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只因為年輕啊

不朽的失眠 作者:張曉風 著


Chapter 1 只因為年輕啊

愛情篇

兩岸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恒流著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至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絳子潛身于同色調(diào)的綠波里,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國風·關(guān)雎》篇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秘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為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yōu)槭裁粗灰驁猿忠粭l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酢漿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在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nèi)滩蛔∩斐鍪直?,在河底秘密地挽起?/p>

定義及命運

年輕的時候,怎么會那么傻呢?

對“人”的定義,對“愛”的定義,對“生活”的定義,對莫名其妙的剛聽到的一個“哲學名詞”的定義……

那時候,老是鄭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從一條曲曲折折的感情線,估計著感情的河道是否決堤。有時,又正經(jīng)地把一張臉交給一個人,從鼻山眼水中,去窺探一生的風光。

奇怪,年輕的時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義,以及命運。年輕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人原來也可以有權(quán)不知不識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們就長大了,因為愛。

去知道明天的風雨已經(jīng)不重要了,執(zhí)手處張發(fā)可以為風幟,高歌時,何妨傾山雨入盞,風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風擋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們把所背的定義全忘了,我們遺失了登山指南,我們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們已登山,并且結(jié)廬于一彎溪谷。千泉引來千月,萬竅邀來萬風,無邊的莊嚴中,我們也自莊嚴起來。

而長年的攜手,我們已彼此把掌紋疊印在對方的掌紋上,我們的眉因為同蹙同展而銜接為同一個名字的山脈,我們的眼因為相同的視線而映出為連波一片,怎樣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這樣的兩雙手的天機,怎樣的預言家才能說清楚這樣的兩張臉的命運?

薔薇幾曾有定義,白云何所謂其命運,誰又見過為劈頭迎來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會那么傻呢,年輕的時候?

從俗

當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清雅飛逸,仿佛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游離而出。

當我們相愛時,我們從每一寸皮膚、每一縷思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說里都是這樣說的,小說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凄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說,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于是我們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一同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jié)果是使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而為忍辱負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為人間煙火中的匹夫匹婦,讓我們甘心。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臺演出。

于是,我們要了婚姻。

于是,我們經(jīng)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有廚房,有餐廳,那里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里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

有兼為書房的臥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里,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著我們?nèi)橐浑p嬌兒癡女念故事,并且蓋他們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于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呢?讓它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xiàn)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

偶成

海灘和狗

所有海灘以及畫片上該有的,這里都有了:藍天、白云、永不疲倦的浪、漂亮的穿著泳裝的男女、遮陽傘、飲料、舒服的度假旅館……

我坐在度假旅館的半圓形陽臺上,俯瞰海灘(奇怪,此地的話叫露臺,想想也對,大約白天承受陽光,夜晚承受露水)。樓很高,難免形成自己超然俯察的地位,這一天的我很快樂,但不是為超然,而是因為沒有歉疚感。本來,到這種處處陽光處處山徑的小島上來度假,以我的個性來說,難免不安。但這一次,我們是義務(wù)替一個中文寫作班講一星期的課,在這英國人的殖民地上教華人中文,題目夠正大了,工作也夠辛苦了,受人招待住個度假旅館,也是該的……

島的名字叫長洲,距離香港有個把小時船程,有一種水天悠悠含融不盡的余致。

我該去料理一下講義的,卻整個下午愣愣地坐在露臺上,看整條海灘。海灘由于坦呈過分,其實也沒什么可以看的,我呆在那里是由于兩只一黑一花的狗……

狗的主人很壯碩,遠遠看去,他大約正在進行訓練計劃。教具是一只膠質(zhì)拖鞋,他把拖鞋從腳上脫下來,往海里擲去,然后把兩只在陽光下嬉戲的狗叫住,示意它們?nèi)グ淹闲瑩旎貋?。兩只狗果然都停了游戲,拼命往水邊跑去,及至跑到岸邊,那只花的愣頭愣腦地繼續(xù)往前沖,從雖不險惡卻也難纏的浪濤中游過去,把拖鞋銜了回來,放在主人腳前。

至于那只黑的,雖也急急忙忙跑到水邊,卻忽然趔趄不前,歪著頭深思起來,隔著五百米,我恍惚能看到它莊嚴的表情。對花狗近乎莽撞的行為,它做出一副“我方尚在審慎觀察中”的嘴臉,等花狗把拖鞋撿了回來,它也不置一詞。兩個家伙觀念雖殊,倒不影響交情,當下又一起撒起歡來。

不到五秒鐘,主人一聲吆喝,拖鞋又在浪濤里浮沉了,兩只狗又拼命沖到岸邊,花的那只仍作“舍我其誰式”的沖刺,黑的這只仍像多慮的哈姆雷特王子,喃喃自問:“為之乎?抑不為之乎?”

這件事,因為做了一下午,我也就看了一下午,看到日影漸黯,我把同來演講的慕蓉從夢中叫起,強迫她也一起看?!捌婀职。∧憧茨枪秩?,他一定要把狗教成會從海浪里撿回拖鞋有什么用呢?而那只花狗也傻,人家出了題目它就一定做,它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呢?那只黑狗才更奇怪——它每次一定跑,等跑到水邊又立刻變成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女友也看傻了。

“我懂了,”我忽然宣布這一下午的看狗心得,“那花狗是藝術(shù)家,不知死活的那一種,忽然發(fā)現(xiàn)造化少了一只鞋,就抵死要去把那缺憾補回來,一次一次把自己累得半死也不知停;黑狗卻是哲學家,它在想,鞋子撿回來,又怎么樣呢?又能怎么樣呢?造化又不知安著什么心眼?拖鞋事件大約跟希臘神話里西西弗斯的那塊石頭,或中國神話里吳剛的那株桂樹類同吧?這一場不知何時罷手的永恒重復,做了亦無所得,不做,亦無所失。每次它跑到岸邊,腳趾觸到溫暖的海水,它就窮知究慮起來。它每想一次,疑團就更大,決定就更困難??磥砩且粓錾埔獾娜μ祝谝粠利惖暮┥线M行,你不知該怎么辦。上當呢,是傻;不上當呢,是無趣?!?/p>

慕蓉笑了起來。

“我們都是那只累得半死的藝術(shù)家狗,是嗎?”

天終于黑下來,海景自動消失,一切美麗恢復為混沌,一切荒謬亦然,我松了一口氣——否則我倒真的不知如何從那一鞋二狗的永劫中抽身而出呢!

