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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1940,天津·北平·四川之旅

燈光,永遠(yuǎn)的燈光:我的母親朱君允 作者:熊性淑,朱君允


1937—1940,天津·北平·四川之旅

“七七事變”

1937年的7月7日黎明,我被遠(yuǎn)處的炮聲驚醒了。那種悶悶的隆隆之聲,我從來沒聽見過,我幼小的心靈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而這種奇特的感覺我竟終身不忘。微明中我覺得房里影影綽綽有人在走動,在低語:“日本人動手了!”這是媽媽和王媽在低聲交談。

自此憂慮與不安籠罩了全家。爸爸的學(xué)生們有時也帶來令人興奮的消息。哥哥則不停地跑進(jìn)跑出,不斷地拿來號外,報道著二十九路軍在宋哲元將軍的率領(lǐng)下與日寇浴血奮戰(zhàn)的情況。人們議論著,互相鼓舞著,又思考著。今后形勢如何發(fā)展?北平城可不能放棄呀!

但情況不容樂觀。

我當(dāng)時小學(xué)一年級剛念完,不懂什么叫亡國奴。但我卻懂得憎恨小日本。

記得晚上在院中乘涼,那是一天全家共處的時間。天空中星星在閃爍。爸爸總是指定段落叫哥哥講《水滸》。哥哥講得繪聲繪色,我卻聽得昏昏欲睡。

一次爸爸問我:“小弟,你愿不愿意做孫中山的女兒呀?”

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老實招來:“不知道?!?/p>

“你愿不愿意做熊佛西的女兒呀?”

“不知道?!?/p>

“你長大了愿意做什么人呀?”爸爸窮追不舍。

我大聲回答:“我要做舞女!”這回答令乘涼的家人面面相覷。

原來此時大人們?yōu)榱双@得戰(zhàn)況的最新消息每日買晚報,我正跟蹤晚報上的長篇連載《上海一舞女》。

“為什么?”爸爸急著問。

“我可以穿高跟鞋和大紗裙子呀!”我振振有詞。

全家都笑了,說:“小弟真糊涂?!?/p>

可我還是不明白,怎么糊涂呢?星星也在天空中詭秘地向我眨眼睛。

不久,深夜,孩子們都被大人驚慌地叫起來,帶到爸媽的臥室。媽囑我們坐在書桌下,大人們神色緊張,還準(zhǔn)備了浸肥皂水的防毒毛巾。這時街上傳來巨大的坦克轟鳴聲。據(jù)云,二十九路軍糧盡彈絕得不到給養(yǎng),只好撤退了。日軍會不會立即進(jìn)城?大人們的惶恐心理現(xiàn)在我才能理解。

爸媽下決心離開北平,絕不能當(dāng)亡國奴。熊佛西的名字已列入日寇的黑名單。爸爸必須南下進(jìn)行抗日宣傳工作,媽媽完全支持他。她自己則準(zhǔn)備帶上小兒女和王媽去天津英租界表妹德娘處,那里相對安全一些。

經(jīng)過一番忙亂,我們就要離開北平了??吹贸龃笕擞卸嗝磻n慮和痛苦。

臨行前有件小插曲,我至今記憶猶新。媽在后院焚燒信件,也燒掉了爸媽在紐約時情深意濃的情書。媽媽坐在烈焰前,望著騰空的火苗,國難家愁同時襲上心頭,淚流滿面,好像這時燒掉的是她的一顆心。爸爸見狀跑到我身邊輕聲說:“去,小弟,勸勸媽媽不要哭了。爸爸以后還會給她寫情書的?!?/p>

我勸不住媽媽。那一些淺粉、淺綠、鵝黃燙金信箋都變成了烈焰,然后化成灰燼,像白色的小蝴蝶一樣,紛紛飄向天空?,F(xiàn)在想來,也許這正是一段不幸婚姻的前兆吧!

