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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平,古詩里的風(fēng)景

回味:沉默的風(fēng)景 作者:郭保林 著


東平,古詩里的風(fēng)景

也許有了山,這片土地才有了精神的突兀;有了水,才有了情感的跌宕,風(fēng)景嘛,也形成了多維。要不然古往今來,那么多智者圣者、文人騷客頻頻叩訪這片土地?孔子是圣人、哲人,不是詩人,一生只留下三四首詩,他稱作“歌”,其中一首《獲麟歌》,就是在東平寫的,這是東平最古老的詩?!疤朴菔蕾怊滕P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崩戏蜃釉谶@里大發(fā)感慨,懷念堯舜時代的太平盛世,西周的禮儀秩序,今不如昔,眼下不是那個時候,禮崩樂壞,麟啊,你出來能求得什么?

踏著圣人的足跡,從先秦到晚清,從“建安七子”到“竹林七賢”,從大唐的“李、杜”、“岑、高”,還有李商隱這般重量級的詩人,到宋代的“歐、蘇”,王安石、司馬光、黃庭堅,以至元代的大詩人元好問,都徜徉在東平山水間,臨風(fēng)抒懷,登高長嘯,或傾瀉胸中郁壘,或觸景生情,留下一大堆詩詞歌賦,不少還是絕代華章。固然,中國文人喜歡“扎堆”,缺乏特立獨行的精神,卻也說明古稱東原的東平蘊含著詩性的魅力,是一片神性的土地,詩意的棲居。

波平如鏡的東平湖曾留下他們高歌的姿影,山野間幽幽小徑曾鐫刻下他們的履痕,東原州古城酒肆勾欄似乎還飄蕩著詠觴之聲……山水、風(fēng)情是詩人產(chǎn)生靈感的酵母,是撞擊思想火花的礪石,又給文人騷客帶來感官的愉悅,審美的情趣,精神的慰藉。

山水,給文人墨客貫穿藝術(shù)、人生、宇宙的精神力量,從而便有了發(fā)自肺腑的心聲,這種心聲,有韻,有味,已經(jīng)過審美化的處理。

陶淵明如果不是辭官回歸故里,筆下能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景致嗎?會有陶醉的心態(tài)嗎?謝靈運如不寄情山水、不恤政事,能有“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為盈,遇物難可歇”的感悟嗎?“山水含情暉”,“情暉能娛人”。山水是詩人精神的故鄉(xiāng),在這里他們感知了愛、淚水、尊重、平等、自由,還有痛。

中國歷代文人都有屈夫子的遺傳基因,不得志時就放浪山水,寄情泉林,面對朝暉、夕照、炊煙、歸鳥、明月、秋風(fēng),甚至斷垣殘壁、枯樹野藤,大發(fā)感慨,傾吐一腔怨憤、憂愁,往往是華章疊疊,絕唱縷縷,中國文學(xué)史有一大半是仕途蹇澀、官場侘傺的文人在山水間揮灑郁郁之情中寫就的。

東平,古稱東原,東有泰山,那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家園。東平也有山,不過是泰山的嫡男孫女,比起他們的老祖宗矮小多了。還有號稱小洞庭的東平湖,大汶河流經(jīng)平原和山野,最終歸于東平湖。別小看汶河,它既非名川,也非巨流,沒有長江的浩瀚蒼茫,恣肆雄渾,也沒有黃河的縱橫叱咤,九曲百折。大汶河是北方極普通的河流,默默然,靜靜然,不囂張、不跋扈,似乎還有點靦腆、溫柔。我是春天來到東平的,不是雨季,河水清冽、寧馨,似流非流,清澈得一眼看清水底的泥沙和鵝卵石。有了這汶河,這些土著人便有了靈性,有了感情,不會枯澀。大汶口文化名震華夏,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也是黃河流域最閃光的亮點。

