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人生沒有真正完美的樣子 作者:汪曾祺 等 著


第一章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生活是種律動,

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

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

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來,

則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

且不至明過了度,忽然燒斷,

如百燭電燈泡然。

小病

老舍

大病往往離死太近,一想便寒心,總以不患為是。即使承認病死比殺頭活埋剝皮等死法光榮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著。半死不活的味道使蓋世的英雄淚下如雨呀。拿死嚇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專會這么嚇唬人,理當(dāng)回避,假若不能掃除凈盡。

可是小病便當(dāng)另作一說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里的學(xué)生要厲害許多。同樣,楚霸王不害病則沒得可說,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來,則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不至明過了度,忽然燒斷,如百燭電燈泡然。這個,照直了說,便是小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謂小病,是在兩種小藥的能力圈內(nèi),阿司匹靈與清瘟解毒丸是也。這兩種藥所不治的病,頂好快去請大夫,或者立下遺囑,備下棺材,也無所不可,咱們現(xiàn)在講的是自己能當(dāng)大夫的“小”病。這種小病,平均每個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適。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概不會再患什么重病了。自然也有愛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個人的自由,不在話下。

咱們說的這類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應(yīng)當(dāng)講說一番:

小病可以增高個人的身份。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飯,還是你白吃他們,日久天長,大家總對你冷淡。假若你是掙錢的,你越盡責(zé),人們越挑眼,好像你是條黃狗,見誰都得連忙擺尾;一尾沒擺到,即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幾口。不大離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起來,哎呀,頭疼!買清瘟解毒丸去!還有阿司匹靈嗎?不在乎要什么,要的是這個聲勢。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連懂點事的孩子也要閉眼想想了——這棵樹可是倒不得呀!你在這時節(jié)可以發(fā)散發(fā)散狗的苦悶了,衛(wèi)生的要術(shù)。你若是個白吃飯的,這個方法也一樣靈驗。特別是媽媽與老嫂子,一見你真需要阿司匹靈,她們會知道你沒得到你所應(yīng)得的尊敬,必能設(shè)法安慰你:去聽聽?wèi)颍驇е⒆觽兛措娪叭グ??她們誠意的向你商量,本來你的病是吃小藥餅或看電影都可以治好的,可是你的身份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會中,光景也與此略同。

此外,小病兩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種精神的勝利。人就是別投降給大夫。無論國醫(yī)西醫(yī),一律招惹不得。頭疼而去找西醫(yī),他因不能斷癥——你的病本來不算什么——一定囑告你住院,而后詳加檢驗,發(fā)現(xiàn)了你的小腳指頭不是好東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后,頭疼確是好了,可是足指剩了九個。國醫(yī)文明一些,不提小腳指頭這一層,而說你氣虛,一開便開二十味藥,他越摸不清你的脈,越多開藥,意在把病嚇跑。就是不找大夫。預(yù)防大病來臨,時時以小病發(fā)散之,而小病自己會治,這就等于“吃了蘿卜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當(dāng)害這種病時,別害。頭疼,大則失去一個王位,小則能惹出是非。設(shè)個小比方:長官約你陪客,你說頭疼不去,其結(jié)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樣利用小病,須在全部生活藝術(shù)中搜求出來??辞鍣C會,而后一想象,乃由無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這個,從實際上看,社會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種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個理想國里,人人應(yīng)該有這個自由與享受。自然,在理想國內(nèi)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不過,什么辦法也不及這個浪漫,這是小品病。

原載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五日《人間世》第七期

喝茶

魯迅

某公司又在廉價了,去買了二兩好茶葉,每兩洋二角。開首泡了一壺,怕它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來,卻不料鄭重其事的來喝的時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顏色也很重濁。

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于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但這是須在靜坐無為的時候的,當(dāng)我正寫著《吃教》的中途,拉來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覺的滑過去,像喝著粗茶一樣了。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xí)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jīng)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時候,那么,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么大區(qū)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么“悲哉秋之為氣也”,風(fēng)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種“清?!?,但在老農(nóng),卻只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為這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dāng)然不屬于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面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自衛(wèi)。假如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么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jié),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裝銳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dāng)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tài),不久就要收梢。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于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

