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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風(fēng)景 ——汴京風(fēng)韻

回味:沉默的風(fēng)景 作者:郭保林 著


沉默的風(fēng)景
——汴京風(fēng)韻

記憶的潮水,繼續(xù)涌流,城市像海綿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脹起來。描述今天的采拉,應(yīng)該包含采拉的整個過去,然而這城市不會泄露它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掌故一樣藏起來,寫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樓梯的扶手上,在避雷針的天線上,在旗桿上。每個環(huán)節(jié)依次呈現(xiàn)抓花的痕跡,刻鑿的痕跡,涂鴉的痕跡。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一個王朝曾在這里崛起。

一個王朝曾在這里沉淪。

它躲在黃河的臂彎里。黃河脾氣很大,一翻身便使它葬身泥沙。

這座古城像龐貝一樣,早已深埋在歷史的廢墟里,房屋、城堞、樹木、磚石、宮殿,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被一場洪水淹沒了。我問地方志專家,汴京的遺存現(xiàn)浮在地面上還存有什么?他說,還有一座宋塔的塔尖。開封是城摞城,疊羅漢似的,古汴京早就沉沒了。他的面色黯淡,口氣里是遺憾和絕望。

晚上,我躺在賓館的席夢思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白天,游覽的清明上河園、龍亭、開封府等名勝景點原來全是贗品,歷史的復(fù)制。但是沒有淹沒的,還有大量的詩詞曲賦,它們還保持著蒼健的生機,閃耀著生命的光華。

這里介于江南和北國的臨界點上,金水河、蔡河、汴河、大運河縱橫交織,穿城而過,舳艫連綿千里不絕的畫面,展示著這座都城的繁華和喧囂。鳥瞰首都汴梁,京城分宮城、皇城、外廓城三部。宮城居北,為皇宮所在。皇城為官衙所在,朱雀玄武。外廓城位于皇城、宮城的東、南、西三面,為官民住宅及市肆所在。諸王畢、四海一,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宋。南國周保權(quán)、荊楚高繼沖、南漢劉、南唐李煜、西蜀孟昶、吳越錢镠、北漢劉繼元等一方方霸主,紛紛投降于大宋朝。九州精英云集汴梁,華夏才子薈萃京師。京師人才濟濟,群賢畢至,再加上那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開國的開封,真開了“封”。像碩大的金絲菊花開苞裂萼,璀璨無比,真是一夜春風(fēng)花遍地。

其實,當初宋太祖趙匡胤選擇汴梁為國都是錯誤的。擴建城池大興土木時,他還后悔,這里不適合做京城。汴梁自古就是有名的“四戰(zhàn)之地”,這里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極易受到攻擊。汴京段的黃河為“懸河”,走近黃河,黃河大堤像一堵陡然而立的墻橫亙眼前,高出地面十米。史料記載,1949年前的兩千五百年里,黃河泛濫一千五百余次,僅流經(jīng)開封的八百年中就決口一百二十多次,汴京被淹七次,重大改道二十六次。

京師,京者大也,師者眾也。京師是國家中樞所在,一旦有虞,那就是震動全國的大事,鑾輿播遷,政令不行,這種災(zāi)禍將足以動搖宗廟社稷。太祖后悔,召開群臣商議,他想遷都洛陽或長安,但有大臣持反對意見,更有開國第一功臣御弟趙匡義極力反對遷都,晉王以首叩地言辭懇切:“陛下,安天下者,在德不在險??!”趙匡胤久久不語,只是長嘆不息。退朝后,趙匡胤又長嘆道: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宋朝初期就自毀長城,杯酒釋兵權(quán),重文輕武,外交政策不是加強武備,而是弱化武裝力量?!靶尬牡乱源h人”,期冀以德感化他人,這種外交政策實際上是茍且孱弱的——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人怕敬,進門不打送禮的,這是中國古老的生存哲學(xué)。面對北方游牧民族洶洶來勢,最好的防御就是進攻,可大宋朝卻只知道割地、賠款、納貢。本來大宋朝能夠降服遼國的,在遼國主動求和時,卻與遼國訂了“澶淵之盟”,把“息事寧人”的方針擺在首位,也就是花錢買平安。

