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4年

汪曾祺散文全編(套裝共6冊) 作者:汪曾祺 著


1944年

灌園日記[1]

朱砂梅與百合

朱砂梅一半開在樹上,一半開在瓶里。第一個原因是花的性格,其次才由于人性。這種花每一朵至少有三個星期可見生命,自然謝落之后是不計算在內的,只要一點點水,不把香,紅,動,靜,總之,它的蕊盛開了,決不肯死,而且它把所有力量傾注于盛開,能多久就多久。

有一種百合花呢,插下來時是一朵蕾兒,裹得那么緊,含著羞,于自己的美;隨便擱在哪兒吧,也許出于憐惜,也許出于疏忽的偶然,你,在鬢邊,過兩天,你已經忘了這回事,但你的眼睛終會忽然在鏡里為驚異注滿光和黑。——它開了,開得那么好!

荔枝

荔枝有鮮紅的殼,招呼飛鳴的鳥,而鳥以為那一串串紅只宜遠處看看,顏色是吃不得的。它不知道那層殼是多么薄,它簡直忘了它的嘴是尖的唉,于是果實轉因此而自喜。孤寧和密合都是本能。而神又于萬物身內分配得那么勢均力敵,只要那一方稍弱些,能夠看到的便只一面:荔枝殼轉黑了,它自己釀成一種雋永的酒味。來,再不來就晚了。

一枝荔枝剝了殼,放在畫著收獲的盤子里。一直,一直放著。

蝴蝶

我有兩位朋友,各有嗜好,一位畢生搜集各色蝴蝶,另一位則搜集蝴蝶的卷須。每年春天,他們旅行一次。一位自西向東,一位自東向西,某天,他們同時在我的畫室里休息。春天真好,我的花在我的園里作我的畫室的城。但他們在我這里完全是一個旅客,怎么來,還是怎么走,不帶去甚么。

蒲公英和蜜蜂

蒲公英的纖絮揚起,它飛,混和憂愁與快樂,一首歌,一個沉默。從自然領得我所需,我應有的,以我所有的給愿意接受的,于是我把自己又歸還自然,于是沒有不瞑目的死。

一夜醒來,我的園子成了荒冷的邱地。太多的太陽,太多的月亮,園墻顯得一步一步向外移去,我呆了,只不住撫摸異常光滑的鋤柄,我長久的想著,實在并未想著甚么,直到一只蜜蜂嚶然喚我如回憶,我醒了。

我起來,(雖然我一直木立)雖然那么費力,我在看看我的井,我重新找到我的,和花的,飲和渴。

卅三年二月四日夜 雞鳴月落 疏星在極高遠處明昧


[1] 本篇原載1944年2月22日、29日昆明《掃蕩報·現(xiàn)代文藝》第13、15期;又載1944年3月20日桂林《掃蕩報·現(xiàn)代文藝》第42號,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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