釘痕

一開頭,在俯身撿起釘子的剎那,我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了。

那是一枚好釘,亮晶晶且鐵錚錚,首尾約七厘米,陽光下嶄新的,顯然還沒有用過,但不知為什么會被人遺失在路邊。

這條路叫窩打老道,是九龍的一條大路,“窩打老”其實就是“滑鐵盧”,英國人最引以為榮的地名,現(xiàn)在拿來按給這條路了。這么寬大這么伸長的一條路,這么人事匆忙、地價如金的一條路,怎么會好端端冒出一枚釘子來呢?

所謂悲劇,某些時候大約就是指不得其時、不得其地和不得其位吧?一枚雪亮的釘子,躺在路邊——這件事本身既荒謬又凄傷,其境遇完全等于美人失寵或壯士失托。弄得不好,它會身不由己地去戳破輪胎,日復一日,我知道它終會骨銷色敗,變成紛紛銹屑。撿起它,是出于一時沖動,一份輕量級的俠情,覺得自己代為收拾的亦是某個生命的困頓災(zāi)厄。

回想起來,就在手指尚未觸及釘尖之前,我不但明白自己又錯了,而且連自己錯在何處,也一并看清楚了。這半生拾拾撿撿的事太多,無非因為疼惜,但疼惜只是心念的一剎那劇動,事后又哪里真有力量能照顧到底?曾有好幾年,每到六月,我都到校園的相思樹干上去摘下蟬蛻,然后一只只積存著,那也是某種歌唱家的一生??!到后來因為積存太多,想想,狠了心,一股腦兒拎去送給一位中醫(yī)做藥材了。此刻,我竟又多事來撿一枚釘,我要這枚釘干什么呢?我能放它在哪里呢?一枚釘子塞在我的手提袋里也并不見得比躺在馬路邊不荒謬??!

然而,反省只是我不切實際的習慣,事實上“拾釘子”這件事情根本是我早已定案的決定——而決定,在我看到它的那一秒已經(jīng)完成。

撿釘事件的整個過程,其實不過是一俯身間,不料思緒千回百轉(zhuǎn),我竟意外地檢閱了這倉促的半生。我是一個“舍不得”的人,就連別人以為我在“用功”的那些事,也無非是一種舍不得的心情。舍不得前人的一代風華就此凋萎零落,才在故紙堆中一一掇拾流連。釘子終于放進我的皮包里,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叫作“以志吾過”。每次開關(guān)皮包之際,我用這顯得十分突兀的釘子提醒自己說:

“你看,對釘子你又能救拔它多少次呢?一枚釘子尚且如此,一個時代你又能扛幾斤責任呢?你自己也無非是一枚小釘子罷了?!?/p>

后來,每次赴港經(jīng)過窩打老道,我總會在撿拾釘子的老地方小立一下。想起當日艷陽下釘子耀眼的品光,想起任性使氣的自己,以及一切不得其時、不得其地、不得其位的眾生,我的心恍如牢牢深深地楔入一枚釘子,因而變得凄緊。想來眾生之中極美的基督之所以為基督,也無非是雙掌心里各擁有一枚釘痕吧?而我,在撿拾一枚釘子的小小動作里,也因那愛憐的一握,而在掌心留下微痛的痕記。

一只公雞和一張席子

先說一個故事,發(fā)生在希臘的:

哲人蘇格拉底,在誨人不倦之余,被一場奇怪的官司纏上身,翻來覆去,居然硬是辯解不明。唉!一個終生靠口才吃飯的教師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簡單的意念,眾人既打定主意斷定他是個妖言惑眾的異議分子,便輕率地判他個死刑,要他飲毒而亡。

這判決雖荒謬,但程序一切合法,蘇格拉底也就不抵抗,準備就義。

有人來請示他有何遺言要交代,他說:

“我欠耶斯科利皮亞斯一只公雞,記得替我還這筆債。”

中國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壽終正寢的。他臨終的時候無獨有偶的,也因為一個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樁事來,于是十萬火急地叫來家人,說:

“快,幫我把我睡的這張簀席換一換?!?/p>

他病體支離,還堅持要換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換好,他便立刻斷氣了。

這兩位東西圣哲之死說來都有常人不及之處。

蘇格拉底堅持“欠雞還雞”,是因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債人”。人生一世,“說”了些什么其實并不十分得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較重要。其實蘇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誰“借雞”,他之欠雞是因為他自覺死得非常自然(希臘當年有極其高明的安樂死的藥),是醫(yī)神所賜,這只雞是酬謝神明的。身為蘇格拉底豈可不知恩謝恩,務(wù)期歷歷分明,能做到一雞不欠,才是清潔,才是徹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樣,當時他睡的席子是季孫送的,那席子華美明艷,本來適合官拜“大夫”的人來用,曾子不具備這身份,嚴格地說,是不該躺的,平時躺躺倒也罷了,如果死在這張席子上就太不合禮儀了。

曾子臨終前急著把這件事作個是非了斷,不該躺的席子,就該離開,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該做的事。

這兩位時代差不多的東西雙圣立身務(wù)期清高,絕不給自己的為人留下可議之處。他們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們的生命里沒有遮光的黑子,他們的人格光華通透。

寫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極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該想些什么,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應(yīng)該值得我們及早靜下心來深思一番吧!

我有一個夢

楔子

四月的植物園,一頭走進去,但見群樹洶涌而來,各綠其綠,我站在舊的圖書館前,心情有些遲疑。新荷已“破水而出”,這些童年期的小荷令人忽然懂得什么叫疼憐珍惜。

我遲疑,只因為我要去找劉白如先生談自己的癡夢,有求于人,令我自覺羞慚不安,可是,現(xiàn)在是春天,一切的好事都應(yīng)該可以有權(quán)利發(fā)生。

似乎是仗了好風好日的膽子,我于是走了進去,找到劉先生,把我的不平和愿望一五一十地說了。我說,我希望有人來蓋一間中文教室——蓋一間合乎美育原則的,像中國舊式書齋的教室。

我把話說得簡單明了,所以只消幾句就全說完了。

“構(gòu)想很好,”劉先生說,“我來給你聯(lián)絡(luò)臺中明道中學的汪校長。”

“明道是私立中學,”我有點擔心,“這教室費財費力,明道未必承擔得下來,我看還是去找‘教育部’或‘教育廳’來出面比較好。”