本來皇上的表現(xiàn)是喪權(quán)辱國,但朝內(nèi)一些阿諛小人卻極力稱贊皇上圣明,胸懷博大,庇護四夷眾生之德,是大國的仁厚,大國的大度。原本皇上應(yīng)許,每年給遼國白銀百萬,由于寇準恫嚇談判代表曹利用“如果超過30萬,便殺你的頭”,一場談判下來,曹利用不辱使命,結(jié)果才每年輸白銀20萬兩,絹帛10萬匹。

這就是宋真宗御駕親征的成果。

“澶淵之盟”后,宋朝確實穩(wěn)定了一個時期,東京的城市建設(shè)也加快了,人口增多,商貿(mào)繁榮,京城崇樓杰閣,拔地而起,林林總總,至于民間豪宅,屋瓦鱗鱗,流水潺潺,帝國風(fēng)華已現(xiàn)端倪。東京原是小城,拱橋流水,梨白桃紅,荷綠杏黃中,自然有著無限的秀麗嫵媚,而今“宮城巍峨凝重,金碧輝煌,赫赫皇儀里,仍然不失些許清幽和歡愉之象。宣德門正南大道上花繁成簇,馥香芬芳?!碧熳拥牡萝蔼q如春風(fēng)化雨,從深深如海的宮禁內(nèi)苑里播撒開來,昭示著“與民同樂”的輝煌仁政。元宵之夜的五彩斑斕,清明上河圖的繁華,已成為“東京夢華”的真實反映,連歷朝歷代的宵禁也松弛了。四時不絕的江淮扁舟,帶來了都市繁榮,柳陌花巷的叫賣吆喝聲,青樓楚館的紅紗燈籠,茶坊酒肆中的絲管琴弦,人聲鼎沸,市廛喧囂,已匯成一番融融之樂、一片天朝樂土的國風(fēng)國韻。

東京是文人雅士的天堂,是騷人墨客的伊甸園,到處活躍著他們的身影。暗紫色長衫,高筒靴鞋,鏟形的士子帽,或頭戴烏紗,出現(xiàn)在酒樓茶肆中,出現(xiàn)在青樓楚館花席上。繁榮的經(jīng)濟,需要繁榮的文化,詞,這種音樂文學(xué),應(yīng)運而生,茂茂騰騰,如雨后春筍,一片生機。青衫愁苦,紅粉憐才,每邂逅風(fēng)塵,必多殷勤之思,依紅偎翠,淺斟低唱,在花街幽巷中往往播騰不已。民間的曲子詞漸漸流行開來,許多文人墨客為了在妓女面前一展英才,也激情洋溢地填詞賦詩,那些曲子詞大都是寫男歡女愛,云雨巫山,離情別緒,春愁秋怨,他們在花街柳巷中不勝沉浮。西蜀和江南自古是富貴之鄉(xiāng),幾代以來殊少戰(zhàn)亂,人們賴其地利,子孫相樂,詩歌之風(fēng)昌盛。詩與詞,詩要求較嚴,格律謹飭、端莊、持重。詞之一體以其聲結(jié)合,結(jié)構(gòu)松散而獨樹一幟,它的形式更適于表達兒女情感和幽怨心緒,更靈活,更宜抒發(fā)情感。南唐的李后主歸宋后,幾首哀怨悲戚的詞章形成一代新風(fēng),接著是馮延己、韋莊緊踵其后,詞風(fēng)熾勝,以后便是王禹偁、寇準、林逋、柳永、晏殊、歐陽修、蘇東坡、秦少游、周邦彥、李清照……一條奔騰的大河,濤飛浪卷,噴珠濺玉洶涌而來。這些文人的詩詞都化為汴京生活的血肉。作為京都的開封,實際上由三部分構(gòu)成:權(quán)力的、物質(zhì)的、精神的。前二者都湮沒了,只有精神的——文人墨客的詩詞還浮在時間之流上。

天下復(fù)歸一統(tǒng),車船舟馬帶著亡國君臣、后宮嬪妃、詞士樂工,輦來新朝,也把伴隨著悠揚聲調(diào)的清詞麗句帶到了東京。東京的繁華和溫柔,既是一杯精神的嗎啡,又是一闋安魂曲,把望鄉(xiāng)的哀怨,失意的惆悵,閑適的心緒,怨婦的憂愁,妓女的淫逸,文人墨客的放浪,都融進那個優(yōu)雅低靡的旋律,柔弱纖細的曲調(diào)。那清麗婉約的詞章中,那一首首曲子詞,也像一乘奇妙的仙槎,把柔婉美麗、纏綿悱惻的詞帶到現(xiàn)實生活當中。詞,它的胚胎是隋唐的“新聲”,再早是漢魏樂府。從大唐帝國的神圣廟堂,走進青樓妓館,走進茶坊酒肆,走進市場,可謂是詞的解放。

