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遠的燈光

燈光,永遠的燈光:我的母親朱君允 作者:熊性淑,朱君允


熊性淑

1930—1937,北平

最早的記憶

20世紀30年代初期,我們?nèi)摇职中芊鹞鳌寢屩炀?、哥哥性?貝貝)和姐姐性慈(妹妹),還有我(小弟),住在北平石駙馬大街5號一所古老的宅第內(nèi)。這房子很大,有幾進院子,大人們贈以雅號“勺園”;但不知為什么,傭人和小孩們卻叫它“后宅”。這就為這座舊宅平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在我的記憶中,庭院中央長著一株高大的梨樹。夏天茂密的枝葉四處伸展著;秋天碩果累累,枝頭上綴滿了青綠色飽滿的果實,引人垂涎欲滴。也許正因為這株梨樹的華蓋,房內(nèi)的光線總是暗暗的。只記得南房的前沿有個新添的“玻璃廳”,里面陽光燦爛,當然是我們小孩嬉戲的好地方。爸媽也喜歡在這里接待他們的朋友。作家許地山、北大教授金岳霖等都是???。至今我還依稀記得許伯伯爽朗的笑聲和金伯伯瘦高的身影。

我那時還沒有桌子高,常和小伙伴們躲在桌底下玩,覺得挺神秘。我們可以偷窺到許多來來往往的腿和腳,再猜猜它們的主人是誰,悄悄地笑著、比畫著,非常開心。

記得有天早上,年輕的女傭王媽突然走進房來,手里拿著半只啃剩下的梨。她說:“太太您瞧,這是我剛在妹妹的枕頭底下找著的?!眿寢屢豢淳蜆妨耍骸斑@孩子,我說了不準吃,不準吃,可她還是偷偷地吃了?!蓖鯆寫f:“準是昨晚躺在床上吃了一半就困了,剩下的就塞在枕頭底下了。”

大人們又都忍不住輕聲地笑起來。

親愛的媽媽,溫柔和氣的王媽,還有我那傻乎乎淘氣的小姐姐性慈,她們都是我最早的記憶。

府右街羅圈(賢)胡同

后來,我家搬到了府右街羅圈胡同16號。

這又是一座古老宅第,氣勢不凡。聽說原是明朝某權貴的住宅,恐怕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媽說剛一見它時,覺得已顯衰敗,似乎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但那牢固厚實的灰色磚瓦、寬大平坦的臺階、粗挺的房柱和優(yōu)美曲折的走廊,都默默地傳遞出一種恢宏典雅、寧靜安詳之美。這所古老的舊宅無言地征服了爸媽,于是他們就決心隨緣在此安家。

父母那時風華正茂,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恩愛夫妻,一搬進來就動手收拾整理他們的愛巢。寬敞的四合房內(nèi)又添種了若干姿態(tài)各異的樹木,西北角還精心栽培了兩株碧綠的芭蕉,這在寒冷的北方是很難看到的。充當客廳的西廂房前有一片紫丁香和開小白花的榆葉梅。廊沿下還掛著好幾盆爸從福建帶回的蘭草,綠葉細長,開花時飄出陣陣幽香。

特別令人艷羨的是正南房“雙照堂”前那排高大健碩的牡丹和芍藥。春天,成百朵雍容華貴的花朵把整個庭院都照得亮麗起來;濃郁的花香還招來許多嗡嗡作聲的蜜蜂和上下飛舞的彩蝶。平日顯得有些沉寂的庭院,此時就煥發(fā)出青春,生機盎然,光彩嫵媚,令人過目難忘。這一景色也是主人主婦精心營造的。

房子西邊還有另一個大院,那里原本只是高墻圍著的一片廢墟,外加一座孤零零的假山。后來這場地卻被主人主婦平整為一大塊綠茵,四圍種上五顏六色的太陽花。夏天的傍晚,爸總是和學生們在這片草地上排戲,孩子們和傭人當然是最忠實的觀眾。

主人主婦時值年富力強,家庭和睦甜美,事業(yè)蒸蒸日上。他們熱情好客,朋友們都喜歡來這里做客。家里常能聽到爸爸的高談闊論和朗朗的笑聲。媽媽總是斯斯文文、輕言細語,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一副教書先生的樣子。其實她是一位慈愛又懂得如何教育子女的母親,抽得閑暇總愿與孩子們共處。她也愛吟詩填詞,或臨帖練字、為人寫扇面及屏條。那時她正在北平女子文理學院任教。

