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兒往西吹

以另一種方式抵達 作者:張靜


風兒往西吹

少不更事時,問奶奶,莊子里的風兒從哪里來的?奶奶說,吸著鼻子聞幾下便知道了。若濕潤潤的,有草香,準保是南山的;若凈是土腥味,像你爺和你爹嘴里抽的旱煙一般嗆人,那便是北山的風兒了。

南山在哪里?我又問。奶奶說,朝南,蹚過渭河,再朝南,有一座山,鄉(xiāng)下人叫南山,讀書人給起了一個文縐縐的名字,喚作秦嶺。晴天的時候遠遠都能瞅見山的脊梁,高高低低一座連著一座,怎么瞅,都瞅不見盡頭。南山的風,柔和著呢。

奶奶說完,眼里一片溫和,仿若南山的一縷柔風正一下一下拂進她心底。

可南山太遠,我的老莊子里,刮的多是北山的風。那風兒,像個威武的將軍一般,穿過北山上一道道土疙瘩梁,然后一路高昂起脖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向著關中平原而來。尤其到了天一擦黑,嗚啊嗚啊地哽咽著,不像是從風的喉嚨里吼出來的,倒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瘆瘆的,連玩打仗最厲害的二毛哥,也不敢晚上一個人在村子里胡亂串門。

那個時候,莊子里一些貧窮人家,家口重,口糧少,青黃不接時,都會想辦法去北山上尋幾片荒地種點糧食,以解糊口之急。山梁上那條老牛車勉強能擠過去的羊腸小路,被風吹得很白凈,像水洗過的白蘿卜一樣,白光白光。偶爾可以瞧見人的腳印、牛蹄印、牛糞和羊糞等,歪七扭八地散落著。不過,很快,這些疙瘩路上的雜物都會在大風中被吹散。整個北山頭,只有風兒,擠滿了路面,跌跌撞撞地朝前跑。那些風兒從北山的豁口,一路跟著人跑,拐了很多彎后,就拐進老莊子了。莊子里的風兒,大抵就是這么來的吧?

風來了,一切都不安靜了。楊樹的葉子、墻頭的茅草、柴棚背陰處黃綠的苔蘚,都開始搖曳起來。緊接著,風灌滿了地皮,瞬間又被老莊子近乎貪婪地吸咂得干干凈凈。老莊子叫西坡村,坡卻不多,基本還算平坦,住著八十多戶泥墻泥屋的莊戶人家。莊子南面有一澇池,雨水稀少時,一窩黃泥湯湯的水,泡著幾根麥草和玉米稈。澇池岸邊,幾棵黑皮的老皂角樹,疏散著直戳向瓦藍的天宇。老皂角樹上,葉子幾乎掉光了,粗壯的枝干上搭著一只鳥窩。白日里,鳥窩是空的,沉寂的,鳥兒們都飛出去覓食去了,剩下的,就是樹梢頂上幾只干癟的皂角,在風中亂舞。

記憶里,最先感知這一縷風的,一定是奶奶。因為奶奶是知道的,風兒把門掀開時,一準有爺爺和父親牽著牛兒踏月而歸。和風兒一起竄進來的是爺爺和父親身上的汗?jié)n、煙絲以及牛糞的味道。通常那一瞬,奶奶會大聲喚我的娘:老大家的,趕緊去廚房燒水下手搟面吧,多下幾片綠菜,味道調(diào)可口些。娘急忙跳下炕,點燈燒火,手腳麻利。不大工夫,爺爺和父親一人端一老碗面,蹲在廚房外面的石桌旁,就著明亮的星星和月亮,嘴里吸溜著和褲帶一般寬窄長短的面條。碗里,豆腐、蒜苗和紅蘿卜等混合在一起的酸辣香味,在風中飄蕩。