走進清明上河園里,我仿佛一下子掉進宋朝。歷史和現(xiàn)實的切換,虛幻和真切的交替,使我感到暈眩。眼前是一片宋朝的繁華和喧囂,酒肆店鋪,男男女女一律是宋朝衣飾著裝。女的裙擺曳地,衣襟飄飄;男的青衿長袍,頭戴錦帕,腳蹬皂靴。時有官轎晃來搖去,一些皂吏舉著“回避”的招牌,吆喝著,氣氛頓時變得森嚴。我知道這是現(xiàn)代人的模擬,卻又有若夢若幻之感。

張擇端是北宋末年徽宗時期的宮廷畫家,擅長畫城市生活。我來汴京前認真品鑒過《清明上河圖》,那是飛騰的畫家的想象力,又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真。茶坊酒肆,街市行人,繁忙的汴京碼頭,纖夫船工吆喝,人群的熙攘,宋人的生活場景,曾化為藝術(shù)的經(jīng)典?!肚迕魃虾訄D》雖是風(fēng)俗畫的鴻篇巨制,卻彌漫著感傷的氣息,像宋詞一樣婉約凄迷。但這幅畫又不完全以寫實取勝,而在意境上苦苦追求,閑閑淡淡的筆墨,輕輕細細的線條,蘊含著清婉的韻味……疏林薄霧,清波扁舟,柳煙繚繞,流水澄碧,毛驢清瘦,老牛隆重,這一切又給人一種繁華將逝的不祥之兆。

我想起一位詞人周邦彥,他曾經(jīng)三獻《汴京賦》,以一賦而得三朝之眷。周邦彥二十九歲做太學(xué)生時,便向宋神宗獻《汴京賦》,賦中極其熱情地贊美汴京的繁榮、浮華、崇樓杰閣,氣派宏大,水榭歌臺,綺麗典雅,人煙稠密,貨殖豐富,一片歌舞升平的興旺景色。賦中大贊汴京“金堤玉渠”,“云屋建簃,瓊欄壓墀”,“池水溶溶,洋洋湜湜”,“城中則有東西之阡,南北之陌,其衢四達,其途九軌”,贊揚汴京之繁華“舟車之所輻輳,方萬物之所灌輸;宏基融而壯址植,姝鼎立而四岳位”。這篇洋洋七千字大賦,壯采飛騰,奇文綺錯,不無夸飾之譽,最后高歌:“大哉炎宋!帝眷所屬。而此汴都,百嘉所毓。”這篇賦窮盡主旋律作品的夸飾和譽美,宋神宗怎能不賞識,立即下詔,擢升周邦彥為“太學(xué)正”。

周邦彥博得大名,《汴京賦》一時洛陽紙貴。

汴京成為“八方爭湊,萬國咸通”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九州的樂工歌伎涌入汴京,那些才華蓋世的文人墨客,也紛沓而來,云集天子腳下。長卷《清明上河圖》真實地再現(xiàn)了東京繁華的景象。

宋代在中國歷史上堪稱“中國的文藝復(fù)興時期”,其衣飾文化,都蘊含著一種哲學(xué)與文學(xué)理性和浪漫的統(tǒng)一,與前朝唐代追求的恢弘、絢麗、華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形成強烈的對比。宋代的文化具有樸實、內(nèi)斂、清新、理性之美。文人喜歡穿寬松的衣衫,佩戴頭巾,以示高雅、儒雅。女子則與唐代女人相反,服裝強調(diào)含蓄溫婉、明理雅致的氣質(zhì),士大夫的服裝簡樸,色彩素凈。

東京也是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園。春花爛漫,秋葉靜逸,曲院墨荷,亭臺水榭,落日樓頭,長橋臥波,小園香徑,都是他們詩情傾瀉之地,在杯盞交錯中抒發(fā)清苦幽嫻的情緒。