記得在一個春天的早上,正是紫丁香盛開的時候。我大概五歲左右,在樹叢邊玩。春天明媚的陽光照耀著,一時我看見媽媽穿戴整齊,一襲咖啡色的長袍,手里還拿著幾本書。我知道她要出去上課了。當她走過來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今天臉上有點不對勁。我說:“媽媽,你怎么沒有戴眼鏡呀?”媽媽聽了一愣,就笑著說:“喲,小弟這小眼睛可真尖呀,我自己都忘了戴眼鏡,她倒看出來了?!闭f著就笑嘻嘻地回房拿眼鏡了。這也是我最早的幸?;貞浿弧?/p>

春風化雨

在幼兒園里我是一個很羞怯的小姑娘,經(jīng)常有一種緊張而孤獨的情緒。小朋友們玩得熱熱鬧鬧,我卻躲在角落里,有時還掉眼淚吶。到現(xiàn)在我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

但是在家里,我可不完全這樣。

有一次媽媽翻曬東西,我看見一個象牙雕刻的小掛鐘,只有大拇指頭那么大,玲瓏可愛。我拿著就不肯放了,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上Р灰粫簨寢尵桶褨|西收拾起來了。

我心里若有所失,好生氣惱。不斷地嚷著:“我要那個小鐘!我要那個小鐘!”媽媽怎么哄都不行,別的什么東西都不能轉(zhuǎn)移我的渴望。最后她無奈地看著我,把我拉到書桌旁坐下,平靜地對我說:“來,小弟,我給你講個故事?!蔽揖晚槒牡刈铝?,可能也是鬧累了吧。

于是媽媽打開一本半舊的書,開始給我講那個叫安利柯的小男孩的故事。孩子每夜在燭光下偷偷地代父親工作—抄稿子,想為瘦弱的父親分擔一些沉重的家庭負擔。父親并未發(fā)覺,只是批評兒子成績突然下降。有一夜,夜半醒來順著燈光走進書房的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事實真相,父子相擁而泣。

媽媽慢慢地講,我幼小的心靈被深深地打動了。這個小男孩的愛心、他的奉獻及忍辱負重的精神,像一條小溪一樣靜靜地、靜靜地流入我的心田。淚水不覺從我眼中涌出。媽媽平靜地講著,我的淚水卻如涓涓細流……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一個深刻的愛的故事。正如它曾哺育過全世界好幾代兒童一樣,這故事也給了我深遠的影響。

最后媽媽指著書面上赫然醒目的四個大字說:“這本書叫《愛的教育》。”當時我還不認得幾個字,但是這四個字,盡管筆畫復雜,我卻一下就記住了。

這似乎是我識字的開始,也可以說是閱讀的開始。從《愛的教育》以后,我知道了書是一樣好東西,美妙無比。我開始萌發(fā)了識字和閱讀的愿望。在媽媽的誘導下,我很快就把這愿望變成了能力。媽媽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

哥哥讀五年級時,媽媽也向他推薦了《愛的教育》,并且要求哥哥開始記日記。這本書給哥哥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少年鼓手》和體壯力大、愛打抱不平的加倫。加倫極富俠義精神,在同學中總是扶弱拒強。媽媽說少年人能夠精忠報國,就不是小孩,而是偉大的少年。護衛(wèi)弱者,不畏強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同樣是一種崇高品德,要做到也非易事。閑聊中媽媽始終從容自然、和風細雨,我們?nèi)齻€孩子也都靜靜地聽著,誰也不想出去玩了。

春雨潤物無聲,滴滴浸入心田。

新帽子

那時我們的家庭經(jīng)濟情況是比較寬裕的。爸爸在北平藝專任教授兼系主任,月薪約三百銀元;媽在北平女子文理學院上課,也有收入。日子過得很舒服。但孩子們衣著很儉樸,我和姐姐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媽媽親手縫制或編織的。

那時的兒童節(jié)是四月四日,孩子們都唱:“四月四日到了,啦啦啦……”正是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好時候。我剛上小學一年級。四月三日那天老師要求孩子們節(jié)日那天要穿得漂亮些,回家后我趕忙向媽媽傳達了“圣旨”。