“這你就不懂了,還是私立學校單純——汪校長自己就做得了主。如果案子交給公家,不知道要左開會右開會,開到什么時候?!?/p>

我同意了,當下又聊了些別的事,我即開車回家,從植物園到我家,大約十分鐘車程。

走進家門,尚未坐下,電話鈴已響,是汪校長打來的,劉先生已把我的想法都告訴他了。

“張教授,我們原則上就決定做了,過兩天,我上臺北,我們商量一下細節(jié)?!?/p>

我被這個電話嚇了一跳,世上之人,有誰幸運似我,就算是暴君,也不能強迫別人十分鐘以后立刻決定承擔這么大一件事。

我心里脹滿謝意。

兩年以后,房子蓋好了,題名為“國學講壇”。

一開始,劉先生曾命我把口頭的愿望寫成具體的文字,可以方便宣傳,我謹慎從命,于是寫了這篇《我有一個夢》。

我有一個夢。

我不太敢輕易地把這夢說給人聽,怕遭人恥笑——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敢于去夢想的人并不多。

讓我把故事從許多年前說起:南臺灣的小城,一個女中的校園。六月,成串的黃花沉甸甸地垂自阿勃拉花樹。風過處,花雨成陣,松鼠在老樹上飛奔如急箭,音樂教室里傳來三角大鋼琴的琤琮流泉……

??!我要說的正是那間音樂教室!

我不是一個敏于音律的人,平生也不會唱幾首歌,但我仍深愛音樂。這,應(yīng)該說和那間音樂教室有關(guān)吧!

我仿佛仍記得那間教室:大幅的明亮的窗,古舊卻完好的地板,好像是日據(jù)時期留下的大鋼琴,黃昏時略顯昏暗的幽微光線……我們在那里唱“蘇連多岸美麗海洋”,我們在那里唱“陽關(guān)三疊”。

所謂學習音樂,應(yīng)該不只是一本音樂課本、一個音樂老師。它豈不也包括那個陣雨初霽的午后,那熏人欲醉的南風,那樹梢悄悄的風聲,那典雅的光可鑒人的大鋼琴,那開向群樹的格子窗……

近年來,我有機會參觀一些耗資數(shù)百萬或上千萬的自然科學實驗室。明亮的燈光下,不銹鋼的顏色閃爍著冷然且絕對的知性光芒。令人想起伽利略,想起牛頓,想起歷史回廊上那些偉大聳動的名字。實驗室已取代古人的孔廟,成為現(xiàn)代人知識的殿堂,人行至此都要低聲下氣,都要“文武百官,至此下馬”。

人文方面的教學也有這樣偉大的空間嗎?有的。英文教室里,每人一副耳機,清楚的錄音帶會要你把每一節(jié)發(fā)音都校正清楚,電視畫面上更有生動活潑的鏡頭,誘導你可以做個“字正腔圓”的“英語人”。

每逢這種時候,我就暗自嘆息,在我們這號稱為“華夏”的土地上,有沒有哪一個教育行政人員,肯把為物理教室、化學教室或英語教室所花的錢勻出一部分用在中國語文教室里的?換句話說,我們可以來蓋一間國學講壇嗎?

當然,你會問:“國學講壇?什么叫國學講壇?國文哪需要什么講壇?國學講壇難道需要望遠鏡或顯微鏡嗎?國文會需要光譜儀嗎?國文教學不就只是一位戴老花眼鏡的老先生憑一把沙喉老嗓就可以廉價解決的事嗎?”

是的,我承認,曾經(jīng)有位母親,蹲在地上,憑一根樹枝、一堆沙子,就這樣,她教出了—位歐陽修來。只要有一公尺見方的地方,只要有—位熱誠的教師和學生,就能完成一場成功的教學。

但是,現(xiàn)在是八十年代了,我們在一夕之間已成暴富,手上捧著錢茫茫然不知該做什么……為什么在這種時候,我們?nèi)匀灰獔猿株柎菏降膰慕虒W呢?

我有一個夢。(但稱它為夢,我心里其實是委屈的啊?。?/p>

我夢想在這土地上,除了能為英文為生物為化學為太空科學設(shè)置實驗室之外,也有人肯為國文設(shè)置一間講壇。

我夢想一位國文老師在教授“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時候,窗外有粉色羊蹄甲正落入春水的波面,苦楝樹上也剛好傳來鳥鳴,周圍的環(huán)境恰如一片舞臺布景板,處處箋注著白紙黑字的詩。

晚明吳從先有一段文字令人讀之目醉神馳,他說:“齋欲深,檻欲曲,樹欲疏,蘿薜欲青垂;幾席、欄干、窗竇,欲凈滑如秋水;榻上欲有云煙氣;墨池、筆床,欲時泛花香。讀書得此護持,萬卷盡生歡喜?,?gòu)窒啥?,不足羨矣?!?/p>

吳從先又謂:“讀史宜映雪,以瑩玄鑒。讀子宜伴月,以寄遠神?!x《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叢書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無垠之游,而約縹緲之論。讀忠烈傳,宜吹笙鼓瑟以揚芳。讀奸佞傳,宜擊劍捉酒以銷憤。讀‘騷’宜空山悲號,可以驚壑。讀賦宜縱水狂呼,可以旋風……”

——啊,不,這種夢太奢侈了!要一間平房,要房外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要春風穿戶,夏雨叩窗的野趣,還要空山幽壑,笙瑟溢耳。這種事,說出來——誰肯原諒你呢?

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只要一間書齋式的國學講壇吧!要一間安靜雅潔的書齋,有中國式的門和窗,有木質(zhì)感覺良好的桌椅,你可以坐在其間,你可以第一次覺得做一個華夏人也是件不錯的事,也有其不錯的感覺。

那些線裝書——就是七十多年前差點遭一批激進分子丟到茅廁坑里去的那批——現(xiàn)在拿幾本來放在桌上吧!讓年輕人看看宋刻本的書有多么典雅娟秀,字字耐讀。

教室的前方,不妨有“杏壇”兩字,如果制成匾,則懸掛高墻,如果制成碑,則立在地上。根據(jù)《金石索》的記錄,在山東曲阜的圣廟前,有金代黨懷英所書“杏壇”兩字,碑高六尺(指漢制的六尺)寬三尺,字大一尺八寸。我沒有去過曲阜,不知那碑如今尚在否?如果斷碑尚存,則不妨拓回來重制,如果連斷碑也不在了,則仍可根據(jù)《金石索》上的圖樣重刻回來。