別了,古老親愛的北平,日寇的鐵蹄聲已陣陣傳來。

苦澀的驕傲

就這樣,我們?nèi)掖掖冶枷蛱旖?。火車上有批大學(xué)生認(rèn)出了爸爸,所以一路上說說笑笑,頗不寂寞。

但是火車到達(dá)天津后,卻遇到了麻煩。那時天色已晚,旅客們疲憊不堪,都急忙涌向通往租界的大橋處,希望能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棲身地。

要進(jìn)入租界必須通過一條橫跨在海河上的大鐵橋。橋長約一百二十米,橋身兩頭有高高的鐵塔,塔下面是兩扇大鐵柵欄門。這時大鐵門緊閉,還上了鎖,不許行人通過。不論下面的群眾怎樣呼喊、請求,甚至憤怒地咒罵,鐵塔里面的人根本不理,充耳不聞。人群越來越不安,騷動起來。這時父親挺身而出,他說:“讓我到前面去看看?!?/p>

記得父親昂首挺胸,鎮(zhèn)定自若,略帶笑容,但絕無卑躬之色。他身著灰色長衫,手提拐杖,站到了最前列。很快塔樓上有人走動了。有人認(rèn)出了父親,就從上面大聲喊道:“是熊佛西先生吧?”“就是!我是熊佛西?!卑职职咽终雀吒吲e起,朗聲回答。于是,馬上有人跑下樓來,將大鐵門敞開。這樣,不但我們?nèi)叶柬樌剡M(jìn)入大門,后面的群眾也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涌過了大橋。

這一幕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再現(xiàn)。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在群眾中所享有的崇高威信。

幾日后,他只身告別了妻兒,倉促南下武漢、長沙,去和文藝界的戰(zhàn)友們會合,投身抗日宣傳工作了。

自此,在我一生中就再沒有和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了。后來我們也曾有過幾次屈指可數(shù)的短暫相處,但并沒留下愉快的記憶。由于戰(zhàn)亂和地理上的距離,父母的婚姻發(fā)生了劇變,最終徹底決裂。父親一心撲在事業(yè)上,這本無可厚非,但他另有新歡,完全置妻子兒女于不顧,也是無法抹殺的事實。我們很長時間不能原諒他。對我們?nèi)齻€子女來說,父親是遙遠(yuǎn)而陌生的。

隨著歲月的流逝,隨著我們?nèi)松?jīng)驗的增加,父親逝世后,特別是“文革”后,我們對父親的態(tài)度才逐漸寬容起來。

1985年,我與父親的幾位學(xué)生有了接觸。特別是肖凌先生,他耐心熱情、全面地向我介紹了父親在我國戲劇事業(yè)及戲劇教育方面做出的突出貢獻(xiàn),使我能比較客觀地理解父親。1985年初冬我與丈夫張以增和兒子張力應(yīng)邀參加了上海戲劇學(xué)院舉行的紀(jì)念熊佛西八十五周年誕辰及銅像揭幕儀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00年12月,上海戲劇學(xué)院隆重紀(jì)念建校五十周年暨熊佛西誕辰一百周年,同時召開了熊佛西戲劇思想研討會。我又再次被邀請參加。遺憾的是這次只有兒子張力能伴我前去,以增已過世。父親的第二任夫人鄭漪園女士(我們稱鄭姨)也已過世,妹妹熊小泓遠(yuǎn)渡重洋去澳大利亞與親人團聚了。

在會場中,我悉心聆聽上戲歷屆學(xué)生們的緬懷發(fā)言;他們深情又生動的敘述,特別是那些發(fā)生在幾十年前,似乎微不足道而又寓意深刻的小事,深深地打動了我。父親在我眼前變得清晰高大起來。數(shù)十年來他將自己的一生無保留地貢獻(xiàn)給了藝術(shù)與藝術(shù)教育事業(yè),為中國培養(yǎng)了數(shù)以千計受過高等專業(yè)教育的戲劇工作者,其中不乏國際國內(nèi)知名藝術(shù)家與明星。像他所有的學(xué)生一樣,我衷心地感謝他為我們的國家與民族所做的一切。

人生真是不可思議,我年屆古稀才逐漸走近自己的父親,并從心底升起一股崇敬之情。

是的,他不曾是一位好父親,對家庭、子女缺乏最起碼的責(zé)任感,在我們最艱苦的時候他置我們于不顧,不曾給我們一針一線,不曾哺育。但他對中國戲劇事業(yè)卻功不可沒。這次我和力兒,還有小小年紀(jì)的熊夢楚(父親與葉子先生的孫子)相聚一起,在上海戲劇學(xué)院父親的銅像前合影留念。大家都親熱地簇?fù)碇N液芟矚g這些“走到一起來”的合影。時代在前進(jìn),家族也在變化。葉子先生現(xiàn)已九十高齡,獨居北京老人公寓。對于這樣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高齡老人我還能說什么?我已原諒她了,雖然她曾給我們的童年帶來巨大的痛苦。一切早已成為過去,人們已從敵視、生分而變得寬容和友愛了。大家都聚集在父親的塑像前,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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