“穿什么好呢?”媽望著她三個孩子發(fā)起愁來了。

哥哥和姐姐怎么打扮的我已忘了。只記得媽看著我說:“好吧,小弟,我來給你做頂新帽子吧!”說完就馬上找出一些邊角余料開始剪裁,并俯身在縫紉機上滴滴答答地趕制起來了。一晚上的工夫,帽子就制成了:帽筒是淺綠色的綢子,前面還有一道起皺的寬荷葉邊,兩條長飄帶則是鵝黃色的綢子。

第二天清早,媽媽高高興興地把這頂新帽子戴在我的頭上,把那兩根飄帶在我頷下扎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后說:“你走過去讓我看看?!蔽揖吐犜挼刈哌^去了。媽媽看著我很得意地笑著說:

“真不錯,再配上你那件黑外套,挺漂亮?!?/p>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漂亮不漂亮,也不記得到了學校老師同學怎么說了。只覺得那頂綠色的綢帽子戴在頭上十分新鮮,使我內(nèi)心充滿了節(jié)日的愉悅。

媽媽,謝謝你!

快樂的家庭

哥哥長我四歲,姐姐長我兩歲。我們都在府前街的藝文小學上學。1936年秋,我進入小學一年級。

哥哥長得很結實。圓圓的臉上戴著圓圓的小眼鏡,聰明又淘氣。每日放學回家,他總是風風火火地奔往自己的臥室,然后書包一甩,往地板上一倒,吐出舌頭來大呼:“我死了!”嚇得我和姐姐哇哇叫。

我小名小弟,但并非男孩,而是出生前哥哥就早已給我“定性”了,他要一個弟弟。我其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姑娘,特別愛漂亮,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看看上學前用唾沫“定型”的前留海兒究竟效果如何,但每次都大失所望。

那時我們兄妹最親密的朋友是北師大邱椿(邱大年)教授的四個孩子。他們與我們年齡相仿,父母又都是好朋友。節(jié)假日邱家的孩子常來我家共度快樂時光。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當時媽媽總擔任“節(jié)目主持人”。

夏天,在哥哥極力慫恿下,媽媽在我家后院召開運動會。為此挖了沙坑,買回細沙,還圍著草地用白粉畫了跑道,比賽各種田徑運動。哥哥當仁不讓地表演了撐桿跳。孩子們都興奮極了,拼出全力爭第一。

冬天,媽媽帶著我們過圣誕節(jié)。頭天晚上就帶著孩子們把許許多多物美價廉的小禮物散放在客廳的炕上,上面再蓋上一層雪白的薄棉花,準備邱家的小客人來一起摸獎。媽媽和王媽又用彩色電光紙做成長長的鏈條,掛在天花板下;也不知從哪里挖來一棵小松樹,綴上彩色小燈泡—這在當時還是“先進技術”—做成圣誕樹。于是圣誕節(jié)的夜晚,媽媽帶著我們唱啊、跳啊,表演節(jié)目、摸彩,熱鬧非凡。

親愛的媽媽為了她的三個小兒女,盡力營造一種和睦活潑的家庭氣氛,令我至今不忘。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是那么善良、熱情、興致勃勃、充滿生氣。她千方百計帶領她的孩子們創(chuàng)造健康歡快的生活。因此,無論是青少年時代,還是長大成人后,我們?nèi)置枚加兄鵁崆榛顫姷男愿瘢媒慌笥?。我想這與媽媽本人豁達的性格以及她對我們早期的培養(yǎng)教育是分不開的。

婚禮

抗日戰(zhàn)爭前在北平,我們家里發(fā)生過兩件盛大事件。

第一件是有趣的事:Aunt Li(李瑞林)和楊濟時伯伯在我家舉行婚禮。Aunt Li是當時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的著名婦產(chǎn)科專家。她和媽媽還是20世紀20年代初期在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同窗,因互相傾慕人品才華,又互相砥礪女子自強上進的精神,成為矢志不渝的摯友。楊濟時是當時協(xié)和醫(yī)院的內(nèi)科大夫,兩位都醫(yī)術精湛。但他們年輕時一心追求事業(yè)上的成就,直到三十多歲才結下百年之好?,F(xiàn)在想來他們決定在我家舉行婚禮、設新房,是喜歡那種自由活潑、充滿文化氣息的氛圍,他們希望婚禮典雅大方、別具一格。