東平歷史上曾為國、為郡、為府、為路、為州,兩千年間,它扮演了一個名城大邑的角色,是一個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的角色。這里物埠繁華,交通發(fā)達,由于古濟水、汶水、大運河、黃河交匯于東平湖,東平自古是四方水路交通之咽喉,南北大道又經(jīng)東平北上燕京,故亦為陸路交通之樞紐。所以明代曾有“襟帶燕趙,南控江淮,控援魏博,舟連四通,屹為津要”之譽。

自孔夫子,漢武帝、建安七子、東晉竹林七賢,這些圣哲帝王、風(fēng)流才子曾蒞臨這片土地。唐、宋兩代,那些國寶級詩人詞家衣袂飄飄,步履輕盈出現(xiàn)在東平郡城。他們大汶河蕩舟,東平湖劃船,模山范水,游覽名勝,寫下瑰麗的詩篇,東平在古詩里留下一章章動人的風(fēng)景。

我到過許多“詩城”:“宣城自古詩人地”的宣城,“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的涼州,還有“萬戶搗衣聲”的長安,洛陽、揚州、汴京,這些都是文人騷客流連纏綿之地,中國文學(xué)史許多篇章都是在這里起草的,珠璣般的詩句也在這里茂茂騰騰生長出來。東平成為詩人墨客心馳神往之地,的確是山魂水魄的誘惑。

李白是在開元盛世的后期來到東魯?shù)模鍤q出夔門,沿長江東下,泛舟鄱陽湖,擊槳洞庭水,在揚州朝出青樓,暮宿楚館,醉臥金釵,云雨羅帳。一年散金三十萬,大有落魄公子的豪奢?!笆逵紊裣?,仙游未曾歇”,非凡的閱歷造就了他非凡的成就。江南的山水他玩膩了,厭煩了,他便以安陸為據(jù)點,來到北國,浪跡東魯,結(jié)識了一些貴公子、官吏、隱逸之士,且和他們詩儔酒侶,偕游各地。

這是天寶三載(744)春天,春光明媚,東平湖蘆筍剛剛冒出水面,蓮葉已出,荇藻逶迤,一片煙景。在洛陽他遇到仕途蹭蹬的杜甫,二人雖年齡相差近一旬,談起話來卻心心相印,那時杜甫的名氣遠不及李白,杜甫對李白也敬慕不已。兩人說詩論文,話語滔滔不絕。這是大唐詩國的兩顆巨星的相聚,第二年他們再次相聚于梁、宋,同時又遇到了另一位大詩人高適。那是秋天,一個溫馨美妙的季節(jié)。其實,秋天在哪里都表現(xiàn)得楚楚動人。東魯大地秋色更斑斕,陽光慈祥,金風(fēng)溫柔,云也明麗,漫山遍野的高粱、玉米、谷子成熟了,空氣里氤氳著酒一樣的香氣,那是秋的芬芳。他們結(jié)伴而游,赴汶陽,過魯郡,走曲阜,浪跡東魯大地。登高賦詩,吊古品今,發(fā)歷史之感悟,嘆人生之際遇,寄情山水,放浪泉林,村野酒肆豪飲浪醉,泰山余脈長嘯低吟,秋風(fēng)颯颯,衣袂飄飄,三人熱血噴涌,憂國憂民,抨擊時政,校點春秋,言辭鏗鏘,口吐珠璣,相處非常投機。杜甫興奮地回憶這次聚會:“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p>

第二年秋天,李白與杜甫又在東魯會見,東魯就是泰山一帶,兩年三次相遇,又加深了他們的友誼?!白硌矍锕脖?,攜手日同行”,兩位詩壇巨星那種惺惺相惜的手足之情,可謂親密無間了。

李白輕儒重道。他對儒家思想是批判的,甚至看不起儒生,自嘲“儒生”、“窮儒”。他居留東平時寫過一首《送魯郡劉長史遷弘農(nóng)長史》,他說:“魯國一杯水,難容橫海鱗。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边@位狂人,出言不遜,魯國這一汪淺水,怎容得東海巨鱗?雖是贈別劉長史,更是自喻。他有一首詩,題目更是赤裸裸地為《嘲魯儒》:

魯叟談五經(jīng),白發(fā)死章句。

問以經(jīng)濟策,茫如墜煙霧。

足著遠游履,首戴方山巾。

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

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論。

時事且未達,歸耕汶水濱。

這首詩就是嘲笑魯儒的服飾、舉止形態(tài),諷其迂腐不堪,可笑之極,未足與論國濟世。李白狂放不羈,任性縱橫,終日浪游沉飲,怎能看得起儒生那一套行規(guī)蹈矩的做派?這與他的性情格格不入。他一貫輕儒生,笑孔丘,在他離開東平不久,來到濟南參加道士的“道箓”,成了一名正式道教徒。

李白在東平留下四首詩,雖然不受儒家思想束縛,終日酩酊,卻是喜歡東平山水的。

殷王期負鼎,汶水起垂竿。

莫學(xué)東山臥,參差老謝安。

這是為好友梁四送別的詩。勸梁四不要像前朝謝安那樣,陶醉山水之間,那樣于國于民還有什么用呢?李白一生追慕官場,四處跑官要官,當(dāng)不上官,便抨擊官場的黑暗,他自我吹噓自己有“管、晏之術(shù)”,因得不到朝廷重用而痛苦。他卻鼓勵友人梁四積極入世。這種極其矛盾的思想貫穿他一生。李白思想的矛盾和分裂,處處都流露出來,有時甚至達到昨是今非的程度。他骨子里輕孔丘,卻在《送方士趙叟之東平》中,囑咐求仙、煉丹、行醫(yī)的趙老先生,路過獲麟臺時,“為我吊孔丘”,那種依依深情,竟然潸然淚下。李白身上有縱橫家的見識,身著道家的服飾修煉,靈魂深處還有濃厚的儒家思想、出世情結(jié)、事君思想,他汲汲以求,為此奔波終生。他很天真,既要大濟蒼生,又慕神仙輕舉,希望二者能取得高度統(tǒng)一。

李白留給東平最著名的一首詩為《魯中都東樓醉起作》。這是“酒中仙”的一幅自畫像:

昨日東樓醉,還應(yīng)倒接蘺。

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

這簡直是一個醉鬼的形象,神態(tài)昏迷,爛醉如泥,衣冠不整,帽子倒戴,誰扶上的馬,也全然不知。

李白一生在東平附近的濟寧居住了十八年,幾乎是他整個的壯年時期,他在東平時間不長,卻愛這里的山水草木。天上云卷云舒,地上水吟水歌,真是神仙居所。李白“五岳尋仙不辭遠”、“遙見仙人彩云里”,他一生吆吆喝喝成神成仙,寫了許多游仙詩,但終生沒取得神仙戶口,仍然是“農(nóng)業(yè)戶口”,連“國家公務(wù)員”都不是。其實李白的真實想法是游至列卿,成為朝廷重臣,他羨慕成仙,全是牢騷話。

東平的山賦予大地骨氣的突兀,東平的水豐富了大地繾綣的柔情。

東平是一軸舒展開來的米家山水畫。

高適是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他鏗鏘的邊塞詩句,字里行間彌漫著腥風(fēng)血雨、刀光劍影沙場廝殺的氛圍。但他卻有九首詩寫于東平,可見這位軍旅詩人對東平如何鐘情。

高適只長李白兩歲,長杜甫十二歲,三人相聚東魯,高適算是兄。高適一生混跡軍旅,后來竟成一方封疆大吏,朝廷重臣,仕途上比杜甫、李白順達得多,興隆得多。高適的祖父是唐高宗的名將,官至隴右道大總管。高適血管里奔騰著祖父的基因,可謂將門虎子。青年時期到長安求仕,高適以為“書劍”超人,能出人頭地。結(jié)果他“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愿望落空。科考失利,便想另辟蹊徑,通過幕府獲得官職,就像當(dāng)今青年,大學(xué)沒考上,讀書做官的道路被堵塞,那就當(dāng)兵吧,在部隊好好干,也許能混個一官半職,運氣好,還能混個團長旅長的干干。他決定出塞到幽州一帶尋找出仕的機會,但未能如愿。天寶三載他又東征,第二年便與李白、杜甫共游汴梁,知音相逢,興奮異常。