宋代文人反對浮華夸張的文風(fēng),提倡文章通達順暢,梅堯臣提出“做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這種思潮,影響后人,蘇軾、蘇門四學(xué)士等將禪宗思想滲透在文學(xué)思潮里,書畫藝術(shù)的審美領(lǐng)域,文人墨客一心追求淡泊、高遠、寧靜、超然的審美境界,產(chǎn)生了水墨淡彩為主的繪畫風(fēng)格。

柳永科考名落孫山,便“奉旨填詞”,一頭扎進勾欄瓦肆、秦樓楚館,縱情翰墨,抒寫對這些妓女的真情實感,憐憫她們的悲劇人生。歪打正著,柳永救活了一種文體,把詞從宮廷里解放出來,走向民間,走向大眾,柳永功不可沒。

柳永許多詞都是寫給汴京的,或者是在汴京寫的。除了那首千古絕唱《雨霖鈴》(寒蟬凄切),另一首著名詞章《傾杯樂》,是寫帝京的繁華和樓閣的雄偉壯觀與非凡氣勢: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蕙風(fēng)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霄三五,銀蟾光滿。連云復(fù)道凌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

龍鳳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鰲山開羽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鰲抃。顧歲歲,天仗里、常瞻鳳輦。

柳永筆下,那崇樓杰閣的雄偉,那道路街衢的宏闊,那城堞的蜿蜒、壯觀,那舟船車馬的涌動,還有祥瑞的氣氛,悅耳的歌聲,元宵佳節(jié)璀璨的焰火,多彩的紗燈,汴京的富麗堂皇、繁榮昌盛,淋漓盡致地得以表現(xiàn),當時作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與中外交流中心的宏大氣派,寫得何等精彩,何等華美!柳永還有不少詞寫到汴京“帝劇場壯麗,皇家熙盛”,“遍錦街香陌,鈞天歌吹,閬苑神仙”的繁華景象,也揭橥了上流社會的奢靡浮華。他有一首詞《滿朝歡》追憶“帝里風(fēng)光爛漫”,“煙輕晝永,引鶯囀上林,魚游靈沼,巷陌乍晴,香塵染惹,垂楊芳草”,你看這京城的春色多么美好,輕煙裊裊,鶯歌燕喃,魚躍碧水,雨后的陽光灑滿大地,楊柳依依,芳草萋萋。即使離開汴京時,柳永不僅僅是留戀煙花巷陌,縱情青樓妓館的生活,還有對繁華的汴京的眷顧。那簡直是另一幅“清明上河圖”,是都市風(fēng)景畫、風(fēng)俗畫。

汴京的旖旎風(fēng)光,煙花巷陌的靡靡之音,酒肆茶樓文人墨客的縱情歌吹,那些長短句,婉約也罷,豪放也罷,文章富麗也罷,詞章嫻雅也好,經(jīng)不起風(fēng)狂雨驟,朝代榮枯,江山易主,亡國之音,家破之嘆,凄切而哀怨。汴京城外,紅葉飄零,黃花憔悴,西風(fēng)蕭瑟,殘陽如血,那溫婉鮮嫩的小詞卻變了韻味:“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p>

開封城內(nèi)有座高臺,名曰“古吹臺”,別小覷這貌不驚人的土臺,卻增添了開封歷史的深度、文化的厚度。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晉國有一位雙目失明的音樂家叫師曠,他的音樂造詣很深,是晉平公駕下的一位樂師。他經(jīng)常在這座高臺上彈奏樂器,人們?yōu)榧o念師曠,就把這座高臺稱為“古吹臺”。多少朝代,古臺風(fēng)化、傾圮,但開封人不斷修復(fù)。古吹臺近處有師曠祠,祠里有蠟像雕塑,師曠神態(tài)自若,低首撫琴,仿佛滿屋飄逸著裊裊琴韻。他的樂技精湛,琴聲常引來玄鶴起舞,天地動容。唐朝大詩人李白、杜甫、高適曾同登古吹臺,飲酒賦詩。那是天寶三載,李白被唐明皇賜金還山,離開長安,東下洛陽,結(jié)識杜甫,便相攜沿著黃河漫游,飽覽錦繡山河,來到汴梁(開封)又遇到懷才不遇的高適,文壇三杰,風(fēng)云集會。三人在古吹臺上,暢飲長嘯,文學(xué)史上留下一段佳話。傳說,三人走后,一位姑娘聰慧而貌美,來到古吹臺,見李白留在墻壁的詩句,筆飛墨舞、雄健蒼勁,甚是喜歡,便花千金買下這道墻。這就是“千金買壁”的故事。又傳說,這位姑娘后來嫁給了李白。我覺得這完全是后人的虛構(gòu)了。