九月三十日

上下身

周作人

戈丹的三個賢人,

坐在碗里去漂洋去。

他們的碗倘若牢些,

我的故事也要長些。

——英國兒歌

人的肉體明明是一整個(雖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開來),背后從頭頸到尾閭一條脊椎,前面從胸口到“丹田”一張肚皮,中間并無可以卸拆之處,而吾鄉(xiāng)(別處的市民聽了不必多心)的賢人必強分割之為上下身——大約是以肚臍為界。上下本是方向,沒有什么不對,但他們在這里又應(yīng)用了大義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變而為尊卑,邪正,凈不凈之分了:上身是體面紳士,下身是“該辦的”下流社會。這種說法既合于圣道,那么當(dāng)然是不會錯的了,只是實行起來卻有點為難。不必說要想攔腰的“關(guān)老爺一大刀”分個上下,就未免斷送老命,固然斷乎不可,即使在該辦的范圍內(nèi)稍加割削,最端正的道學(xué)家也決不答應(yīng)的。平常沐浴時候(幸而在賢人們這不很多),要備兩條手巾兩只盆兩桶水,分洗兩個階級,稍一疏忽不是連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個倒栽蔥,更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們愚人看來,這實在是無事自擾,一個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個筋斗,總是一個身子,并不如豬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貴賤不同的價值來。吾鄉(xiāng)賢人之所為,雖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蠻風(fēng)之遺留歟。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僅想選取其中的幾節(jié),將不中意的梢頭棄去。這種辦法可以稱之曰抽刀斷水,揮劍斬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飲食,戀愛,生育,工作,老死這幾樣事情。但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不是可以隨便選取一二的。有人希望長生而不死,有人主張生存而禁欲,有人專為飲食而工作,有人又為工作而飲食,這都有點像想齊肚臍鋸斷,釘上一塊底板,單把上半身保留起來。比較明白而過于正經(jīng)的朋友則全盤承受而分別其等級,如走路是上等而睡覺是下等,吃飯是上等而飲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為人可以終日睡覺或用茶酒代飯吃,然而我覺得睡覺或飲酒喝茶不是可以輕蔑的事,因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余年前日本有一個藝術(shù)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驛站必取出茶具,悠然的點起茶來自喝。有人規(guī)勸他說,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難道不是生活么?!边@樣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樂他的生活。沛德(W. Pater)曾說,我們生活的目的不是經(jīng)驗之果而是經(jīng)驗本身。正經(jīng)的人們只把一件事當(dāng)作正經(jīng)生活,其余的如不是不得已的壞癖氣也總是可有可無的附屬物罷了:程度雖不同,這與吾鄉(xiāng)賢人之單尊重上身(其實是,不必細說,正是相反),乃正屬同一種類也。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說來很長,這只是其中的一兩節(jié)而已。

十四年二月

姻緣

史鐵生

我在陜北的一處小山村插過隊。我寫過那地方,叫它作“清平灣”,實際的名稱是關(guān)家莊。因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沖流淤積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余里,穿連起幾十個村落。在關(guān)家莊上下的幾個村子插隊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學(xué),曾在同一所中學(xué)甚至同一個班級念書。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我的同學(xué)但是和我們一起來到清平川插隊,他是為了和我的同學(xué)男士B插在一處。但是陰差陽錯,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辦的干部們將我和B等幾個同學(xué)分配在關(guān)家莊,卻把A與我的另幾個同學(xué)安置在另一個村。費幾番周折也沒能改變命運的意圖。這樣男士A便在另一個村中與我的同學(xué)女士C相識,在同一個灶上吃飯,在同一塊地里干活,從同一眼井中擔(dān)水,走同一條路去趕集,數(shù)年后二人由戀人發(fā)展成夫妻,在同一個屋頂下有了同一個家。有一回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可記得你們的媒人是誰嗎?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辦那幾位先生?!贝蠹倚αT又有了進一步覺悟,說:“不不還是不對,不是B也不是那幾位先生,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戰(zhàn)略部署,A和C緣何相識呢?”思路如此推演開去,疑為A和C的媒人者紛紜而至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且無止境。