奶奶說,風在莊子待久了,就沾惹上了莊子的氣息。比如大清早,她去門口抱柴火,從隔壁二伯家飄出腌蘿卜、韭菜餅和苞谷粥的味道直往鼻子里躥;黃昏時,婆領著兒孫們?nèi)ゴ孱^的老槐樹下閑逛,一堆子的鄉(xiāng)下婆娘,身上、頭上罩了一層淡淡的皂角清香,在風中蕩來蕩去的。尤其是會從隊長家五嬸的身上,蕩出一股子濃濃的雪花膏味道,香香的,真是好聞!到了晚上,不用說,家家戶戶的炕頭上,都是男人渾濁的汗?jié)n和旱煙摻雜在一起的味道。當然了,風在村莊上空常年飄,也會吹破一扇窗紙,吹斜一堵土墻,吹老一茬人。你瞧,風來風去的,爺爺?shù)聂W發(fā)結(jié)了一層白霜,父親眼角起了皺紋,就連莊子里剛過門三個月的新媳婦,也會在大大小小來來去去的風中消退了臉上的紅暈和羞澀,黑了面目,粗了腰身……

隨著年齡不斷增長,我越來越覺得,這些風兒,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我的老莊子。只是,這些變化,如我父母一般的鄉(xiāng)下人,他們一顆古樸簡單的心,斷然不去細究,也沒工夫揣摩。只等從莊子里走出去的人回來了,才會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幾年不見,村莊變了,村頭的皂角樹長粗了,娃娃們長高了,媳婦熬成了婆,連叔伯們額頭的皺紋也深了,等等。比如村頭五爺,五十多歲了,我當然管他叫爺,在新疆工作,好幾年才回來一回。有一年的春節(jié),他回到莊子里,身著筆挺的中山裝,腳蹬簇新的黑皮鞋,提著豐富的禮物到各家各戶轉(zhuǎn)悠,眉間有藏不住的驚訝或嘆息。他驚訝莊子里的后生如雨后春筍般猛躥,長得不認識了;嘆息東家的、西家的老人被埋進黃土,沒能瞧上最后一眼,一切都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一日,他帶了一包點心來我家看爺爺。婆受寵若驚似的,又是讓座又是倒茶,一番相互噓寒問暖后,五爺脫了鞋,上到炕上嘮嗑起來。那個時候,我不太懂得人間事,看他一會兒笑,一會兒抹眼淚,像個精神病似的,倒是他口袋里的水果糖,花花綠綠的,不但好看,還特別好吃。沒過十五,他就走了。走的那天,五爺家兄弟姐妹一大幫子送到村口,眼淚汪汪的,好像這輩子再也見不上面似的。五爺亦是一步一回頭地上了拖拉機,一溜煙走了。莊子里的風,依然吹著,鄉(xiāng)下人的日子依舊苦巴巴的。

在貧寒交替的日子里,當風過莊子時,奶奶很少笑。五月微醺,小滿未滿,雖然有布谷鳥的聲聲輕喚,地里的麥子尚需再曬幾個好日頭才能下鐮,而家里的麥包里空蕩蕩的,面缸子幾乎都底朝天了,日子青黃不接,一家老小的肚子都吃不飽,奶奶怎能笑得出來呢?飯桌上,野菜團、糊涂面、窩窩頭,吃得大人小孩眉頭直皺。偶爾,奶奶也會露出笑容。那是她做完了飯,拾掇完了廚房,喂了后院的豬呀、雞呀,一屁股坐在房檐下歇息時,看見老張家的幾個頂門柱男娃娃光著腳丫、穿著開襠褲滿地跑,奶奶臉上才有了幾分心滿意足的笑??蛇@笑聲太短暫了。通常的情形大致是,她老人家臉上動人的笑容還未退去,村子里就開始刮大風了。那風兒,真是一點都不近人情,張牙舞爪一般在房前屋后胡亂竄,樹葉、柴火、塵土,都被卷得漫天飛舞。奶奶臉上的笑容沒了。她躬著身子,一件件拾起從麻繩上吹落的衣服,一片片撿起從房頂上跌落的瓦片,眼底的一抹愁云,一直鏤刻在我的心頭。

不光奶奶如此,淳樸善良的鄉(xiāng)親們都不愿意看到西北風席卷而來。比如,春寒料峭時,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拉著架子車,不是修路,就是修水渠。突來一陣龍卷風,吹得沙塵到處飛揚,迷住了人的眼,堵住了人的嗓子。站在崖背上正使著蠻力、輪著羊角鎬和頭上下?lián)]舞的男人們,會在風里東搖西晃。有一天,風特別大,我的伙伴三娃他爹身體瘦弱,站立不穩(wěn),從崖背上生生摔了下來,在炕上躺了好幾個月。那是三娃家最艱難的一段日子,三娃的爹病了,就剩下三娃兩個哥、一個姐,三娃娘出工記兩個工分,三娃的哥和姐屬于弱勞力,只能干零碎活,記半個工。這樣一來,分得的口糧自然少了很多。有一回,我去他家玩耍,正碰上吃早飯,灶臺上放了七個洋瓷碗,里面的玉米粥稀得能照見人影來。到了晚上,三娃一家子啃窩頭的時候居多,啃到胃反酸,這清湯寡水的日子讓三娃娘滿臉愁兮兮的。