媽媽自幼就是個能為朋友赴湯蹈火、重感情講義氣的人。當她知道這位學有專長的婦女經(jīng)過苦讀與事業(yè)上的磨煉,在三十多歲時終于找到感情上的歸宿,自是高興萬分。于是她一馬當先,熱心地為這對新人操持起來。她刷新房、擺家具、掛字畫,興高采烈地忙碌著。爸爸就全力布置我們的后花園—婚禮與婚宴都將在那里舉行。假山上掛起了許多五彩繽紛的燈泡,還掛了十個特大紅宮燈,喜氣洋洋?;槎Y那天,賓客如云,宴席就設在花園的草坪上,那是一個溫暖的初夏之夜。

我們小孩的興奮快樂自不待言,我們四處奔走穿行:看熱鬧,逗樂子,大把大把地偷吃糖果,過了幾天比過年還熱鬧的日子。

有一個插曲,十分有趣。

婚禮前的一個下午,成衣店送來了Aunt Li的禮服—一件粉駝色的綢旗袍。Aunt Li拿了衣服就匆匆地進臥室試穿。我和姐姐互使眼色也馬上尾隨進去了。怎么能錯過看新娘試穿漂亮禮服的好機會呢?只見Aunt Li把衣服抖出來左看看,右看看,又看看蹲在角落里的兩個小姑娘,面有難色。我們則瞪大了眼睛賴著不走。僵持了一會兒,Aunt Li只好走到我們面前訕訕地說:“妹妹,小弟,可不可以請你們先出去一會兒?我不習慣當著別人面換衣服。”這下我們可沒轍了,只好低著頭乖乖地走出房間。

媽媽正坐在游廊上吃晚飯,聽我們一說就樂了?!澳銈儍扇俗?,聽我跟你們說,”媽媽一本正經(jīng)地說起來了,“凡是大人換衣服、洗澡、上廁所都是不能去看的。無論如何也不準去看。這是每個人的私事。明白了?”“明白了?!蔽液徒憬泓c點小腦袋。接著媽媽又看看我,問姐姐:“妹妹,你看小弟坐在那兒,好不好看呀?”姐姐說:“不好看?!蔽覈樍艘惶?。當時我穿了一條短裙,正盤著兩條光腿坐在椅子上,小褲衩、大腿都一覽無遺。我趕快把腿放下來。媽媽又把我的裙子拉下來蓋住腿說:“瞧,現(xiàn)在就好看多了?!?/p>

媽媽不失時機地接著說:“你們小姑娘記住,肚臍以下到大腿,這一部分身體,還有褲衩,是任何人都不準碰、不準看的。只有媽媽和王媽例外。記住沒有?”看見媽媽那么認真,我和姐姐連忙說:“記住了?!逼鋵嵤前攵氩欢?。

每個時代有各自時代的行為舉止規(guī)范。但是我一直覺得媽媽在我童年早期就給我上了一堂很重要的課—行為舉止規(guī)范。不但使我初步懂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而且有了最早的女子自我防衛(wèi)意識。防患于未然。

這次婚禮期間發(fā)生在哥哥性美身上的故事就與我們小姑娘的經(jīng)歷大相徑庭了。

一對新人剛離京去度蜜月,我家后花園就發(fā)生了一起不測事件:十個富麗堂皇的大紅宮燈高高掛在假山上,一夜之間玻璃全部不知去向,碎片滿地,一片狼藉,令人慘不忍睹。是誰干的?爸爸暴跳如雷,決心將肇事者“緝拿歸案”。經(jīng)追查,原來是哥哥學習《小五義》里的豪杰,用宮燈做打擊目標,在練習武藝吶。為此性美挨了頓好打,媽媽也絕不呵護。以后媽還多次向性美提起此事說:“這么美麗精致的物件,你不但不知愛惜珍貴,反而粗暴地將它毀于一旦,這就叫沒有道德。更是敗家子的作風,紈绔子弟的惡習。”

