌陙砦覀兊南容吇蚋文X涂地或胼手胝足,或躲在防空洞里讀其破本殘卷,或就著油燈餓著肚子皓首窮經(jīng)——但這一切是為了什么?豈不是為了讓我們的下一代活得幸福光彩,讓他們可以穿過美麗的花徑,走到杏壇前去接受教化,去享受一個華夏少年的對中國文化理所當(dāng)然的繼承權(quán)。

教室里,沿著墻,有一排矮柜,柜子上,不妨放些下課時可以把玩的東西。一副竹子擱臂,涼涼的,上面刻著詩。一個仿制的古甕,上面刻著元曲,讓人驚訝古代平民喝酒之際也不忘詩趣。一把仿同治時代的茶壺,肚子上面刻著一圈二十個字:“落雪飛芳樹,幽紅雨淡霞。薄月迷香霧,流風(fēng)舞艷花。”學(xué)生正玩著的時候,你可以告訴孩子們這是一首回文詩,全世界只有中國語言可以做的回文詩。而所謂回文詩,你可以從任何一個字念起,意思都通,而且都押韻。當(dāng)然,如果教師有點語言學(xué)的知識,他可以告訴孩子漢語是孤立語(Isolating Language)跟英文所屬的屈折語(Inflectional Language)不同。至于仿長沙馬王堆的雙耳漆器酒杯,由于是沙胎,搖起來里面還會響呢!這比電動玩具可好玩多了吧?酒杯上還有篆文,“君幸酒”三個字,可堪細細看去。如果找到好手,也可以用牛肩胛骨做一塊仿古甲骨文,所謂學(xué)問,有時固然自苦讀中得來,有時也不妨從玩耍中得來。

墻上也有一大片可利用的地方,拓一方漢墓石,如何?跟臺北畫價動輒十萬相比,這些古物實在太便宜了,那些畫像磚之渾樸大方,令人悠然神往。

如果今天該講岳飛的《滿江紅》,何不托人到杭州岳王墳上拓一張岳飛真跡來呢!今天要介紹“月落烏啼霜滿天”嗎?寒山寺里還有俞樾那塊詩碑?。∪绻芽的虾5哪且环日諄砜?,就更有意思,一則“古鐘淪日史”的故事已呼之欲出。杜甫成都浣花溪的千古風(fēng)情,或諸葛武侯祠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都可以在一幅幅掛軸上留下來。

你喜歡有一把古琴或古箏嗎?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這種事不妨即興。

你喜歡有一點檀香加茶香嗎?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這種事只消隨緣。

如果學(xué)生興致好,他們可以在素凈的缽子里養(yǎng)一盆素心蘭,這樣,他們會了解什么叫中國式的芬芳。

教室里不妨有點音響設(shè)備,讓聽慣瑪?shù)つ鹊亩洌犚宦犑裁唇械??什么叫簫?什么叫“把烏”?什么叫篳篥……

你聽過“魚洗”嗎?一只銅盆,里面刻鏤著細致的魚紋,你在盆里注上大半盆水,然后把手微微打濕,放在銅盆的雙耳上摩擦,水就像細致如絲的噴柱,激射而出——啊,世上竟有這么優(yōu)雅的玩具。當(dāng)然,如果你要用物理上的“共振”來解釋它,也很好。如果你不解釋,僅只讓下了課的孩子去“好奇一下”,也就算夠本。

如果有好端硯,就放一方在那里。你當(dāng)然不必迷信這樣做就能變化氣質(zhì)。但硯臺也是可以玩可以摸的,總比玩超人好吧?那細致的石頭肌理具有大地的性格,那微凹的地方是時間自己的雕痕。

你要讓年少的孩子去吃麥當(dāng)勞,好吧,由你。你要讓他們吃肯德基?好,請便。但,能不能,在他年少的時候,在小學(xué),在中學(xué),或者在大學(xué),讓他有機會坐在一間中國式的房子里。讓他眼睛看到的是中國式的家具和擺設(shè),讓他手摸到的是中國式的器皿,讓他——我這樣祈禱應(yīng)該不算過分吧——讓他忽然對自己說:“??!我是一個華夏人!”

音樂有教室,因為它需要一個地方放鋼琴。理化有教室,因為它需要一個空間放儀器。體育則花錢更多。那么,容不容許辟一間國學(xué)講壇呢?這樣的夢算不算妄想呢?如果我說,教中文也需要一間講壇——那是因為我有一整個中國古典文化夢想放在里面啊!

我有一個夢!這是一個不忍告訴別人,又不忍不告訴別人的夢??!

只因為年輕啊

一 愛·恨

小說課上,正講著小說,我停下來發(fā)問:

“愛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約因為對答案很有把握,他們回答得很快而且大聲,神情明亮愉悅,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過一個不懂中國話的老外,隨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們唱歌般快樂的聲音竟在說一個“恨”字。

我環(huán)顧教室,心里浩嘆,只因為年輕啊,只因為年輕啊,我放下書,說:

“這樣說吧,譬如說你現(xiàn)在正談戀愛,然后呢?就分手了,過了五十年,你七十歲了,有一天,黃昏散步,冤家路窄,你們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候,對方定定地看著你說:

“‘×××,我恨你!’