高適學(xué)詩很晚,自然對時已名滿天下的李白,成就斐然的杜甫極為尊重,但高適的詩創(chuàng)作起點非凡。李白、杜甫離開東魯后,他獨自漫游東平。時至八月,正逢陰雨連綿,暴雨成災(zāi),舉目山河,“霖霪溢川原”,“稼穡隨波瀾”,對受災(zāi)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大發(fā)憂國憂民之感慨。

我漫游在重新復(fù)建的東平古城,這里是一片“現(xiàn)代仿古”的古城,街道青石鋪路,牌坊一座連一座,街道兩旁是酒肆相連,店鋪壚列,青磚黛瓦,木制門窗,全是明清建筑的仿制品,少了時空的蒼涼感、滄桑感,但卻使人產(chǎn)生一種幻覺,感到時光的逆轉(zhuǎn),歷史的切換。我依稀在那酒肆看到衣冠不整、落拓不羈的高適。

高適在《東平路中遇大水》中,描寫了一番農(nóng)村水災(zāi)的令人驚心駭目的景象之后,嘆道:“圣主當(dāng)深仁,廟堂運良籌。倉廩終爾給,田租應(yīng)罷收?!边@首詩,簡直是一張奏折,上書皇上,體恤民瘼,罷收田租,為東平災(zāi)民鼓與呼!

高適是以邊塞詩聞名唐代詩壇,軍旅詩就有千首,他為數(shù)不多之雜詩中,卻有九首寫于東平。高適如此鐘情這片土地,固然,是他詩人多情善感,但這里山魂水魄的誘人怕是最主要的緣由。他在《東平別前衛(wèi)縣李寀少府》中,更直露地贊美東原大地風(fēng)物,抒發(fā)對這片土地的情感:

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fēng)送客使人悲。

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

云開汶水孤帆遠,路繞梁山匹馬遲。

此地從來可乘興,留君不住益凄其。

這首送別詩,情深意切,看著朋友一片孤帆漸行漸遠,而騎馬站在岸邊送行的高適卻遲遲不肯回歸。心里嘆道:東平山水秀麗,從來是我們乘興相聚之處,今留君不住,遠去千里,能不感到悲涼嗎?一片孤帆慢慢地看不見了,該回程的馬匹卻遲遲不行,既寫盡了作者與李少府依依深情,更吐露了對東平山水的眷戀。

高適眷戀這片土地,詩中有多處贊美東平山水的:“寄書汶陽客,回首平陰亭”,“隱軫江山麗,氛氳蘭苣馨?!彼摹稏|平旅游奉贈薛太守》中,詩人又一次熱情地贊美東平:“郡國長河繞,川原大野幽。地連堯泰岳,山向禹青州。汶上春帆渡,秦亭晚日愁?!贝筱牒永@東平州城而過,秦亭在東平西北,春日揚帆汶河,秋天到秦亭眺望落日,那真令人心曠神怡,寸心悠悠。

高適在滯留東平湖期間,尚未出塞入哥舒翰幕府,這時他的詩多反映人民疾苦。由于他貧困失態(tài),長期浪游,較多地接觸社會下層,自然能體悟百姓的苦難。他曾“泊船南河滸”,看到田園荒蕪,農(nóng)人之苦,“惆悵憫田農(nóng),裴回傷里閭”,詩人真想上書天子,給百姓關(guān)懷和同情,在天寶盛世的詩壇上這是不多見的,使我們看到盛世背后的陰暗。