我難得登高望遠。坐輪椅正坐至第二十個年頭,尚無終期。

某一日電梯載我升上十幾層高樓,臨窗俯瞰,見城市喧囂浩瀚比以前更大得觸目驚心,樓堂房舍鱗次櫛比也更多彩多姿,縱橫交織的街道更寬闊美麗。唯如蟻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頭奔走,動機莫測出沒無常;熙來攘往擦肩而過,就像互相繞開一棵樹或一面墻;忽而也見兩三位遠遠地撲來一處交頭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難辨認;一串汽車首尾相接飛馳向東,當(dāng)中一輛不知瞬間受了什么引誘,減速出列掉頭改道又急駛向西了;飄飄揚揚的一縷紅裙,飄飄揚揚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遠不見了,于原來的地位上頂替以一位推車的老人;老人緩緩地走,推的是一輛嬰兒車,車廂里的小孩兒顧自酣甜地睡著……我想,這老人這小孩兒恰是人間億萬命途的象征,來路和去向仍是一貫的神秘。

居高而望這宏大的人間,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學(xué)家們對微觀世界的測驗和觀察吧。書上說:“經(jīng)典力學(xué)具有完全確定的性質(zhì),即給出力和質(zhì)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夠精確地預(yù)言運動客體的未來或過去的性狀。但是,在量子力學(xué)中,海森伯測不準原理指出微觀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是不能同時精確測定的;因此牛頓定律不能適用于原子范圍。量子力學(xué)定律并不描述粒子軌道的細節(jié),它只能給出可能發(fā)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況下發(fā)生的相對幾率?!睍险f,后來,物理學(xué)家把一切物質(zhì)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這樣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間都處于一個位置,都是一個粒子,但你每時每刻都在運動,你的歷史正是一條不間斷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間在任何位置,都一樣是命途難測。書上說:“物質(zhì)世界是由同時存在著的無窮大的場構(gòu)成?!蹦敲慈碎g社會料必也是如此;在幾十億條命運軌道無窮多的交織組合之間,一個人的命運真可謂朝不慮夕了。你能知道你現(xiàn)在正走向什么?你能知道什么命運正向你走來嗎?

我坐在十幾層高樓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個男孩兒。那男孩兒七歲時有一次問他的母親:“什么是結(jié)婚?”母親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想要在一起生活。”七歲的男孩兒于是問父親:“你結(jié)婚了嗎?”父親說:“如果我是你的父親,我肯定是結(jié)過婚了?!蹦泻好悦5叵肓艘粫海f:“我不結(jié)婚?!蹦赣H笑道:“你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要結(jié),但將來你會結(jié)?!薄盀樯叮俊薄耙驗?,一般來說,所有的人都要結(jié)婚?!睘榇四泻亨嵵仄涫碌叵肓艘粋€下午,晚上他又問母親:“那我和誰結(jié)婚呢?”母親說:“這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不過那個女孩兒可能正在向你走來?!蹦泻河谑仟氉缘疥柵_上去,俯瞰街上埋頭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個女孩兒,很想看見她從哪兒走來……

這時我忽然想起問我的妻子:“我七歲那年,你在哪兒?”她正讀一本書,抬頭望了望我,說:“下次別再忘了——又過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晌覜]笑?!澳敲茨菚r你的父母,他們在哪兒?”“很可能那時,”她一邊重新埋下頭去一邊說,“我的父母還不相識。”

從上海來的一位朋友對我說,夏夜的外灘,情侶的密度當(dāng)屬世界之最。驕陽落去,皓月初升,江風(fēng)習(xí)習(xí)吹開熏蒸的溽熱之時你瞧吧,沿江的柵欄邊,情男戀女伏欄面水傾訴衷腸,一條大隊直排出幾里,仿佛對黃浦江夾道的歡迎與歡送;一對緊挨一對,一對一對一對一對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間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顆頭的扭向讓你猜哪兩個是一對,你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錯點了鴛鴦。我對他的描述略表懷疑?!霸趺茨悴恍牛俊蔽业倪@位富于想象力的朋友笑道:“這么說吧,要是這時有誰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吹一聲哨,情男戀女們無須移動位置只要一齊轉(zhuǎn)頭一百八十度,便可在全新的組合中繼續(xù)談情說愛。”

“很可能,”我說,“這樣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過了?!?/p>

“下過了?”這一回輪到他懷疑。

“下過了,但是你沒聽見?!?/p>

“你聽見了?”