這件事性美至今記憶猶新。

媽媽說的有道理。她同樣是防患于未然。

爸爸與他的戲劇活動

話說媽媽,當然不能不說爸爸。爸爸和媽媽于1924年相識相愛在紐約。爸爸當時是哥倫比亞大學戲劇系的研究生,媽媽就讀于著名女子大學Bryn Mawr Co11ege研究院。1926年,他們雙雙獲碩士學位后結為伉儷,遂即返國。爸爸謝絕了各方面的邀請,決心獻身自己摯愛的戲劇事業(yè)。當時中國的戲劇領域幾乎是一片空白。1983年著名戲劇家陳白塵評價爸爸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拓荒者”,我覺得恰如其分。回國后媽媽不但是賢妻良母,更是父親堅定不移的支持者。他們共同營造了一個美滿溫馨的家庭。

回國后,爸爸最初任北京藝專戲劇系主任兼教授,后學校改為國立北平藝術學院,他仍任系主任兼教授。當時他剛三十歲出頭,不但精力旺盛,而且熱情奔放、才華橫溢,正處在生命與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據(jù)資料記載,他每周至少工作六十小時:教課、著書、寫劇本、導演,還主持了三個在全國極有影響的戲劇刊物。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爸爸有一副墩墩實實的身板(其實他患有嚴重的腎病),戴著深度眼鏡,總是著長衫布鞋,從不西裝革履,后來又留起短須,手里還常提著一支手杖,這在當時可能是文人的一種時尚吧。而且,他總是神采奕奕,聲音洪亮,笑聲爽朗,講起話來有聲有色,極富感染力。爸爸除了愛戲劇,也很愛結交朋友,除了大學教授、戲劇圈內(nèi)的同行,文藝界中的許多大師如齊白石、張大千、梅蘭芳等也都是他的朋友。對待所有的朋友他都熱情周到。家里常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斷。酒席后大師們就乘興潑墨作畫,或賦詩題詞。家里充滿了濃郁的藝術氣氛。后來我家一大箱名人字畫就是如此積累起來的??上А拔母铩睍r被全部抄走,不知去向。

另外,這所四合院里還經(jīng)常有年輕人出出進進,他們都是爸爸在藝專的學生。他們在我家吃頓“便飯”也確是家常便飯。媽媽待他們很親熱,大哥哥們和我們小孩也混得很熟。記得下午,爸爸這一批人常在后花園草坪上排戲。爸爸全神貫注、嚴肅認真,比比畫畫、說說停停。學生們則一招一式,每句臺詞都不敢馬虎。我這時多半蹲在草坪的角落里,聽呀看呀,也興高采烈。天長日久,那一幕幕的戲、一句句臺詞便也倒背如流了。有一次哥哥和王媽淘氣,王媽說:“貝貝,我有什么罪呀?”我脫口就把爸爸的臺詞聯(lián)上去了:“你的罪惡都在你的包袱里?!倍旱么笕藗円魂嚭逍?。

爸爸更是一個熾烈的愛國者。20年代后期北平城政治氣氛極為沉悶抑郁,北洋軍閥互相殘殺,倒行逆施。為此,爸爸曾創(chuàng)作許多話劇對他們猛烈抨擊。從資料中我得知他這時曾寫道:“全國偉大的詩人與藝術家啊,你們這會兒躲在哪里?你們生在今日的中國不覺得冷么?不覺得黑暗么?果爾,你們?yōu)槭裁床黄饋睃c燃火焰?”他這么說,也就這么做。一出由燕京大學學生出演的戲劇《蟋蟀》就惹惱了當時的大軍閥張作霖,作者熊佛西因而被捕入獄,關了三天。他的代表作《一片愛國心》曾連續(xù)公演一個多月,場場客滿。因為這幕劇生動地表達了人民群眾抗日的愛國熱情。清華及燕京的大學生們,晚上冒著嚴寒步行幾十里進城觀看。不但北平文藝界反映強烈,爸爸本人也深受鼓舞。熊佛西的名字當時在全國都是響亮的。

除了教學與演出,爸爸還與晏陽初伯伯合作深入到河北定縣,普及識字教育并在農(nóng)民中開展實驗戲劇活動。據(jù)資料記載:這個活動共持續(xù)了五年(1932—1936年)之久。它在國內(nèi)乃至國際上都令世人矚目。直到20世紀90年代我國戲劇界的中青年專家們還對這段歷史饒有興趣地進行深入研究,撰寫了精彩的博士論文,從中吸取教益。