一腳邁進歷史,捕捉一段飄逝的歲月。人們總喜歡追尋歷史,是出于好奇心,還是歷史有著神秘的誘惑?“歷史話語,本質(zhì)上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或更準確些說,是想象的產(chǎn)物?!碧ぶ穼ひ?,光陰似箭,“誰愿意時光之箭再次射傷自己,去感到痛和慟?”歲月如水,誰愿滔滔之水再次淹沒心靈息園?甚至冒著矢雨鏃蝗去摭拾歷史的斷簡殘牘。人,是不愿滿足于平庸和舒適的。陽光下只覺得宋朝的風(fēng)從我身邊颼颼吹過,風(fēng)哀號著,卻聽不見回聲。我否定自己的存在,否定眼前的真實,只覺得那嘈雜之音源自那個繁華的宋朝。

王安石的相府呢?到哪里尋覓那雕梁畫棟、金鋪玉戶、飛甍翹瓴的深宅大院呢?相府深深如海??!王安石任宰相八年,推行“熙寧新政”,由于急于事功,遭到朝廷重臣反對,一時朝野雞犬不寧,沸反盈天。王安石非常固執(zhí),極力推行新法,打擊排擠反對派,這一下子得罪了很多名臣文人。蘇東坡就是反對新法的中堅者,范仲淹、歐陽修、曾公亮也反對,反對新法,即被打入舊黨,貶謫離開汴京。“王安石是個怪人,思想人品都異乎尋常。學(xué)生時代很勤勉,除去語言學(xué)極糟糕之外,還算得上是學(xué)者,當然是宋朝的一個主要詩人?!绷终Z堂說“他有救世主之心”,“無圓通機智處人治事之術(shù)”,很難與人相處,不過,此人生活作風(fēng)極為嚴肅,漠視浮名,鄙視聲色財貨,也就是不好色,不貪財,清正廉潔,這些方面倒是贏得朝野交口稱贊。

當蘇東坡任禮部尚書時,在他被貶謫之前,去相府拜訪王安石。東坡在書房里看到王安石未寫完的一首詩,其中二句:“明月枝頭叫,黃狗臥花心。”蘇東坡反復(fù)讀了幾遍,覺得不妥,提筆改寫為“明月當空照,花狗臥花蔭”。王安石回來后極為不滿,便貶蘇東坡到合浦任職。東坡在合浦閑暇出外散步,問王安石的孩子,方知有“明月鳥”,花蕊小蟲叫“黃狗”,也有黑蟲子叫“黑狗”,這完全是地方俗名,蘇東坡怎知道?所以貿(mào)然改了王安石的詩,身為宰相氣量再狹窄,不能因蘇軾改了他的詩而制造詩案,甚至下獄。這是王安石手下小人李定、章淳等人從蘇詩中斷章摘句,橫加彈劾。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還有那位大科學(xué)家沈括也告密,說蘇軾有譏諷朝政之意,抓住蘇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上綱上線,指控他“大逆不道”,一場冤案因沈括告密而震驚朝野,這“烏臺詩案”也震驚了中國文學(xué)史。

元豐七年,蘇東坡來到金陵,叩訪王安石,兩人都是名滿天下的人物,雖政見相左,但都有博大胸襟,不計恩怨,談詩說佛,興致盎然,談起“烏臺詩案”,王安石憤憤地說,都是呂惠卿干的。蘇東坡一笑置之,其實王安石也有一定責(zé)任。

“清明上河園”是以《清明上河圖》為藍本完全復(fù)制的宋代生活現(xiàn)場,設(shè)驛站、官邸、酒肆、茶樓、妓館、花鳥蟲魚、食色貨殖、休閑購物、校場、虹橋、汴河楊柳、碼頭貨場……應(yīng)有盡有,一個鮮活宋代城市的再現(xiàn),不過是縮小版的。

