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編者序

陳克文日記(1937~1952)(全2冊) 作者:陳方正 著; 陳方正 編


編者序

先父克文先生(1898—1986)辭世已經(jīng)足足四分之一世紀。他留下了十二冊日記,載1937—1952十五年間事,主要是八年抗戰(zhàn)和國共戰(zhàn)爭期間他在國民政府的見聞,特別是國府兩度撤離南京的始末。這些六十年前舊事已成滄桑,所牽涉人物絕大部分也都物故,相信現(xiàn)在是將日記公之于世的適當時候了。父親在1923年加入國民黨,經(jīng)歷北伐、農(nóng)民運動、寧漢分裂等重大事件,1935年加入國民政府,歷任行政院參事、立法委員,和短暫的立法院秘書長。他地位不高,但交誼甚廣,又長期負責實際政務(wù),得以從內(nèi)部和中層觀察政府運作以及政壇人物的言行,更與不少學界、文化界人物相熟,因此日記中對那十余年間驚心動魄事件的記載和評論,是很有歷史價值和興味的。

然而,父親雖然以謙和、忠厚、謹慎自持,亦以此知名,卻絕非庸碌無為、缺乏主見之輩。他有政治抱負,胸中更有是非智愚賢不肖的尺度,因此在日記這樣的私人空間抒發(fā)感慨,月旦人物(包括至親好友),是十分坦白、直率甚至尖銳的。如今當事人雖然已經(jīng)辭世,但他們后代子孫見到某些片段,也還可能受傷害。因此我對發(fā)表日記曾經(jīng)頗感躊躇,權(quán)衡再三之后,方才決定出版。這主要是意識到保持歷史真實及其豐富、多元面貌之重要,以及相信六十年前想法如今已成明日黃花,再沒有現(xiàn)實意義,而只是歷史的一部分了。無論如何,日記中的評論并非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只是當時私底下自然流露的反應(yīng)、感想,因此偏頗、過激、不成熟、前后不一之處在所難免,不應(yīng)該視為定評。這點相信克文先生在生,也是會頷首的,讀者鑒之。

克文先生于一八九八年出生于廣西岑溪縣一個頗有新思想的自耕農(nóng)家庭,原名堯蕙,排行第五,字用五。岑溪雖是窮鄉(xiāng)僻壤,但地處西江上游,航運可通廣州,風氣不算閉塞。他中學畢業(yè)后不久,受了國民黨宣傳的影響,在五四運動那年只身遠闖廣州,考入免費的廣東高等師范,自此脫離農(nóng)村,成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這是他生命中第一個轉(zhuǎn)折點。二十年代廣州是革命中心,孫中山先生經(jīng)常到“高師”演講,父親深受感染,畢業(yè)后與同學成立“知用學社”,開辦“知用中學”,但此前已經(jīng)加入國民黨,遂投身革命事業(yè),這是他生命中第二個轉(zhuǎn)折點。在1923—1927年間,他先后在粵省黨部、中央黨部和農(nóng)民部任職,1927年初在武漢以國民黨代表身份,與毛澤東、周以栗組成三人常務(wù)委員會,共同主持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又在鄧演達、譚平山、毛澤東、鮑羅廷等人組成的土地改革委員會中擔任記錄;其后見證了當年夏天的“分共”,這是他政治生涯中第一個高潮,但轉(zhuǎn)瞬就過去了。由于受到1927年底廣州事變的牽累,他在1928年遠赴歐洲游歷,隨后到香港定居,任《南華日報》總編輯,又曾在1932年赴南京擔任僑務(wù)委員會教育處處長,數(shù)月后返港。這些經(jīng)歷頗為曲折,可惜有關(guān)日記在1937年撤離南京時散失,只能夠從晚年的回憶文章得知一二了。

1935年父親進入行政院擔任參事,其后在這崗位上工作了整整13年,歷經(jīng)七七事變、遷都、重慶大轟炸、艱苦抗戰(zhàn)、還都南京等變遷。1948年初他當選立法委員,積極參加政治活動;該年年底國民政府已是風雨飄搖,他臨危受命,出任立法院秘書長,迎來政治生涯第二個短暫高潮。翌年4月國府再度撤離南京,遷往廣州,他在10月初辭去秘書長職務(wù),結(jié)束四分之一世紀政治生涯,到香港定居,其時剛好年逾知命,這是他生命中第三個轉(zhuǎn)折點。香港是舊游之地,有不少親朋戚友,故舊相知。其初他有意利用這些關(guān)系做小本生意,融入社會,可是頭腦和氣質(zhì)都不相宜,不到幾年就虧輸蝕本,只好重拾本行,回到中學擔任教職。自此春風化雨,淡泊明志,度過平靜自得的二十六年教學生涯,但行有余力,仍亟亟以國事為念,除編輯《自由人》半周刊之外,還撰寫不少政論和回憶文章,迄1986年以八十八高齡辭世。以上是他生平輪廓,具體細節(jié)見本書年表。