唐人錢起的詩謂:“更憐童子宜春服,花里尋師到杏壇?!卑倌陙砦覀兊南容吇蚋文X涂地或胼手胝足,或躲在防空洞里讀其破本殘卷,或就著油燈餓著肚子皓首窮經(jīng)——但這一切是為了什么?豈不是為了讓我們的下一代活得幸福光彩,讓他們可以穿過美麗的花徑,走到杏壇前去接受教化,去享受一個華夏少年的對中國文化理所當然的繼承權(quán)。

教室里,沿著墻,有一排矮柜,柜子上,不妨放些下課時可以把玩的東西。一副竹子擱臂,涼涼的,上面刻著詩。一個仿制的古甕,上面刻著元曲,讓人驚訝古代平民喝酒之際也不忘詩趣。一把仿同治時代的茶壺,肚子上面刻著一圈二十個字:“落雪飛芳樹,幽紅雨淡霞。薄月迷香霧,流風舞艷花?!睂W生正玩著的時候,你可以告訴孩子們這是一首回文詩,全世界只有中國語言可以做的回文詩。而所謂回文詩,你可以從任何一個字念起,意思都通,而且都押韻。當然,如果教師有點語言學的知識,他可以告訴孩子漢語是孤立語(Isolating Language)跟英文所屬的屈折語(Inflectional Language)不同。至于仿長沙馬王堆的雙耳漆器酒杯,由于是沙胎,搖起來里面還會響呢!這比電動玩具可好玩多了吧?酒杯上還有篆文,“君幸酒”三個字,可堪細細看去。如果找到好手,也可以用牛肩胛骨做一塊仿古甲骨文,所謂學問,有時固然自苦讀中得來,有時也不妨從玩耍中得來。

墻上也有一大片可利用的地方,拓一方漢墓石,如何?跟臺北畫價動輒十萬相比,這些古物實在太便宜了,那些畫像磚之渾樸大方,令人悠然神往。

如果今天該講岳飛的《滿江紅》,何不托人到杭州岳王墳上拓一張岳飛真跡來呢!今天要介紹“月落烏啼霜滿天”嗎?寒山寺里還有俞樾那塊詩碑??!如果把康南海的那一幅比照來看,就更有意思,一則“古鐘淪日史”的故事已呼之欲出。杜甫成都浣花溪的千古風情,或諸葛武侯祠的高風亮節(jié),都可以在一幅幅掛軸上留下來。

你喜歡有一把古琴或古箏嗎?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這種事不妨即興。

你喜歡有一點檀香加茶香嗎?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這種事只消隨緣。

如果學生興致好,他們可以在素凈的缽子里養(yǎng)一盆素心蘭,這樣,他們會了解什么叫中國式的芬芳。

教室里不妨有點音響設(shè)備,讓聽慣瑪?shù)つ鹊亩?,聽一聽什么叫笛?什么叫簫?什么叫“把烏”?什么叫篳篥……

你聽過“魚洗”嗎?一只銅盆,里面刻鏤著細致的魚紋,你在盆里注上大半盆水,然后把手微微打濕,放在銅盆的雙耳上摩擦,水就像細致如絲的噴柱,激射而出——啊,世上竟有這么優(yōu)雅的玩具。當然,如果你要用物理上的“共振”來解釋它,也很好。如果你不解釋,僅只讓下了課的孩子去“好奇一下”,也就算夠本。

如果有好端硯,就放一方在那里。你當然不必迷信這樣做就能變化氣質(zhì)。但硯臺也是可以玩可以摸的,總比玩超人好吧?那細致的石頭肌理具有大地的性格,那微凹的地方是時間自己的雕痕。

你要讓年少的孩子去吃麥當勞,好吧,由你。你要讓他們吃肯德基?好,請便。但,能不能,在他年少的時候,在小學,在中學,或者在大學,讓他有機會坐在一間中國式的房子里。讓他眼睛看到的是中國式的家具和擺設(shè),讓他手摸到的是中國式的器皿,讓他——我這樣祈禱應(yīng)該不算過分吧——讓他忽然對自己說:“??!我是一個華夏人!”

音樂有教室,因為它需要一個地方放鋼琴。理化有教室,因為它需要一個空間放儀器。體育則花錢更多。那么,容不容許辟一間國學講壇呢?這樣的夢算不算妄想呢?如果我說,教中文也需要一間講壇——那是因為我有一整個中國古典文化夢想放在里面??!

我有一個夢!這是一個不忍告訴別人,又不忍不告訴別人的夢??!

只因為年輕啊

一 愛·恨

小說課上,正講著小說,我停下來發(fā)問:

“愛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約因為對答案很有把握,他們回答得很快而且大聲,神情明亮愉悅,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過一個不懂中國話的老外,隨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們唱歌般快樂的聲音竟在說一個“恨”字。

我環(huán)顧教室,心里浩嘆,只因為年輕啊,只因為年輕啊,我放下書,說:

“這樣說吧,譬如說你現(xiàn)在正談戀愛,然后呢?就分手了,過了五十年,你七十歲了,有一天,黃昏散步,冤家路窄,你們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候,對方定定地看著你說:

“‘×××,我恨你!’

“如果情節(jié)是這樣的,那么,你應(yīng)該慶幸,居然被別人痛恨了半個世紀,恨也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簡單,怕就怕在當時你走過去說:

“‘×××,還認得我嗎?’

“對方愣愣地呆望著你說:

“‘啊,有點面熟,你貴姓?’”

全班學生都笑起來,大概想象中那場面太滑稽、太尷尬吧?

“所以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p>

笑罷的學生能聽得進結(jié)論嗎?——只因為太年輕啊,愛和恨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一個字嗎?

二 受創(chuàng)

來采訪的學生在客廳沙發(fā)上坐成一排,其中一個發(fā)問道:

“讀你的作品,發(fā)現(xiàn)你的情感很細致,并且總是在關(guān)懷,但是關(guān)懷就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么辦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輕的額,多年輕的頰啊,有些問題,如果要問,就該去問歲月,問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著我,我忽然笑了起來,以幾乎有點促狹的口氣說:

“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wèi)得好好的不可嗎?”

她驚訝地望著我,一時也答不上話。

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nèi)傷,哪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guān)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

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品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撞就害怕受創(chuàng)嗎?