“如果情節(jié)是這樣的,那么,你應(yīng)該慶幸,居然被別人痛恨了半個世紀,恨也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簡單,怕就怕在當(dāng)時你走過去說:

“‘×××,還認得我嗎?’

“對方愣愣地呆望著你說:

“‘啊,有點面熟,你貴姓?’”

全班學(xué)生都笑起來,大概想象中那場面太滑稽、太尷尬吧?

“所以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p>

笑罷的學(xué)生能聽得進結(jié)論嗎?——只因為太年輕啊,愛和恨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一個字嗎?

二 受創(chuàng)

來采訪的學(xué)生在客廳沙發(fā)上坐成一排,其中一個發(fā)問道:

“讀你的作品,發(fā)現(xiàn)你的情感很細致,并且總是在關(guān)懷,但是關(guān)懷就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么辦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輕的額,多年輕的頰啊,有些問題,如果要問,就該去問歲月,問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著我,我忽然笑了起來,以幾乎有點促狹的口氣說:

“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wèi)得好好的不可嗎?”

她驚訝地望著我,一時也答不上話。

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nèi)傷,哪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guān)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

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品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撞就害怕受創(chuàng)嗎?

三 經(jīng)濟學(xué)的旁聽生

“什么是經(jīng)濟學(xué)呢?”他站在臺上,金絲邊眼鏡,灰西裝,聲音平靜,典型的中年學(xué)者。

臺下坐的是大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而我,是置身在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聽的一個。

從一開學(xué)我就昂奮起來,因為在課表上看見要開一門“社會科學(xué)概論”的課程,包括四位教授來設(shè)“政治”、“法律”、“經(jīng)濟”、“人類學(xué)”四個講座。

想起可以重新做學(xué)生,去聽一門門對我而言嶄新的知識,那份喜悅真是掩不住藏不嚴,一個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輕輕笑起來。

“經(jīng)濟學(xué)就是把‘有限資源’作‘最適當(dāng)?shù)陌才拧?,以得到‘最好的效果’”?/p>

臺下的學(xué)生沙沙地記著筆記。

“經(jīng)濟學(xué)為什么發(fā)生呢?因為資源‘稀少’,不單物質(zhì)‘稀少’,時間也‘稀少’——而‘稀少’又是為什么?因為,相對于‘欲望’,一切就顯得‘稀少’了……”

原來是想在四門課里跳過經(jīng)濟學(xué)不聽的,因為覺得討論物質(zhì)的東西大概無甚可觀,沒想到一走進教室來竟聽到這一番解釋。

“你以為什么是經(jīng)濟學(xué)呢?一個學(xué)生要考試,時間不夠了,書該怎么念,這就叫經(jīng)濟學(xué)?。 ?/p>

我愣在那里反復(fù)想著他那句“為什么有經(jīng)濟學(xué)——因為稀少——為什么稀少,因為欲望”而麻顫驚動,如同山間頑崖愚壁偶聞大師說法,不免震動到石骨土髓咯咯作響的程度。

原來整場生命也可作經(jīng)濟學(xué)來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说牟恍覅s在于那顆永遠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躍動、有所未足的心,為什么是這樣的呢?為什么竟是這樣的呢?我癡坐著,任淚下如麻不敢去動它,不敢讓身旁年輕的助教看到,不敢讓大一年輕的孩子看到。

奇怪,為什么他們都不流淚呢?只因為年輕嗎?只因年輕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戲,也只能像一場短短的獨幕劇嗎?“朝如青絲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間又何嘗真有少年與壯年之分?“急罰盞,夜闌燈滅”,匆匆如赴一場喧嘩夜宴的人生,又豈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別?然而他們不悲傷,他們在低頭記筆記。聽經(jīng)濟學(xué)聽到哭起來,這話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的,我大概會大笑,笑人家的濫情,可是……

“所以,”經(jīng)濟學(xué)教授又說話了,“有位文學(xué)家卡萊亞這樣形容:經(jīng)濟學(xué)是門‘憂郁的科學(xué)’……”

我疑惑起來,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來說法的長者,還是以無心來度脫的異人?至于滿堂的學(xué)生正襟危坐是因歲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淺溪,所以才凝然無動嗎?為什么五月山梔子的香馥里,獨獨旁聽經(jīng)濟學(xué)的我為這被一語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驚又痛淚如雨下呢?

四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xué)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詞是怎么說的?”

他們反應(yīng)靈敏,立刻爭先恐后地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干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dāng)然,文學(xué)表現(xiàn)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問題在哪里?!?/p>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真地反復(fù)念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于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么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在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nèi)且粋€樣子,而現(xiàn)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lǐng)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之人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而是花,我們會說:

“‘看啊,校園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p>

“同樣的,新疆歌謠里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

“‘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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