韓愈以散文著稱文學(xué)史,他一生存詩三百余首,但在五十六歲的生涯中卻寫給東平詩五首,在唐代詩人中僅次于高適。韓愈是一代古文宗師,畢生致力于復(fù)古運動,興儒反佛,反對六朝文風(fēng)。元和十四年,唐憲宗有迎佛骨之舉,一時間,長安城為之轟動,歡呼雷動,“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史”,唯有韓愈上奏朝廷《論佛骨表》,竭力諫阻,言辭尖銳,說皇上之舉荒謬,要皇上將佛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甚至說信佛皇帝要短命的。這下惹得唐憲宗大怒,下旨要將他處死。幸有大臣裴度、崔群力救,方免除死罪,從輕發(fā)落。

韓愈身比伯夷,但他絲毫不同于伯夷。伯夷樂于隱居,做巖穴之士,而韓愈作為一個思想家,始終鋒芒畢露,戰(zhàn)斗在思想戰(zhàn)線的前哨。他排佛尊儒,憤世嫉俗。他的文章筆鋒雄健,氣盛言宜,以無可辯駁的氣勢和力量,批判佛教的欺騙性、虛偽性,雖有偏激,但不失一位思想家的氣度。他甚至反對道教,他敢于“特立獨行”,反對六朝文風(fēng),與柳宗元攜手并肩,倡導(dǎo)古文運動。

韓愈那個時代,統(tǒng)治集團的思想理論,基本上是佛道思想,虛無縹緲,君臣們既不修身治家,又無齊國平天下的胸懷,渾渾噩噩,醉生夢死,一個王朝的末日還會遠嗎?

杜甫從儒學(xué)中吸取的主要是愛民思想,韓愈從儒學(xué)中吸取的主要是反宗教思想。

李白去世的第六年韓愈誕生,杜甫去世的那一年,唐代宗大歷三年(768),韓愈才三歲。李白、杜甫詩歌成就在唐朝已是巔峰,但為人為官為文名聲皆不佳的元稹卻極力貶低李白,而他的好友白居易不僅抑李,也貶杜,這不是單純的“文人相輕”,是人格低劣的表現(xiàn)。而韓愈對此現(xiàn)象極其憤慨,他在《調(diào)張籍》詩中,大聲疾呼:“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并說:“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有力地捍衛(wèi)了李、杜的唐朝詩壇的地位。

韓愈一生歷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五朝。這個時代某些門閥勢力,仍然堅持朝廷顯官須由公卿子弟中選擇,也就是說世襲,用今天的話叫“官二代”、“官三代”,想依靠科舉詞采進身的士子,往往受到壓抑摒棄,或終身埋沒,或沉淪下僚,顛頓蹇澀,郁郁失志。韓愈一生就掙扎在這坎坷泥濘之中。韓愈何年來到東平,一時查不到資料,但他第一首寫東平的詩,是為兵馬部張侍郎再領(lǐng)鄆州而作。張侍郎要去的鄆州,那是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春天,麥苗在暖風(fēng)中拔節(jié),紫燕在微風(fēng)中曼舞,汶水潺潺湲湲,湖水波漪粼粼,風(fēng)光旖旎,我不能隨你前往,贈給你詩作,“長吟慰我思”??梢?,韓愈心中的東平是何等美好!

這是長慶初年(821)的事。

他寫在東平的第二首詩是《奉酬天平馬十二仆射見寄》。他熱情地歌頌魯邦大地,這里政合通行,百姓心存仁厚之心,儒風(fēng)盛行,沒有佛道之氣。詩人心情怡悅,坐在北窗下,遙望冬日天空,高歌長嘯,一吐胸中塊壘。