我在抗戰(zhàn)之初出生于重慶,當時物資匱乏,日機肆虐,大事轟炸,父母撫育提攜的艱困可想而知。但記憶中父親在周末從重慶市內(nèi)回到龍井灣家中,卻總顯得那么輕松、詼諧、自得。他腹中有無窮的《三國》、《水滸》和公冶長故事為我講述,手上會造出奇妙的彈弓、水槍、泥人種種玩意令我入迷,在山林間散步時又會撮唇模仿各種鳥類叫聲,如此種種,都為我的荒山童年打破枯燥沉悶,帶來驚喜、歡樂與陽光??箲?zhàn)勝利后我們一家人回到南京,其后短暫兩年間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事情:首先,是在父親帶領(lǐng)下游覽中山陵、靈谷寺,到玄武湖劃船,蕩到荷花深處采摘蓮蓬剝吃;其次,是他買回來的大量兒童讀物,和姊姊的娓娓講述,其中有百聽不厭的《苦兒流浪記》、《格列佛游記》、《愛的教育》,也有始終不得要領(lǐng)的《艾麗斯漫游奇境》、《表》和馬克吐溫《頑童流浪記》;最后,則是消息一天壞似一天,街上紛亂緊張起來,雙眉緊蹙的父親日益繁忙,以至姐夫帶我坐船離開南京奔赴桂林,那是一九四八年底的事情。

將近一年之后,我們一家人分批到了香港,跟著在港島南端的赤柱找到住所安頓下來。那是一排為漁民建造的小屋其中一間,狹隘簡陋,但面臨大海,環(huán)境清幽,有朝暉夕照之勝,當時不啻世外桃源了。不幾年,父親重拾教鞭,日子清苦而規(guī)律,但公余仍然寫文章,辦刊物,議論時政,朋儕往還,不減書生意氣豪情。我雖然在學校寄宿,周末跟隨他遠足、游泳、拜訪朋友、出席婚喪宴聚,春秋麗日參加知用學社郊游,寒暑假期在他督促下學習古文和英語,也還盡多親炙機會。父親生性淳厚,按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習慣,孩子長大后,就不茍言笑,沉默相對,心中的歡愉或者不快,都不輕易流露。他對我教誨不多,然而影響非常巨大,可以說是貫穿、籠罩我的一生。我對于國家民族懷有感情,以及立身處世自有宗旨,不因環(huán)境時勢而改變,都應(yīng)當是由于他的潛移默化,特別是他那樸拙倔強氣質(zhì)熏陶所致吧。

日后我有幸到美國留學,但畢業(yè)后和大部分同學不同,未嘗逗留一日就返回香港擔任教職。這從發(fā)展事業(yè)的角度看來固然不很明智,就個人志向而言,則理所當然,此后近二十年間能夠與父母共聚天倫,承歡膝下,誠可謂人生莫大幸福。在此期間,中國大陸發(fā)生了令人振奮的翻天覆地變化,因此從1973年開始,我就多次回大陸訪問、講學,參加會議以及其他活動。父親對此不置可否,但很顯然,北望神州,他對往事仍然耿耿于懷,無法釋然,因此始終不為我的婉轉(zhuǎn)勸說所動,不愿重臨故土。事實上,自1949年來港之后,除了1952年短暫的印尼之旅以外,他就寧靜度日,頤養(yǎng)天年,再也沒有離開這海隅小島一步了。父親一生并無赫赫功勛和名聲,但高風亮節(jié),去就分明,無愧為時代洪流中有為有守之士。在他身上,我們可以見到中國歷史上萬千讀書人的操守與抱負,感覺到中國文化傳統(tǒng)(包括五四傳統(tǒng))力量的偉大。這套日記記錄了他生命中燃燒得最旺盛的一段,展示了他一生堅持不渝的精神和信念,它的出版無疑是我所能夠獻給父親的最佳紀念了。

本書得以出版,首先要衷心感謝本所下列諸位同事:所務(wù)室的嚴桂香、邱玉明和李潔兒女士,特別是李女士以極大耐心和一絲不茍精神將日記全文錄入計算機,又花費大量功夫幫助編纂人名索引;以及鄭會欣博士,他通讀本書全稿,指出許多錯漏,又惠然代為撰寫多條人物注釋。南京國家第二歷史檔案館、臺北和新店“國家歷史檔案館”[1]、臺北國民黨黨史館等機構(gòu)為我查閱克文先生的資料提供方便,臺北黨史館惠允本書影印刊出兩通毛澤東致陳克文的珍貴函件,俱在此表示深切謝意。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慷慨同意出版本書,是這套日記得以公之于世的主要原因,我謹在此對近史所、黃克武所長和張力副所長致以最誠摯謝忱。張力教授對本書的編纂、出版以及某些圖版版權(quán)的洽商等細節(jié)費神甚多,余英時兄對本書的出版自始即不斷鼓勵,又不憚繁忙惠賜序言,俱盛情可感,在此拜謝。最后,我對本書的出版一度頗為猶豫,內(nèi)人林雅尚和外甥梁其姿的支持最終令我能夠下決心進行,是此書得以面世另一個重要原因,也應(yīng)當在此說明并志謝。

2011年冬日于用廬


[1] 引號為中文簡體字版編輯所加。此類情況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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