“我有時感到我聽見了。在你去外灘之前,在你去外灘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經(jīng)吹過了,因此你看見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見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種組合。”

不久前我讀一本書,書上說到洗牌。一局牌(不論是撲克還是麻將)開始,先要洗牌。連續(xù)的輸家抱怨手氣不好,尤其要洗牌,別人洗過了他還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亂一面心中祈禱好運的來臨。那本書的作者說:“當(dāng)然這會改變他的牌運,但是,到底是改變得更好了還是改變得更壞了卻永遠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種種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種與你遭遇。”

一九九二年春節(jié)

許地山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的人愛他的聰明,也憐他的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決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nèi)求理解,不像書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的家里有很大的花園供他游玩;有許多奴仆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里游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仆人。

在一個陰郁的天氣里,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里閑談,不曉得為什么緣故就勸起他來。岳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氣。我勸你毋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茨愦┏蛇@樣,還不如家里的仆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zé)罰他給你看?!?/p>

“我哪里懂得客氣!不過我只覺得我欠的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債?有人問你算賬么?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樣。你短了什么,盡管問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說閑話,我定不饒他?!?/p>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數(shù)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欢阋裁磿r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的計劃沒有?”

“唔……唔……”他心里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吧。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這種非想,還是順著境遇做人去吧。”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岳母口里發(fā)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里,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的?;▓@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里爭摘好花去獻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的是人家毀壞現(xiàn)成的東西。

女傭四周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給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面寫著:

親愛的岳母:

你問我的話,教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fā)覺得我所負的債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教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濟事的。我得出去找?guī)讉€幫忙的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F(xiàn)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么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記念;我的往事,愿你忘卻。

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盡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歪兒

馮驥才

那個暑假,天剛擦黑,晚飯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飛出去了。因為我又聽到歪兒那尖細的召喚聲:“來玩踢罐電報呀——”

“踢罐電報”是那時男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它不單需要快速、機敏,還帶著挺刺激的冒險滋味。它的玩法又簡單易學(xué),誰都可以參加。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畫一個圈兒,將一個空洋鐵罐兒擺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攏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個人坐莊。坐莊可不易,他必須極快地把伙伴們踢得遠遠的罐兒拾回來,放到原處,再去捉住一個乘機躲藏的孩子頂替他,才能下莊;可是就在他四處去捉住那些藏身的孩子時,冷不防從什么地方會躥出一人,“叭”地將罐兒叮里當(dāng)啷踢得老遠,倒霉,又得重新開始……一邊要捉人,一邊還得防備罐兒再次被踢跑,這真是個苦差事,然而最苦的還要算是歪兒!

歪兒站在街中央,尋著空鐵罐左盼右盼,活像一個蒸熟了的小紅薯。他細小,軟綿綿,歪歪扭扭;眼睛總像睜不開,薄薄的嘴唇有點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顯的一大一小,像是父子倆。他母親是蘇州人,四十歲才生下這個有點畸形的兒子,取名叫“彎兒”。我們天天都能聽到她用蘇州腔呼喚兒子的聲音,卻把“彎兒”錯聽成“歪兒”。也許這“歪兒”更像他的模樣。由于他身子歪,跑起來就打斜,玩踢罐電報便十分吃虧??墒撬珶釔圻@種游戲了,他寧愿坐莊,寧愿徒自奔跑,寧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兒還是他家的呢!

只有他家才有這裝蘆筍的長長的鐵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要沒有這寶貝罐兒,說不定大家嫌他累贅,不帶他玩了呢!