韓愈留給東原大地的第五首詩《鄆州溪堂詩》是最長的一首四言詩。全詩二十七行,一方面敘述百姓的苦難、艱辛,一方面贊美東平山水秀麗“播播流水”、“淺有蒲蓮,深有蒹葦”、“流有躍魚,岸有集鳥”。同時也歌頌了馬總(號溪堂)為國操勞,為民嘔心瀝血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這位馬總為節(jié)度使,賜東平號天平軍。馬總體恤百姓,造福一方。長慶初年,朝廷要召馬總還朝,東平百姓千方百計挽留。而且馬總決不是那種目不識丁的草芥將領(lǐng),他性篤好學(xué),以簡靜為治,雖吏事倥傯,卻書不離左右,為一代名宦?!多i州溪堂詩》歌頌了馬總廢寢忘食、辦事公正、賞罰嚴明的廉潔作風(fēng),頌揚了他扶弱濟貧、懲惡揚善的精神,稱贊馬總治轄的東平州境內(nèi)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凹雀枰晕?,其鼓考考。”這是境內(nèi)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真實寫照。

晚唐時期,大唐王朝已夕陽西下。唐帝國國事蜩螗,黨爭慘烈,滿朝朱紫,鉤心斗角,藩鎮(zhèn)割據(jù),亂象叢生。白居易因上書嚴懲宰相李師道而被貶為杭州、蘇州刺史。他何時來到東平,史料上難以查詢,但他的《白氏長慶集》中卻有《游小洞庭》詩。那時東平湖水面比今廣袤得多,水勢浩大,和梁山水泊相連,浩浩渺渺,周圍港汊縱橫,四方流水環(huán)覆。蒹葭蒼蒼,水鳥翔集,白日滿湖泛金點銀,夜晚,一湖星月,如銀鱗躍動,真是水鄉(xiāng)澤國。而東平湖是湖中之湖。白居易乘舟泛湖,游興頗濃,迎風(fēng)高歌:

湖山上頭別有湖,芰荷香氣占仙都。

夜含星斗分乾象,曉映雷云作畫圖。

風(fēng)動綠萍天上浪,鳥棲寒照月中烏。

若非神物多靈跡,爭得長年冬不枯。

可見東平湖風(fēng)光之美,寒鴉照水,似乎棲于月宮之中。詩中贊美了白天和月夜東平湖的動人景觀。這是白居易存詩三千首中,唯有的一首歌頌東平湖的。有人說,小洞庭并非指東平,在《全唐詩》補遺中,并未介紹“小洞庭”,應(yīng)另有所指。而和白居易同時代的詩人,東平太守蘇源明為東平湖命名“小洞庭”,唐朝其他湖泊皆無此名,由此推之這里的“小洞庭”無疑是指東平湖了。

東平在唐代為州府所在地,駐扎天平(東平)節(jié)度使,是一方重鎮(zhèn)。令狐楚大人——晚唐詩人李商隱的“恩人”,也是牛李黨爭的牛黨骨干人物。牛僧孺和李德裕是冰炭不容的仇讎。其實令狐楚為官政聲還不錯,他并非名門望族出身,但也非寒微,祖父均為低級官僚,令狐楚于德宗貞元年間考取進士后,在太原歷任幕職,后入朝為翰林學(xué)士。穆宗即位后,李(德裕)黨得勢,令狐楚被驅(qū)逐出朝廷,貶為東平節(jié)度使。他任東平節(jié)度使是穆宗坐大位之后的事,那時令狐楚已到了人生的暮年。

令狐楚才華橫溢,駢體章奏是他的優(yōu)勢,文章“工麗整飭”,氣勢勁健。因之頗得唐德宗的欣賞,兩度提拔他為宰相。令狐楚在東平任節(jié)度使期間,寫了大量詩篇,吟詠東平的山水。令狐楚大人政聲頗佳。他的前任及周圍同級官員每到州縣視察,地方官員紛紛行賄,至少二百萬錢,進入私囊,已成慣例,而令狐大人卻分文不取,還廢除毀掉了這一慣例。太和四年(830),令狐楚奏請皇上改東平縣為天平縣。當(dāng)時山東大旱,赤地千里,草木無存,餓殍遍野,人至相食。令狐楚下令打開官倉,救濟災(zāi)民,同時又下令均貧富,迫令富家出糧出錢,救濟災(zāi)民,這一舉措深受災(zāi)民歡迎,鄆州一帶百姓終于度過大災(zāi)之年。