我在上河園里漫步,走遍曲曲小巷,到哪里尋覓李格非的宅第呢?那后花園的海棠樹還在嗎?那高高的秋千架呢?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悠悠地蕩著秋千,咯咯的笑聲驚飛了香樟樹上的鳥兒。姑娘累了,下了秋千,坐在石椅上小憩。這時一位面貌清俊、風(fēng)流倜儻的陌生公子闖入后花園,姑娘十分緊張,急忙躲避,不小心金釵滑溜,顧不得揀拾,躲到門外一棵青梅樹后偷眼瞧來人,用葉子遮擋,心里平生第一次漾起異樣的喜悅,還有別樣的滋味,朦朦朧朧,曖曖昧昧,說不清道不明,是情的初潮,是愛的萌動?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首《點絳唇》活脫脫刻畫出一位輕靈姿秀、純潔多情、活潑開朗的少女形象。這是李清照初識趙明誠的景象,愛的種子莫名其妙地播進了少女心靈的沃壤……

宋代是男人踢踘球、女人蕩秋千的時代,宋代是公子哥兒走馬斗雞、玩蟋蟀的時代,宋代是把清詞麗句揉搓得鮮艷欲滴,把水墨調(diào)和得均勻嫵媚的時代(宋徽宗的瘦金體,還有淡遠平靜,線條柔和,跌宕雅致的山水),是賞梅養(yǎng)鶴、清高閑逸的時代。唐代馬上取功名,馬革裹尸,充滿不斬樓蘭誓不還的豪放氣概,不想到了宋代卻換成淺斟低唱、“彩線慵拈伴伊坐”的時代。其實中華民族在宋代以前是血性賁張的民族,炎炎盛漢,皇皇大唐,開天辟地,拓疆擴土,成就一個泱泱大國,橫亙世界史上幾百年的超級大國。到了宋朝,卻一代不如一代,重文輕武,國勢衰弱,朝政腐敗,文恬武嬉,最后大片江山沉淪,汴京陷入敵寇。

秦樓楚館聲色追逐,舞女歌伎的翩翩舞姿,鶯啼燕語的曼妙,怎能不引士人們的神魂蕩漾?

東京更是才子佳人的溫柔之鄉(xiāng)。朱雀門東南,南熏門東北,乃是全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貢院、太學(xué)、國子監(jiān)、教坊、青樓、妓館,勾欄瓦肆,白天人聲鼎沸,夜晚紅燈閃閃,笙歌隱隱,管弦聲聲,淫言媟語,傳遞出這座商業(yè)城市的蕪雜和奢靡,這里又是浮浪文人縱情翰墨之地,宋朝的文人墨客,誰沒有到此一展才華,誰沒有擁紅偎翠,激情一夜?

汴京的繁華和溫柔,恰恰提供了詞林成長的佳壤、沃土,營造出風(fēng)流蘊藉的氛圍,那些文人雅士,從宰相晏殊起,逐漸雅化,離思懷遠是婉約詞常見的題材。

宋詞的出現(xiàn),展示了中國燦爛古典文學(xué)最絢麗的一頁風(fēng)景,它是人類情感解放的潮汛,它把人帶入一種夢幻、一種仙境之中,一句新詞酒一杯。

澶淵之盟,邊境無戰(zhàn)事,北宋朝野,休養(yǎng)生息,朝廷上下,偷安茍且已成風(fēng)氣。奢靡之風(fēng),腐敗之風(fēng),也逐漸盛行。品茶、飲酒、狎妓、賦詩、填詞,已構(gòu)成士大夫和官吏閑適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宰相晏殊“喜賓客,未嘗一日不飲宴”,他的詞作盡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一片安詳、富貴、平和的景象。晏殊《珠玉詞》一百三十一首,大半是反映士大夫宴游嘉會生活的,往往著眼其“富貴氣派”,粉飾歌舞升平的氣象。他的名作《浣花沙》本是一首題材很俗的作品,在晏殊的筆下卻新意迭出,傷春惜時,感嘆時光流逝,物是人非。實際上是京城倦客的感慨嘆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寫得多么溫雅、明凈,情致纏綿。晏殊的詞主要描寫男女相思,離情別緒,他雖然瞧不起柳永,是身份地位懸殊使然,同時他的詞不像柳永的詞寫男歡女愛生活,也沒有柳永那種熱烈而放蕩的情懷。而晏殊以降,許多詞人,多淫靡濃艷之作。

上層社會的污濁之氣彌漫開來,在詩飛歌舞中,繁華的東京率先腐敗開來,武備廢弛,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兵將不能戰(zhàn)的態(tài)勢已顯露出來。開封也稱菊城,菊花是京師的市花。“菊花遍圃中,汴菊最有名”,“十月花潮人影亂,春風(fēng)十里動菊城”。