我家剛搬到這條街上來,我就加入了踢罐電報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這游戲簡直就是為我發(fā)明的——我的個子比同齡的孩子高一頭,腿也幾乎長一截,跑起來真像騎摩托送電報的郵差那樣風(fēng)馳電掣,誰也甭想逃脫我的追逐。尤其我踢罐兒那一腳,“叭”的一聲過后,只能在遠處朦朧的暮色里去聽它叮里當(dāng)啷的聲音了,要找到它可費點勁呢!這時,最讓大家興奮的是瞅著歪兒去追罐兒那樣子,他一忽兒斜向左,一忽兒斜向右,像個脫了軌而瞎撞的破車,逗得大家捂著肚子笑。當(dāng)歪兒正要發(fā)現(xiàn)一個藏身的孩子時,我又會閃電般冒出來,一腳把罐兒踢到視線之外,可笑的場面便再次出現(xiàn)……就這樣,我成了當(dāng)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兒怕我,見到我總是一臉懊喪。天天黃昏,這條小街上充滿著我的迅猛威風(fēng)和歪兒的疲于奔命。終于有一天,歪兒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無奈地痛哭不止……他媽媽跑出來,操著純粹的蘇州腔朝他叫著罵著,扯他胳膊回家。這憤怒的聲音里似乎含著對我們的譴責(zé)。我們都感覺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會兒才散。

歪兒不來玩踢罐電報了。他不來,罐兒自然也變了,我從家里拿來一種裝草莓醬的小鐵罐,短粗,又輕,不但踢不遠,有時還踢不上,游戲的快樂便減色許多。那么失去快樂的歪兒呢?我望著他家二樓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邊眼巴巴瞧著我們玩吧!這時忽見窗子一點點開啟,跟著一個東西扔下來。這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那么熟悉、那么悅耳、那么刺激,原來正是歪兒那長長的罐兒。我的心頭第一次感到被一種內(nèi)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來玩兒。

歪兒回到了我們中間。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發(fā)生了變化。大家并沒有商定什么,卻不約而同、齊心合力地等待著這位小伙伴了。大家盡力不叫他坐莊,有時他“手心手背”輸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頂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領(lǐng)神會,作假成真。一次,我看見歪兒躲在一棵大槐樹后邊正要被發(fā)現(xiàn),便飛身上去,一腳把罐兒踢得好遠好遠,解救了歪兒,又過去拉著他,急忙藏進一家院內(nèi)的雜物堆里。我倆蜷縮在一張破桌案下邊,緊緊擠在一起,屏住呼吸,卻互相能感到對方的胸脯急促起伏,這緊張充滿異常的快樂呵!我忽然見他那雙瞇縫的小眼睛竟然睜得很大,目光興奮、親熱、滿足,并像晨星一樣光亮!原來他有這樣一雙又美又動人的眼睛。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一雙眼睛?就看我們能不能把它點亮。

一封信

朱自清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的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zhuǎn)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zhuǎn)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的感著?,F(xiàn)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zhàn)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里。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白?!耙徊俊妒呤贰罚瑥暮翁幷f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里,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后,信筆涂出來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志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里說著臺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臺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臺州的山水,臺州的紫藤花,臺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jié)了婚。為結(jié)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jié)婚后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jié)了婚終于是結(jié)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tài);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的過著這狂風(fēng)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范學(xué)校的《綠絲》上。我現(xiàn)在重印在這里;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記

S兄:

……

我對于臺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么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沖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fēng)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云。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只。只背后山上謖謖的松風(fēng)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后來我雖然發(fā)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于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lǐng)略那颼颼的高風(fēng),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xiàn)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xué)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虬勁的枝干,這么粗這么粗的枝干,宛轉(zhuǎn)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艷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fēng)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云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臺州以后,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y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里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F(xiàn)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里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xué)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fù),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zhuǎn)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么?