20年代中期父親自美國返國后,就以百倍的熱情及毅力將西方的藝術形式—話劇,移植到中國,后又大膽地將這種外來的藝術移植到中國落后的農(nóng)村。令人驚嘆的是:他領著一群話劇火種的播植者在農(nóng)閑季節(jié)的隆冬,在河北定縣搭起了舞臺,設置了燈光,形成了劇場。要知道,當時的農(nóng)村根本就沒有電燈呀!他們只好代之以煤氣燈,他們創(chuàng)作并演出了獨幕話劇《過渡》,成功地吸引了許多農(nóng)民觀眾現(xiàn)場登臺亮相、參加演出。這一事件媽媽后來在她的散文《燈光》中有過生動的記敘:“……那時佛西在定縣農(nóng)民劇場初次試演他的《過渡》。在我國農(nóng)村狀況之下,農(nóng)村戲劇的推進原是極辛苦的工作。而他的戲劇同志們因為要試驗燈光在《過渡》出演上的力量,同時也因為深冬是比較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們竟不顧一切,冒著朔風凜冽,氣溫在零度以下的寒夜,將《過渡》搬上了定縣的露天劇場。劇人們堅毅的主張、熱烈的情緒克服了大地的一切。那遠村近舍的農(nóng)人們,千百成群、自然流動,向著這劇場燈光集中而來??蓯鄣霓r(nóng)人們,坦白虛懷地接受一切。他們歡欣地聚集在劇場的集團空氣之下,屏息凝神浸潤在劇情中,舞臺上熱烈興奮的場景緊緊地系著他們的注意力。刺骨寒夜并不能威脅他們離開劇場。星月光棱下,無邊田野上,只見燈光流動,人影回環(huán),那是多么可愛的一幅美景呀!”

這個活動經(jīng)費的資助者—洛克菲勒基金會當時也曾派了若干國際知名人士來定縣實地考察,據(jù)說埃德加·斯諾就是其中之一。觀后無不嘆為觀止,贊嘆有加。近年,據(jù)熊佛西戲劇活動的研究者稱,在西方,“吸引觀眾現(xiàn)場參加演出”這一問題,迄今未能解決。而年輕的熊佛西勇于探索,敢為人先,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在中國河北定縣成功地實現(xiàn)了這一愿望。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偟恼f來,父親的定縣戲劇實驗無論對今日發(fā)達或不發(fā)達的世界戲劇都極富啟示性。

記得爸爸每次去定縣搞戲劇實驗,媽媽也同去教識字文化等,學生們?nèi)鐥畲灞?、賀孟斧等更是熱情參與。父親說:“農(nóng)民即是今日的大眾。”這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是何等的遠見卓識呀!

父母親去定縣時,家務就由王媽主持。兩個小姑娘很聽話,哥哥卻是猴子稱大王,利用各種機會“大鬧天宮”。等爸媽回來了,小弟會不自覺地充當了泄密者的角色,哥哥為此免不了遭頓打,看著盛怒的爸爸狠揍哥哥,小弟于是又傷心地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只多了一句嘴,就會惹出這么大的災難。

我那時還只有五六歲,許多事僅存零碎的印象了。當然談不到對父親這樣一位戲劇家的了解,更談不上理解。從我1930年出生,到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短短七年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段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這同樣是一段珍貴的記憶。

話劇《賽金花》的夭折

除了Aunt Li的婚禮以外,抗日戰(zhàn)爭前家里的另一件大事,就是1936年爸爸編導卻未獲準公演的《賽金花》事件。當時北平的上空,戰(zhàn)爭的陰云已密布。街上經(jīng)常有刺刀閃光,滿載日軍的日本軍車疾馳而過,標有太陽徽的日軍飛機也呼嘯著在民房上低空飛行。小日本處處耀武揚威,老百姓個個義憤填膺。但國民黨的不抵抗主義大旗,卻高高懸掛在百姓頭頂上。盡管如此,我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常見高舉橫幅、高呼抗日口號的青年學生的游行隊伍。商人們也都貼了標語抵制日貨。群情激憤,這正是國歌里所唱的“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情景。這一切都留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當時我是一年級的小學生?;氐郊依锖笤?,就與哥哥姐姐一起朝天空中的日本飛機扔石頭。

為什么小日本要到我們國家來耀武揚威?