三 經(jīng)濟學的旁聽生

“什么是經(jīng)濟學呢?”他站在臺上,金絲邊眼鏡,灰西裝,聲音平靜,典型的中年學者。

臺下坐的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而我,是置身在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聽的一個。

從一開學我就昂奮起來,因為在課表上看見要開一門“社會科學概論”的課程,包括四位教授來設(shè)“政治”、“法律”、“經(jīng)濟”、“人類學”四個講座。

想起可以重新做學生,去聽一門門對我而言嶄新的知識,那份喜悅真是掩不住藏不嚴,一個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輕輕笑起來。

“經(jīng)濟學就是把‘有限資源’作‘最適當?shù)陌才拧?,以得到‘最好的效果’”?/p>

臺下的學生沙沙地記著筆記。

“經(jīng)濟學為什么發(fā)生呢?因為資源‘稀少’,不單物質(zhì)‘稀少’,時間也‘稀少’——而‘稀少’又是為什么?因為,相對于‘欲望’,一切就顯得‘稀少’了……”

原來是想在四門課里跳過經(jīng)濟學不聽的,因為覺得討論物質(zhì)的東西大概無甚可觀,沒想到一走進教室來竟聽到這一番解釋。

“你以為什么是經(jīng)濟學呢?一個學生要考試,時間不夠了,書該怎么念,這就叫經(jīng)濟學??!”

我愣在那里反復想著他那句“為什么有經(jīng)濟學——因為稀少——為什么稀少,因為欲望”而麻顫驚動,如同山間頑崖愚壁偶聞大師說法,不免震動到石骨土髓咯咯作響的程度。

原來整場生命也可作經(jīng)濟學來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说牟恍覅s在于那顆永遠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躍動、有所未足的心,為什么是這樣的呢?為什么竟是這樣的呢?我癡坐著,任淚下如麻不敢去動它,不敢讓身旁年輕的助教看到,不敢讓大一年輕的孩子看到。

奇怪,為什么他們都不流淚呢?只因為年輕嗎?只因年輕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戲,也只能像一場短短的獨幕劇嗎?“朝如青絲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間又何嘗真有少年與壯年之分?“急罰盞,夜闌燈滅”,匆匆如赴一場喧嘩夜宴的人生,又豈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別?然而他們不悲傷,他們在低頭記筆記。聽經(jīng)濟學聽到哭起來,這話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的,我大概會大笑,笑人家的濫情,可是……

“所以,”經(jīng)濟學教授又說話了,“有位文學家卡萊亞這樣形容:經(jīng)濟學是門‘憂郁的科學’……”

我疑惑起來,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來說法的長者,還是以無心來度脫的異人?至于滿堂的學生正襟危坐是因歲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淺溪,所以才凝然無動嗎?為什么五月山梔子的香馥里,獨獨旁聽經(jīng)濟學的我為這被一語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驚又痛淚如雨下呢?

四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詞是怎么說的?”

他們反應(yīng)靈敏,立刻爭先恐后地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干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然,文學表現(xiàn)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問題在哪里?!?/p>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真地反復念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于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么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在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nèi)且粋€樣子,而現(xiàn)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lǐng)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之人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而是花,我們會說:

“‘看啊,校園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樣的,新疆歌謠里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

“‘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

“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么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彼麄凖R聲回答。

他們其實并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很聰明,可是,剛才他們?yōu)槭裁慈欢??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p>

五 高倍數(shù)顯微鏡

他是一位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國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

“小時候,父親是醫(yī)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邊,他說:‘孩子,你過來,這是哪一塊骨頭?’我就立刻說出名字來……”

我喜歡聽老年人說自己幼小時候的事,人到老年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lián)破鸬氖^,是洗凈塵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一生歲月所沖積洗刷出的浪痕。

這人大概注定要當生物學家的。

“少年時候,喜歡看顯微鏡,因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隱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細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趕快做出高倍數(shù)的新式顯微鏡吧,讓我看得更清楚,讓我對細枝末節(jié)了解得更透徹,這樣,我就會對生命的原質(zhì)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難就會消失……”

“后來呢?”

“后來,果然顯微鏡愈做愈好,我們能看清楚的東西愈來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沒有成為我自己所預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顯微鏡倍數(shù)不夠,有些東西根本沒發(fā)現(xiàn),所以不知道那里隱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現(xiàn)在,我看得愈細,知道得愈多,愈不明白了,原來在奧秘的后面還連著另一串奧秘……”

我看著他清癯漸消的頰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終于“認了”,半世紀以前,那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以為只要一架高倍數(shù)的顯微鏡,生命的秘密便迎刃而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為年輕吧?只因為年輕吧?而退休后,在校園的行道樹下看花開花謝的他終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賴的口氣說:

“沒有辦法啊,高倍數(shù)的顯微鏡也沒有辦法啊,在你想盡辦法以為可以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生命總還留下一段奧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六 浪擲

開學的時候,我要他們把自己形容一下,因為我是他們的導師,想多知道他們一點。

大一的孩子,新從成功嶺下來,從某一點上看來,也只像高四罷了,他們倒是很合作,一個一個把自己盡其所能地描述了一番。

等他們說完了,我忽然覺得驚訝不可置信,他們中間照我來看分成兩類,有一類說“我從前愛玩,不太用功,從現(xiàn)在起,我想要好好讀點書”,另一類說“我從前就只知道讀書,從現(xiàn)在起,我要好好參加些社團,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兩者都有輕微的追悔和遺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流行一首電影插曲(大約是叫《漁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熱心播唱,我雖小,聽到“月兒彎彎照九州”覺得是可以同意的,卻對其中的另一句大為疑惑。

“舅舅,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丟”?不記得了)’呢?”

“因為她是漁家女嘛,漁家女打魚不能去上學,當然就浪費青春啦!”