令狐楚在任東平節(jié)度使期間,發(fā)現(xiàn)了少年詩人李商隱。讀到才氣超人、“五歲誦經(jīng)書,七歲弄筆硯”的李商隱的詩文,令狐楚大為贊賞,并讓李商隱與其子令狐绹交游,還親自授以駢儷章奏之學(xué),后又聘其入幕為巡官,先后隨往鄆州、太原等地。當(dāng)時,朝內(nèi)牛僧孺、李德裕兩黨斗爭激烈,作為牛黨一派令狐楚門客的李商隱,中舉后又娶李黨王茂元之女為妻。令狐绹為宰相后,以李商隱忘恩負義,深為忌恨,千方百計打擊、排斥李商隱,致其終生不得其志。

李商隱在鄆州當(dāng)巡官時,只留下兩首寫于東平的詩,一首題目很長,為《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時蔡京在坐,京曾為僧徒故有第五句》,另一首題為《靈仙閣晚眺寄鄆州韋評事》。前者是獻給令狐楚大人的。此時李商隱五言詩的技巧越發(fā)純熟,詩中表現(xiàn)了詩人不得志,確有厭惡仕途、辭官歸隱的想法。但他知道很多人口是心非,嘴上說著“休官”,也大罵官場黑暗,偏偏一刻不忘在官場鉆營,詩中鞭撻嘲諷這種現(xiàn)象。李商隱一生三次做幕僚,也就是做一些文牘工作,即文秘工作。此時他隱隱感到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途中,荊棘漫道,坎坷迍邅的前景,心情總是郁郁寡歡,思想上產(chǎn)生了一種消極悲觀的情緒,以致后來發(fā)展到頹廢地步。李商隱一生有許多詩是對自己身世凄涼的謳吟,是當(dāng)時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

后一首詩《靈仙閣晚眺寄鄆州韋評事》中提到的靈仙閣已不再,舊址已難尋覓。我在東平登山臨水,尋覓古人散落在山野間的殘章斷句。這里山野依然清秀,這里湖泉依然清碧,這里的華蓮七月依然紅艷灼灼,這里的嵐光爽氣依然明朗、開豁,但不見詩人騷客飄逸的衣袂,不聞他們長嘯短吟、哀傷怨憤之聲,連李商隱郁郁不快的嘆息也難聽到。一個才華蓋世、詩書滿囊的志士,即便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卻得不到重用,“定笑幽人跡,鴻軒不可攀”,生活的磨難,官場的風(fēng)雨,消損了他的凌云壯志,更沒有車馬喧闐、居廟堂之高的追求了。李商隱在東平僅為一個小小的文秘,自然談不上政績了,不知因何他在東平四五年時間,正值生命的華年,詩歌創(chuàng)作卻不見豐收景象,即使不得志也不至于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影響吧?詩言志,歌抒懷,憤怒出詩人,憂郁也出詩人,李商隱在鄆州詩歌創(chuàng)作的歉產(chǎn),是專家們值得研究的課題。

李商隱是晚唐最后一位駐足東平的詩人,這位以感傷為主旋律的詩人,一生沉淪下僚,官職卑微,且掉進牛李黨爭的漩渦里,滯郁頓挫,掙扎浮沉,最終郁郁不得志,過早去世。

花開花落,春來春去,東平依然風(fēng)光迷人。那浩浩東平湖水,夏蓮秋荷,蒹葭紅蓼,魚肥蟹黃,那泰岳余脈,丘陵逶迤,林木森森,依然吸引著歷代文人聯(lián)翩而至。他們春來賞閱湖水,秋來登高長賦,釣魚亭里“占得仙家詩酒興”,汶陽田里“卻伴漁翁著釣蓑”,沂公園那花正鬧春暮,惹得“林間幽鳥自相語”。“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郎中宋祁,大文學(xué)家文彥博,一代宗師歐陽修、梅堯臣、韓琦,大文豪司馬光、王安石,都駐足過東平,寫下動人的華章。而蘇大學(xué)士東坡居士留給東平的詩章最多,計十六首,可見他對東平愛之深,情之濃。其實,東坡一生并未來東平知州做官,但他寫東平的文章有州志記載。他曾在這里大發(fā)感慨:“論事易,做事難;做事易,成事難?!?/p>