印象里,小時候,父輩們永遠有干不完的活。田地平了一片又一片,水渠修了一條又一條,村口那棵皂角樹上破舊的大銅鈴就像圣旨一樣靈通。一聽到鈴響,娘趕緊解下圍裙或者撂下針線筐,朝廂房里歇腳的爹扯著嗓門喊一聲——剛子他爹,起來出工嘍。爹聽到娘吆喝,跳下炕,旱煙袋子往懷里一揣,趿拉著鞋子拽著架子車一溜煙地往村口跑。去早了,和隊長閑聊幾句,套套近乎,或許能領到工分不少、出力不大的好活,我和弟弟妹妹就可以多吃幾頓細面白饃了。

我一天天懂事時,莊子里的風也有讓我感到無比惱火的時候。主要是我覺得那些風兒,一點都不長眼色,它們時不時地,像個怒吼的獅子出沒無常。比如,寒冬臘月里,地里的莊稼不需要伺候,爹和娘仍然得去生產(chǎn)隊勞動。碰上刮西北風時,天像塌了似的黑壓壓一片,風塵四起,枯枝亂飛。爹和男人們在崖背上挖土,碰到大塊土疙瘩時,幾個人把頭同時挖進去,嘴里齊聲喊道“一、二、三,起”,一些難“啃”的大塊土順著崖背轟然坍塌。娘和崖底的婦女們一擁而上,把架子車裝滿,一趟趟來回跑。不用說,臉上、身上,甚至連嘴里都會是嗆人的塵土??伤麄?nèi)徊活?,依舊熱火朝天地干著,漲紅的臉上,汗水和著塵土一股股往下流淌。記得有一回,剛收工走在路上,碰上一股黑風夾雜著滂沱大雨而來,娘的草帽也被刮得掛在了樹梢上,藍碎花布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泥水順著褲腿和褲腳灌滿了布鞋,爹全身早已污泥一片了,進得門來,罵罵咧咧地詛咒著。

最可憎的是,布谷鳥開始歡唱時,本該是鄉(xiāng)親們守望開鐮之時。盡管村子不遠處的韓家灣老爺廟里,和婆一樣纏著三寸金蓮的五婆六婆們一趟趟地跑,香火一柱柱地燒,善經(jīng)一段段地念,但還是未能阻擋得了呼嘯而過的大風。記得有一年,芒種剛到,青天白日中太陽還明晃晃的照人眼,誰料到了夜半三更,狂風大作雷聲震天,刮得窗戶咯吱響,刮得柴門哐當搖,連屋檐下那棵粗壯的老椿樹枝干也被攔腰折斷,嘎吱嘎吱亂響。緊接著,大雨如注,傾盆而下,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整個村子像個可憐的孩子一般,孤苦無助地掙扎在風雨之夜。第二天,風停了,雨住了,太陽掛在天邊,可前幾日還昂首挺立的麥浪不見了,滿地的麥稈橫七豎八地躺倒一片,硬實飽滿的麥穗被雨水浸泡后黏在泥地里。爺和爹站在地頭,看著金燦燦的麥粒一顆顆發(fā)脹,只剩下?lián)u頭嘆息的份了。待到地里能下腳時,搶收回來的麥子已經(jīng)出芽。那一年,娘圍著鍋臺無論如何變著法子做,出芽的麥子磨成面、搟成面條后,下到鍋里總是糊作一團,蒸出的饃也是咬到嘴里就黏牙,滋味真是不好受。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從莊子上空刮過的風兒也有令我開懷舒心的時候。猶記得清明過后,一場場輕柔熏暖的風兒掠過田野,掠過我的老莊子。那風兒簡直就像個魔術師,不出幾日,便吹開了褶褶皺皺的天空,連同村子邊、小河旁、梯田下的野花、果樹花、油菜花也一同吹開了。若是陽光明媚,春風浩蕩,遠遠望去,五顏六色的花兒蓬蓬勃勃地盛開著,鋪天蓋地涌入眼簾,真叫人歡喜雀躍。那是貧窮年月里,我和伙伴們最幸福、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呢。那些日子,上學或放學的路上,伙伴們沿著鄉(xiāng)間小道,穿梭在成片成片的田野里,滿眼都是盛開的油菜花,金燦燦的,煞是喜人。扎著馬尾辮的小女生們身旁縈繞著追逐飛舞的蜂蝶,笑聲在風中傳得老遠。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這一幕,嘴里總會輕輕念出“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詩句來,這幅美得像童話般的畫卷,早已永遠鑲嵌在我生命的印痕之中,成為我后來喜歡文字的緣由。