我當時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氣起來,但因年紀太小,不會說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說話,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讀中學聽到“春色惱人”,又不死心去問,春天這么好,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惱?別人也答不上來,那討厭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暗示春天給人的惱和“性”有關(guān)。但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另有一個道理,那道理我隱約知道,卻說不出來。

更大以后,讀《浮士德》,那些埋藏許久的問句都聚攏過來,我隱隱知道那里有一番解釋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對滿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學問,在典籍冊頁的陰影中他乍一瞥見窗外的四月,歌聲傳來,是慶祝復活節(jié)的喧嘩隊伍。那一霎,他懊悔了,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拋擲了,他以為只要再讓他年輕一次,一切都會改觀。中國元雜劇里老旦上場照例都要說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說得淡然而確定,也不知看劇的人驚不驚動),而浮士德卻以靈魂押注,換來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擁有的種種可能”。可憐的浮士德,學究天人,卻不知道生命是一樁太好的東西,好到你無論選擇什么方式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

生命有如一枚神話世界里的珍珠,出于沙礫,歸于沙礫,晶光瑩潤的只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象??!然而,使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這短短的一段嗎?珍珠和生命還有另一個類同之處,那就是你傾家蕩產(chǎn)去買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過來你要拿珍珠換衣?lián)Q食卻是荒謬的,就連鑲成珠墜掛在美人胸前也是無奈的,無非使兩者合作一場“慢動作的人老珠黃”罷了。珍珠只是它圓燦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它,你只能歡喜或喟然——因為你及時趕上了它出于沙礫且必然還原為沙礫之間的這一段燦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執(zhí)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個不知是由于技術(shù)不好或是運氣不好的賭徒,總以為只要再讓他玩一盤,他準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辯的一句話我現(xiàn)在終于懂得該怎么說了:打魚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擲青春的話,挑柴的女子豈不也是嗎?讀書的名義雖好聽,而令人眼目為之昏眊,脊骨為之佝僂,還不該算是青春的虛擲嗎?此外,一場刻骨的愛情就不算煙云過眼嗎?一番功名利祿就不算滾滾塵埃嗎?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無論怎么過都覺浪擲,回頭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惱人”那句話現(xiàn)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應(yīng)該就是“兵來有將可擋,水來以土能掩”,只要有對策就不怕對方出招。怕就怕在一個人正小小心心地和現(xiàn)實生活斗陣,打成平手之際,忽然陣外冒出一個叫宇宙大化的對手,他斜刺里殺出一記叫“春天”的絕招,身為人類的我們真是措手不及。對著排山倒海而來的桃紅柳綠,對著蝕骨的花香,奪魂的陽光,生命的豪奢絕艷怎能不令我們張皇無措。當此之際,真是不做什么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氣惱跺腳,就是氣我們無招以對??!

回頭來想我導師班上的學生,聰明穎悟,卻不免一半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為自己的愛玩后悔——只因為年輕啊,只因太年輕??!以為只要換一個方式,一切就扭轉(zhuǎn)過來而無憾了。孩子們,不是啊,真的不是這樣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連一場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慶節(jié)日里一個孩子手上的氣球,飛了會哭,破了會哭,就連一日日空癟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p>

所以,年輕的孩子,連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也看不出來嗎?生命是一個大債主,我們怎么混都是他的積欠戶。既然如此,干脆寬下心來,來個“債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場“無論做什么都覺是浪擲”的憾事,那么,何不反過來想想,也幾乎等于“無論誠懇地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為你或讀書,或玩,或作戰(zhàn),或打魚,恰恰好就是另一個人嘆氣說他遺憾沒做成的。

然而,是這樣的嗎?不是這樣的嗎?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發(fā)職業(yè)病做一個把別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師嗎?抑或我仍然只是一個太年輕的蒙童,一個不信不服欲有所辯而又語焉不詳?shù)拿赏兀?/p>

步下紅毯之后

楔子

妹妹被放下來,扶好,站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她的小腳肥肥白白的,站不穩(wěn)。她大概才一歲吧,我已經(jīng)四歲了!

媽媽把菜刀拿出來,對準妹妹兩腳中間那塊泥,認真而且用力地砍下去。

“做什么?”我大聲問。

“小孩子不懂事!”媽媽很神秘地收好刀,“外婆說的,這樣小孩子才學得會走路,你小時候我也給你砍過。”

“為什么要砍?”

“小孩子生出來,腳上都有腳鐐鎖著,所以不會走路,砍斷了才走得成路。”

“我沒有看見,”我不服氣地說,“腳鐐在哪里?”

“腳鐐是有的,外婆說的,你看不見就是了!”

“現(xiàn)在斷了沒?”

“斷了,現(xiàn)在砍斷了,妹妹就要會走路了?!?/p>

妹妹后來當然是會走路了,而且,我漸漸長大,終于也知道妹妹會走路跟砍腳鐐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不知為什么,那遙遠的畫面竟那樣清楚兀立,使我感動。

也許腳鐐手銬是真有的,做人總得沖,總得頓破什么,反正不是我們壯碩自己去撐破鐐銬,就是讓那殘忍的鋼圈箍入我們的皮肉。

是暮春還是初夏也記不清了,我到文星出版社的樓上去,蕭先生把一份契約書給我。

“很好,”他說,他看來高大、精細、能干,“讀你的東西,讓我想到小時候念的冰心和泰戈爾。”

我驚訝得快要跳起來,冰心和泰戈爾,這是我熟得要命、愛得要命的呀!他怎么會知道?我簡直覺得是一份知遇之恩,《地毯的那一端》就這樣賣斷了,扣掉稅我只拿到二千多元,但也不覺得吃了虧。

我興沖沖地去找朋友調(diào)色樣,我要了紫色,那時候我新婚,家里的布置全是紫色,窗簾是紫的,床罩是紫的,窗欞上的珊瑚藤是紫的,那紫色漫溢到書頁上,一段似夢的歲月。那是個漂亮的陽光晝?nèi)?,我送色樣到出版社去,路上碰到三毛,她也是去送色樣的,她是為男友舒凡的書調(diào)色,調(diào)的是草綠色,或說是酪梨綠,我也喜歡那顏色。那天下午的三毛真是美麗,因為心中有愛情,手中有顏色。我趨前謝謝她,因為不久前她為我畫了一幅婚禮上的簽名綢,畫些絕美的牡丹。出書真是件興奮的事,我們愉快地將生命中的一抹色彩交給了那即將問世的小冊子。

“我們那時候一齊出書,”有一次康蕓薇說,“文星宣傳得好大呀,放大照都掛出來了?!?/p>

那事我倒忘了,經(jīng)她一提,想想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并且是攝影家柯錫杰照的。奇怪的是我雖不怎么記得照片的事,卻記得自己常常下了班,巴巴地跑到出版社樓上,請他們給我看新書發(fā)售的情形。

“誰的書比較好賣?”其實書已賣斷,銷路如何跟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

“你的跟葉珊的?!钡陠T翻冊子給我看,葉珊就是后來的楊牧。

我拿過冊子仔細看,想知道到底是葉珊賣得多,還是我——我說不出那是癡還是幼稚,那時候成天都為莫名其妙的事發(fā)急發(fā)愁,年輕大概就是那樣。

那年十月,“幼獅文藝”的朱橋寄了一張慶典觀禮券給我,我去了。丈夫也有一張票,我們的座位不同區(qū),相約散會的時候在體育場門口見面。

我穿了一身洋紅套裝,那天的陽光輝麗,天空一片艷藍,我的位置很好,“國軍運動會”的表演很精彩,而丈夫,在場中的某個位子上,我們會后會相約而歸,一切正完美晶瑩,飽滿無憾……