《東京夢華錄》中,這樣描述:“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至朱雀門旋煎羊,白腸、鲊脯、凍魚頭、姜豉子、抹臟紅絲,劈切羊頭,辣腳子,姜辣蘿卜。夏月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生淹水木瓜,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茘枝膏……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膾,煎角子,豬臟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闭媸且环嗉馍现袊膶懻娈嬀恚?/p>

開封歷經(jīng)北宋十九位皇帝,成為京師一百六十八年,這是開封的鼎盛時期,風(fēng)光旖旎,人物薈萃,城市恢弘,經(jīng)濟發(fā)達,富甲天下。

四月的陽光溫暖明媚,陽光的腳步輕悄悄的,跌進樹叢里被摔得粉碎,地上出現(xiàn)了一片搖曳菱形、方形、多邊形的光斑,泄露出上天的秘密。我走在大街上,那仿古建筑、那樹木、那流水,似乎也泄露歷史的秘密。

京城的繁華,也是一個朝代興旺的驗證。

汴京的夜晚是動人的,且不說秦樓楚館,鱗次櫛比,瓦肆勾欄,遍布街巷,紅燈閃爍,笙歌不輟,舞影翩翩,一片太平盛世景象。汴京最迷人的是元宵之夜,那是宋朝的狂歡節(jié),五彩斑斕的彩燈,火樹銀花,錦繡交輝,把大宋都城裝點成人間仙苑,皇親貴戚“與民同樂”,高官大吏,車水馬龍,家家張燈結(jié)彩,戶戶披紅著綠,酒肆、店鋪、小吃攤、雜貨、游藝、雜耍、盤鼓表演,神課算命,博彩、斗雞、跑馬、賽狗,一片浮華喧囂的京都風(fēng)情。

你看到了嗎?那十里御街,似乎也解禁了,荷戟持劍的兵丁也同市民放起鞭炮禮花,天空是禮花的瀑布,天女散花的絢麗,月亮從汴河郊外原野上冉冉升起,星光、月光、焰火、燈光融在一起,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璀璨。

姜白石有詩:“元宵爭看采蓮船,寶馬香車拾墜鈿;風(fēng)雨夜深人散盡,孤燈猶喚賣湯元。”

歐陽修有詩:“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p>

汴京是詞都。李后主作為戰(zhàn)俘送往汴京,從那凄涼、悲愴的詞章開始,一條詞的大江便有了源頭。隨之而來,詩詞與音樂彼此滲透,源于同一藝術(shù)門類,至今韻律學(xué)、詩體、語言和節(jié)奏,都是意與音樂的疊合。詞永遠是音樂的仆人。語言的極致就是音樂。沒有任何時代會出現(xiàn)這么華美的音樂盛宴,也沒有任何王朝的文化精英,如此鐘情音樂。音樂,比詩歌、繪畫更稱得上藝術(shù)。它是形式與內(nèi)容最完美的結(jié)合。詞這種文體,像著魔似的,瘋狂地繁殖,構(gòu)成中國文學(xué)史上唯一敢于同唐詩對峙的奇峰。

蘇軾和他的學(xué)生曾在這里度過一段幸福時光。

那位文人打扮的蘇學(xué)士,那位身著絳紫色官服、頭戴烏紗、足登高靴的歐陽修大人,婉約纖柔的秦觀,身軀魁梧、濃眉大眼的黃庭堅,徒子徒孫們在一起品茗,閑聊。

一個人越有才,越顯露稚氣,因為胸中萬卷書,口無一點塵俗氣,面對紅塵煙花世界,能不顯得愚蠢、幼稚嗎?汴京是水上之城,水域闊大,四河交匯。黃河在身后,脾氣古怪,說不定一時不高興,尾巴一翹,煌煌帝都皇宮便成了龍宮,蟹兵蝦將,縱橫馳騁。黃河的泥沙掩埋皇宮,崇樓杰閣,亭臺水榭,煙城霧樹,全淹沒汪洋之中。但沒有淹沒一句詩詞,那些千古絕唱、千古風(fēng)流人物并沒有埋沒在泥沙中,它們依然高聳在歷史的地平線上,或婉約文雅,或雄渾磅礴,或士氣昂揚,或淺斟低唱,都為波瀾壯闊的歷史添一抹浪漫的色彩。

