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罌粟花——《李賀歌詩編》讀后

汪曾祺散文全編(套裝共6冊) 作者:汪曾祺 著


黑罌粟花[1]——《李賀歌詩編》讀后

第一 李賀的精神生活

下午六點鐘,有些人心里是黃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陽。金霞,紫靄,珠灰色淹沒遠山近水,夜當真來了,夜是黑的。

有唐一代,是中國歷史上最豪華的日子。每個人都年輕,充滿生命力量,境遇又多優(yōu)裕,所以他們做的事幾乎是全是從前此后人所不能做的。從政府機構、社會秩序,直到瓷盤、漆盒,莫不表現(xiàn)其難能的健康美麗。當然最足以記錄豪華的是詩。但是歷史最嚴刻。一個最悲哀的稱呼終于產(chǎn)生了——晚唐。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幾個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濕,草先冷,賈島的敏感是無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熱消逝了,竭力想找另一種東西來照耀漫漫長夜的,是韓愈;沉湎于無限好景,以山頭胭脂作臉上胭脂的,是溫飛卿、李商隱;而李長吉則是守在窗前,望著天,頭暈了,臉蒼白,眼睛里飛舞各種幻想。

長吉七歲作詩,想屬可能,如果他早生幾百年,一定不難“一日看盡長安花”。但是在他那個時代,便是有“到處逢人說項斯”,恐怕肯聽的人也不多。聽也許是聽了,聽過只索一番嘆息,還是愛莫能助。所以他一生總不得意。他的《開愁歌》筆下作:

秋風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

說的已經(jīng)夠慘了。沈亞之返歸吳江,他竟連送行錢都備不起,只能“歌一解以送之”,其窘尤可想見。雖然也上長安去“謀身”,因為當時人以犯諱相責,雖有韓愈辯護,仍不獲舉進士第。大概樹高遭嫉,弄的落拓不堪,過“渴飲壺中酒,饑拔隴頭粟”的日子。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一團憤慨不能自已。所以他的詩里頗有“不怪”的。比如:

別弟三年后,還家一日余。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

不論句法、章法、音節(jié)、辭藻,都與標準律詩相去不遠,便以與老杜的作品相比,也堪左右。想來他平常也作過這類詩,想規(guī)規(guī)矩矩的應考作官,與一般讀書人同一出路。

凄凄陳述圣,披褐鉏俎豆。學為堯舜文,時人責衰偶。

十分可信??墒牵?/p>

天眼何時開?

他看的很清楚:

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只等到,

三十未有二十余,

依然,

白日長饑小甲蔬。

于是,

公卿縱不憐,寧能鎖吾口。

他的命運注定了去作一個詩人。

他自小身體又不好,無法“收取關山五十州”,甘心“尋章摘句老雕蟲”了。韓愈、皇甫湜都是“先輩”了,李長吉一生不過二十七年,自然看法不能跟他們一樣。一方面也是生活所限,所以他愿完全過自己的生活?!赌蠄@》一十三首中有一些頗見閑適之趣。如:

春水初生乳燕飛,黃蜂小尾撲花歸。窗含遠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

邊讓今朝憶蔡邕,無心裁曲臥春風。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

說是誰的詩都可以,說是李長吉的詩倒反有人不肯相信,因為長吉在寫這些詩時,也還如普通人差不多。雖然

遙嵐破月懸、長茸濕夜煙,

已經(jīng)透露一點險奇消息,這時他沒有意把自己的詩作出李長吉的樣子。

他認定自己只能在詩里活下來,用詩來承載他整個生命了。他自然的作他自己的詩。唐詩至于晚唐,甚么形式都有一個最合適的作法,甚么題目都有最好的作品。想于此中求自立,真不大容易。他自然的另辟蹊徑。

他有意藏過自己,把自己提到現(xiàn)實以外去,凡有哀樂不直接表現(xiàn),多半借題發(fā)揮。這時他還清醒,他與詩之間還有個距離。其后他為詩所蠱惑,自己整個跳到詩里去,跟詩融成一處,詩之外再也找不到自己了,他焉得不瘋。

時代既待他這么不公平,他不免緬想往昔。詩中用古字地方不一而足。眼前題目不能給他刺激,于是他索性全以古樂府舊調為題,有些詩分明是他自己的體,可是題目亦總喜歡弄得古色古香的,例“平城下”、“溪晚涼”、“官街鼓”,都是以“拗”令人脫離現(xiàn)實的辦法。

他自己窮困,因此恨極窮困。他在精神上是一個貴族,他喜歡寫宮廷事情,他決不允許自己有一分寒傖氣。其貴族處尤不在其富麗的典實藻繪,在他的境界。我每讀到:“腰圍白玉冷”,覺得沒有第二句話更可寫出“貴公子夜闌”了。

他甚至于想到天上些多玩意,“夢天”、“天上謠”,都是前此沒聽見說過的。至于神,那更是他心向往之的。所以后來有“玉樓赴會”附會故事已不足怪。

凡此都是他的逃避辦法。不過他逃出一個世界,于另一世界何嘗真能滿足。在許多空虛東西營養(yǎng)之下,當然不會正常。這正如服寒石散求長生一樣,其結果是死得古里古怪。說李長吉嘔心,一點不夸張。他真如千年老狐,吐出靈丹便無法再活了。

他精神既不正常,當然詩就極其怪艷了。他的時代是黑的,這正作了他的詩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畫他的夢;一片濃綠,一片殷紅,一片金色,交錯成一幅不可解的圖案。而這些圖案充滿了魔性。這些顏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過的,那是整個唐朝的顏色。

李長吉是一條在幽谷中采食百花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原題本為詩人白居易,提筆后始覺題目太廣,臨時改寫李賀。初擬寫兩段,一寫其生活,一寫其詩,奈書至此天已大亮。明天當有考試,只好擱筆。俟有暇當再續(xù)寫。

十九日晨 五時


[1] 本篇作于1944年,是為西南聯(lián)大同學楊毓珉代作的唐詩報告,據(jù)手稿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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