作為愛國的知識分子群體,爸爸和他那些學生們,決心以話劇為武器與不抵抗主義斗爭。爸爸很快地就揮筆寫成大型話劇《賽金花》以古諷今,猛烈抨擊國民黨的不抵抗主義,影射當局還不如清朝“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中國的一名娼妓。

那時,我們?nèi)叶紘@著這幕劇緊張地活動。排練日夜在我家的客廳里進行著。飾女主角的是俞姍,我仍記得她的模樣,是一位白皙斯文的年輕太太,演技精湛。我小小年紀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平日鮮花盛開、井然有序的庭院,這時卻放滿了各種舞臺布景,幾乎無法通行。媽媽也是忙進忙出,借東西,制作道具,工作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演出日期已定,對爸爸和他的學生來說,那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但是天有不測之風云,北平政府當局卻突然來了指令:《賽金花》禁演!理由是劇情涉及了當時德國侵略軍司令瓦德西,德國大使提出抗議,說有損于德國的威信。

這對爸爸和他的學生們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爸爸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學生們個個表示什么也不怕,一定要把這出戲搬到舞臺上去,徹底揭露當局甘當亡國奴的嘴臉。于是家里川流不息地來了許多客人,有充當說客的,有真正關心爸爸的好心人,他們大多都是一個調(diào)子:不能與當局對著干,對著干是要吃虧的。爸爸只是緊皺眉頭,卻不改初衷,媽媽態(tài)度也很堅決。我當時并不懂事,但從王媽的語氣中知道,恐怕有什么大事會發(fā)生。全家的空氣都沉悶而緊張。

公演的日期到了,票一售而空,老百姓渴望看到愛國的作品,越是聽說不準上演,越是渴望能夠看到。學生們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有了上演《蟋蟀》而被捕的教訓,這次他們給爸爸把火車票都買好了,準備演完立即護送爸爸南下。但是就在演出的白天,不知來了什么人,對爸爸施加了很大的壓力。最后爸爸沒有辦法,只好放棄。

但是戲票已售空,怎么向觀眾交代呢?我記得爸爸淚流滿面,失聲痛哭。平日硬漢形象的熊佛西斯時斯地竟號啕大哭,為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而傷心絕望,卻也無可奈何。最后他只有把自己反鎖在我和姐姐的臥室里(我想是因為那里最少干擾),就坐在我們平日做功課的矮小桌旁,低頭奮筆疾書,寫成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講詞。

聽說當晚劇場座無虛席,觀眾齊心盼望著,又齊心憂慮著。演出時間一到,大幕拉開,聚光燈照射在站在舞臺中央的父親身上。父親慷慨陳詞,說明情況,并痛斥國民黨喪權辱國的政策,號召國人團結抗日救中國。言者聲淚俱下,聞者鴉雀無聲,講到動情處,臺下爆發(fā)出陣陣熱烈的掌聲。雖然戲沒有看成,但是爸爸的講話卻使觀眾抒發(fā)了一口平日郁積在心的悶氣。大家抗日的情緒更高,思想更團結了,最后觀眾中竟沒有一個人提出退票。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但在我們家中卻余波未斷。爸爸憤憤不平,媽媽忐忑不安,平日生氣勃勃的學生們也變得沉悶起來。孩子們似懂又不完全明白,昔日的歡笑聲消失了。

這已是“七七事變”的前夕了。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1. 許地山(1894—1941),臺灣省臺中市人。歷任北平燕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筆名落華生,作品被茅盾譽為“獨樹一幟”。散文《落花生》解放前收入中小學教材中,哺育過千千萬萬青少年。
  2. 金岳霖,北京大學教授、著名學者、哲學大師、邏輯大師。著有《邏輯》、《論道》、《知識論》等。曾創(chuàng)建清華大學哲學系。歷任清華大學及西南聯(lián)大教授;解放后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所長。
  3. 晏陽初,飲譽世界的華語平民教育家,在勞動人民中普及識字及基本文化教育,20世紀80年代末曾因此獲美國普利策大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即開始在赴歐的華工中從事普及教育工作,終生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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