蘇東坡一生多災(zāi)多難,但性情豁達,狂傲不羈,被貶被抑,依然不改瀟灑倜儻之性情。他在《和鮮于子駿鄆州新堂月夜二首》詩中,回憶去年東平湖(池)月夜泛舟之事,仍然余興盎然,“繁華真一夢,寂寞兩榮朽。惟有當(dāng)時月,依然照杯酒”,而且盛贊東平(鄆州)已是繁華“名都”了。東坡被貶黃州通判時,與朋友同游,與東原籍友人相遇,故人相見,如在夢中,自然回憶同在一起的日子,他們共同感懷,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人生短暫,仕途坎坷,不如辭官歸隱,孤舟一葉,半篙流水,湖上風(fēng)波,一舟煙雨,無官一身輕,那真是精神的解放,生命的自由。“知君此去便歸耕,笑指孤舟一葉輕?!边@是送友人回歸故里的贈別,沒有哀怨,沒有悲傷,沒有牢騷和怨懟,只有精神的撫慰。

蘇東坡曾在西湖寫過一首詩,千古絕句:

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其實這首詩移在東平湖也相宜。如果在煙雨蒙蒙的春日,乘一葉小舟駛向湖中,煙水迷茫,細雨如簾,蘆葦搖曳,荇藻浮動,再有岸柳婆娑,灰蒙蒙的天空和綠水也渾然一體。湖畔只差一座雷峰塔了,誰說這里沒有西子之美?

東坡曾在東原安居一個時期。這里的山水誘人,這里東高西低,湖畔濕地,高低各有所適,適合種植粳稻,也適宜栽棗栗,既有江南風(fēng)光,又有巴蜀情韻,詩人在這里栽竹植果,自得其樂,一派閑適情調(diào)。后來,他弟弟蘇轍也曾陪送東平人梁燾(神宗時進士、鄆州人。在朝廷敢言直諫,主持公道上,不慮得失)至此,其實蘇轍“東游本無事”,“只愛此山河古”??梢姈|平在唐、宋詩人心目之地位,而蘇子由來到東平看到這里山水靈秀,風(fēng)光佳麗,大發(fā)感慨,對那目極華靡、耳倦絲竹的官場生涯早生厭膩,不是為了那“一寸祿”,真愿意在這里住它三年!

清王漁洋,一代文宗,也曾來東平,留下膾炙人口的詩句。在《游小洞庭》、《東平憲王墓》兩首詩中,他生動地描繪了東平美麗的湖光山色和豐富的人文歷史。

東平,是文人薈萃、才賢畢至的文化名城。到了元代,東平更為繁華,成了個省會級城市。

這里湖水純潔澄清,綠草如茵的岸邊有散漫的牛羊,空氣里彌漫著太陽曬熱的水腥味、草腥味、泥腥味。不是西湖,西湖粉黛氣太濃,有臨摹唐詩宋詞的痕跡,缺乏獨創(chuàng)性。東平湖富有野性,樸拙渾然,那菱、那蓮、那蘆葦、那蒲草、那荇藻紅蓼、那魚蝦野鳧,還有天上的云,湖面的風(fēng),都展示著大自然的豐贍性、真實性?;ㄩ_花落,云卷云舒,都是生命節(jié)律的變奏。東平大地,風(fēng)華絕代,風(fēng)情萬種,千百年,數(shù)以百計的詩人墨客,趨之若鶩,把情和怨,一腔郁壘都傾瀉給這山環(huán)水覆的土地,是對東平的信任、感恩,東平也給予他們精神的慰藉,這片山水,也因此有了詩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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