弟 自清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七日
原載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十四日《清華周刊·清華文藝副刊》第二期

釣臺的春晝

郁達夫

因為近在咫尺,以為什么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于本鄉(xiāng)本土的名區(qū)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對于富春江上的嚴陵,二十年來,心里雖每在記著,但腳卻沒有向這一方面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黨帝,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xiāng)里,游息了幾天,偶爾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舟,鄉(xiāng)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xiāng),卻正好還在清明寒食的節(jié)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久不曾見過面的親戚朋友,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xiāng)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于是乎我就決心上釣臺去訪一訪嚴子陵的幽居。

釣臺去桐廬縣城二十余里,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陽溯江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yǎng)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jīng)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的高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里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xiàn)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原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chǎn)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fēng)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dāng)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南面對江,便是十里長洲;唐詩人方干的故居,就在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復(fù)現(xiàn),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里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鐘,后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只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毕戎x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dāng)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鐘后,我在渡口,卻終于聽出了咿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jīng)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jīng)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面影之后,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里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xiāng)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jīng)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艙里,我起先只在靜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后卻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上的煙火,最后因為被沉默壓迫不過,我只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樣的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隨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贝艺f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jīng)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兩角錢來?!斑@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上山去燒一次夜香,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贝业幕卮?,只是恩恩烏烏,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已經(jīng)在感到滿足了,因為我也知道,鄉(xiāng)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就被一塊亂石絆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了,一句話也不發(fā),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謝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一支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guī)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規(guī)月色,也朦朧地現(xiàn)出一痕銀線來了,所以手里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從山的西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星星可數(shù)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里的晚禱鐘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里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墻,這女墻的柵門,卻已經(jīng)掩上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jīng)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于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去不可,輕輕用手往里面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后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里的。進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為這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墻,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墻筑在那里,大約是代替欄桿,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墻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墻上,盡可以坐臥游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fēng)景,就是在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惡夢呢!

空曠的天空里,流漲著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fēng)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guī)月影。這時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風(fēng),云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里的燈光,也忽明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dāng)十幾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xiàn)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之秀而且靜,風(fēng)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jié)屋讀書,以養(yǎng)天年,那還要什么的高官厚祿,還要什么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燈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柝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跑也似的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在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xù)完的時候,窗外面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并且曉風(fēng)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fā),上嚴陵去;所以心里縱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只現(xiàn)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菜魚米,就在旅館前面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云幕中間,已現(xiàn)出了幾絲紅韻,有八點多鐘了;舟師急得厲害,只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么昨晚不預(yù)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fā)。因為此去就是七里灘頭,無風(fēng)七里,有風(fēng)七十里,上釣臺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fēng)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shù)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于兩埠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嚴東關(guān)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驚嘆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么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水邊的酒樓,在和數(shù)年不見的幾位已經(jīng)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wù)撝?,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shù)東南天作孽,雞鳴風(fēng)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里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guān)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先生,羅芷過了,釣臺就在前面,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p>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后,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巖頭,只沉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里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只。前面的所謂釣臺山上,只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面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人住了的樣子。并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jīng)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來的只是時有時無從側(cè)面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fēng)。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面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去的時候,我心里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里要遇見一個干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里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guān)于年歲水旱的話后,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zhèn)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wù),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臺。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面約兩里來遠,東西臺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谷。立在東臺,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fēng)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臺,向西望去,則幽谷里的清景,卻絕對的不像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臺,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huán)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這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臺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后嚴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簽,走到東面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塊白墻頭上,在離屋檐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xiāng)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只知崇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像他那樣的頑固自尊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xiàn)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jīng)術(shù)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么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支破筆,我也在高墻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后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里,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墻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后的喉嚨,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只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沖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的一響,院后的竹園里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jié)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面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

“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jīng)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只雞在后山啼么?我們回去罷!”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寫

最苦與最樂

梁啟超

人生什么事最苦呢?貧嗎?不是。病嗎?不是。失意嗎?不是。老嗎?死嗎?都不是。我說人生最苦的事,莫苦于身上背著一種未來的責(zé)任。

人若能知足,雖貧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雖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難免的事,達觀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什么苦。獨是凡人生在世間一天,便有一天應(yīng)該做的事。該做的事沒有做完,便像是有幾千斤重擔(dān)子壓在肩頭,再苦是沒有的了。為什么呢?因為受那良心責(zé)備不過,要逃躲也沒處逃躲呀!