我自然曉得,爹對這些春風里四處撒野亂竄的花花草草并不貪戀,爹貪戀的是麥場里飄過的那一場場風兒。對莊稼人來說,麥收時節(jié)的龍口奪食刻不容緩。爹和娘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割回來的麥子被平攤在麥場上,全家人用繩子拉著石碾子一圈圈滾著,熟透的麥稈兒被碾子碾得“噼里啪啦”作響,從穗稈里碾壓出飽滿亮黃的麥粒來。大人們忙碌著,翻動著碾過的麥稈兒,空氣里彌散著麥子熱騰騰的、清甜的香氣。該“揚場”了,可依然無風,爹急得繞著場邊團團轉(zhuǎn),旱煙袋子也幾乎抽空了。好不容易天邊刮來一陣好風,爹趕忙把煙斗在鞋底磕了幾下,隨手塞進脖子后面的衣服領子下,喜滋滋地拿起木锨,甩開膀子揮汗如雨地干起來,那胳膊上仿若有使不完的勁。一個時辰過后,麥堆里的皮糠在風里被剝離開來,就剩下圓光滑潤、飽滿殷實的麥粒滾落一地,清透通亮。爹躺倒在麥子堆里,唇角泛起的醉人微笑和滿足,至今讓我為之動容。

這么多年來,風來了,又走了,可娘一直守在莊子里,守著老屋,守著我們,一步都不曾離開。春風里,娘提著籠子到自留地里拔草,綠油油的麥田幾乎淹沒了娘的身子。娘一邊干活一邊哼著老掉牙的秦腔段子。那甜美清亮的嗓音,隨風飄過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飄過桃花紅梨花白的果園,回響在湛藍的天宇下;秋風里,娘隔三岔五總要去玉米地里轉(zhuǎn)轉(zhuǎn),長勢差的,她轉(zhuǎn)身回來擔上一桶糞,用爛勺子舀上一勺,順著根灌進去。碰上被風吹得七扭八歪的稈,娘會俯下身子很小心地將其扶正,再添幾把新土,用鐵锨拍瓷實。當一陣陣清涼的風兒撫過一枝一稈時,娘能聽到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她的臉上漾起幸福燦爛的微笑。最讓我難忘的是,冬夜漫漫,凜冽的西北風像餓極了的野狼般干號著,老莊子沉默在寒風中。娘坐在昏黃的燈下,那被風吹皺的臉顯得安詳而寧靜。娘的手上永遠有做不完的針線活,貪玩的弟弟磨破的棉褲膝蓋處需要縫補,父親開了線頭的棉絨帽子漏風,一家人過年要穿的新棉鞋……我睡在娘的熱炕頭,冷颼颼的風兒從木格子窗戶縫隙灌進來,娘停下手中的活,掖掖我的被角,搓搓自己手心,又專注地一針一線縫起來。

在這之后,八百里關中道上,一場場風兒從莊子吹過,吹得我的莊子也一年年蒼老起來。直到有一天,我考上學離開莊子了,我的身邊,是城市的風,絢麗旖旎,異彩紛呈。然而,我卻十分懷念那些飄過莊子上空的風兒,它們曾經(jīng)讓我開懷過、憎恨過、酸楚過,卻也溫暖過。有時我也在想,他日,若離開這個世上,定要被埋在小村莊的黃土深處,還要讓后輩在墳頭豎起一根煙筒,讓風兒把莊子里那些花草、莊稼以及陽光的鮮活氣味,一并帶進來。想歸想,我一個從村子里嫁出去的女兒家,是不會有這個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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