但是,忽然,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想起了南京……

不是地理上的南京,是詩里的,詞里的,魂夢里的,母親的鄉(xiāng)音里的南京(母親不是南京人,但在南京讀中學),依稀記得那些名字,玄武湖、明孝陵、雞鳴寺、夫子廟、秦淮河……

不,不要想那些名字,那不公平,中年人都不鄉(xiāng)愁了,你才這么年輕,鄉(xiāng)愁不該交給你來愁,你看表演吧,你是被邀請來看表演的,看吧!很好的位子呢!不要流淚,你沒看見大家都好好的嗎!你為什么流淚呢?你真的還太年輕,你身上穿的仍是做新娘子的嫁服,你是幸福的,你有你小小的家,每天黃昏,拉下紫幔等那人回來,生活里有小小的氣惱,小小的得意,小小的凄傷和甜蜜,日子這樣不就很好了嗎?

不要碰“故國之思”,它太強,不要讓三江五岳來撞擊你,不要念赤縣神州的名字,你受不了的,真的,日子過得很好,把淚逼回去,你不能開始,你不能開始,你不能開始,你一開始就不能收回……

我坐著,無效地告誡著自己,從金門來的火種在會場里點著了,赤膊的漢子在表演蛙人操,儀隊的槍托冷凝如紫電,特別看臺上面的大紅柱子,直辣辣地逼到眼前來,我無法遏抑地想著中山陵,那仰向蒼天的階石,中國人的哭墻,我們何時才能將發(fā)燙的額頭抵上那神圣的冰涼,我們將一步一稽額地登上霧鎖云埋的最高巔……

會散了我挨蹭到門口,他在那里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你怎么了?”走了好一段路,他忍不住問我。

“不,不要問我?!?/p>

“你不舒服嗎?”

“沒有。”

“那,”他著急起來,“是我惹了你?”

“沒有,沒有,都不是——你不要問我,求求你不要問我,一句話都不要跟我講,至少今天別跟我講……”

他詫異地望著我,驚奇中卻有諒解,近午的陽光照在寬闊坦蕩的敦化北路上。我們一言不發(fā)地回到那紫色小巢。

他真的沒有再干擾我,我恍恍惚惚地開始整理自己,我漸漸明白有一些什么根深蒂固的東西一直潛藏在我自己也不甚知道的深淵之處,是淑女式的教育所不能掩蓋的,是傳統(tǒng)中文系的文字訓詁和詩詞歌賦所不能磨平的,那極蠻橫極狂野極熱極不可擋的什么,那種“欲飽史筆有脂髓,血作金湯骨做壘,憑將一腔熱肝腸,烈作三江沸騰水”

那是我自己的句子,不算詩,因為平仄不對。的情懷……

我想起極幼小的時候就和父親別離,那時家里有兩把長刀,是抗戰(zhàn)勝利時分到的,鯊魚皮,古色古香,算是身無長物的父親唯一貴重的東西,母親帶著我和更小的妹妹到臺灣,父親不走,只送我們到江邊,他說:

“守土有責,我會熬到最后五分鐘。——那把刀你帶著,這把,我?guī)е昴芤娒娈斎缓?,不然,總有一把會在?!?/p>

那樣的情節(jié),那樣一句一鋼釘?shù)膶υ?,竟然不是小說而是實情。

父親最后翻云南邊境的野人山而歸,長刀丟了,唯一帶回來的是劫后之身。

不是在圣人書里,不是在線裝的教訓里,我了解了家國之思,我了解了那份渴望上下?lián)肀迩辍⒖v橫把臂八億人的激情,它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

隨便抓了一張紙,就在那空白的背面,用的是一支鉛筆,我開始寫《十月的陽光》:

那些氣球都飄走了,總有好幾百個罷?在透明的藍空里浮泛著成堆的彩色,人們?nèi)細g呼起來,仿佛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云的幸運——事情總是這樣的,輕的東西總能飄得高一點,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體總是注定要下沉的。

體育場很燦爛,閃耀著晚秋的陽光,禮炮沉沉地響著,這是十月,一九六六年的十月,武昌的故事遠了。西風里悲壯的往事遠了……

中山陵上的落葉已深,我們的手臂因渴望一個掃墓的動作而酸痛。

我忽然明白,寫《地毯的那一端》的時代遠了,我知道我更該寫的是什么,閨閣是美麗的,但我有更重的劍要佩,更長的路要走。

《十月的陽光》后來得了獎,獎金一千元,之后我又得過許多獎,許多獎金、獎座、獎牌,領(lǐng)獎時又總有盛會,可是只有那一次,是我真正激動的一次,朱橋告訴我,評審委員讀著,竟哭了。

我不能永遠披著白紗,踏著花瓣,走向紅毯盡處的他,當我們攜手走下紅毯,迎人而來的是風是雨,是風雨聲中惻惻的哀鳴。

——但無論如何,我已舉步上路。

回到家里

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問起母親:

“那個小姐姐,她怎么還不回她臺北的家呢?”

原來她把我當成客人了,以為我的家在臺北。這也難怪,我離家讀大學的時候,她才三歲,大概這種年齡的孩子,對于一個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來的人,難免要產(chǎn)生“客人”的錯覺吧!