汴河實際上有兩條,一條是古汴河,一條是“新汴河”。黃河十幾次決口,古汴河早已蕩然無存,在開封郊外連遺痕也難尋覓,當年唐朝的詩人李益,徘徊在汴河岸畔,看隋朝的宮殿的殘垣斷壁,大發(fā)懷古之情:“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fēng)起楊花愁殺人。”宋朝詞人柳永曾在汴河橋頭,與送行的妓女惜別,心情凄楚,“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那時的汴河兩岸,楊柳堆煙,河面舳艫相連。柳永離開汴京,遠去一方,那些妓女已與柳永結(jié)下感情,“和淚眼,片時幾番回顧。傷心脈脈誰訴?”柳永的客船漸行漸遠,送別的妓女才姍姍離去,汴河岸上只留下殘月一勾,曉風(fēng)一縷,岸柳搖曳,拂拂依依。

一條汴河不僅是大宋朝經(jīng)濟的動脈,也是文人墨客盡抒離情別緒,淚灑凝噎之地。多少詩人詞客的靈感借一川流水,兩岸楊柳飛揚飄灑!

“新汴河”則是清明上河園的一灣流水,這里依然楊柳依依,這里依然碧波湜湜,但沒有了那個時代的氣場,沒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境界,哪里會產(chǎn)生“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fēng)情,萬重?zé)熕钡娘L(fēng)情?沒有了宋詞的韻味,沒有了宋朝的詩魂詞魄,楊柳只是楊柳,流水只是流水,新修的汴河只是一個空空的符號。

由于最高指示倡導(dǎo)“歌兒舞女以終天年”,那些高官大士大吏,競相蓄伎,流連曲坊,詩酒風(fēng)流,填寫新詞,譜之管弦,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哀婉凄楚的歌音。整個大宋朝都沉溺在一片怨風(fēng)愁雨中,盡管蘇東坡持銅板鐵鈸唱大風(fēng),并不能徹底改變宋詞凄婉的韻律。一個民族精神的塌陷,一個王朝情感的凄惻,是幾句豪言壯語難以改變的;蘇大學(xué)士幾個著名的徒兒秦少游、黃庭堅都不聽老師的話,況乎其他詩人詞客?宋朝雖然經(jīng)濟上繁榮,但骨子里缺鈣,是一頭肥豬,怎能是西北群狼的對手?

宋詞的俗靡之風(fēng),不僅得到詞人的認同,還受到朝廷的贊許。宋人以能詞而得官爵,以能詞而受賞賜。有的往往以一句佳詞而被譽為“張三影”,“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等等,名揚四海。汴京是詩城詞都,詩的律,詞的韻,已深深融進一代代士人的血脈和靈魂里。文學(xué)是時代精神的折射,是詩人精神世界的反映。一個民族心境、心態(tài)、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靈魂如此陰郁,情感如此低迷,這個朝代還有前途嗎?盡管一時的經(jīng)濟繁榮,市場繁華,還不是給強者擺下的盛宴?這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我坐在汴河岸畔,身邊柳絲拂臉,眼前流水晃眼,我的思緒在一個王朝歷史上掙扎、撲騰,千年滄桑,黃河吞噬一個城市,但沒有吞噬一個朝代的歷史。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手腕的高絕,燭光斧影的千古之迷依然在民間流傳;風(fēng)流天子南唐李后主的啜泣之聲,王安石變法的倔強和剛毅,蘇東坡烏臺詩案的沉冤,包龍圖打坐開封的傳說,并未沉沒,而飄浮時間河流之上的宋詞,仍然燦爛著,喧嘩著,從歷史深處散發(fā)著文化的光芒。那遺風(fēng)流韻仍氤氳在這古老而年輕的城市。

時值黃昏,河灣里很靜。身旁的木槿花開了,春明三月,柳絮楊花落下飛來,在空中像飄像飛像舞,頗有古意的畫面,卻難尋覓宋詞傷感的情緒,“輕輕的,漫漫揚揚”,哪有“自在飛花輕似夢”的意境?哪里尋覓思春悼春一縷愁怨?但我并無遺憾,那是個精神潰瘍的時代,是藝術(shù)美殘缺的時代……

汴京終于陷落了。北宋王朝覆滅了。歷史的風(fēng)景沉沒了。只是時間之流上還飄蕩著文人墨客的詩魂詞魄,久久不散……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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