答應(yīng)人辦一件事沒有辦,欠了人的錢沒有還,受了人家的恩典沒有報答,得罪錯了人沒有賠禮,這就連這個人的面也幾乎不敢見他;縱然不見他面,睡里夢里都像有他的影子來纏著我。為什么呢?因為覺得對不住他呀!因為自己對于他的責(zé)任還沒有解除呀!不獨是對于一個人如此,就是對于家庭,對于社會,對于國家,乃至對于自己,都是如此。凡屬我受過他好處的人,我對于他便有了責(zé)任。(家庭、社會、國家,也可當(dāng)作一個人看。我們都是曾經(jīng)受過家庭、社會、國家的好處,而且現(xiàn)在還受著他的好處,所以對于他常常有責(zé)任。)凡屬我應(yīng)該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夠做得到的,我對于這件事便有了責(zé)任。(譬如父母有病,不能讓別人伺候,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求醫(yī)覓藥,是我力量能做得到的事。我若不做,便是不盡責(zé)任。醫(yī)藥救得轉(zhuǎn)來救不轉(zhuǎn)來,這卻不是我的責(zé)任。)凡屬我自己打主意做一件事,便是現(xiàn)在的自己和將來的自己立了一種契約,便是自己對于自己加一層責(zé)任。(譬如我已經(jīng)定了主意,要戒煙,從此便負了有不吸煙的責(zé)任。我已經(jīng)定了主意,要著一部書,從此便有著成這部書的責(zé)任。這種不是對于別人負責(zé)任,卻是現(xiàn)在的自己對于過去的自己負責(zé)任。)有了這責(zé)任,那良心便時時刻刻監(jiān)督在后頭。一日應(yīng)盡的責(zé)任沒有盡,到夜里頭便是過的苦痛日子。一生應(yīng)盡的責(zé)任沒有盡,便死也是帶著苦痛往墳?zāi)估锶?。這種苦痛卻比不得普通的貧、病、老,可以達觀排解得來。所以我說人生沒有苦痛便罷,若有苦痛,當(dāng)然沒有比這個更重的了。

翻過來看,什么事最快樂呢?自然責(zé)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樂事。古語說得好,“如釋重負”,俗語亦說是“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人到這個時候,那種輕松愉快,真不可以言語形容。責(zé)任越重大,負責(zé)的日子越久長,到責(zé)任完了時,海闊天空,心安理得,那快樂還要加幾倍哩!大抵天下事,從苦中得來的樂才算真樂。人生須知道有負責(zé)任的苦處,才能知道有盡責(zé)任的樂處。這種苦樂循環(huán),便是這有活力的人間一種趣味。卻是不盡責(zé)任,受良心責(zé)備,這些苦都是由自己找來的。一翻過來,處處盡責(zé)任,便處處快樂;時時盡責(zé)任,便時時快樂??鞓分畽?quán)操之在己??鬃铀哉f“無入而不自得”,正是這種作用哩!

然則為什么孟子又說“君子有終身之憂”呢?因為越是圣賢豪杰,他負的責(zé)任便越是重大;而且他常要把種種責(zé)任攬在身上,肩頭的擔(dān)子從沒有放下的時節(jié)。曾子還說:“任重而道遠,死而后已,不亦遠乎!”那仁人志士的憂民憂國,那諸圣諸佛的悲天憫人,雖說他是一輩子里苦痛,也都可以。但是他日日在那里盡責(zé)任,便日日在那里得苦中真樂,所以他到底還是樂不是苦呀!