這次,我又回來了,回來享受主人的權(quán)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輪車在月光下慢慢地踏著,我也無意催他。在臺北想找一個有如此雅興的車夫,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閑地坐在許多件行李中間,望著星空,望著遠處的燈光,望著朦朧的夜景,感到一種近乎出世的快樂。

車子行在空曠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馬路顯得比平常寬了一倍。濃郁的稻香飄蕩著,那醇厚的香氣,就像有固著性似的,即使面對著一輛開過來的車子,也不會退卻的。

風,有意無意地吹著。忽然,我感到某種極輕柔的東西吹落在我的頸項上,原來是一朵花兒。我認得它,這是從鳳凰木上落下來的,那鮮紅的花瓣,讓人覺得任何樹只要拼出血液來凝成這樣一點的紅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當我猛然抬首的當兒,卻發(fā)現(xiàn)每棵樹上竟都聚攢著千千萬萬片的花瓣,在月下閃著璀璨的光與色,這種氣派絕不是人間的!我不禁癡癡地望著它們,夜風里不少花瓣都辭枝而落,于是,在我歸去的路上便鋪上一層豪華美麗的紅色地毯了。

車子在一家長著大椿樹的院落前面停了下來,我遞給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說什么,依舊站著不動,于是他又找了我一塊錢,我才提著旅行袋走回去。我怎么會上當呢?這是我的家?。?/p>

出來開門的是大妹,她正為大學聯(lián)考在夜讀,其余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寢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說:“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夢了。我漂亮嗎?我想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在家里,每一個人才都是漂亮的,沒有一個妹妹會認為自己的姐姐丑。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慫動她,想讓她去競選“中國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來,柚子樹的影子便在紗窗上跳動了,柚子樹是我十分喜歡的,即使在不開花的時候,它也散布著一種清潔而芳香的氣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樹上居然垂?jié)M了新結(jié)的柚子,那果實帶著一身碧綠,藏在和它同色的葉子里。多么可佩的態(tài)度,當它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它便謙遜地隱藏著,一直到它個體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著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呈獻出來。

這時,我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她說:

“你去看看,是誰回來了?!?/p>

于是門開了,小妹妹跳了進來。

“啊,小姐姐,小姐姐!”她的小手便開始來拉我了,“起來吃早飯,我的凳子給你坐?!?/p>

“坐我的凳子,小姐姐!”不知什么時候,弟弟也來了,我原想多躺一會兒的,實在拗不過他們,只好坐了起來。

“誰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給我一毛錢。”我說。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钡艿芎芘d奮地叫起來。

“等一下我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會就給你?!?/p>

我奇怪這兩個常在學校里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得獎的孩子,今天竟連這個問題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有坐別人座位還要收費的道理?也許因為這是家吧,在家里,許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剛吃完飯,一部腳踏車倏然停在門前,立刻,地板上便響起一陣賽跑的腳步聲。

“這是干什么的?”沒有一個人理我,大家都向那個人跑去了。

于是我看到一馬當先的小妹妹從那人手里奪過一份報紙,很得意地回來了,其余的人沒有搶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

“你看完給我吧!”

“再下來就是我?!?/p>

“然后是我。”

亂嚷了一陣,他們都回來了,小妹妹很神秘地走進來,一把將報紙塞在我手里。

“給你看,小姐姐。”

我很感動地望著她,原來她拼命似的去搶報,就是為我啊!以后每天,我便常常享受躺在床上看報的福氣。一天早上,她又來了。在我耳旁說著“報紙”。我說:“你拿來吧!”她果真去拿了一包東西放在我枕旁,我坐起來,發(fā)現(xiàn)什么報紙也沒有。

“你說的報紙呢?”

“我沒有說報紙??!”

“你說了的!”

“我不知道,沒有報紙??!”她傻傻地望著我。

“你剛才到底說什么?”

“那包‘擠’。”她用一根肥肥的指頭指著我枕旁的紙包,我打開來一看,是個熱騰騰的包子。原來她把“子”說成“擠”了,要是在學校里,老師準會罵她的,但這里是家,她便沒有受磨難的必要了,家里每一個人都原諒她,認為等她長大了,牙齒長好了,自然會說清楚的。

我們家里常有許多小客人,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客廳中沒有什么高級裝潢的緣故,我們既沒有什么古瓶、宮燈或是地毯之類的飾物,當然也就不在乎孩子們近乎野蠻的游戲了,假如別人家里是“高朋滿座”的話,我們家里應(yīng)該是“小朋滿座”了。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總顯得有幾分畏懼,每當這種時候,我常想,我?guī)缀醯扔谝粋€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總能替我解圍。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p>

“她是干什么的?”

“她上學,在臺北,是上大學呢!”

“這樣大還得上學嗎?”

“你這人,”弟弟瞪了他兩眼,“大學就是給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學,你要曉得,那是大學,臺北的大學?!?/p>

弟弟妹妹多,玩起游戲來是比較容易的。一天,我從客廳里走過,他們正在玩著“扮假家”的游戲,他們各人有一個家,家中各有幾個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個醫(yī)生,面前放著許多瓶瓶罐罐,聊以點綴他寂寞的門庭。我走過的時候他竭力叫住我,請我去看病。

“我沒??!”說完我趕快跑了。

于是他又托腮長坐,當他一眼看到老三經(jīng)過的時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

“來,來,快來看病,今天半價。”

老三當然拼命掙扎,但不知從哪里鉆出許多小鬼頭,合力拉她,最后這健康的病人,終于坐在那個假醫(yī)生的診所里了,看她那一臉愁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呢。做醫(yī)生的用兩條串好的橡皮筋,綁著一個醬油瓶蓋,算是聽診器,然后又裝模作樣地摸了脈,便斷定該打鹽水針。所謂鹽水針,上端是一個高高懸著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膠線,下面垂著一枚亮晶晶的大釘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來。他的釘尖剛觸到病人的胳臂,她就大聲呼號起來,我以為是戳痛了,連忙跑去搶救,卻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不行,不行,呀,癢死我了?!?/p>

打完了針,醫(yī)生又給她配了一服藥,那藥原來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這樣可愛的藥嗎?我獨自在外的時候,每次病了,總要吃些像毒物一樣可怕的藥。哦,若是在那時能有這樣可愛的醫(yī)生伴著我,我想,不用打針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會痊愈的。

回家以后,生活極其悠閑,除了讀書睡覺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幾棵樹,其中最可愛的是杧果樹,這是一種不以色取勝的水果,我喜歡它那種極香的氣味。

住在宿舍的時候,每次在長廊上讀書,往往看到后山上鮮紅的蓮霧。有一次,曹說:“為什么那棵樹不生得近一點呢?”事實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屬于別人的東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錢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條文,把所有權(quán)劃分得清楚極了,誰也不能碰誰的東西,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家里,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會有人責備我的,我是個主人??!

回家以后唯一遺憾的,是失去了許多談得來的朋友,以前我們常在晚餐后促膝談心的。那時我們的寢室里經(jīng)常充滿了笑聲,我常喜歡稱他們?yōu)槲摇坝H愛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統(tǒng)治的“滿室的快樂”都暫時分散了。前天,我為丹寄去一盒杧果,讓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實在太像一只樸實無華而又飽含著甜汁的杧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會來的,她必會告訴我,她家中許多平凡而又動人的故事。我真的這樣相信:每個人,當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一定會為甜蜜和幸福所包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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