有人說:既然這苦是從負責(zé)任生來,我若是將責(zé)任卸卻,豈不就永遠沒有苦了嗎?這卻不然,責(zé)任是要解除了才沒有,并不是卸了就沒有。人生若能永遠像兩三歲小孩,本來沒有責(zé)任,那就本來沒有苦。到了長成,那責(zé)任自然壓在你頭上,如何能躲?不過有大小的分別罷了。盡得大的責(zé)任,就得大的快樂;盡得小的責(zé)任,就得小的快樂。你若是要躲,倒是自投苦海,永遠不能解除了。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二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生活之藝術(shù)

周作人

契訶夫(Tchekhov)書簡集中有一節(jié)道(那時他在璦琿附近旅行),“我請一個中國人到酒店里喝燒酒,他在未飲之前舉杯向著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計們,說道‘請’。這是中國的禮節(jié)。他并不像我們那樣的一飲而盡,卻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點東西;隨后給我?guī)讉€中國銅錢,表示感謝之意。這是一種怪有禮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這的確是中國僅存的飲酒的藝術(shù):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國人對于飲食還知道一點享用之術(shù),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藝術(shù)卻早已失傳了。中國生活的方式現(xiàn)在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欲即是縱欲,非連酒字都不準說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其結(jié)果則是同樣的污糟。動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調(diào)節(jié),中國在千年以前文化發(fā)達,一時頗有臻于靈肉一致之象,后來為禁欲思想所戰(zhàn)勝,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無自由、無節(jié)制,一切在禮教的面具底下實行迫壓與放恣,實在所謂禮者早已消滅無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動物那樣的,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別無道路,有之則是禽獸之下的亂調(diào)的生活了。生活之藝術(shù)只在禁欲與縱欲的調(diào)和。藹理斯對于這個問題很有精到的意見,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義,但以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歡樂與節(jié)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實相成。人有禁欲的傾向,即所以防歡樂的過量,并即以增歡樂的程度。他在《圣芳濟與其他》一篇論文中曾說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與耽溺)之一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將其一(耽溺)推至極端,再轉(zhuǎn)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將被記念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終尊重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師?!磺猩钍且粋€建設(shè)與破壞,一個取進與付出,一個永遠的構(gòu)成作用與分解作用的循環(huán)。要正當(dāng)?shù)厣睿覀冺毜媚7麓笞匀坏暮廊A與嚴肅。”他又說過,“生活之藝術(shù),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與舍二者而已,”更是簡明的說出這個意思來了。

生活之藝術(shù)這個名詞,用中國固有的字來說便是所謂禮。斯諦耳博士在《儀禮》序上說:“禮節(jié)并不單是一套儀式,空虛無用,如后世所沿襲者。這是用以養(yǎng)成自制與整飭的動作之習(xí)慣,惟有能領(lǐng)解萬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這樣安詳?shù)娜葜??!睆那奥犝f辜鴻銘先生批評英文《禮記》譯名的不妥當(dāng),以為“禮”不是Rite而是Art,當(dāng)時覺得有點乖僻,其實卻是對的,不過這是指本來的禮,后來的禮儀禮教都是墮落了的東西,不足當(dāng)這個稱呼了。中國的禮早已喪失,只有如上文所說,還略存于茶酒之間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對上海禁娼,以為妓院是中國文化所在的地方,這句話的確難免有點荒謬。但仔細想來也不無若干理由。我們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臘的“女友”(Hetaira)的韻事來作辯護,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國挾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國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愛之術(shù)》(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間了。我們并不同某西人那樣要保存妓院,只覺得在有些怪論里邊,也常有真實存在罷了。

中國現(xiàn)在所切要的是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jié)制,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也就是復(fù)興千年前的舊文明,也就是與西方文化的基礎(chǔ)之希臘文明相合一了。這些話或者說的太大太高了,但據(jù)我想舍此中國別無得救之道,宋以來的道學(xué)家的禁欲主義總是無用的了,因為這只足以助成縱欲而不能收調(diào)節(jié)之功。其實這生活的藝術(shù)在有禮節(jié)重中庸的中國本來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照我的解說即是很明白的這種主張。不過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講章旨節(jié)旨,沒有人實行罷了。我不是說半部《中庸》可以濟世,但以表示中國可以了解這個思想。日本雖然也很受到宋學(xué)的影響,生活上卻可以說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統(tǒng),還有許多唐代的流風(fēng)余韻,因此了解生活之藝術(shù)也更是容易。在許多風(fēng)俗上日本的確保存這藝術(shù)的色彩,為我們中國人所不及,但由道學(xué)家看來,或者這正是他們的缺點也未可知罷。

十三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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